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智隔,这绝对是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断袖迷煞人,却也害煞人。
古有董贤,今有季贤。
董贤是红颜,季贤是汤圆。
董贤是鲜花,季贤是王八。
一事本将大成,却给这厮搅了局。
凌秉主如是说。
隔日,凌秉主大婚,帖子早就下过,满朝大臣都挺给面子,仅差二人未到:封尧,季斐然。
凌秉主喝酒容易上脸,一会子脸就红了,拖着新娘子到处敬酒,笑得傻兮兮。
游信心情大好,在凌秉主家的草园子里观花赏月,诗酒作伴。
只有归衡启越瞧游信越不对劲儿,恁的不看书不陪客,跑去学季斐然玩风情。
心里想是这么想,却还是在旁边打着摆子吃东西。
转眼间,大半个晚上过去,后院里头,又是一群烂醉泥巴人。
几个苟延残喘的,还在继续划拳玩色子。
常及还是和以往一样,顶着白生生的脸,大喊我醉了我醉了,然后倒在旁边睡觉。
游信心思早给雷劈飞,根本不理睬凌秉主那边发生的事。
以往喝酒,凌秉主没几口就会挂掉,还会发颠。
这一晚脸红得快,却醉得极慢,也不大说话,只靠在旁边,逼着刘虔材听自己说话:其实京城也没啥好玩的,刚来时觉得新鲜,时间长了,还是想着回家。
可这贼船跳了,我还能下去么我?刘虔材横他一眼,不动声色。
凌秉主醉醺醺道:其实交了损友,无妨,陈酒味醇,老友情深么~~而且,我来这里,也成个状元,给爹撑够老脸了不是?哎,若无遇到那家伙,我可能真是雷打不动,一路冲到底。
两条斜飞的眉拧成一团儿,声音也越来越低。
刘虔材的耳朵可不是背的:什么,什么人?凌秉主随口道:问这么多,你想则撒?六儿!刘虔材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看了一眼常及,额上冒出汗珠,却擦都不敢擦,只清了清喉咙,倒在一旁睡觉。
凌秉主道:哦嘿嘿,你瞧我这德性,太想家,连家乡话都来了。
说到我的家乡啊,那怎是一个美字了得!白居易不是有首诗么~嗝~~‘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美啊,美啊,美得一塌糊涂。
刘虔材的汗水已湿了头发,站起来就想开溜,却给凌秉主抓住衣摆:刘大人,你说他要死了,我怎么办~~我怕我那损友害死他,我怕得紧~~~刘虔材道:凌大人,你醉了。
常及打了个呵欠,翻身继续睡。
刘虔材匆忙起身,在凌秉主衣包里一摸,离去了。
凌秉主靠在桌旁,自言自语道:我从未想过要赔这么大的,可是他那么恨他,我不赔上这么多,真该拖出去斩了。
可让男的睡就算了,还是个糟~~糟老头子~~趴在桌上,咳嗽起来,今天我成亲。
真想见他,想见得紧,他要出现在我面前,叫我去撞门板都使得~~不过多时,一个随从过来,搀扶凌秉主离开。
洞房,恐怕不够体力。
游信已在凌府外等候。
刘虔材从怀中摸出手卷,放入他手中:今儿来的时候,凌大人说拿了个东西,一会子要给你,大抵说的就是这个。
游信打开一看,竟是季斐然偷到的起兵计划书,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他现在在常及手中?刘虔材点头,想说什么,总算还是忍住。
游信捏紧那手卷,平淡道: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必多说。
要狠不下心,就干脆别进这紫禁城,我清楚得很。
国事情事若不能两不误,我会断了后头那个。
刘虔材道:你能这么想就好。
我怕你倒时见着他,又受不住。
游信沉默片刻,微笑道:不会的。
常府,地下牢房。
刘虔材下去时,还要捏着鼻子。
里头乱得一塌糊涂,脏得人仰马翻。
几间小房,只有一间有人。
衣服单薄破烂,白皑皑,湿嗒嗒,染了红斑。
那人披散着头发,脚趾,膝盖,手臂,手腕,颈项,包括脸颊,鞭痕交错。
他靠在墙头,理了理裂开的衣服,盖住伤口。
见刘虔材来了,眼中一亮,一个打挺儿站起来,却因头昏退了两步。
刘虔材看了他一眼,咂咂嘴,尽量当什么都未看见:季大人。
季斐然站定身子,抓住牢笼的杆子:你把东西给他了吗?刘虔材点头不语。
季斐然喜道:那就成。
想了想又道:嗯,那,他怎么说的?刘虔材压低了头,微微抬起老眼瞅着他,迟疑许久,才打了幌子:他说,叫你好好注意身子,等着他救你出来。
季斐然松手,拍了拍衣角,十分得意:子望做事,我一向放一百二十颗心。
我在这里守着,叫他动作快些。
我要不小心给常老头干掉,定会化了厉鬼去缠他。
刘虔材逼着自己不去看他的伤,可眼珠子偏生不受控制,几乎长在季斐然身上。
以前多少听过点消息,季斐然大病没有,小病到处都是,尤其是那年轻人都不会得的风湿,实在令人头疼。
这会子给人抽了又抽,打了又打,晕了还用水泼,也不知身子还耐得住否。
刘虔材忍不住摇头,也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年轻人都太冷血,反正他再看不下去。
季斐然见他这格样,还当他在多心,便拍胸脯保证道:我可没把子望的事说出去,再说,他的事儿我知道的就那三两样。
我要说出去,立刻就天打五雷轰了。
语毕,还举起手作盟誓状。
刘虔材强笑道:你今儿怎的这么兴奋?猴儿精。
季斐然一时哑巴,却给刘虔材捉了手道:你这手怎么回事?季斐然收手,藏住裂缝流血的指甲盖:行了,斐然不是花姑娘,这点小伤,出去调养调养就好。
一口三舌嘘寒问暖过后,刘虔材离开。
季斐然坐在地上,疼得脸都拧了,数次看向牢房,真连个被子也无,只得扯点稻草盖在身上。
两三个时辰过去,又来了个人。
那人方进来,季斐然便打个呵欠躺下。
那人打开牢房,替他加了一床被子。
季斐然似碰到脏物般,一下拨开。
那人低声道:小贤,别这么睡,会中风寒。
季斐然道:你只要别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不会中风寒。
那人叹一口气,走出门去道:就丢这里。
接着,真有个人被扔了进来,扑倒在季斐然身边。
季斐然回首一看,大惊,只有一个感慨:是非颠倒,绝对的是非颠倒!面前的人,不是凌秉主是谁?凌秉主坐直身子,横季斐然一眼,嘴里还喷了些酒气:看什么看,若不是季大人,我还在怀拥美娇娘呢。
季斐然笑道:凌大人说话真有意思,洞房都得扯上我。
凌秉主瞥瞥嘴角,一双眼睛扬起,一副奸相,怎么看怎么像缺心眼儿的,却和游信搭了同一条船。
季斐然道:凌大人怎么也住这里?莫不成是惹了主子,被罚了?凌秉主抱着腿,靠在墙上,讲了个小故事,比他人还傻。
主角有三个:小甲,小乙,棉花糖。
配角有两个:丙爷,某某。
西湖湖畔,有一对小朋友,一名小甲,一名小乙。
两人自小鸡黍深盟,还歃血拜把子,羡煞邻居小朋友。
小甲的老爹是个当官的,还是个给朝廷逼到归田的官,暂称他为甲爹。
话说甲爹虽被一脚蹬了,却在短期内拜托苦恼,终于明白如下道理:蜚鸟尽,良弓藏,讨饭三年懒做官。
红尘客梦之后,觉睡踏实了,日子过得还蛮滋润。
小甲自幼失娘,常常与老爹挑灯夜谈,某一日听了老爹的官场生活,大感兴趣,于是乎天天追问。
甲爹原是摆龙门,却不料某一日,小甲提出一个惊天动地的要求:我也要混冠盖场,我要替爹报仇,灭掉那些个某某。
甲爹自然不允。
小甲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得让甲爹传授官道。
甲爹招架不住,终于答应。
本等觉得这孩子单纯,学不出名堂,未料这孩子是个当官的料,同一件事,可以考虑得比自己还深远。
有其父必有其子,老爹奸诈,儿子更诈。
后浪刮得猛烈,眼看儿子愈发奸诈,愈发变态,甲爹再次招架不住,令他考取功名,早日迎接宦海风波,祸害朝廷。
是个人落了水,都习惯扒拉一个跟着,更别说是落了水的狐狸。
在小甲三寸不烂之舌的淫威下,小乙动了心,对功名有了期翼。
再听过甲爹的事,心中那股儿正义之气,砰,爆发。
奋斗数年,两人一同参加院试,相当顺利成了生员,再是乡试,会试,统统是小甲夺得桂冠。
终于在殿试之前,小甲拖着小乙说了说自己的想法,意为我和你反着干,某某一定会抢你走,然后我顶刀枪你卧底。
这等便宜,如何能不占?文采横溢的小甲,自不能与小乙竞争,来个殿试迟到,勉强当个榜眼。
于是日子如水般哗啦啦流过,一起钻狗洞,一起指日高升,一切进行顺利,偷情似的令人兴奋。
但是,小乙渐渐发现一件事:小甲危险了。
小甲给人盯上了。
那人不是明枪,不是暗箭,而是一块棉花糖,软的,还加了砒霜。
棉花糖黏上小甲,自个儿后头,还有块棉花糖,叫做丙爷。
丙爷温柔,体贴,服从,多情,无奈棉花糖不喜欢。
棉花糖依旧贴着小甲,像只壁虎。
小乙叫小甲别动情,小甲说你脑袋冲水,我又不是断袖。
刚说这话没多久,小乙就听小甲说,原来棉花糖早有心上人,不过升天当了神仙,棉花糖黏小甲,是在找慰藉。
小乙替小甲松口气,小甲却憋了口气说,棉花糖黏得紧,甩不掉了。
于是小甲和棉花糖黏上了,这其间,究竟谁黏谁,谁又突然不想黏谁,就他们自己知道。
日子还是哗啦啦地流,终于流到某某要翻天的时刻。
原本一切都打好模子,铺好路子,理应顺利得不得了,可是出了两个岔子:一,原来卧底并不只是小乙,丙爷是某某的爪吻。
二,小乙醉酒露馅,一个不小心,在某某面前,把钱塘话和钱塘诗给抖出来。
小乙在中举时,一直报自己是河南河内人。
其他几个不用说,丙爷是封尧。
季斐然恍然大悟,问了许多问题,却没问凌秉主,为何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喝醉。
只要是个人,讲到自己故事时,多少都会有些隐瞒,更别说是在这等乡壤。
任你官清如水,难逃吏滑如油。
在外人眼中,小乙是个状元耶。
在朝廷里,去,小乙才是个状元。
想靠文才纵横朝野,做梦。
且文才越高越易招妒,难怪小甲不肯坐这位置。
小乙发现,为时已晚。
宰相家奴,胜过七品县官。
某某定不能得罪,所以要窜屏,就要窜得彻底,于是乎,小乙一长水灵灵的狐媚相,给人弄了也是该的。
他心里清楚,不因损友,而因棉花糖。
小乙早就见过棉花糖。
那一年,才是真正的葱花年华。
小乙随着乙爹来长安做买卖,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这没看过,那没看过,丢尽了乙爹的脸。
当时小乙土得掉渣,京师人对他来说,都是神仙。
可是,长得像神仙的人,他只见了一个。
神仙和另一人,笑得极其张扬,极其傻冒。
人群自动让开条道儿,两人一边道谢,一边骑马,轰隆隆杀进城,真正潇洒倜傥。
因为当时,神仙抱住那人的腰,黏得像块棉花糖,故小乙叫他神仙棉花糖。
虽与棉花糖仅有一面之缘,再次见面时,却还是一眼认出。
不过这时,棉花糖长高许多,好看许多,却再笑不出以前的神仙模样。
把甲爹的故事和棉花糖一联想,得了个开头结果,小乙的小心肝被鞭子抽了似的疼。
心中的正义之火,砰,又一次爆发。
小乙指天发誓,要让棉花糖再神仙一次。
虽然他们见面总吵架。
凌秉主回首看看季斐然,鄙夷道:你这样,真像个捡破烂的。
季斐然一愣,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笑道:撞着我,捡破烂也玉树临风。
不过我没看出来,你居然是只白乌鸦。
凌秉主瞪了他一眼,回头抱腿,暗自发笑。
其实某某人不错,实现了他的新婚愿望。
拿棉花糖威胁小孩,通常具有一定杀伤力。
可小甲早已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