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辰年,新春的第一日,大地回暖,春的踪迹是飞鸟越过塔尖。
水面的冰块由厚转薄,于是鱼儿从水深处朝水的浅表上游。
水底波浪纹的水草瘙着淤泥的胳肢窝,大小河流开始有了丁零的笑意。
街头上的新春是从鼓疯子开始的。
竹签在竹筒里抽出尖利的叫声,尖叫声划过壁身,直直上冲,然后炸成无烟却有竹子味的花火。
孩子们喜欢把这玩意儿惊吓在狗耳朵边。
晾晒在院子里的各色咸菜已经收拢进缸里,用盖子和红布封紧。
白日的春节仍然有人在摆摊,卖一些春联灯笼,糕点果蔬和干货炒货,但是卖百谷的,早早的就回了乡下老家,他们将米袋子扎好,用麻绳锁好袋口。
老家换上了新的门神画。
练杂耍的,诸如下腰,踢瓶,筋斗,喷火的,已着好花花绿绿的紧身衣裳,在人满为患的大街上占好地盘,等人聚拢,便要敲锣打鼓地开张。
人在常梁的大街小巷,围成无数个大圈,小圈,欢呼或沉默微笑。
谁都知道春节是个好时节,所以不论开不开心,都要佯装喜悦,去博取上天的青眼。
罗家给女婢备好了紫茉莉的珠粉和檀粉,给仆从各人一双描云纹的靴子。
周家不失体面,给上上下下安置了一套好面料,好里绒的新衣裳。
陆府则是在初二,置了绣花高饤,设了柑橘宴。
但常梁最好的柑橘已经高飘远举了。
日上竿头的时候,晚芸非要出门逛逛,亲自去取绸缎庄的新衣裳。
她步子轻快地走到铺前,却见到隔壁的小孩站在大陶缸旁玩耍。
她走近一瞧,发现小孩将红纸折成小船,把纸船们在水头上飘。
好古老的游戏。
晚芸冲春花说,我在门口待一会儿,你进去取衣裳和新鞋。
春花不情不愿地说,啊?小夫人,我还看你亲手拆开,见头一眼呢,这样才好回去跟其它人显摆。
你自己拆呗,拆完了,替我打包好就成。
晚芸笑话她,就一件衣裳,我这个乡下姑娘都没你个城里姑娘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看的。
水面上飘着一大一小,两只红纸船。
晚芸见那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娃娃,正掂着脚尖扒住缸圈,目不转睛地看,觉得好玩,便伸手摸摸她的头,这么好看呀!你为什么不折两只一样大的船?小女孩扑扇着水灵灵的眼睛,没有任何警惕,天真地笑,因为大纸船是姐姐啊,小的是妹妹啊。
晚芸以为她会说大的将军船,小的是士兵船呢,她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
看来现在的世道又变了。
女孩伸出一根手指,突然疯狂地搅动水面。
纸船承了水重,开始逐渐凹陷下沉,直到完全消失。
晚芸大失所望,你为什么要弄沉它们?女孩嗯?了一声,还是无邪的模样,因为我就要进屋吃饭啦,看着它们下沉比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下沉要好。
晚芸好久没缓过神来。
春节的夜里是重头戏,家宴安排得菜品丰饶。
罗浮和罗大人,罗夫人一道坐在桌上吃饭。
罗浮先拈了两颗樱桃和桑葚,吃进嘴里一颗,发现罗夫人在定定地看着她。
罗夫人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是一种凄迷怅惘。
罗浮觉得她娘是不是才想起母女二人同住一府内,却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
罗夫人纠结了许久,猛地站起来给罗浮盛汤盛菜,不理会罗浮的推辞,一面说道,这是鹌子羹,还有雕花梅子,你饭后吃一点。
罗浮只能浅笑着道谢。
没不给面子的点破,这些其实都是罗影姐姐爱吃的东西。
罗浮和罗夫人早就无话可说。
因为罗浮没有抱怨了,也没什么值得分享的喜悦。
人很奇怪,你若是偶尔讲一点菜不好,果子酸,在旁的人反而能接住你的话茬,话头能像竹节一样往上爬,但你若是一直讲好,好,无懈可击的好,亲友就只能点头,说没错了。
其实生活根本不是这样。
罗府中好久未燃过烟花。
一众亲戚的孩子心急火燎,在大堂里摸爬打滚地了一整日,也不犯困。
他们不等天暗透,便一个接一个地蹦跳到昏蓝的院落里。
酉时三刻不是看烟火的好时候,罗通判本想借着大操大办的喜气好冲掉前些日子的灰蒙境况,可耐不住亲戚小孩一遍两遍的磨,于是干脆邀来举家上下,齐齐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来看半白日的烟火。
大家各搂着旁人的胳膊,一团和气。
有个亲戚忍不住嘲笑了一番手臂上还别着黑纱孝布,一点燃火星就吓得捂着耳朵跳开的家丁,说他像被打断了尾巴的壁虎。
没人理会他的抖机灵,都只出神地望着火树银花,就好像那里头藏了半生的愿景,实际各自都明白,什么也不会有,就是一团秘制的药火在炸开,而他们的人生前途,就是一方盒的薄荷蚌壳肉汤,保鲜是正经,顾不上加料。
烟花不高,还冲不上人的头顶,可看着更为细致,银丝金缕,偶尔夹杂星星点点的翠绿亮紫,烟气缭绕,就只在眼前水漫金沙。
烟花似乎自带水汽,落的极快,也朦胧了所有人的眼睛,罗家人眼中殷殷切切的期盼也在万籁俱静中消失了,像是潮湿了的木材。
不知是何人,在将散未散的烟雾中,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罗浮的眼前除了这烟火,旁的一切都黑如墨汁。
没有人烟,没有花树,没有景致,只有眼前绚烂的烟火。
罗大人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后背微微隆起,在罗夫人旁站了一遍,被骂了句穷酸样,又低垂着眼,踱着步走到一帮晚辈身边,但挨个儿喊了舅舅,叔叔,伯伯后,七八双眼睛来回一望,谁也不知道起什么话头,都尴尬的沉默着。
罗大人摆摆手,旋即径直走到仆人前面,询问道,平日每到晚饭时,你们一个人能吃出十个人的声响,近日倒是都学会礼数,知道食不言寝不语了。
但他见众人低头不答,又轻飘飘地移到前边去了。
罗家就是这个时候收到陆家柑橘宴的邀帖的。
罗大人终于找到了可以引起热烈讨论的话点,听人讲,陆府新收了个年轻人,叫陆苑,学富五车,又为人扎实。
想必这场宴会,就是要引荐给城内的各位贵人吧。
果不其然,大家伙儿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哎,虽说陆青辞公子有才,可古往今来,都多少大官是断了胳膊的呢?陆大人安排后路,也无可厚非啊。
要是他二人能兄友弟恭,倒真是一桩美谈。
也不知这陆苑是什么来头,是随便挑了一个,还是陆家早年在外的私生子啊?这个我改日去打听打听,我叔家的儿子安在陆府打杂。
说话的人是罗大人本家的亲戚。
这亲戚真是口无遮拦,明明是同罗家有关系,却攀去了更大的官府里。
罗大人老脸垮了。
也不知道陆大人怎么不再新娶一个,年富力强的,再生一个,怕也不难啊,我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罗浮轻轻哼了一声,因为他没下半身啊。
看来常梁当真没几个人知道当年夏念对陆大人做了什么惊天劈地的事。
众人瞠目结舌,以为是耳误。
罗浮不咸不淡地飘走。
罗夫人和一些女眷坐在池子的长廊上。
罗夫人喊住罗浮,她终于想起一些事情是可以和亲生女儿分享的。
浮儿,你说巧不巧,我前日同你王姨打竹牌,她说她好些年前收养在院里的小女孩,长的越来越像你,就连脖子左边那颗黑痣都一样。
王姨说世间绕成小圈,我们普通子民就跟一个莲蓬生出的莲子一样,以为是各得天养,等剥出来一瞧,哎哟,原来都是一家啊。
罗浮正想应答一句,还望娘引见引见这位双胞胎的妹妹。
但这时,罗夫人突然抖了抖手腕,扇端上停着一只褐色的小虫。
罗浮看着虫子飘渺的影子上下游移着飞到梁柱上。
婶婶家手臂胖成藕节的奶娃娃试探地伸直手臂,拍了两拍,举到罗夫人面前,欢喜地喊,夫人,我打着了。
罗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弯下身子。
罗浮拦住,娘,腰不好。
罗夫人依旧是笑的开怀,从袖子里取出手绢将小孩手上的脏东西擦掉,一面说着,不打紧。
一面挂上大人逗弄小孩的惯常样子,掐了掐孩子的肥脸,给姨瞧瞧,你的手有没有打痛,这坏虫子,下次喊姨,姨帮你打。
说罢,还不忘‘关照’罗浮,仰起头来,颇为遗憾道,浮儿,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皮,逮住什么闹什么。
我记得你小不点大的时候,顶爱踩你爹的肚子,来来回回踩,怎么骂都不听,还老是傻乎乎地笑。
不知你现在怎么性子这样怯了,老是看着眉眼忧虑,我这做娘看着心里也不舒坦。
这一说,彻底触到罗浮的痛点。
她不动神色地反唇相讥,我哪一位爹啊?罗夫人脸上一僵,脸上即刻缠绕着痛苦哀伤。
她一向刻薄严厉,如今一个字也蹦不出,只好敛起眉眼,抱着小孩到一边玩耍了。
罗浮看向池面烟火的倒影,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配得到幸福。
新春的爆竹声要响一整夜。
明日起来,一定会看到好几个仆从提着扫帚,洒扫地面的爆竹残骸。
罗浮进屋后,锁好门窗,但仍有硫磺味呛得人眼角含泪,极难安眠。
等她入睡时,她梦见了陆家的宴席。
宴席上鸿儒谈笑,互祝新年。
她还梦到陆家的门口有一颗硕大的,牢牢堵住大门的石头。
石头上的土层极厚,伸出手指戳一戳,能直接没过食指的第一条线。
褐黄色的土,像人嚼烂后吐出的苔藓。
要进陆家的门,得翻过这个石头。
罗浮爬不上去有点着急,因为她听到六岁的金小年在疯狂喊着她的名字。
轰——石头碎成银色的齑粉。
罗浮的脑袋开始清明。
这不再是梦里,这是真实的陆家。
罗浮戴上了新制的银穗簪子,是小鱼儿构成的穗子,十数条,叮叮当当的。
宾客一进门后,便见一樽圆柱状的琉璃,竖着搁置在中央,底盘是扶桑莳绘的忍冬纹漆器。
琉璃里面放养了近一百条红如牡丹的金鱼。
满目红色的鱼影在灯笼照出微黄色的液体中不疾不徐地游走,波光潋滟,诡谲缤纷。
取的是年年有余的祝福意。
陆家真是费了许多心思。
很多客人在围着看,又瞧到罗浮头上的鱼穗簪子,于是接二连三的搭讪她。
罗浮没同这么多人讲过话,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晚芸从后头拍她的肩,拉她到一边讲话。
罗浮。
晚芸递给罗浮一块手绢包住的荷花糕,你尝尝看。
你去哪里买的?罗浮低头咬了一口,没吃过这种果酱馅的哎。
一家挺隐晦的铺子,门店只有半米宽,进去后,才见豁然开朗,林林总总的,糕点羹料多了去了。
但这不是重点。
嗯?重点是什么?罗浮眨眨眼。
我在隔壁药铺里偷听到了夏念在和大夫讲话。
晚芸伸手挡住嘴,神神叨叨地说,她要了一贴打胎药。
、哈?罗浮惊得下巴要掉,是她和谁的孩子啊?谁知道啊!晚芸摇头晃脑,这半老徐娘可真厉害。
我还听到她说什么,自己是不配有孩子的。
我想她平素里酗酒惯了,这孩子不打掉,也落不了地吧。
是哦,何况年纪确实大了。
罗浮点点头。
她想到晚芸跟她讲起的,那个在天台喝酒喝得孩子没了的妇人。
晚芸绘声绘色地跟她讲了鲜血是如何引来一丛一丛的蚊子的。
那个妇人躺在血泊里说的是——我真的不能再后悔了。
宴席拢共敬了四场酒。
第一场杂耍艺人登台,第二场歌舞伶人入场,第三场射击投壶,第四场是收场酒。
宴席井然有序,红飞翠舞。
在收场时,陆大人领了陆青辞和陆苑上来。
宾客的叽叽喳喳声登时消散,大家屏息凝神,等着陆大人发话。
众人紧张兴奋得鼻头发亮,像是在听揭榜似的。
前月,我儿横遭不幸,为人父母,难免辗转反侧,痛苦难眠。
幸得我儿德才兼备,有百世青阴的志向,但事终无十全十美,为保我儿前程通达,柳暗花明,特定为他细选了一位伴书郎。
来,陆苑,你走上前来。
陆大人亲切地招呼着陆苑,日后,你就将长伴青辞左右,彼此扶持,取长补短。
陆大人面向来宾,拱手施礼,今日高朋满座,人才济济,陆某厚着脸皮,向各位宾客讨个颜面,还望日后多多关照。
众人击掌高喝。
人人的脸上洋溢着包容和善。
陆青辞的嘴角勾出一丝悲凉戏谑的笑意。
此刻,就在此刻,忽而有数十位穿着黑色劲装,脸蒙黑布的大汉从暗处蹿出。
他们埋伏已久,躲藏在墙角的阴影里。
刀剑的光影陡然在月色中升华。
他闭上眼睛。
陆青辞知道她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