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青色的茶盏中倾入暖茶, 茶香扑鼻而来, 像极了十三年前,谢南烟拜师的那一夜。
谢南烟觉得有些恍惚,整整六年, 她再没有坐在矮几边,与年宛娘共饮一壶暖茶。
湖心小亭依旧只有她与她, 心境却已不是六年前的心境。
年宛娘将茶盏放到了谢南烟面前,缓缓道:你娘是谢家的小妾, 可你爹却不是姓谢的那个官员。
谢南烟执起茶盏, 嘲声问道:师父,你别告诉我, 是我娘在外偷情怀的我?年宛娘淡淡地笑了笑,若是如此,你还能活到今日?我爹……是谁?先帝。
谢南烟想过千千万万个可能,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生父竟是先帝。
堂堂天子竟然占了臣子小妾的身子, 还让这个小妾生下了孩子。
她这样的出身,是注定会给谢家招惹祸端的, 所以谢家会不顾年幼的她潜逃,怪不得谢绮云会那般恨她。
一切的疑惑终于有了结果,一时之间, 不知如何面对的却是她谢南烟。
明明出身皇族,却因生母的身份变成了皇族的污点。
单这一点,她就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甚至谢家注定的结局就是灭门。
掌心的茶盏依旧温暖,谢南烟却半点暖不起来。
她沉默不语。
年宛娘气定神闲地举盏喝下,放下茶盏的同时,把腰间的佩剑解下,放到了谢南烟面前,淡淡道:你若觉得自己应该死,今日我不会拦你。
谢南烟微惊,心绪复杂地望着年宛娘——年宛娘的语气极冷,眸光也极冷,似乎根本不准备劝她活下来。
烟烟。
谢南烟放下茶盏,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云舟的笑脸。
要她舍下云舟,她如何舍得?师父……谢南烟睁开眼,沉声道,我不甘心……不甘心什么?年宛娘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悠然喝下。
谢南烟暗自捏紧袖角,咬牙道:凭什么……我必须死?好,凭什么你必须死?年宛娘对这句话很满意,记住我的话,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谁可以决定你该不该死?谢南烟怔怔地看着师父,她分明依旧一脸寒霜,可阵阵暖意从谢南烟心头涌出,让她忍不住阵阵酸涩。
年宛娘骤然拔剑,指向了皇城的方向。
犯错的人曾经坐在那儿君临天下,即便如今他驾崩了,他还是欠你一个名正言顺。
年宛娘说得激动,你没有错,你不必为任何人去死,相反的,你就该骄傲地活着。
南烟你记住,大陵的公主,腰杆是永远挺直的!提到公主,年宛娘脸上难得的出现了温暖笑意。
她回望谢南烟,从谢南烟脸上看见了些许镇国公主的影子,世人说不可,可我偏问一句,为何不可?凭什么他人可以左右你我的性命?这个名正言顺,我一定可以让陛下给你!甚至……最后的话,她忍下了,还没到讲这些的时候。
谢南烟从未见过这样的师父,她不懂为何师父会如此激动,更不懂师父眸底为何会涌动那么多的深情。
可有件事,谢南烟释然了。
为何当初亲近她的人,师父会除之?为何当初云舟说求娶她的时候,师父会问你也配?原来她是这样的身份。
原来,师父是这样的心思。
今日之前,谢南烟以为自己是个不知爹娘是谁的孤儿,除了云舟,她再无温暖亲近之人。
可今日之后,谢南烟知道她还有一个家,云舟给她了一个小家,年宛娘给她了一个大家。
能不能名正言顺对谢南烟而言,并不重要。
天子这个兄长认不认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她今后做什么选择,她身后是有人支持的。
想到这里,谢南烟破涕而笑,她张臂拥住了年宛娘,哽咽地道:师父,对不起。
年宛娘瞬间僵在了原地。
这数十年来,她从未被谁拥抱过。
甚至她还开始恍惚,恍惚到幼时与殷宁嬉闹的那些时光。
想她。
她真的很想她。
年宛娘忍不住红了眼,她强忍住泪意,正色道:胡闹!松开!我年宛娘的弟子,对不起这三个字可以不说的。
师父,逞强两个字,也可以不必的。
谢南烟笑盈盈地看着年宛娘,放肆地给她擦了擦眼泪,我不会笑话师父的。
没大没小!年宛娘厉喝一声,背过了身去,嘴角却绷不住笑意弯了起来。
谢南烟笑眯眯地绕到了年宛娘面前,把她嘴角的笑意看了个清清楚楚,师父,你明明就是高兴的,你还藏着。
南烟,你再这样没大没小,我要军法处置了!年宛娘故意寒脸吓她。
谢南烟已知师父是怎样的人,这时又怎会怕她?她乖巧地伸出双手,笑道:师父处置,弟子甘之如饴,只要师父多笑笑。
你以前可不会说这些孟浪话!年宛娘觉得谢南烟变了些,她不悦地道,定是云舟把你带歪了!不成,等陛下醒后,我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一回!谢南烟连忙赔笑道:师父,你就放过阿舟吧,她身子单薄,是捱不了你几鞭子的。
说完,她恍然发现了师父话中的玄机,陛下醒后?师父,萧别他真会把解药送来?年宛娘笃定地道:若不知解药在何处,我今日便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师父知道解药在哪里?谢南烟很是好奇。
年宛娘轻笑,人人都想做黄雀,可别忘记还有一句话叫做先下手为强。
嗯?谢南烟还想再问,可年宛娘却不准备再说。
陛下之事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倒是另一件,年宛娘若有所思地再次望向皇城的方向,容兮入宫查探多年,还是未能查出宫中密道所在。
今次陛下被掳,不惊动一处禁卫军,不管是陛下私下离宫被俘,还是萧别从密道入宫擒住陛下,这密道一日不毁,皇宫迟早还会出事。
年宛娘手握重兵,其实并不在乎那三千禁卫军。
最初她只想让云舟考个功名,好顺水推舟的把她安排入廷尉府,利用引魂散,逼使云舟做眼线监视楚忌那只老狐狸。
哪知天子竟破格提拔云舟当了卫尉,如今容兮有身孕在身,实在是不便继续查探密道,所以由云舟来调查此事,再合适不过。
怪不得……谢南烟恍然大悟,怪不得萧别会那么容易俘获陛下,原来这宫中还有一条密道。
原来,当初容兮姐姐嫁与太子,还有这样一层安排。
密道一日不毁,下次陛下再出事,云舟便难逃一个失职大罪。
所以,不管于公于私,谢南烟也要尽快把这密道毁了。
师父,此事就交给我,我一定能把那条密道翻出来!谢南烟抱拳一拜。
陛下算起来,也算得上她的兄长,他待容兮姐姐那般好,就凭这些,谢南烟就不会让他再出事,更不会让那些歹人从密道潜入后宫伤害容兮姐姐与腹中孩子。
年宛娘拍了拍谢南烟的肩头,看了一眼天色,喃喃道:算算时辰,楚拂应该进宫了。
她?谢南烟愕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难道说解药在她手上?更可怕的一个念头蹿上心头,他们果然与猎燕盟勾结一起!师父,万一他们不给陛下真的解药,陛下岂不是要一直昏迷不醒?年宛娘冷笑道:容兮怀有龙子,他们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翻天。
所以,他们想用这个法子邀功,那我就由着他们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反正楚拂在我掌控之中,楚忌让她做什么,我都知道。
南烟,楚拂今次入宫医治陛下,陛下一定能醒来,你我就当看一场猴儿戏,看看还有什么角色要出来?不,师父,这个时候我更该入宫。
谢南烟想到了另外一层,她神秘的笑了笑,因为,阿舟也在宫里。
假公济私。
年宛娘白了她一眼。
谢南烟辩解道:她傻头傻脑的,我若不去盯着,只怕她那个神出鬼没的舅舅又要逮到机会胡言乱语了。
孙不离此人并不简单,南烟你莫要看低了他。
年宛娘肃声提醒。
谢南烟再一拜,诺!师父教诲,定当谨记!南烟告退……年宛娘冷声道:去吧。
谢南烟走了几步,又笑眯眯地回头道:师父,等我回来请你喝酒!白山楼近几日酿了一种美酒,师父你一定会喜欢的!……年宛娘寒脸给自己斟茶,当做没有听见。
我当师父准了!谢南烟得意地说完,便快步走远了。
年宛娘举盏喝了一口,忍不住望了一眼谢南烟的背影,低声道:臭丫头,越来越没规矩!嘴上虽然是骂,嘴角却再扬起了笑容。
再斟了一杯暖茶,年宛娘低头看着茶汤中泛出的容颜,鬓生白发,她终究是老了。
阿宁,你可还能认出我?她自嘲轻笑,眼眶微烫,我帮你看顾大陵数十年,我没有食言,这一次你一定要等我,不要食言了,好不好?她含泪一笑,匆匆将溢出眼眶的眼泪擦净。
一品大将军年宛娘是不能哭的。
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哭。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文~南烟姐姐准备去宫中截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