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芸到了周府前,粗粗瞟了几眼。
她的心在沉浮,一时辨不得真实和虚幻。
她似乎被一条隐形的线牵着在走蛇道,晕晕乎乎的。
大姨把她丢在门口就走了。
她就这样走了。
晚芸还是心软地希望她是拿一百两治病去了。
周府夹在陆府和罗府中央。
单从外观上,陆府同周府不相上下,一派的富丽堂皇,而另一边的罗府则萧瑟落寞地多,矮矮小小地缩在一方不大的角落。
两大压一小,愈发清奇可怜。
晚芸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难有蛇虫鼠蚁,唯一的不好处就是规整堂皇得没有人气。
有钱人家的草都必须是一样高的。
大剪刀张着嘴巴,咬下一列茬头。
周夫人周老爷并未在府内。
问起缘由,婢女说是酒楼里应酬去了,没到夜半酒酣睡意浓,是不会见到人影的。
晚芸瞥见婢女头上的发簪有点像十字裂开的柏花,丑丑的,看着金银的分量却极重。
晚芸身心俱疲,心内庆幸今夜不用面对那样难堪的局面。
走过排屋时,大排长龙的仆人弓背道礼,她慌的不知手脚哪里放。
室内是一线灯火,水景便也投射一线。
晚芸恍惚,生怕被这两条线折叠了进去。
她大汗淋漓。
我又要换一种人生吗?她走上二楼的长廊,忍不住回头一看,火红色的灯笼从她扶手下方斜斜朝下,拉出一道圆润可爱的轨迹。
这是梦。
她突然冷静下来,默默抹了抹手上的冷汗,继续朝前走。
丫鬟领着晚芸停停逛逛,一口一句小夫人。
晚芸瞪着她,为什么叫我夫人,加了小字就不古怪了吗?丫鬟圆口道,周家就您这一个女儿,当家的叫老夫人,您可不就是小夫人嘛。
晚芸嘟囔一句,我还不是被卖过来的。
丫鬟赔笑。
周家这么有钱,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孩子?晚芸问道。
小少爷刚行冠礼便死了。
那他就是英年早逝咯。
晚芸的眼神渐渐转凉。
她爹是书生,她读过一些书,特意用了个成语。
丫鬟自知失言,立马闭口。
府内花灯如簇,都是先前从未见过的款式,说一句美不胜收,丝毫对得起。
水亭子上挂了一长串的海藻灯,池子里就是各种花灯花叶子,错落有致,盖满了整个大池子。
五彩缤纷地光打在晚芸的脸上,像上了油彩。
晚芸以前最常见的是橙黄的煤油灯,如今见到如此诡谲斑斓的场面,不禁五内杂陈。
府内的丫鬟小厮却各个开心的很,彼此开着玩笑话,说府内的花灯可比外头有看头多了,以前还羡慕皇都的人,可人就一双眼睛,就只看自己看得到的就好。
晚芸眼前灯火芜杂。
这不是梦。
她特意把手伸进灯笼的火心。
烫得脚抽筋。
她想这里不会有后腿直立,长脚踏步走的兔子。
兔子扛着一根不长不短的竹棍去敲柿子树。
晚芸真的在老家见过这样怪诞的画面。
虽然所有人不信。
晚芸却从没怀疑那是幻觉,但在周府里,晚芸清醒的认识到,那只兔子,那个柿子,是一场睡梦罢了。
啊!一声歇斯底里的女声尖叫从长空上掠过。
不知道为何,晚芸想起一只无头乌鸦飞过的场面,顿时惊恐到战栗。
丫鬟赶忙解释,小夫人莫惊慌,是隔壁的罗府呢,咱两家离得特近,一举一动,难免听得真切,就跟耳边一样。
我不信!晚芸哪里会听这些冠冕之词。
围墙角落正巧有架梯子,晚芸快步走过去,将梯子摆正好位置,迅速爬了上去。
看到的应该是罗府的下房。
一位头戴金钗的妇人正挥着鞭子,面前跪着一位年轻小姐。
晚芸看着这小姐分外眼熟。
一道雷劈到晚芸头顶。
是罗浮吗?她跟人偷情了?晚芸的思想里,一位富家小姐能这样在众人面前挨打,下一步就是浸猪笼。
周家丫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下方扶稳梯子,一面唤着,小夫人当心呐,千万别摔着。
那是怎么回事?两丫鬟面面相觑,不知当不当讲。
神神叨叨的,你们不肯说周家的七七八八也就罢了,怎么连隔壁府的事也不拿来八卦八卦?晚芸急了。
听到这话,一长脸丫鬟就胆大起来,一五一十地从头讲来。
罗家有两双儿女,大公子与二公子是罗老爷已亡故的发妻的孩子,大儿唤作罗显,二儿子则单名一个策字,而后的三小姐和四小姐则是续弦夫人与前夫的女儿,大的是罗影,小的叫罗浮。
事情就算坏在三小姐和二公子身上,虽说二人无血缘干系,但好歹是一个府门里,自小当作兄妹养大的,不知怎的,情愫暗生,珠胎暗结,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来。
败露后,跪在祠堂的罗策一头撞死在了大柱上,而罗影则被扫地出门,可今日不知为何,竟敢偷摸摸地回了府门内。
这故事只有搁话本里才有长相厮守。
晚芸唏嘘不已。
说来也怪,人人都爱听匪夷所思的爱情故事,可但凡落在自己头上,就觉得循规蹈矩才最妙。
所谓枪打出头鸟,大约就是专指这种从塘里游到海里的鸳鸯。
难怪看着罗影这样面熟,原是罗浮的亲姐姐。
晚芸正要回想起罗浮的脸。
罗浮便现身了,她跪倒在地,求娘放过家姐。
现年同样十四的罗浮,着了一身月白衫子,鹅黄下裙,如黄心白瓣的水仙,清清冷冷,在一团混乱尖叫中泠飒飒地开。
罗夫人显然不打算放过,手上挥着笞条。
罗浮抱住她的姐姐。
晚芸趴在墙头看了一会儿,觉得心生恼怒,便下了梯子。
丫鬟领她去了厢房。
晚芸从未见过这样雕梁画栋的屋子,可竟没心思欢喜,她的心就像悬在网上的鱼。
等到三更天时,晚芸耐不住性子,蹑手蹑脚地溜到周罗两府相隔的围墙上,轻车熟路地翻了过去。
围墙虽高,可哪能耐住一个从小便在山上爬树的孩子。
罗府静得很,后院也没有灯火,什么都矮周府一截。
晚芸如盲人摸象。
一间下房突然亮了一点油火灯光。
晚芸轻手轻脚地去探看,却是后院的小厮和奴婢在私通。
两人黏在一块儿。
晚芸翻翻白眼,忽然听见方才走过的那间屋子里有异动,贴着耳朵一听,一女声在说,四妹,谢谢你祝姐姐生辰吉乐。
晚芸不知道能不能敲门,隔了一年未见,兴许罗浮早不记得她了,而她能认出罗浮,纯粹是因罗浮除了个子高些,几乎无甚转变,而自己究竟有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得由旁人料断了。
我的好妹妹,姐姐可能撑不下去了。
你一个人,平安就好,这是姐姐送你的。
罗影将手上的碧玉镯子戴在罗浮右手上,你太瘦了,妹妹。
要吃胖些,要挑肉吃,不然好菜都被狗吃了。
罗浮跪在地上,垂着头自始至终没说话。
她蜷缩在地上,纹丝不动,像旱地里的一块土,像土里包住的白玉石。
哎,不是生活没法过了嘛,我在外头连饭都没法吃,连回趟家看看妹妹也要挨打,所以死了好,死了就有着落啦。
罗影见罗浮半晌没吭声,故意说些俏皮话,抬手摸摸她的脸。
罗浮没有笑,她死一样沉默,沉默得像悬崖上的奇花异草,永远不入流。
她现在哭哭笑笑都是对的,然而她就是这样一言不发。
晚芸听着不对劲,便壮足胆子,轻轻推开一点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先发问,我是赵晚芸,罗浮你记得我吗?你去年的时候和陆公子给了我几两碎银子,我到现在还记的呢。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说话的竟然是罗影, 妹妹跟我说过你的名字。
我……晚芸不好意思说自己被周家收养了去,便扯了一个小谎,我在周府做丫鬟当差。
听到动静,就来看一眼。
来看笑话的,是不是?罗影却惨戚戚地笑,笑吧,笑过了今朝,明日也没有了。
晚芸急忙解释了一通,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担心。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怎么想跟罗浮打招呼,也不能在这样尴尬的场景里。
罗浮的姐姐罗影都要死了。
而她晚芸简直是个横空出世的搅屎棍。
罗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罗影则突然痛苦的哼了几声。
晚芸觉得闻到了一丝腥甜的味道,心下大惊,这是怎么了?我这是要死了,是自找的。
罗影倒是很沉静,缓缓说道,你们能不能扶我到窗边看看,我要去看看月亮光。
晚芸心乱如麻,但借着月光看到罗浮那张敛眸的脸,不知为何静了下来。
外头月色茫茫,同往常相比,是格外亮一些,但冷冷的,发白得厉害。
去找大夫吧。
晚芸小心翼翼地说。
罗浮没答。
倒是罗影虚虚弱弱地讲话,没用了。
我想老天爷就是要带我走了。
再说我吃了不少的马钱子,还能不明白后果么。
罗影痛苦地抓住窗棂,要是早知道是短命的,我就不来这人间走一遭了。
罗浮贴在姐姐的背上。
她像个孩子一样。
还是这里的月色好看。
罗影颤颤巍巍伸着手,好像要抓住什么,幸好我死都不肯死在厢房里,那里的月亮只有……只有一个铜钱大。
罗影已经撑不住了,来世,要自由些,就做月亮旁的浮云野鹤,哪怕只做他们的一片羽,那也比我这一生要……晚芸觉得罗影的话没讲完,一直静静地等着,等了许久,触到罗影的手,才知道身子已经凉了,吓的捂住嘴巴。
你走吧。
罗浮抬起头,她的神色超越了悲哀,陡然决绝。
你不怕?我不怕,她是我亲姐姐。
你……不去喊你的家人吗?不去。
罗浮斩钉截铁。
晚芸不知道走不走。
你走吧。
罗浮重复了一次。
那,我走了。
晚芸其实是有些怕。
她想到了爹死后那张肿胀的白脸。
罗浮点点头。
你就这么镇定?晚芸想问,但问出口很伤人。
所以她决定默默走掉。
待晚芸关门出去后,罗浮亲了亲姐姐的手,柔声说道,姐姐再见啦。
而后提着盏长柄灯笼,上了二楼。
二楼无人居住,只堆杂货,满是灰尘,夜里风又大,将帘席吹得呼呼乱叫。
其实罗府空出的房很多,明明就小,却仍有空余,只是留不出自由与娴静。
它们情愿落灰,也不愿面向太阳。
它的屋檐下,廊柱顶端,爬满了密密绒绒的苔藓,水光浅浅淡淡,脱离了人间的稠闹与欲望。
罗浮走到腐朽的栏杆处,将灯笼搁置在地面上。
火舌立刻将灯笼烧了起来,燃成一颗火球。
罗浮将手轻轻搁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眨了眨眼。
夜深了,再亮的灯火也是给飞蛾扑火用的。
罗浮静静地呆立半晌,她仰了仰头,准备翻身跳下去。
此时,有人从身后死死地将她拦腰抱住。
来人啊,救命啊,你们家小姐跳楼了!晚芸一阵狂喊。
她察觉到不对劲,便一路尾随罗浮上来。
别碰我!罗浮死命挣扎。
晚芸觉得自己在抱一只漂亮的鹅。
楼下立刻亮起数十处亮光。
下方的仆人婢女全部出来察看。
晚芸看到了那对偷情的贼人也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
有人跌脚过了圆门,晚芸料定是去请老爷夫人去了,于是更是死死地抱住罗浮,不让她挣脱。
一婢女惊慌失措地上楼来,见到素日里的淑女小姐竟崩溃成这番模样,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痛哭流涕,四小姐,三小姐要是知道您这样,她怎么走的安心呐!晚芸听到罗浮冷笑了一声。
我姐姐就在那里,你听听她还有心跳吗?晚芸手臂发麻,面目狰狞地骂道,你他妈的快来帮忙啊!我手要废掉啦!婢女这才恍然回神,疾步冲过来。
一声咯吱,栏杆却在此刻猝然断裂。
那一声咯吱在晚芸脑内炸出了花——早知就不救了,早知人生要停在这里,不如死在爹过世的那个晚上,爹死后的一年也没什么快乐和愉悦——晚芸在摔落于厚厚的稻草垛上时,是这样想的。
好痛。
麦茬子割得痛,更痛的是心窝好像被人用脚碾过。
晚芸没来得及哼哼唧唧,就被面前那一盏绘了虫草图的红木灯笼震地说不出来话。
她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位妇人高耸锋利的鼻锋和黑暗打下的阴影,旁侧一老嬷嬷抬着绛纱灯。
妇人疾言厉色,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小贼!我朋友。
罗浮脸色冷清,率先解释道,很晚了,你快些回去。
罗浮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晚芸。
晚芸才发现罗浮身上都是抱着罗影的血迹。
妇人缓缓走到罗浮跟前,抡起手给了她一记耳光,竟要寻死!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瞬间十几数婢女仆人齐刷刷地跪下了。
罗浮仍旧面无表情,只是转头对一年纪相仿,扎着双丫髻,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头说,阿枝,你领她回周府去。
晚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罗府很小,似乎一眨眼就到了门楣。
她不知何故又回了一次头。
你看什么?阿枝有些警惕。
兔子。
晚芸有些恍惚,我好像听到兔子敲柿子树的声音。
阿枝斩钉截铁,没有兔子,我们罗府从不养兔子。
晚芸叹了口气。
在阿枝冲她说请吧的时候,晚芸还死不悔改地回头望了一眼,她不知道想看些什么。
晚芸心里乱糟糟的,这些年来,所亲身经历的和亲眼目睹的,就像一块青石板围堵在四面八方。
她双脚发软,抱膝蹲下,无法直视人间的任何场面。
内心忧惧和外在的恐怖成了蛋生鸡还是鸡生蛋的问题。
周府的丫鬟们不知何时也到了门外,默默不做声,等着她们的小夫人起身。
周府丫鬟的统一形制的银丝步摇在深夜里泠泠作响。
没有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