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后这几天过得像离弦之箭,转眼便到了分别的日子。
雪开始化了,空气变得阴冷湿寒,门前的路泥泞不堪,被来来往往的车轮碾压,脏雪飞溅。
小溪一边帮两人收拾东西,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江潭笑着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学校离家这么近,我没事就回来看看。
小溪止住抽噎,嗯了一声,抬起水莹莹的大眼睛望着陶星月:那小月姐呢?陶星月温柔一笑:我也是,有时间就来看你和阿姨。
江潭忽然沉默下来,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走到屋外,靠在那棵枣树上望着靛蓝的天和倏忽而过的飞鸟。
她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打火机在手里把玩着,时不时攥紧又松开。
陶星月知道她烟瘾犯了,只是努力克制自己不在她们面前吸烟。
她能理解到她此时的心情,因为不过短短两个星期的时间,她对这个地方也留下了很深的留恋,更别提,她是在这个小院里,这个村落里,自幼生长起来的人。
人对家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呢?大抵是一种矛盾的心情,你嫌弃它的平庸无奇,嫌弃它的一成不变,所以你有时候想逃离它,往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去。
但同时,你永远在心底最深处,难以割舍地依恋它。
江潭把打火机放回口袋,用竖起来的领子挡住半边脸,她唇边飘着袅袅白雾,目光冷清平静。
大约十几分钟后,她又返回屋内收拾行李,这些天她整理旧物,翻出来一个褪色的旧红皮笔记本。
打开看后,发现是江父生前的记账本,皱皱巴巴,字也写得不好看。
江父和江母都没有受过太多教育,能偶尔看看书写写字就很不错了。
这个本子她没有细翻,就扔在行李箱一角,打算有时间再看。
江母硬要给陶星月塞很多自己家晒的柿饼和红枣,如果不是江潭拦着,她还要再塞很多鸭蛋给她。
最后两人终于在江母的反复嘱咐中上了车,江潭打开车窗喊:别送了妈,回屋去吧,外面冷。
江母应了一声,依旧站着不动,眼中满是不舍。
江潭怕彼此又难过,咬牙扭过头去,让司机师傅开走。
小溪和江母的身影被越抛越远,连同远山,树林,这里一切的一切。
大黄狗跟在后面跑了很长一段路,边跑边叫,陶星月回头望着它,目中湿润。
她慢慢倚在江潭怀里,双手环住她的腰,她这时候出奇的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三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回明川市内,江潭让车先送她回家,陶星月下了车,见她犹犹豫豫,好似有什么话说。
她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学姐?江潭叹了口气,说:我这段时间应该是来不了你这里了,你好好复习,安心准备补考吧。
陶星月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失落。
江潭微笑着摸摸她的脸,安慰道:但你生日的时候我会来的哦,你要等着我。
陶星月露出甜蜜的笑容,回答了一句:好。
两人不再说话,默契地分开,各自踏上生活的轨道,除了她们自己,没人知道彼此的秘密。
江潭直接回到凯利,把行李放在大堂,让服务生送回房间。
不知为何,每次她一踏进这里,就觉得头脑发昏发涨。
这个地方高档雅致,熏香馥郁,地板和吊灯都明亮耀眼,它的完美和文明像是一种极端的讽刺。
江潭提起精神,慢吞吞地上了十六楼,阮宁浪带着一帮人在这里的射击俱乐部练枪。
她推开厚重的门,朝里面走过来,没有直接打扰专注的阮宁浪,而是倚在墙边观看。
阮宁浪玩枪有些年头了,准头很够,一连几发都是十环,场内一片叫好声。
他掰了掰自己的手腕,眯着眼往后望去:孙朝辉,你来。
江潭那个角度看不到孙朝辉的脸,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他挽了挽袖口,应声向前走去,接过阮宁浪手里的枪。
她保证他不可能打好。
八环。
众人一片唏嘘,面露嘲色。
再一发,孙朝辉手一抖,居然打偏至靶子外,这下人群笑得更欢了。
孙朝辉挠了挠头,惭愧地说:老大,我太烂了。
阮宁浪鼻子里哼了一声,摆摆手让他下去,换小堂上来。
江潭在心里冷笑一声,这拙劣的演技,居然这么久都没被发现。
他是个警察,枪法怎么可能不准成这样,但是,他又必须这么演。
因为在这个地方,哪怕蠢一点儿都没关系,一旦沾染上怀疑,就离死不远了。
小堂的枪法倒是好,只是为了不夺风头,江潭看出来他故意打偏一点。
这个人……她皱了皱眉头,慢慢回想。
他是阮宁浪高中时候的同学,毕业之后就不再继续读了,一直跟在阮宁浪身边混,颇受他的信任。
江潭点起一支烟,慢慢抽起来。
这时候人群中不知道谁突然发现了她,喊了一句:哟,潭姐回来了!阮宁浪回过头,声音略带惊喜:回来得不算晚嘛。
说着他便走过去,揽住她的腰。
怎么过个年,反倒瘦了?他扬了扬眉,突然想起什么,顺手把她的烟掐掉。
江潭不语,慢慢吐出一口雾气,扑来在他脸上,又逐渐散去。
阮宁浪不悦:不是说让你戒烟了吗?江潭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知道,瘾犯了。
阮宁浪没有说话,但是看样子心情还算不错,不会跟她计较。
他带着众人走到休息厅稍作调整,脚搭在茶几上,满座的人见他不抽烟,谁也没有敢拿出来,都只干坐着,有人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晚上有批货……阮宁浪打量了一番眼前人,五年以上的跟我去接。
江潭顿了一下,跟他五年以上的人,总共只有那么几个,看来这批货,对阮家来说十分重要。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孙朝辉一眼,对方微微点头,不知道是在表达什么含义。
行了,都散了吧。
统共只有两分钟时间,厅里便没有其他人了。
阮宁浪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向沙发后仰去。
他轻轻叹口气,看起来精神不佳。
江潭伸出手,替他揉着太阳穴。
你不在这些天,我总觉得很空虚。
他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呐呐地说道。
江潭面上没有波澜,垂下眼眸望着他的脸。
说实话,他长得真的很好看,狼一样的危险气质,棱角分明,小女生最喜欢的类型。
初次见到他时,他留了个生人勿近的寸头,眼露凶光,一度让她觉得害怕。
后来的时候她慢慢发现,这个人也不算坏,再后来的时候,她又觉得,她其实根本就看不透他。
最初,他是有少年的纯与真的,但在之后的岁月里,这些东西慢慢浸在污水中,掩埋了光泽。
这些年……他慢慢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圈,迷离失神。
你应该是怨我的吧?江潭身躯一震,内心慌乱不可止,她手上慢慢停下来,强装镇定地问:为什么这么说?阮宁浪笑笑,说:光是想想也知道,我的确亏欠于你。
江潭止不住在颤抖,她拼命回想,拼命琢磨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语调,想找出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导致他今天反常得令人恐惧。
阿潭……阮宁浪轻轻呢喃,示意她坐到自己腿上。
江潭犹犹豫豫,揽住他的脖子,忐忑不安地坐下,望进他的眼睛。
阮宁浪的目光温柔出奇,他理了理她额头的碎发,之后用两根修长手指,从上衣口袋里夹出一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在她面前打开。
江潭一瞬间僵住了,好像被一道雷从头贯到脚。
那里面是一枚钻戒,做工精细,光彩夺目,衬在细腻洁白的绒布上,像一张入场券,邀请她进入明川最顶层最上流也是最为黑暗的舞会。
嫁给我吧。
阮宁浪轻轻吐出的这几个字,像是高空坠落的弹筒,在她心底里炸开,震得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如果说他要她为自己生孩子,局面还暂且可以控制,毕竟这种事还需要靠天意,但是现在,他竟然就这样,向她求婚,亲口说让她嫁给他。
为什么……江潭目光闪烁,哑着嗓子问道。
因为我想要你。
他目光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天你在车上问我的话,我想了很久。
他搂住她的腰,贴得更近一点。
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他抬起眼睛,是我的女人没有错,是可以当我妻子的女人。
江潭心里翻江倒海,久久不能言。
过了半晌,她说:你是为了让我给你生孩子才说这样的话吗?阮宁浪想了一下,认真地说:不是,我的确是想娶你。
她想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这还让人绝望的关系,一个人拼命想逃跑,一个人却以为是时候给她一个名分,把她紧紧绑在自己身边……江潭看着这枚戒指,这可能是明川大大小小,权势人家的姑娘最期盼的东西,也可能是阮家强强联手的一个好机会,可它此时此刻,分明被举在了她这个灰姑娘的面前。
而偏偏,她最不想要,却又最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