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智隔,这绝对是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断袖迷煞人,却也害煞人。
古有董贤,今有季贤。
董贤是红颜,季贤是汤圆。
董贤是鲜花,季贤是王八。
一事本将大成,却给这厮搅了局。
凌秉主如是说。
隔日,凌秉主大婚,帖子早就下过,满朝大臣都挺给面子,仅差二人未到:封尧,季斐然。
凌秉主喝酒容易上脸,一会子脸就红了,拖着新娘子到处敬酒,笑得傻兮兮。
游信心情大好,在凌秉主家的草园子里观花赏月,诗酒作伴。
只有归衡启越瞧游信越不对劲儿,恁的不看书不陪客,跑去学季斐然玩风情。
心里想是这么想,却还是在旁边打着摆子吃东西。
转眼间,大半个晚上过去,后院里头,又是一群烂醉泥巴人。
几个苟延残喘的,还在继续划拳玩色子。
常及还是和以往一样,顶着白生生的脸,大喊我醉了我醉了,然后倒在旁边睡觉。
游信心思早给雷劈飞,根本不理睬凌秉主那边发生的事。
以往喝酒,凌秉主没几口就会挂掉,还会发颠。
这一晚脸红得快,却醉得极慢,也不大说话,只靠在旁边,逼着刘虔材听自己说话:其实京城也没啥好玩的,刚来时觉得新鲜,时间长了,还是想着回家。
可这贼船跳了,我还能下去么我?刘虔材横他一眼,不动声色。
凌秉主醉醺醺道:其实交了损友,无妨,陈酒味醇,老友情深么~~而且,我来这里,也成个状元,给爹撑够老脸了不是?哎,若无遇到那家伙,我可能真是雷打不动,一路冲到底。
两条斜飞的眉拧成一团儿,声音也越来越低。
刘虔材的耳朵可不是背的:什么,什么人?凌秉主随口道:问这么多,你想则撒?六儿!刘虔材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看了一眼常及,额上冒出汗珠,却擦都不敢擦,只清了清喉咙,倒在一旁睡觉。
凌秉主道:哦嘿嘿,你瞧我这德性,太想家,连家乡话都来了。
说到我的家乡啊,那怎是一个美字了得!白居易不是有首诗么~嗝~~‘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美啊,美啊,美得一塌糊涂。
刘虔材的汗水已湿了头发,站起来就想开溜,却给凌秉主抓住衣摆:刘大人,你说他要死了,我怎么办~~我怕我那损友害死他,我怕得紧~~~刘虔材道:凌大人,你醉了。
常及打了个呵欠,翻身继续睡。
刘虔材匆忙起身,在凌秉主衣包里一摸,离去了。
凌秉主靠在桌旁,自言自语道:我从未想过要赔这么大的,可是他那么恨他,我不赔上这么多,真该拖出去斩了。
可让男的睡就算了,还是个糟~~糟老头子~~趴在桌上,咳嗽起来,今天我成亲。
真想见他,想见得紧,他要出现在我面前,叫我去撞门板都使得~~不过多时,一个随从过来,搀扶凌秉主离开。
洞房,恐怕不够体力。
游信已在凌府外等候。
刘虔材从怀中摸出手卷,放入他手中:今儿来的时候,凌大人说拿了个东西,一会子要给你,大抵说的就是这个。
游信打开一看,竟是季斐然偷到的起兵计划书,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他现在在常及手中?刘虔材点头,想说什么,总算还是忍住。
游信捏紧那手卷,平淡道: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必多说。
要狠不下心,就干脆别进这紫禁城,我清楚得很。
国事情事若不能两不误,我会断了后头那个。
刘虔材道:你能这么想就好。
我怕你倒时见着他,又受不住。
游信沉默片刻,微笑道:不会的。
常府,地下牢房。
刘虔材下去时,还要捏着鼻子。
里头乱得一塌糊涂,脏得人仰马翻。
几间小房,只有一间有人。
衣服单薄破烂,白皑皑,湿嗒嗒,染了红斑。
那人披散着头发,脚趾,膝盖,手臂,手腕,颈项,包括脸颊,鞭痕交错。
他靠在墙头,理了理裂开的衣服,盖住伤口。
见刘虔材来了,眼中一亮,一个打挺儿站起来,却因头昏退了两步。
刘虔材看了他一眼,咂咂嘴,尽量当什么都未看见:季大人。
季斐然站定身子,抓住牢笼的杆子:你把东西给他了吗?刘虔材点头不语。
季斐然喜道:那就成。
想了想又道:嗯,那,他怎么说的?刘虔材压低了头,微微抬起老眼瞅着他,迟疑许久,才打了幌子:他说,叫你好好注意身子,等着他救你出来。
季斐然松手,拍了拍衣角,十分得意:子望做事,我一向放一百二十颗心。
我在这里守着,叫他动作快些。
我要不小心给常老头干掉,定会化了厉鬼去缠他。
刘虔材逼着自己不去看他的伤,可眼珠子偏生不受控制,几乎长在季斐然身上。
以前多少听过点消息,季斐然大病没有,小病到处都是,尤其是那年轻人都不会得的风湿,实在令人头疼。
这会子给人抽了又抽,打了又打,晕了还用水泼,也不知身子还耐得住否。
刘虔材忍不住摇头,也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年轻人都太冷血,反正他再看不下去。
季斐然见他这格样,还当他在多心,便拍胸脯保证道:我可没把子望的事说出去,再说,他的事儿我知道的就那三两样。
我要说出去,立刻就天打五雷轰了。
语毕,还举起手作盟誓状。
刘虔材强笑道:你今儿怎的这么兴奋?猴儿精。
季斐然一时哑巴,却给刘虔材捉了手道:你这手怎么回事?季斐然收手,藏住裂缝流血的指甲盖:行了,斐然不是花姑娘,这点小伤,出去调养调养就好。
一口三舌嘘寒问暖过后,刘虔材离开。
季斐然坐在地上,疼得脸都拧了,数次看向牢房,真连个被子也无,只得扯点稻草盖在身上。
两三个时辰过去,又来了个人。
那人方进来,季斐然便打个呵欠躺下。
那人打开牢房,替他加了一床被子。
季斐然似碰到脏物般,一下拨开。
那人低声道:小贤,别这么睡,会中风寒。
季斐然道:你只要别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不会中风寒。
那人叹一口气,走出门去道:就丢这里。
接着,真有个人被扔了进来,扑倒在季斐然身边。
季斐然回首一看,大惊,只有一个感慨:是非颠倒,绝对的是非颠倒!面前的人,不是凌秉主是谁?凌秉主坐直身子,横季斐然一眼,嘴里还喷了些酒气:看什么看,若不是季大人,我还在怀拥美娇娘呢。
季斐然笑道:凌大人说话真有意思,洞房都得扯上我。
凌秉主瞥瞥嘴角,一双眼睛扬起,一副奸相,怎么看怎么像缺心眼儿的,却和游信搭了同一条船。
季斐然道:凌大人怎么也住这里?莫不成是惹了主子,被罚了?凌秉主抱着腿,靠在墙上,讲了个小故事,比他人还傻。
主角有三个:小甲,小乙,棉花糖。
配角有两个:丙爷,某某。
西湖湖畔,有一对小朋友,一名小甲,一名小乙。
两人自小鸡黍深盟,还歃血拜把子,羡煞邻居小朋友。
小甲的老爹是个当官的,还是个给朝廷逼到归田的官,暂称他为甲爹。
话说甲爹虽被一脚蹬了,却在短期内拜托苦恼,终于明白如下道理:蜚鸟尽,良弓藏,讨饭三年懒做官。
红尘客梦之后,觉睡踏实了,日子过得还蛮滋润。
小甲自幼失娘,常常与老爹挑灯夜谈,某一日听了老爹的官场生活,大感兴趣,于是乎天天追问。
甲爹原是摆龙门,却不料某一日,小甲提出一个惊天动地的要求:我也要混冠盖场,我要替爹报仇,灭掉那些个某某。
甲爹自然不允。
小甲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得让甲爹传授官道。
甲爹招架不住,终于答应。
本等觉得这孩子单纯,学不出名堂,未料这孩子是个当官的料,同一件事,可以考虑得比自己还深远。
有其父必有其子,老爹奸诈,儿子更诈。
后浪刮得猛烈,眼看儿子愈发奸诈,愈发变态,甲爹再次招架不住,令他考取功名,早日迎接宦海风波,祸害朝廷。
是个人落了水,都习惯扒拉一个跟着,更别说是落了水的狐狸。
在小甲三寸不烂之舌的淫威下,小乙动了心,对功名有了期翼。
再听过甲爹的事,心中那股儿正义之气,砰,爆发。
奋斗数年,两人一同参加院试,相当顺利成了生员,再是乡试,会试,统统是小甲夺得桂冠。
终于在殿试之前,小甲拖着小乙说了说自己的想法,意为我和你反着干,某某一定会抢你走,然后我顶刀枪你卧底。
这等便宜,如何能不占?文采横溢的小甲,自不能与小乙竞争,来个殿试迟到,勉强当个榜眼。
于是日子如水般哗啦啦流过,一起钻狗洞,一起指日高升,一切进行顺利,偷情似的令人兴奋。
但是,小乙渐渐发现一件事:小甲危险了。
小甲给人盯上了。
那人不是明枪,不是暗箭,而是一块棉花糖,软的,还加了砒霜。
棉花糖黏上小甲,自个儿后头,还有块棉花糖,叫做丙爷。
丙爷温柔,体贴,服从,多情,无奈棉花糖不喜欢。
棉花糖依旧贴着小甲,像只壁虎。
小乙叫小甲别动情,小甲说你脑袋冲水,我又不是断袖。
刚说这话没多久,小乙就听小甲说,原来棉花糖早有心上人,不过升天当了神仙,棉花糖黏小甲,是在找慰藉。
小乙替小甲松口气,小甲却憋了口气说,棉花糖黏得紧,甩不掉了。
于是小甲和棉花糖黏上了,这其间,究竟谁黏谁,谁又突然不想黏谁,就他们自己知道。
日子还是哗啦啦地流,终于流到某某要翻天的时刻。
原本一切都打好模子,铺好路子,理应顺利得不得了,可是出了两个岔子:一,原来卧底并不只是小乙,丙爷是某某的爪吻。
二,小乙醉酒露馅,一个不小心,在某某面前,把钱塘话和钱塘诗给抖出来。
小乙在中举时,一直报自己是河南河内人。
其他几个不用说,丙爷是封尧。
季斐然恍然大悟,问了许多问题,却没问凌秉主,为何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喝醉。
只要是个人,讲到自己故事时,多少都会有些隐瞒,更别说是在这等乡壤。
任你官清如水,难逃吏滑如油。
在外人眼中,小乙是个状元耶。
在朝廷里,去,小乙才是个状元。
想靠文才纵横朝野,做梦。
且文才越高越易招妒,难怪小甲不肯坐这位置。
小乙发现,为时已晚。
宰相家奴,胜过七品县官。
某某定不能得罪,所以要窜屏,就要窜得彻底,于是乎,小乙一长水灵灵的狐媚相,给人弄了也是该的。
他心里清楚,不因损友,而因棉花糖。
小乙早就见过棉花糖。
那一年,才是真正的葱花年华。
小乙随着乙爹来长安做买卖,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这没看过,那没看过,丢尽了乙爹的脸。
当时小乙土得掉渣,京师人对他来说,都是神仙。
可是,长得像神仙的人,他只见了一个。
神仙和另一人,笑得极其张扬,极其傻冒。
人群自动让开条道儿,两人一边道谢,一边骑马,轰隆隆杀进城,真正潇洒倜傥。
因为当时,神仙抱住那人的腰,黏得像块棉花糖,故小乙叫他神仙棉花糖。
虽与棉花糖仅有一面之缘,再次见面时,却还是一眼认出。
不过这时,棉花糖长高许多,好看许多,却再笑不出以前的神仙模样。
把甲爹的故事和棉花糖一联想,得了个开头结果,小乙的小心肝被鞭子抽了似的疼。
心中的正义之火,砰,又一次爆发。
小乙指天发誓,要让棉花糖再神仙一次。
虽然他们见面总吵架。
凌秉主回首看看季斐然,鄙夷道:你这样,真像个捡破烂的。
季斐然一愣,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笑道:撞着我,捡破烂也玉树临风。
不过我没看出来,你居然是只白乌鸦。
凌秉主瞪了他一眼,回头抱腿,暗自发笑。
其实某某人不错,实现了他的新婚愿望。
拿棉花糖威胁小孩,通常具有一定杀伤力。
可小甲早已长大。
33 次日清晨,季斐然被押出牢房,直奔皇宫。
百官待漏,皆回首眼望之。
季斐然靠在墙上,烂泥似的,也不尴尬。
给人瞅了,还要瞪回去。
总算给人踢了腿,方站直。
朝鼓响,朝烛明。
百官鱼贯而入,却未见游信的影子。
季斐然心中隐有不安,却只能坐以待毙。
被人扣押进去,大臣们纷纷跪拜,摁倒葫芦瓢起来。
皇上打头一个就是处理季斐然的事儿。
季斐然被人按住双臂往前推,咬牙忍了身上的痛,昂头挺胸,大步笔直往前走,不像个囚犯,倒像个穿红缎子的新郎官,等着拜堂。
周遭人的目光,全当是赞赏。
总算到了皇上面前,季斐然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
皇上坐得老高,看不清面目,大黄袍子亮晶晶,龙纹顾绣,精致得七倒八歪。
常及站在他身边,平静得像个如来佛。
季斐然冲他微微一笑,小声道:常大人,听过一句话么:乳犊不怕虎。
游大人可不省油,你弄倒了我,小油条还在呢。
常及冷哼一声,回首对皇上举起一卷折子:启禀皇上,犯人季斐然在此,老臣列了他的罪状,请皇上过目。
季斐然耸耸肩,无奈。
他季斐然能犯什么罪?直肠子,尖嘴子,厚皮子,还是断袖子?皇上坐在龙椅上,季斐然从未觉得他这么高。
皇上只嘴皮子动了动:游大人,你来念给朕听听。
话音刚落,游信从侧门中走出,似乎已等候多时。
季斐然眼前一亮,险些站起来,大喊子望。
游信一步步往前走,动作倒是平稳,却未正眼瞧过跪在地上的季斐然。
季斐然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就差没吼我在这里。
可游信最后停下,站在离他不远处,目光还会聚在皇上那处。
一直骄矜的季斐然,突然忍不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子。
破,确实破。
还很脏,处处血迹。
难怪游信不看他。
游信乌龟爬似的摊开折子,乌龟似的念道:启奏皇上,臣常及弹劾礼部侍郎季斐然,乃罪状七条:一,不思朝务,玩忽职守。
二,妄行不法,迹近反叛。
三,蔑祖辱亲,于事为甚。
四,导欲宣淫,风气不正。
五,贪赃纳贿,目无王法。
六,屯结树党,欺君罔上。
七,不咎肇渎,委过于人。
臣以为,季斐然滔天之罪,绝不可赦,臣叩请皇上圣断。
游信收了折子,季斐然大笑三声。
常及呵道:季斐然,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皇上道:季大人,你笑什么。
季斐然道:无事,常大人逗哏都可以弄到奏折上,当真情趣横生,别饶风致。
这前四条就罢了,后三条,真是打石头缝子里钻了,都和我季斐然对上号。
常及面无表情道:季斐然,认罪,皇上兴许还会开恩。
季斐然道:我无罪,何来认罪之有?顺便看了一眼游信,游信仍无反应。
季斐然腹诽之,这游狐狸越来越沉得住气。
皇上道:常中堂,你弹劾季大人,证据何在?常及瞥瞥嘴,说话毫不客气:老臣这就派人取证据。
言毕,回首传人。
季斐然表情一僵,猛地抬头看他。
人早已准备妥当,立即就杀了进来。
季斐然定睛一看,竟是自家的马管家,心下一紧,知道自己中了招,便只得冷笑。
马管家扑通一下跪地,常及道:老夫问你,你们少爷这个月花了多少银子?马管家颤栗道:启禀皇上,常,常大人,少爷这个月,花了九万两白银。
整个朝廷顿时乱成一团,百官惊愕的惊愕,摇头的摇头。
季斐然冷冷道:马管家,真是辛苦你了。
马管家飞速瞥了一眼季斐然,又把头埋下去,浑身发抖。
常及递了个本儿:皇上,这个月国库亏空,碰巧少了十三万两白银,其中九万已不知所踪,另外四万两,已在季府找到。
皇上命人拿了本子,翻了翻,合上,面色冷峻。
常及道:另外,还请九王爷出来说说话。
封尧走出来,也未看季斐然,抖抖袍子,首下尻高。
皇上道免礼,封尧道:小,不,季大人确有结党之举。
季斐然怔了片刻,轻笑出声。
其实此事早已商量好,大事一成,各取所得,一人得人,一人得位。
皇上道:此话怎讲?封尧道:启禀皇上,季大人曾邀臣弟饮酒,且于酒后妄欲以色事臣,劝臣与之结成私党,以图逆计。
皇上蹙眉道:照你这么说,你们的事,是成了?封尧垂着脸,面有难色:臣一时色欲熏心,请皇上治罪。
皇上道:那你们可有串通同伙?封尧连连摇头:臣弟若有二心,必遭天谴!季斐然还令臣嫁祸于常大人,臣,臣婉拒了。
果是墙倒众人推。
季斐然微微一笑,仍旧挺着身子板,直视游信:子望,你信么。
游信总算正眼看他,微笑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季斐然呆楞住,只傻眼看着他。
皇上道:季斐然,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季斐然半晌不语。
皇上微怒道:季斐然,朕问你话,为何不答?季斐然依旧沉默。
常及道:皇上,此事已证据确凿,请以见事免季斐然官,杖刑一百,禁锢终身,辄下禁止,视事如故。
此时,一个人唰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皇上,冤枉,冤枉啊!犬子生性懒散,但绝对不会做出欺君误国之事!请皇上明察!众臣一起看去,见季天策正跪在地上,老泪挂满脸,好不狼狈。
季斐然跪行过去,扶起父亲,淡淡一笑:爹,随便罢。
季天策重重握住季斐然的手,哭道:儿子,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人,怎会受此诬蔑!皇上请明察!常及道:尚书大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别说是季斐然了。
季天策扯了嗓子道:皇上,吾儿冤枉!请皇上看在老臣世世代代为朝廷效力的份上,替他讨回个公道!接着爬到游信面前,磕头道:游大人,游大人!我儿子身子本来就不好,再打,小命就没了!救救他,救救他!皇上压根不看季天策,只问道:游大人,这事你怎么看?游信沉默片刻,拱手道:微臣以为,季斐然罪不可赦,须当问斩。
此言一出,百官皆静。
季斐然一身狼狈,茫然,不知所措。
眨了眨眼,抬起肮脏不堪的脸,浅笑道:子望,你说什么?游信定定看着皇上,云淡风清。
季天策抓住游信的裤腿,嘶吼道:游信,你在说什么?!耕牛为主遭你这狗东西鞭杖!枉斐然待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要如此待他?!你这没良心的废物!你不得好死——!!皇上不耐烦地挥挥手:来人,把季天策带走。
侍卫押着季天策往门外拖,季天策哭喊道:皇上!皇上!!吾儿冤枉!皇上————切平定之后,朝堂中沉寂得骇人。
皇上揉了揉太阳穴,叹道:游大人,你与季斐然不是莫逆之交么。
其实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众人皆之,只心照不宣。
游信道:皇上可曾记得,臣曾许诺,若季斐然再铸成大错,臣必亲自诛之。
今季斐然所犯之罪,区区囚禁,何能惩戒?季天策一生为朝廷赴死卖命,他的儿子,也给走得体面些。
给季斐然换套好点的衣服。
明天辰时正刻,菜市,皇上叹息一声,挥挥手,斩了吧。
常及面露喜色,跪下,磕头:皇上圣明。
皇上又一次长叹:下朝。
万岁爷及文武百官陆续离开,季斐然才为人压住胳膊,目光呆滞,浑身失力,背再也直不起来,头再也抬不起来。
方走了两步,则见一人立于玉墀上,正是刘虔材。
刘虔材说有话要与季斐然说,侍卫先松了手。
季斐然抬起一张伤痕累累的脸,神色恍惚地看着他。
刘虔材道:季大人,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季斐然依旧不语。
刘虔材道:你没犯错,满朝大臣都知道。
可是常及要你死,若不依着他,他就有借口起兵造反。
希望你能理解游大人,他也是情非得以。
用你的人头,可保天下数个月的太平,等除去内患后,皇上会将你厚葬,造福你的父母,将季斐然三字刻上皇家史册,让你名留千古,让人们世世代代歌颂你,悼念你。
这话听去还真熟稔。
当年由他告诉别人,现在,又由别人告诉他。
季斐然轻笑一下:替我转达皇上及游大人,谢谢他们的厚爱。
季斐然今后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空旷的宫殿中,又一次只剩下一个人。
季斐然走下玉墀,天上飘了些小雨,雨落如花,花烁如星。
前方无边的道路,到底还是要一个人走。
一个人走到皇宫的涯涘,人生的尽头。
朱红宫阙,白马西风。
江山如画剑如虹。
豪情难谴,高唱江东。
34 夜已深。
季斐然坐在牢狱前,原本想睡个舒服觉,明儿好上路。
可看着几点星光,月色可爱,如何也无法入睡,干脆起来观月。
人,就是容易竿木逢场,季斐然赏月没多久,身后就有人抽抽啜啜,悲痛起来。
季斐然回头一看,见是看守牢房的侍卫。
季斐然淡淡一笑:这位兄弟,怎么动辄哭了。
那侍卫抹着眼泪,红着眼眶:一瞧着满月,我就想我娘。
她一个人在山东,一定孤苦得紧。
季斐然道:为何不回去看看她?侍卫道:我娘说,一个好男儿,该像磐石一样,坚持自己的路,走到底了,方能回头。
我现在在这里,不过是个小侍卫,哪有脸回去见她。
季斐然一笑,确是如此。
好男儿,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
就像齐将军。
即便去了,也依然英姿飒爽,气吞河山。
一直这么认为,未曾改变。
正因为齐祚是女子心中的梦,百姓心中的神,是窗外永远触碰不到的碧月,乱世,只会污了他。
所以,他终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季斐然靠在墙壁上,看着被铁栏隔开的窗外,月如皎盘,水银泻下,黑发烁了森森的光,脉络分明。
世情也不过如此。
月常圆,人常缺。
那人没有齐祚的英姿,豪情,赳赳桓桓。
一张秀气的脸,一颗鬼黠的心。
举步投足间,处处酝酿着妍柔风雅。
眉目间流转的,是竹枝般的婉约。
没有人不喜欢他,也没有人能亲近他。
到头来,又是人面桃花。
季斐然笑叹一声,摇首。
错了。
终究是错了。
侍卫瞅了季斐然片刻,突然道:季大人,朝廷里的大人都说你不好。
可小的斗胆一句,我觉得你很好。
季斐然笑意甚浓,衣衫随意披敞:多谢抬举。
侍卫道:季大人,明儿您就要走了,好歹让小的替你更衣,送你一程。
季斐然摆摆手道: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
好衣服,给活人留着吧。
侍卫开了门,进来道:季大人,这是圣旨,小的没法违抗。
季斐然只得答应。
换了套衣服,却盖不住脸上的伤。
方换好,转身站在月色下,掂着衣料看,叹道:好料子~~好料子~~穿着砍了脑袋,沾了浑血,多可惜……话未说完,脑后被人重物砸中,嗡的一响,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昏,是给人砸昏的。
醒,是给人拍醒的。
季斐然觉得憋屈,睁开眼,面前一道门。
推开门,身后的人扶着自己进去两步。
一人正坐于案旁,案上放了一个小瓶子。
那人轻锁着眉,细抿着嘴,盯着瓶子发呆。
听到门声响动,猛地抬起头,一双黑亮的眼正对上季斐然。
季斐然忽然心中一震,无法动弹。
是子望。
游信呆了半晌,突然站起身,撞倒了凳子,桌上的瓶子。
冲过去,看着他身上的伤,心疼得直发抖:斐然。
季斐然嘲道:大义凛然的游大人,这么大半夜的,找个死囚来,怕招了晦气。
游信红着眼道: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季斐然再笑不出来:狗拿耗子。
游信抚过他的脸,唇凑过去轻吻:疼吗?季斐然道:子望,你真的很聪明。
游信呆住。
季斐然微笑道:你让我完成了我与他共同的愿望。
我们曾说,要为国家,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成为名垂青史的忠臣良将。
当年他做到了。
如今,我也做到了。
|游信嘴唇微抿,贝齿在唇上留下一排月牙。
人可以失去生命,但是不可以被打倒。
纵使还有一口气在,也要维持最后一丝骄傲。
底下再是翻江倒海,面子上也得继续撑下去。
季斐然笑得相当惬意:这还要多谢游大人。
情越多,礼越少。
游信再无法自控,用力抱住他,双手箍住颈项,不顾他挣扎,强吻下去。
季斐然使力往后退缩,无法摆脱。
游信吸吮他的唇,极近野蛮。
趁他一个不防,舌头卷进去,粗鲁地缠住他的舌,逼着他回应自己。
季斐然口上还未结果,就被游信横抱起来,扔在床上。
刚一坐起来,又被游信压了下去.季斐然真像对待**一样抵抗,使了吃奶的力去推他。
嚓的一声,新衣布帛在拉扯中粉碎。
原本游信在力量上就强上一等,加之身上有伤,季斐然根本无法反抗,只得由着他抵入,进入,探入,深入,直到最后,被迫的,完全吞没他的身体。
吻强势,试探却温柔得令人不敢相信。
游信握紧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吻着他,一次又一次矗入最深处,怕碰坏瑰宝似的,怜爱,呵护,珍惜,小心翼翼。
季斐然看似刺猬,到底还是个神仙棉花糖,一捏就软趴趴。
要不了多久,便收起回身上的刺,反握住游信的手,黏住他的身体,张开了嘴,张开了腿。
痛与幸福永远并存,如同游信带给他的一切。
季斐然星眸半张,双颊微红,过多的痛与幸福激得他浑身发颤,忍不住哼出声音。
游信似受到了鼓励,频率愈高,力道愈大。
极乐让彼此觉得自己几乎死过一次。
游信压在季斐然的身上,固执地停留在他体内,赌气似的道:反正是最后一次,就是来强的,我也非要不可。
季斐然抚上他的脸,含笑看这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你叫皇上杀我。
游信这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解释就乱来,急道:不是,昨天我和刘虔材的话,都是说给常及听的。
还未等游信说话,季斐然便抱住他的颈项,下巴磕着他的肩,又重复了一遍:子望,你说,杀了我。
游信又见他身上的伤,说话速度都快了几倍:你让我冷静冷静说,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察觉不对。
背后湿了。
游信的心给刀刮了似的,拧成一团乱麻:皇上不杀你,常及就会动手。
叫皇上下令,可以叫人把你偷换出来。
若换不出来,指着桌上的瓶子道,我也死了!季斐然一双眼睛红通通,在他肩膀上狠咬了一口。
游信忍住痛,将他抱紧,紧得几乎窒息: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你出城,你先在外面躲几个月。
你可以回那人住的地方守着。
季斐然道:那人?游信苦笑道:就是你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
季斐然怔了怔。
一些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翌日,游信送季斐然到朱雀门,看着熟悉的形景,彼此会心一笑。
季斐然上了马,坐得端端正正。
游信拉了拉缰绳,扬头微笑:待君归来时,共饮长生酒。
季斐然傲然一笑,抖了抖缰绳,马儿掉过头,疾驰而去.待君归来时,共饮长生酒。
可是,季斐然没有回来。
完结章四个月后,军机大臣常及谋反,朝廷派兵三十万,镇压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抄斩常及,与其同党者,流放边疆。
游信,凌秉主,刘虔材等人计功受赏,加官进禄。
半年后,游信等人助天子,除去常及党羽,彻底平定反贼。
一年零六个月后,游信提出新的治水方案,并亲自下洛阳治水,成效显著。
两年后,西方恰逢霜旱为灾,米谷踊贵,一匹绢换一斗米,饥民东西逐食,国势危殆。
恰在其时,蒙古人率军进犯长安,兵临长安城北之渭水,陈兵二十万,并遣使吓唬皇帝。
皇帝临危不惧,扣押突厥使节,令游信亲率五名近侍骑马,至渭水南岸,隔河谈判。
事定,事成,游信带了喜讯回来,二邦恢复平和。
三年半后,凌秉主提议兴办水利,垦荒屯田;游信提议整顿海防,训练义勇。
皇上批准,派遣二人执行,是年国库充盈,余一余三。
百姓乐业安居,足食丰衣。
皇上微服出巡,下江南,听到民间有那么一句话:翔龙在上,游凌在下,安富尊荣,国运昌隆。
四年后,游信和凌秉主二人,总算得了皇上的长假,回到家乡钱塘,享尽衣锦之荣。
西湖西畔,空翠烟霏。
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
一湾流水,半架石桥。
游信与凌秉主并肩而站,凌秉主又问起那人。
游信摇头。
寻寻觅觅数年,走过杳杳金陵路,踏遍烟云京华街,却再找不到那人的踪迹。
夕阳中,两人拱手,带走最后一度斜晖。
儿时生长的街,载满回忆的巷,听得三姑六婆闲聊,话题几乎都只关于游凌二人。
替皇上办了点事儿,便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游信禁不住莞尔。
直到听见那个人的名字,心神再一次恍惚:季大人因常及的事被斩,碧血丹心,何不令人佩服!可怜了游大人……奴家依稀记得,好多年前,游大人与季大人曾相爱过。
烟雨西湖,三潭印月,阮公墩,迷迷糊糊。
绕过大街小巷,游信回到家中。
游迭行数年未见儿子,乐得老眼弯弯,感慨连连。
嘘寒问暖片刻,游迭行像照顾孩子似的,替游信盖上被子。
游迭行游信终于忍不住道:爹,倘或孩儿不娶妻妾,您会反对吗?游迭行怔了怔,道:为何不娶?游信直言不讳:孩儿爱的不是女子。
游迭行苦笑道:那是你自己的事,爹从不干涉。
游信微笑道:谢谢爹。
当年,同一间屋子,那人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吃力地按住胸口:游,游伯伯,不要告诉子望,我来,来过……他性子倔,定不能接受……咳……子望……游迭行走出房门,轻声叹了一口气:小季啊小季,老游果然老了,输给你喽!次日清晨,游信与游迭行二人,一同去替游夫人上坟,扫墓。
游信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认真道:娘,孩儿好些年没来,这次一定多陪陪您。
游迭行笑道:这鬼灵精怪的小泼猴,说话真中听,你娘肯定乐歪了。
游信方站起来,见游夫人坟旁多了一个新坟,上书:悠闲之墓。
游信道:悠闲?这是个什么名儿?游迭行道:前些日子来西湖游玩的穷书生,中了风寒,不幸丧命。
游信点点头,给那人上了两柱香,欲离去。
游迭行唤道:傻儿子,大家都是读书人,和人家说几句话呢。
游信狐疑道:爹不是说,事不关己,明哲保身么?怎的今天突然有此一举?游迭行道:爹老了,没当年那般冷血,瞧这孩子英年早逝,心里就是个疙瘩。
游信迟疑片刻,走到那坟前,拱手道:但见悠闲一名,想阁下生前,定是风流不羁,怡然自如。
愿兄台九泉之下,幸福安乐,且保佑我早日寻得斐然,感激不尽。
游迭行道:儿子哪,若这里躺的是你的心上人,你会不会哭?游信道:不会。
游迭行呆住,未接话。
游信平平淡淡道:若这里躺的人是他,我一头撞死在这,随他去了。
当年,那人跪在游夫人坟前,烧香三柱,唇无血色,满脸病容,却笑得一清如水,云淡天高:游伯母,晚辈亦得了风湿,现在心坏了。
游伯母泉下有知,保佑斐然能去得轻松,走得安心……哎哟,游伯伯莫打人,斐然再不敢说晦气话。
游迭行苦涩一笑,带着儿子离开。
悠闲坟前,一柱檀香。
轻烟袅袅,如一根颤动的心弦。
西湖寒碧,飞絮蒙蒙。
一叶孤舟,一壶清酒。
船头,游迭行垂钓,游信品酒。
游迭行听了季斐然的名儿,自忍不住打趣道:子望,倒也说说,你和季大人怎么认识的?游信放下酒杯,含笑道:说来也可笑。
儿子当时方认识了寺卿公子,他约我去勾栏吃花酒。
有人对我一直挤眉弄眼。
一时有些昏了。
客人不及他好看,相公不及他风雅。
当年,那人亦同样坐在这个位置,衣衫披敞,眉目如画。
翘腿,侧身,轻摇折扇:游伯伯,当时见了子望,那小脸蛋,真是让我贼心大起。
我还当是老鸨藏的私货呢。
游迭行点点头,拨了拨鱼线:然后呢,说说你怎么看上他的。
游信笑得有些腼腆:斐然开始总是主动搭讪来,其实儿子开始很不喜欢他,想借他之位,往上走。
可是,他似乎不懂自保,我利用了他,他还是……不提也罢。
当年,那人的表情和游信有几分相似,不过少了十分内敛,多了十分风情:我纳闷得紧。
子望开始把我当什么,我还是有个谱的。
可过了一些程子,我也变得二二糊糊。
罢了罢了,想这么多,又有什么意思。
等他回来,问清楚便是。
游迭行扔了一件褂子过去,游信伸手接住。
游迭行道:穿着吧,免得受凉。
游信喜道:谢谢爹!于是把衣服穿上,裹得紧紧的。
游迭行道:不必谢我。
当年,那人脱下褂子,放在床头:这衣服穿着暖和,在湖上待着时间长会受凉。
请游伯伯替我转交给子望。
一直伏在床旁,轻轻拈着褂子:子望,子望……子望……游迭行背对着游信,用大拇指揩揩眼角:好好,我不多问,鱼可钓到了。
语毕,手上一用力,一条鱼在空中划了个半圈,落在船中。
游信笑道:好大一条鱼。
直至夜。
轻舟穿湖,两岸孤山葛岭,花红柳绿。
舟中父子笑看山河环绕,瓜皮艇绿漆红篷。
真是烟水源俄,神仙境界。
舟行渐远,风光旖旎。
山温水软,湖天一线。
那一年,同样的景,同样的夜。
逢春,花好,月满,人圆。
满目烟云繁景,喧嚣长街。
两人坐在长安楼阁,叫上一壶好酒,要上一碟好菜,谈及官场,聊侃人生。
那人翘着二郎腿,手摇折扇,目似星辉,面如朗月:子望,你说说看,在这京城里生活,每日都睡不安宁,有何意义?依我看,与其车尘马足,高官厚禄,不如在良辰美景团圆夜,行扁舟,赏垂柳。
笑看人生,一世风流。
那时,所有事都还没发生,两人仍未开始。
子望点头称是,敷衍过关。
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与其车尘马足,高官厚禄,不如行扁舟,赏垂柳。
笑看人生,一世风流。
(完)【更多bl资源欢迎关注微博@基腐汁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