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拔胜回长安的消息刚刚送达皇帝元宝炬的案头,元宝炬那小小的议事殿里便有好几位重臣等着觐见了。
如今的长安城,仿佛复刻了当年的洛阳城,从当年的元脩与高欢,到如今的元宝炬与宇文泰了。
不见。
元宝炬说罢,那内监连忙把旨意传出,等在议事殿里的人犹不死心,又继续等了一会儿,然而还是失望而归。
他们知道,如今这位西魏皇帝已是吓破了胆,不敢学元脩,私自施恩,只能做出一副和气面孔,等着宇文泰的意思。
皇上没有反应?宇文泰看着面前垂首回话的侍卫,定是匆匆出宫,仍穿着宫里当差的绛色侍卫服。
是,皇上只说了不见,便去了皇后娘娘宫里。
下去吧。
那声音疲惫得沙哑。
那侍卫转眼便消失了,就像从不曾出现于此一般。
宇文泰负手立于书房,眼看着窗外西北风萧瑟,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长安城,那翻卷着漫天乱飞的黄叶终于在初冬时分皆不见了踪迹,只剩西北一丝干燥清冷的气息。
叹了口气,看向站在阴影处的黑衣人,若是还没查到,就不要来回话了。
黑衣人一凛,沉声道:属下无能。
此番世子府的丫头仆妇皆打探过了,还是那样说,自高澄大婚那天起,慕容姑娘便消失了。
宇文泰忍不住抽动了下嘴角:消失了……因世子府死过几批下人,皆是葬在了城南荒山的,且皆为无名冢。
为稳妥,属下皆一一掘开核对过,彼时那些尸身皆算完整,里面的确没有慕容姑娘。
那她落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这几年了,还没有说法?满腔恨意瞬时窜上头顶,似有血色模糊了双眼。
曾是模糊不清的一丝眷恋,曾是眸中清冽的一抹身影,就因为胸中铺设的蓝图,一再放下。
眼看着她不明不白地跟了高澄,总想着若大业得成,一切便是自己的了。
却不想不但错过,而且是永远错过了。
据几个在扶摇馆当过差的婆子说,仿佛高澄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自那日大婚之后,性情大变,然后就此封了那扶摇馆,不允许任何人进。
这几年属下几人也算跑遍了魏国,除非,慕容姑娘已经不在魏国了,梁国我也刚刚派去了人,找到了帮派的兄弟帮忙。
只要慕容姑娘活着,属下等一定能找到她。
活着……我一直没有想通,高澄有什么理由要杀了她。
会不会,她就被埋在扶摇馆里?心底的惧意袭上心头,若知道当初掉头的结果是这样……属下认为不会,有一事,属下觉得蹊跷。
高澄成婚第二天,似是不在府中,连后面的回门也没跟夫人去清河王府,而是去了洛阳北郊的一处村落。
当时闹了好一阵风波,他的那些死士也到处找人,找的不只慕容姑娘,而是好几个人。
如此看来,她真的没死,而是,逃掉了。
算了,你去吧,再找。
找到了赏万金,封千户侯。
是!那属下便去了,贺拔胜那里要不要安排我们自己的人?说回正事,宇文泰又恢复了几分神色,这般老弱病残,还想与我平起平坐。
我且冷他几日,不急着带他们见皇上。
得令!又一阵风一般,书房重归寂静。
——————————————————————————————那片片干黄的叶子随西北风裹携而上,来势汹汹,吹进位于晋阳的这座渤海王府。
自北魏迁都邺城以来,高家除了在邺城建造的那座幌子一样的大丞相府,便是这处晋阳渤海王府邸了。
这座以白马寺地基盖成的渤海王府可谓气势磅礴,东阻太行常山,西阨蒙山,南临霍太山高壁岭,北控东西二陉,实乃高氏家族万年老巢。
而高澄此时便屯兵城外,取一处尔朱家旧宅暂住。
渤海王妃娄昭君自四年前生下六子高演,又连生八子高淯与九子高湛,其间只有一位侍妾生了七子高涣。
高欢一共九子,竟有五子皆为娄氏所生,在外人看来,尔朱英娥掀起的那场风波终究是过去了,而她所生的四子高浟亦成了渤海王府里最无人敢提及的一个。
此时,王府花园里,娄昭君抱着刚出生三月的老幺高湛,又满意地看着院中玩耍两位稚子,心中盛满了水一般的温软。
阿淯,且慢着点,勿要摔着了。
娄昭君忍不住说道。
不到四岁的高演生得大眼翘鼻,十分俊秀,他抬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阿娘,有我带着弟弟呢,阿娘放心。
娄昭君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阿娘自是放心,阿演最乖。
此时,侍女悄声走来,娘娘,世子来了。
娄昭君不着痕迹地收起了满面慈爱的笑,而是浮上一层薄怒,把高湛递给奶妈,不耐道:先带阿湛下去。
高澄逆光而立,比之几年前更显修长挺拔,这几年不太平的时局给他添了许多冷硬做派,行止间迅捷果断,从不下那回首棋。
即便此时他一派恭谨态度,还是叫人感觉出一丝冰冷。
儿见过母亲!不知母亲叫儿来所为何事?高澄躬身行礼。
而娄昭君也收起那些不耐,脸上攒出一抹笑意,子惠来了。
然而这笑意终究是维持不下去,想起要说的事,娄昭君又是气从胸涌。
你说说,还能为了何事?当初,你也是愿意的,还和母亲一道求来了这桩亲事,却又为何这般对人家,我们渤海王府岂非叫人笑话了去?那清河王视此女为掌上明珠,又岂会忍得?你待如何,你倒是说来听听!高澄面上的恭谨也渐渐退去,世子府不缺她锦衣玉食,不少她仆妇成群,侍妾通房也随她折腾,田庄铺子也随她管着,地契身契金山银山她收着,清河王府那些亲戚也仗着高家无恶不作。
如此还不满,她爱呆便呆,不爱呆便走!子惠!娄昭君终于忍不住喊出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胡闹够了没有!刚刚从三个幼子那里享受的那一点天伦,此刻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黑面成年儿子,尽数散去,真是升不起半丝怜爱之心。
你当阿娘不知?她说她是皇族,姓元,你便娶了那狐媚子元氏姐妹。
她说她最不耐那些伶人舞姬的,你便纳了那好几房的舞姬并那再醮之女。
她说她父亲清河王如何如何,你便撺掇着你父亲受了这个渤海王的爵。
子惠啊,我们高家如今一人之下,本就是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高家,何苦要那个虚名渤海王?你最是个明理的,怎的这般行事不慎?这般让母亲……未说完,娄昭君便掩口咳了起来,那咳声一声接着一声,让高澄想起小时候母亲亲自劳作的辛苦。
高澄终于垂头,扶着娄昭君慢慢走回抄手游廊,不再作声。
见儿子神色渐缓,娄昭君总算顺过了一口气,儿啊,你是世子,高家的一切以后还不都是你的?你这些弟弟不也都指望着你?我们母子已经经历过一次撤换世子之祸,还敢不谨慎行事?如今你大了,开府自立,领军打仗,你父亲总是背后偷偷夸你,说你比之娄昭,乃至你姨丈段荣、窦泰他们都强,母亲也是要指望着你的。
母亲又何尝不知你心里那点苦?那慕容……娄昭君终是忍着没叫出慕容月的全名,那侍妾你是满意的,母亲也予了你。
谁知她是那不识好歹的……觑着高澄神色,娄昭君斟酌着用词,她走了便走了,你又何苦气了这么久?又在府中闹出一出出叫人腹诽我们高家的男子?那全天下的女子,就没有好的?就非要憋着这口气,让咱们阖家不安生么?见高澄神色松动,娄昭君又进一步,母亲收到消息,那贺拔胜可是到了长安。
当初他弟弟贺拔岳如何死的,我们可是心知肚明。
他好好的梁国不待,梁皇赏了他多少金银爵位,他非要回来。
只怕,这宇文泰又添一助力!我们远非高枕无忧啊!那宇文泰又有多狠?元脩在我们手上的时候都活得好好的,到了他手里,不听话便杀了,连带着元脩那些堂妹们也杀了,还安了个**的罪名!听到宇文泰的名字,高澄脸色更阴沉几分,浑身冷如铸铁,直叫娄昭君心底发凉。
罢了,今日你便去接了公主回来吧,到底是你结发妻子。
高澄压下心底升腾的冷意,低沉说道:是,儿遵母命。
说罢,修长的身影便没入重重暮霭,消失在了渤海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开虐小澄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