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邺城皇宫内外狼藉遍地,步瑶几人有惊无险,清早出了城,迎头赶上了沙千里几人,见到了姜中行与江一牧,接过了日思夜想的儿子,一同回到世子府。
然而,有些事终究不同了。
若要一位女子生出决绝,以理智做事,也许要经年累事,历尽千帆,就像尔朱英娥,她是否曾经如高薇一般,有过热烈的爱,浓得化不开的恨。
当她的儿子被摔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当她一次次出嫁的时候,心一次次变硬,终究,她变成眉目如画的精致模样,一颦一笑都标准而稳定,对着高欢款款柔情蜜意。
也许有的是被伤透了心,堪破了世事,就像娄昭君,早不是当年军营里用马粪烧热水的女子,几番相疑厌弃,也成了这副标准贤妻的模样,计算着家族荣辱,揣度着高欢的心意,不敢再恃着相遇微时的情分,越了分寸。
也或许有些女子永远都不能清醒而理智的做事,一辈子如此而已。
而男子不同。
若要一位男子抛却那些情长意短,以大局为重,果决杀伐,理智克制,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仿佛他们天生就有这种本事,不为小情小爱所累。
高澄在想,自己是否差的就是这一点。
若做不到,是否就与那至尊之位无缘了。
而登不上那个位置,就只有一种结果,刀俎之下的肉罢了。
他知道,虽然弟弟暴虐无道,实则太过在乎,乃至生出种种怨恨,未曾想到他亲手结果了慕容燕,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步瑶……很明显,她并不想做什么昭仪,对皇后之位也毫无向往,怎样看她都不是最合适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更何况……抬眼凝睇,世子府大门外,她抱着自己的儿子走了进来。
或者是真的懂得了清醒克制,大局为重,又或者是被这一幕刺得痛了,鬼迷了心窍,他起身,也不看她,淡淡道:孩子既接来了,你去找母亲和家里宗祠的老人,让他入了族谱吧。
昨日都太累了,歇着去吧。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父亲交待的差事还没办好,他唤过沙千里,备马,去贺拔家。
步瑶明白了,他的宠爱,与这个孩子,是不能共存的,一日不解开这个秘密,一日就只能这样。
也或者,是解不开的了。
大局为重,她回到这里,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沉浮两轮,分别几遭,自以为焕然重生,然而有些事,却终究无解。
想到此,反而坦然了,她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两月后。
邺城皇宫。
元善见觑着高澄的神色,思忖道:大丞相出征已月余了,今日又传回消息,快要奏凯班师了。
朕与满朝文武要给大丞相接风。
败了十之八九,好容易胜了一场小仗,实在算不得奏凯班师。
经历两个月朝中的明争暗斗,高澄也疲惫不堪,一双狭长眼眸透出倦意,皇上圣恩,还是不要劳动皇上了,闻得父亲犯了旧疾,一路躺在马车上,不如先养好了病。
也好,身体要紧,朕已派人送了几棵雪参,还有一些上好的补药,给大丞相补身。
高澄敛衽躬身,臣代父亲谢皇上赏赐。
还有就是贺拔胜之子一事,贺拔胜执意跟随宇文泰,毫无悔过之心,父亲的意思,把贺拔胜之子押到军前,祭奠我军将士忠魂。
大殿之上,寂然无声。
元善见端坐太极殿当中,正是他大婚那日见到血光冲天的位置,他更似是一个旁观者,眼看着太极殿,红了,又洗刷干净,一如往常。
贺拔胜之子乃是他一挚友,他与贺拔家其他孩子都不同,并不爱舞刀弄剑,反而长于诗词音律。
那般出尘品格之人,如今要去军前祭旗,他贵为皇上,却毫无办法。
大殿之上的人,也多与贺拔家交往多年。
只能试探道:若留着他,或者贺拔胜还有可能……高澄打断,不必了!此次一战,贺拔胜与独孤信,杀我八万将士,早已血海深仇。
即便有一天他们归顺,我也不会让他们活着的。
让西魏知道,从今以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元善见终于理解了元脩,无声起身,颤声道:那就听大丞相的吧。
元善见不知自己怎样出的太极殿,仿佛是一位内监导引着,一步一挪,一步一挪。
此时起,他就知道了,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去祭旗,再不也是个死,就如元脩一般。
高澄面无表情回到府邸,正赶上元仲华训斥侍妾,惶惶然跪了一厅的人。
原本作为另一正妃的步瑶是不必听训的,只是眼见着自从她抱回了自己的儿子,世子便对她多有不睬,元仲华便大了胆子训斥了一番,谁知高澄什么也没有说。
今日亦是她借着由头一番整饬,步瑶跪在冰冷的地面,并无二话。
世子回来了?家中实在乱得不成样子,我正发愁呢。
哦?何事?元仲华踯躅片刻,小心说道:也无甚的要紧事,只是小孩子一处玩耍,老四抓了把沙子灌进老三衣服里,谁知那沙子里有极小的虫子,这几天孝琬身上被咬了满身的小红包,又疼又痒。
只是想让妹妹往后带着孩子注意一些,谁知……步瑶毫不在意,人虽跪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没有半分神色,若非高澄熟悉,能看出没有表情之上的一层薄怒,其他人是断断看不出的。
元仲华继续道:还是听凭世子处置吧,毕竟我与她同为世子妃,她不服我也是有的,便是不处置,我也没什么好说,反正老三身上也快好了,小孩子之间,也时常打闹的……她十分笃定,要说世子对哪个女人更关注,她连号也排不上。
可一个是自己亲生嫡子,一个是连父亲也不知是谁的小子,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果然,高澄沉下面容,此子虽不是我亲生,毕竟也入了族谱的,要遵守高家的规矩。
让他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元仲华忍不住提醒,老四刚两岁,可能还不会听话跪着。
小的不会,让大的跪。
不等元仲华回答,步瑶开口,妾身领命。
说罢,款款起身,走出正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终究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