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瑶怀有身孕,体内阳气十足,来时并不觉得有多冷。
可此刻与慕容仪并行在丞相府湿冷的花园中,方觉得冷风簌簌。
紧紧攥着慕容仪冰冷的双手,不忍心看她愈加颓败的容颜。
偷觑慕容仪的神色,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行至半路,竟然又下起沥沥小雨,步瑶不由得把慕容仪搂在怀里,然而,隔着斗篷仍能感觉她隐隐的颤抖。
春寒料峭,此刻的春雨并非贵重如油,而是如刀子一般落在姐妹三人单薄的肩膀上,直把天地万物都带出了一股阴冷的水汽。
谁又能够相信,大丞相高欢的穆夫人,月子里便要出门,拜会另一位尚在月中的夫人。
仿佛走了许久,那婆子亦是有些冷了,声音颤颤道:到了!你们自进去便是。
说罢,转身走了。
此处名为留仙馆,比之慕容仪所居松梅苑开阔了许多,背靠一处假山,院中有鹅卵石砌成的小池塘若干,其中有龟有鱼,另有养着小兔子的兔园,并几个大鸟笼,养着珍贵的画眉与金刚鹦鹉。
真可谓景致错落,富丽华贵,一派生机勃勃。
几人在丫鬟的引领下步入草木丰美的留仙馆,只听那丫鬟高声通传:穆夫人到——步瑶险些笑出来,真是做作,还留着皇宫里的做派呢,只可惜你尔朱英娥如今连正夫人也不是。
看着姐姐慕容仪寒风中瑟瑟的单薄身形,步瑶只觉得心中郁结,自从来了这里,天地变的小得可怜。
从如慕容仪一般美若天仙的温婉女子,到如尔朱英娥一般的英烈女子,到如娄昭君一般的兼大气与眼光的果决女子,她们的天地竟然只缩成了大丞相新府与旧府。
若说争宠夺嫡,那么慕容仪实在不在这个范围之内,如此美貌,她淡然到了极点,连阿大都不满慕容仪之不争,使出种种威诱。
便是如此,仍躲不开这深宅斗法。
好没趣味!三人身上已是半湿,极为狼狈。
刚行至正殿,那丫鬟便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转身便去了里间。
刚刚生子的慕容仪已是倦冷到了极致,她忍不住对门口一位婆子说道:这位嬷嬷,能否上些热茶?谁知那婆子却不说话,转身便走了。
此刻步瑶也不舒服起来,只觉得头皮一跳一跳,自有孕以来,在世子府一直是娇养着的,衣食住行高澄皆允了最高规格,步瑶也已经习惯了,哪里受过这等湿冷劳累?自己便还好,看慕容仪,若是天天被尔朱英娥这般折腾,只怕是落下好不了的病根儿。
过了许久,那位丫鬟才走出来,跟我来吧。
三人又随这位丫鬟走入了位于正殿之后的正房,那正房规制不输嘉福殿,外头春雨如丝,里面温暖舒适。
到了正房,却仍让三人在正堂等着,也依旧没有热茶奉上。
我们主子此刻在梳头,请你们再等一等。
另一丫鬟说完,也转身走了。
正堂里极为奢华,连她们面前摆放的几方小几亦是紫檀木的,侧面雕了仙桃、仙果等俏皮纹样。
三人皆不说话,尔朱氏果然是掌过权的,几番折腾等待已让三人的气势消磨殆尽,只剩浓浓的羞辱感。
终于,一丫鬟过来,我们夫人请你们进去。
三人起身,不约而同端正了身子,走进了尔朱英娥的内室。
————————————————————————————————皇上!快放下!别!高薇顾不得仪态,高声尖叫着,几步便跑过去。
烛光中的朱华閤猩红点点,那猩红如同朵朵红梅,洒在朱华閤那排列整齐的金砖之上,一直延伸到紫檀木龙纹立柱床榻的洒金帐幔上……元脩却似没有知觉一般,把贴身小刀随手仍在地上,另一只手竟从胸口扯下一小块血肉!三郎!纵然你对这局势失望,总还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竟是不想活了吗?高薇看着元脩的素丝寝衣已是被那汩汩的鲜血浸透,一直蜿蜒到紫堇色的衾被之上。
元脩疯癫一笑,竟似要上战场的死士一般,我就是因为想活,太想活了!这尸位素餐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如想如世祖拓跋焘一般,伐柔然!整吏治!降鄯善!逐吐谷浑!我想如高祖元宏一般,改祖制!正祀典!御亲征!平叛乱!他忘情嘶吼着,已是满面泪痕,而我!只能像个废物一般!问大丞相安!询大丞相意!全凭大丞相裁夺!朕无异议!他竟模仿着自己的口气,期期艾艾地叨咕起来。
高薇心如刀绞,忙找了一团布料堵在元脩胸口上。
三郎!总有活路的!只要我们隐忍,一点点累积,总有能耐抗衡的!那贺拔大行台不就已经答应了三郎吗?汩汩鲜血往外流着,颤抖发冷,元脩竟如小孩般蜷缩在高薇怀中,对,贺拔岳!就算他是另一个高欢,我也要赌一把!这块血肉便是要给他的,我便与他歃血为盟,将来共享天下!说罢,踉踉跄跄找来一只象牙小匣,把这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放了进去。
他颤颤巍巍交给高薇,去,给你妹妹,叫她带给宇文泰,叫宇文泰交给贺拔岳!跟你妹妹说,若她能与我同盟,我必不让她落入阿至罗之手!我会如保护你一般保护她。
为何要把蘅儿牵扯进来?哼,高欢都要用她做诱饵,去贿赂那阿至罗国人了,她还能不牵扯进来吗?明日我就封她为太原长公主!你叫她来宫里受封,高欢必想不到。
高薇深深嗅着朱华閤里的猛兽铜炉中的龙涎香,用力抱着颤抖的元脩,隐隐下定了决心。
———————————————————————————————月子里的尔朱英娥光润丰美,如珍珠在下着雨的暗室中放出灼灼光华。
此刻,她斜倚在高大的雕花挂画的床榻上,如同步瑶见过的那幅《女史箴图》中的床榻一样,洒金轻纱透气又遮光,雕着的百子图充满着好意头,她那桃红色绣牡丹绉纱寝衣配着手里的天青色官窑茶盅,越发显得她肤白发黑,美得富丽堂皇。
听说,叫你们过来,你们还有诸般不愿?这倒是我的过失了。
慕容仪小声说道:夫人说笑了,我们哪有不愿的理?纵然你我尚在月中,可我们鲜卑女子素来壮健,自小便骑马射箭,哪有什么月子不月子的?我听闻,娄夫人生了两子一女,也没坐过月子呢,跟着丞相东征西战的,哪有那么娇贵呢?我们跟了丞相,便得学着娄夫人。
你说是吗?慕容仪刚从冷风冷雨中来,乍来了这温暖如夏的内室,只觉得头晕目眩,阵阵恶心。
她强压着那股难受劲,露出了那练过千百遍的微笑:夫人说的是!慕容仪这般柔顺,尔朱英娥觉得无甚趣味,于是,把头转向了步瑶。
步瑶冷眼看着,她知道若是她贸然先开口,尔朱氏必然会说她不敬,哼,穿越之前电视剧她还是没少看的。
于是步瑶不说话,静待尔朱氏开口。
你们三姐妹,果然都容色出众呢,各有千秋。
只是……她掩口轻笑,出身低了些,三人都做了太乐署伶官,真真让人可怜呢。
步瑶压抑着没开口,她在……算时间,凭在大门口时高欢看她的眼神,她便知道有几分像阿珂姑姑是什么意思了,她要赌一把。
尔朱氏继续说道,其实,凭你们三人的皮相,如今走这条路也算不错,至少你们姐妹二人,一个跟着丞相,一个跟着世子,倒是个出路。
她眼睛转向慕容燕,这位妹妹,是不是也要进高家才完满,你们姐妹也好常相见了。
听至此处,慕容燕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眼神闪缩,贝齿紧咬,尔朱氏观察着她的反应,似是很满意似的,便跟了子进吧?姐妹嫁给兄弟,这不是很好吗?慕容燕忽地扑通跪下,她语无伦次地说道:尔朱……夫人!夫人!奴婢只是太乐署一小小舞姬,不、不敢高攀。
奴婢愿意终生做个伶人,给、给主子们取乐!步瑶大惊!慕容燕何以吓成这样?何以这样伏小?发生了什么?说起高洋,她就怕成这样?又联想起她身上斑斑伤痕,步瑶只觉得心砰砰乱跳。
哈哈哈哈哈哈……尔朱英娥清脆的笑声在这间不小的内室里回荡,好,好妹妹,真有志向!时间差不多了,步瑶微微示意了一下慕容仪,自己却缓缓起身了。
尔朱夫人!妾身们皆出身卑微,有些道理不如夫人明白透彻,可否请教一二,以增益妾身呢?你想说什么?汉代才女班昭有诸多名篇传世,其中史学著作自不必说,对于我们女子来说,她所作《女诫》七则,实为我等典范。
而我便有七问,不知尔朱夫人能不能答我这七问?尔朱夫人若能答我七问,那么自今日起,我姐妹三人任由夫人差使,为奴为婢,绝无二话。
此话掷地有声,尔朱英娥一时也呆住了,转而满不在乎道:我们鲜卑女子从不曾于这些汉人规矩上用心,不过你既如此说,你便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