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晚妆残

2025-04-03 13:47:20

永熙二年,五月初三,已是初夏时节,微蓝的天空上飘着碎银一般的片片小云,世子府中遍眼浓翠,花树满园。

大朵的牡丹与芍药绽放着,连淡粉色的蔷薇也不知何时攀上了墙。

新娘的嫁妆一车一车源源不断,堆满了十间屋子,奇珍异宝,黄金珍珠,言何奢华。

大块的洒金红丝绸包裹在府中柱石之上,在夏日骄阳的照耀下,直叫人睁不开眼睛。

为着不日将到来的这桩婚事,世子府中一片忙碌,好不热闹。

与这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昔日供世子高澄起居,今日却无人提起的扶摇馆,新来的下人们偶尔议论,那里住着一位世子已不喜欢的侍妾。

既是不喜欢,为何不叫她搬去南苑?扶摇馆修得多华丽啊?给她住着不是浪费吗?这有什么,世子府地方大了去了,北面的小湖,南面的马场,还有西苑的那片空地,都还没修呢。

世子又不缺银子使,还不是想修哪里便修哪里吗?就当是废了呗?说得也是,可另两位侍妾住的就差多了。

想来也是因为那慕容姑娘怀过孩子吧?可不是嘛,她受宠的时候世子还没订婚,世子那也是当她是心尖上的人,这才搬去了扶摇馆嘛。

那后来呢?我可告诉你,少打听那么多,对咱们没好处,世子最不喜欢嘴快的下人。

那婆子四下里瞅瞅,压低了声音,两月前,世子从外面带她回来,晚上便宿在扶摇馆。

然后,夜里便叫去了府医,还有宫里的太医,还有城里好几个有名的大夫,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我听当时伺候的丫头说,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那可是世子的头一个孩子,说没便没了,世子差点气疯了。

真的吗?难道她有孕了世子也叫她侍寝?那谁知道,能得世子专房之宠,必是个狐媚子,况且还是个伶人出身,必有几番功夫。

说罢,露出一抹邪笑。

新来的小丫头睁大了眼睛,我真想瞧瞧,长得好不好看。

那婆子过来人似的:好看倒是好看,狐媚子都一个模样,这些小爷都喜欢这样的,可总不比将来正房太太的模样端庄大方吧?……世子府虽经历两次血洗,已算口风牢的贵族府邸了。

可仍挡不住群众们的熊熊八卦之心,种种版本流传不一。

事实是,自那日之后,高澄便搬去了早前修好却未曾入住的逍遥居,那里距书房垂天阁更加近便,已成了现在世子府的中心,据说将来的世子夫人也是要住在那里的。

大抵人心皆如此,也不过两月光景,扶摇馆已是荒草遍地,鲜有人踏足了。

姑娘,你好歹想想办法,最近,连南歌与上舞都紧着给逍遥居那些丫鬟打赏呢,姑娘再不主动,我们扶摇馆怕是连吃食都有一顿没一顿了。

步瑶呆呆坐在这座扶摇馆的庭院中,盯着一朵花看。

这座扶摇馆,今非昔比。

昔日,这里是大丞相世子高澄的起居所在。

后来,世子府人人知道,高澄有了步瑶这个宠妾,便没有再给步瑶指定住所,而是叫她搬进扶摇馆。

恍然间,回想起高澄曾说:你看,我取名扶摇馆,便是为了等你来。

那个叫步瑶的侍妾低头浅笑。

连下人们都知道,世子一定是极喜欢她,只要见到她,无时无刻不见他用长长的手臂揽着她的纤腰。

那是几时的事了?如今的扶摇馆,已是世子府一处无人敢提及的地方。

世子搬到另一处住所,而扶摇馆大门紧锁,连花园,也渐渐荒了,长满了半人多高的野草。

步瑶淡淡道:你也走吧,别在我这里,断送了前程。

姑娘,您知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走,我们扶摇馆已是没有人进出了,好歹有我进出,还能有点希望。

没有人来,步瑶也已经半月没有梳头,如瀑的长发披随意散落,也乐得自在。

高澄已有两月未曾过来,阿昆带来的消息断断续续:大丞相要娶亲了,娄夫人竟然要让出正室之位呢;世子也要娶妻了,未来的世子妃当真富贵,送来那些奇珍异宝,十间屋子都堆不下呢;哥哥和表妹?没见到啊,大概都不在在世子府;今日又没有菜,只有这点糕了,姑娘将就吃点……该如何是好?两月前,步瑶被高澄从丞相旧府抱回,把宫里的太医直接从丞相新府的慕容仪那里接过来,又差人请了许多名医。

步瑶一张小脸白得毫无血色,高澄却愤怒得不知所谓。

想来,一是诸事皆烦恼,二是怨恨自己竟被女子左右,丧了心智。

踱步至步瑶妆台前,却莫名打开了她的沉香木首饰盒,仿佛直觉,仿佛必然。

果然,一个奇怪玩意儿静静躺在一堆首饰之下。

高澄拿起那枚校徽,上书繁体明城大学,造型、质地、文字皆奇特。

高澄恨得牙根痒,你……到底是谁?高澄的脸渐次狠戾,由白日里那个温柔公子,到现在面色发青,手微微颤抖。

最恨的便是背叛,这个女子,一次次的挑战他的底线。

用柔情蜜意,来哄骗他的信任。

前几日,他不顾沙千里的苦苦劝谏,竟然思量的是等步瑶生下孩子,便将全府事务交给步瑶打理,这样管事的是自己人,不必事事叫元氏皇族知道。

此时步瑶已悠悠转醒,她哑声唤他:阿惠……别叫我阿惠!他声音颇低沉,虽没有嘶吼,却吓到了步瑶,瞬间便清醒了。

见他手里竟拿着那个,她慌乱起身,只想夺回。

明城大学?是个什么机构吗?还是她的暗语?阿惠,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这个是……叫她如何说?鬼才会相信!骗我很好玩是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你的情郎走?这孩子是我的吗?还是他的!说着,高澄一把撕开她的玉色深衣,把她逼到了榻上。

害怕了?你若是探子,怕是早就被训练过吧?慕容氏的女子不会媚术?从前我竟然信了!说,你是谁的人?是贺拔岳?宇文泰?还是元脩?还是尔朱家的?你给我说!!!阿惠,我不是他们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高澄笑得瘆人,步瑶?你真名叫什么?我高澄从来没被人骗得这样惨过!沙千里说流放的罪眷里根本没有姓月的,我还不信,叫他再查。

如今看来,竟是我太天真?深衣已被撕碎,高澄的眼睛似乎变成了血色,你不是不喜欢作人侍妾吗?从今以后,你只能作侍妾!以后哪也不许去!就在这间扶摇馆里!步瑶抽搐着,疼痛已由小腹蔓延至全身,再也没有怜惜,高澄眸色加深,仿佛看见猎物,如野兽般啃咬了上去……扶摇馆里似发生了大事,只是无人敢问。

只见,从深夜开始,府医、太医,还有洛阳城里的名医来了有五六个,这些医者怕得如筛糠般,方子都写不出来。

姑娘!姑娘!阿昆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一遍遍地唤着。

恍惚间,好像有人唤她。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需遍历诸法,于红尘中,痴爱一场……梦里那人又出现了。

莫要走,何为……何为诸法?为何要让我来这里,孩子又何辜?你是泥塑的木偶吗?只会说这些吗?步瑶匍匐地面,厉声质问。

何为诸法,法界之中,无一不是诸法。

我听不懂!我爱之人,为何这般疯狂?我的孩儿,又去了哪里?你本尘埃,五蕴和合,于轮回之中流转生灭,造业,受报……去吧,随缘消旧业……回来!你回来!步瑶躺在榻上,厉声嘶喊。

姑娘!睁开眼睛,呵呵,竟然还是北魏!厌弃地冷冷一笑,步瑶翻身朝向墙壁,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阿昆见她醒来,小心地说道:姑娘!不吃东西,实在伤身啊!绝食?想死是吗?想你的两位哥哥陪着你一同死吗?哦,对了,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你那密教里的妹妹丢了,慕容燕。

高澄沉声道。

步瑶腾地起身,你再说一遍!慕容燕丢了!哪里都找不到!本已干涸的眼睛立时看不清了,步瑶抹了一把满脸的泪,为何要告诉我?看看你还能挺多久,看看你有没有早想到背叛我的后果。

是你做的?步瑶眼底仿佛染上了一层血。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在乎的吗?你也有心吗?我告诉你,今日的饭,你若不吃,今晚就轮到你哥哥月中行!别走!步瑶闭着眼跪在地上,我吃!我求求你,不要杀我哥哥!他真的是我哥哥!你该庆幸,你那情夫慕容玄已经逃走了,最好别叫我抓到他。

睁开眼,只看见高澄愤然走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