高蘅浅笑着走进来,冷眼瞧了一眼黑脸的高澄,娇俏道:长兄如何又欺负我嫂了?看把她吓成这个样子,你这些妻妾里,我可最喜欢步瑶,你莫要欺她!说着一把拉过跪了一半下去的步瑶,握了握她的手,瞧着她满眼惊惧,又回过头瞪了一眼高澄。
而高澄则是一贯的玉面风流,无声切换了个面孔,亦不对自己的皇后妹妹行礼,大咧咧坐在正座上,让也不让一下。
吴瞻看得有些呆住了,他是头一次在古代瞧见真正的世族大家,头一次瞧见真正的权臣,头一次瞧见高蘅这样的皇后,他一时纠结该不该跪,该怎么跪,那个礼怎么行来着?他知道历史上的高澄倒霉,正要登基呢,就被一个厨子给杀了。
可不知见到本人是这样的气势,一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吴瞻纠结的时候,高澄忽然睨了他一眼,皱了下眉头,步瑶心道不好,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每当有这个表情……她不敢细想,高澄是个敏感的,当年自己因为直视他让他查了个底掉,这个吴瞻即便是清河大学徐三昧派来明城大学的卧底,她也不能眼睁睁看他送死。
步瑶无声看了高蘅一眼,而高蘅即刻明了。
她是什么都知道的,忙不着痕迹走过去,拣着高澄身边的位子坐了,浅笑道:今日我来,是特特来找哥哥说话,妹妹遇到一事呢。
高澄仍未放松,眸子仍未离开那个跪得有些奇怪的吴瞻,说起他认识一位叫月步瑶的,乃与世子妃同名,想知道是否是故人。
是了,这位慕容月,小字步瑶,这是他一向知道的。
可联想到她本不是慕容氏人,她被慕容阿大收留之前叫什么呢,她自己曾说过,就叫月步瑶,哥哥便是那个帮她逃走的月中行。
他还曾叫人去查流放的罪眷名单,根本没有姓月的。
再瞧两人见面之时一浮而过的怔忡,他更有几分确定,她便是月步瑶。
她在进慕容氏之前过的什么日子,靠什么为生,他居然一片空白,想一想自己都害怕,自己竟无可救药地深陷于这样一个女子。
哥哥,妹妹给您讲故事呢?你怎么心不在焉啊。
高蘅娇嗔道。
高澄回过神,是何事?哥哥可否记得,从前有个疯和尚给我算命,说我若不出家,会危及全家。
高蘅笑盈盈道。
高澄凝眸看向步瑶,洛阳白马寺的慧宝禅师,他可预知三世,发语如谶,你说是不是?步瑶眼皮一跳,那一年的自己,就在去白马寺找慧宝禅师的当口,被他掳走,自此与他纠葛在一起。
自高澄看来,已是许多年了。
而对于自己,不过两三年。
高澄慢悠悠道:更多人说你将来必嫁极贵之人,看来那和尚说得不准啊。
慧宝禅师,也就是慧公子……高蘅何曾知道,慧公子,便是慧宝禅师。
对了,慧公子呢,他去了哪里?他什么都知道,高蘅嫁给了元善见,做了这位孝静帝的孝静皇后,生了皇太子元长仁。
可谁知道,这位孝静帝日后被高洋逼死,元善见的三位皇子,连同元长仁在内,统统被高洋杀掉了。
夫君死了,高蘅降格成太原长公主,再嫁杨愔。
这杨愔虽是个忠臣,却也没有个好结果,被娄昭君的其他儿子杀死,眼睛都掉出来一个,又被娄昭君厚葬,安上了一个金子做的眼珠……一想到这些人的结局,步瑶总不免胸中闷闷,北朝多残暴,没有谁是有好结局的,这里没有赢家。
高蘅若能与慧公子一走了之,又何必如高薇一般受这些苦楚。
可连慧公子也知道历史不能改变,他可能默默陪到了高蘅临终,又穿回532年,成了中年和尚慧宝,只为着再见一见她。
可,慧公子此时在哪里呢。
高蘅笑道:这和尚说得极准呢,那年我见了他,他讲给我的事,几年里都应验了。
我便常去寻他,哥哥你看,这是何物?言罢,高蘅自怀中掏出一只玉镯,步瑶仔细一看,便呆住了,白玉绞丝镯!那年她急着与姜中行走,又要躲避高澄派出的追兵,情急之下,去白马寺,将这枚玉镯托付给慧宝禅师。
只因要回现代只能带姜中行带来的信物,而不可再戴这枚玉镯。
她舍不得,嘱咐慧宝禅师一定要将这枚镯子埋在自己爷爷挖出来的那栋老房子的地点,她几乎确信,她来到北魏,戴的就是那一枚玉镯,就是那镯子带自己来的。
而来了之后,镯子被高澄摔碎了,他便送了她一只一模一样的。
是以,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两枚白玉绞丝镯,一直以来,都是同一枚!高蘅眨眨眼,道:这是慧宝禅师当年捡到的,他曾见过步瑶姐姐戴这枚镯子,让我来问问,可是步瑶姐姐遗失的?高澄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琢磨着眼前这两人,你去哪里寻他?从前,我们在洛阳,这位僧人驻锡白马寺。
如今这里是邺城,你去哪里找的这位禅师,莫非他跟着我们来了邺城?咱们迁都邺城,那些大寺的僧人与经卷,自然是一道过来了。
哥哥不知吗?连高僧昙鸾大师都一道来了呢,更何况这个慧宝禅师?如今他就在法琳寺住着呢。
步瑶接过这枚镯子,心里想着慧宝想对她说的。
慧宝一定是见到了姜中行、江一牧、曹天宝,知道她回了东魏,然后又受困于渤海王府。
又或者,这是他们提醒她,又到了该走的时候……哥哥,我今日是来找步瑶的,你让我和她说说体己话嘛。
哎?这位我怎的从未见过?高澄十分不悦,忽然想起眼前还一个说不清楚的人,随口道:疑似我世子妃的故人罢了,谁想二人却真不相识呢。
吴瞻忙点点头,叨扰半日,在下先……哎,邺城这样大,你我有缘,不若今晚就在这里宴饮如何?高澄挑眉。
高欢已故去,除了几人之外无人知晓,他亦不知眼前人是否为其他人派来的探子,知道他在意步瑶,便特来试探。
谁知,高蘅快人快语,如此甚好,哥哥,我便也在这里罢,我有许多话想对步瑶说呢。
吴瞻的脑子已经木了,眼前已关乎生死,他再也不敢小瞧任何古人了,只木木点头,谢世子宴请。
世子……我颇为想念我哥哥与弟妹,能否今晚也请来?也许这几个来了,能想办法带吴瞻走,不然,就凭高澄刚才那个表情,她便知道他已经是走不了的了。
想到近日高澄对自己的冷漠,步瑶又有些心虚,又垂首道:只是……哥哥住得有些远,本就是打算回阿至罗的了……高澄的语气不阴不阳,朝着门外的沙千里道:去将我内兄接来……末了,又冲着步瑶补充道:还有她弟弟、妹妹。
步瑶头更低了,高澄生性多疑,自打头一次见到姜中行与江一牧,便如何也想不到几人竟是自小流放的罪眷之后,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阿至罗人,虽有阿至罗国佐证,可他就是如何也不信。
夜晚的邺城透着几分奇异的莹润,就如多年前洛阳城的万家灯火,配着秋日里有些肃杀的冷风,高旻的夜空呈现一种奇异的蓝,那钴蓝与橙红相互映照着,让黑也没有那般窒息了。
坐在大殿里,瞧着这诡异的一屋子人,步瑶连叹气都不想了。
这里一半是明城大学失踪人口,一般是高澄和他的妻妾们……姜中行似乎早知道情况,亦不看她,只与高澄一杯杯喝着酒。
曹天宝兴奋不已,尤其瞧见大殿中哭丧着脸的吴瞻,使出了浑身气力才忍住了没长大嘴巴。
而江一牧虽没有那么惊讶,却也把嘴张成了O字型,上一次高澄这位姐夫可以说是专一的形象,对步瑶这个侍妾宠爱有加,议亲的也只有一个清河王之女元仲华。
如今这才几年工夫,怎么莺莺燕燕塞满了这个大殿!这、这比历史上记录的多太多了,历史上不就娶了元玉仪、元静仪姐妹么,她们也不是什么好出身,本是小妾的女儿,连嫡女媵妾都做不上,高澄却为她请封了琅琊公主。
其余便是那个臣妻李昌仪了……这么多妾侍都叫什么仪,姐夫真的能分得清么……步瑶亦惊了几分,知道他近来荒唐,却不知何为真正荒唐。
那莺莺燕燕里,也就四五个还有点端庄之态,其余的全都满面媚色,眼波横流,不住朝她还有在场这几位身上打量。
端上来。
高澄点头示意。
众人不知何故,眼瞧着一个亲卫托了一只冒着热气的海蓝玻璃八曲长杯进来,里面盛满褐色的汤药,端肃置于高澄面前。
众人不知不觉轻了声调,看向高澄。
高澄抬起眼皮,闲闲瞧向在场众人。
没人知道,高欢死了。
连高蘅问阿父在哪,他都怀疑这是元善见派来探口风的,更何况是这满屋莺莺燕燕呢。
元仲华是元善见的亲妹妹,他是费劲心力,才将此事在府中瞒得密不透风的。
而这屋里的人,无不与朝堂上的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干系。
即便今日没有高蘅,没有这个莫名的吴瞻,他亦是要开宴的。
只有渤海王府气定神闲,外头才不敢轻易动手。
他忽然朝步瑶招招手,笑了笑,语气竟是久已不见的温柔,你过来。
步瑶的心又下沉了一些,高澄轻易不笑,若无顾发笑,绝没有好事。
她定了定心,由玉萝搀扶着端然起身,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走到高澄面前。
高澄伸出手,一动不动瞧着她。
步瑶只好将手放进高澄手里,继而被拉到他身边同坐,手扣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靠近自己。
满屋女子无不艳羡又妒忌,一时,竟又静了几分。
高澄抿着嘴笑,端起那海蓝玻璃八曲长杯,对姜中行道:内兄,你这小公主可真不听话,我与她说好要生几个孩儿,她就不肯好好喝这坐胎药。
你说,她不好好喝,我如何与她生儿育女呢?嗯?长长的尾音饱含着威胁,步瑶的心跳已经停了。
当然,还包含现场明城大学全体在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