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就住在常梁城区,离平康里几步之遥。
她的主顾绝大多数出身这里,不是老鸨便是粉面女子,大家亲如姊妹兄弟,能共用竹杯喝山海棠酒。
这里永远热闹非凡,有数不尽的丝绸金钗,有抹不开的胭脂红粉。
夏念跟罗浮和晚芸说,你们还是我头位来自富贵人家的顾客。
晚芸看破她的暗喜,说道,那你现下,心里是不是乐得想撞墙。
原来世上的人,不论出身高低,都一样卑微可怜。
夏念露出齿贝,笑得大声,说道,是啊,才晓得人都是纸糊的,你们糊出一枝牡丹花,我就只能做路边的野蒲公英,但追根究底,又什么不同呢。
没有什么不同。
人们拿到不同分量的糖,有人吹出凤凰九天,有人却只能吹出一只鹧鸪的图形,但所有人都被安置在糖棍上,插在稻棒里,等着神明来购买收取。
一样被待价而沽。
一样拥有有尽头的寿命。
她们商议每月的水曜日在夏念的住处碰头,夏念则会在日曜日帮她们把真货给送到黑市里去。
晚芸感觉心头大石落地,一连安眠几日。
到了水曜日的清晨,周老爷周夫人请了一批伶人来唱曲儿。
晚芸心情大好,便难得凑了一回这样的热闹。
她心满意足地坐在暖烘烘的太阳下,等伶人出场,夫人老爷还在早膳。
春花激动地跟在晚芸身边说,好像到了过年一样,很吉祥很美满的时候。
周庭尘则一直郁郁寡欢,晚芸看到他的手上有伤,便一直打破砂锅问到底。
周庭尘说被庖厨里的热油勺子给烫了。
晚芸说,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勺子是怎么烫出一长条青紫色鞭痕的。
春花,你说是怎么回事?晚芸突然火起,厉声问道。
春花被晚芸一嗓子吓的噗通跪下,小夫人,奴婢也不知道啊。
晚芸被这一跪震得说不上来话。
她以为自己和春花勉强也是朋友,于是她不想再看春花,私以为春花是一定知道内情的。
算了,如果你觉得我帮不了你,你就一直对我沉默吧。
晚芸有些生闷气,对周庭尘说了些话,便板着脸,不再多言了。
她的好心情今日又见了底。
管家举着托盘,送了碗养生汤来。
他每日都会送来,汤汁是透黄的,可清晰见到碗底沉着红枣,桂圆和熟地,以及不知来路的整瓣杏色的花朵。
这是什么花?她问过,但只得到这是补气健脾的草药这样泛泛的答案。
一直问什么也不答的周庭尘却怯生生地,偷摸摸地扯了扯晚芸的衣角。
晚芸看向他,发现周庭尘在冲她摇头,一幅欲言又止,被人胁迫的模样。
晚芸也冲他摇头,她想说,我的事情,你别管。
但管家在侧,她根本无法张口,所以也只能一直看向周庭尘,一面将不明所以的汤汁全部灌下喉咙,就像她刚来到周府的第一日一样。
她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清醒。
管家似乎发现发现了周庭尘神色不对劲,便大喝了一声,滚去晒被褥!他不去。
晚芸拉过周庭尘,他哪里也不去。
他今天就专门伺候我。
在府内的戏竟没有任何想让人看下去的欲望。
没有穹形藻井,没有垒得高高的戏台,就是四五个伶人在两米的地方唧唧哇哇。
周夫人泪如雨下。
晚芸吓了一大跳,她惊讶台上到底演了什么戏。
要是我琛儿活着,也该是这样妻妾从群。
周夫人摇摇头,刻板的面庞难得显露一丝柔和,但她的腰板比铁板还硬朗。
周夫人总让晚芸想到以前村落里的一个杀鸡犯,那个杀鸡犯是捣青麦面的,后来不知为何,毒死了隔壁家养的八十只鸡,现在她还关在牢里。
杀鸡犯的背影就跟周夫人很像,凶狠,不留情。
别着急,死了也可以。
周老爷劝她宽心。
周琛是周家的独子,早死得透透的,死人要怎么娶妻?晚芸想到了这个问题,她还想到出了府门后,外头人都喊她周小姐,而在周府内,丫鬟仆从都只叫她小夫人。
酸涩浮上眼睛,她眨了眨,又当一切如常,就像只是吃了一口过夜的荐酒菜,咽下去就没事了。
傍晚,周夫人周老爷要出去谈生意。
这样一席万钱的场合,晚芸很识趣地极少参与。
她约了罗浮出来,一同去找夏念。
俩人约在后门,罗浮裹着翠纹的襦袄,下头是并蒂莲的黄马面,晚芸披了一身狐裘大衣,里面一袭豆青色的对襟袄子和刻金丝月华裙。
罗浮带拢后门时,轻手轻脚,特意四处张望了两眼。
晚芸见她做贼心虚,故意捉弄她,敲了两下门板。
罗浮果然吓的面无血色,得知是晚芸做鬼后,便气恼地拍自己的脑袋。
夏念住的房子在平康里南侧。
她们来得算早,还没等到这里张罗。
各位年轻,千娇百媚的姑娘们还在闭门落窗地梳洗抹粉。
红灯身黄流苏的灯笼还没点起几盏,点多了也是浪费,这还没到人满为患的时候。
平康里的屋子,大多是绿格子眼的窗和红缥朱的墙面。
这些屋子都有长长的空中走廊。
随处种着依兰和三角莲,只可惜现在不开花,所以在石灯笼和十五连盏铜灯的附近,都摆放了熏笼,一阵阵奇香铺天盖地。
再过一两个时辰,这里将被灯红酒绿铺满而无遗。
平康里没有文人庭院里那种尺幅窗,无心画的优雅,这里所有花花草草和原始贪念裸露无疑。
这里有五行之中火的德行。
夏念的小屋门前挂着一盏走马灯,纸面上贴着红纸片剪的十二生肖。
等灯亮起来,这十二个小动物会转圈圈儿,随着灯面由左向右。
没看出来,她竟会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
晚芸觉得有些奇怪,摸摸上头的纸贴。
罗浮和晚芸这回带了三只精致簪子和两副红宝石金臂钏。
夏念端着,看来看去,磨蹭来磨蹭去,终于盖好匣盒。
怎样?晚芸性子急。
什么怎样?夏念翻翻眼皮,抹开唇上的红脂,一般般咯。
那你打算出多少?不是我出多少,要先看看造假的工本费啊,再把正品拿去黑市卖卖看才晓得,不过分成先同你说好,你们七我三,不过分吧。
……行。
晚芸思忖了会儿,不过你得尽快把水货给我们才行。
你以为我们工匠师傅是开了天眼,有神通的啊。
打磨珠钗,即便是次品,也是需要功夫的。
那你打算怎样?看我们这边师傅的安排,我们又不是专门为你两人做活,我们顾客多着呢。
夏念对照镜子,擦掉眼皮残留的铅华,重新上妆。
晚芸见她态度傲慢,有些气不打一出来。
罗浮好言劝着,对夏念道了个万福,夏夫人,一切就拜托您了。
如果有需要我二人搭把手的地方,您只管提。
夏念瞥了罗浮一眼,你们多大了?明年及笈,今年十四周岁。
罗浮乖巧,甚至帮夏念把眉笔蘸好。
我的儿子比你们大两岁,已经娶妻了。
夏念不冷不热地接过眉笔,兴许你们认识。
不过我倒情愿自己生得是女儿,是女儿,我就可以带走了,是儿子,就带不走了。
这话怎么说?晚芸蹙眉。
女儿家,平安长大就好,日后成不成亲都无所谓,能有门养活自己的手艺,每日能有闲喝茶聊天就足够。
但儿子不行,他呢,最好啊,是能光耀门楣,能扬名立万。
当然,如果女子能参加科举,我也会竭尽全力,送女儿念书做官,可现在哪有这样的机遇,倒不如寻寻常常,平凡一些,俗气一些。
夏念梳妆完毕,意味深长地看了罗浮一眼,只是养女儿,千万不能养成你这样。
罗浮愣住,眼眶微红。
罗浮——夏念喃喃地念了一遍名字,旋即嗤了一声,不是好名字,你爹娘不爱你。
你夹枪带棒,是鱼刺卡喉咙了吧,要不要我帮你掏出来。
晚芸撩起袖子,要同她争论到底。
罗浮拉住晚芸,柔声问着夏念,夏夫人,我是不是惹您不满意了?她有个屁的不满意!晚芸嚷着,她就是嘴欠。
倒不是不满意。
夏念将腿搁在妆台上,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只是被家人教养的太好了,知道外人想你什么时候笑,想你什么哭。
晚芸呛她,那有什么不好?人都会成熟。
好,好,好,多好。
夏念笑意盎然,训练有素,八面玲珑,多好,世人都说好。
可是罗浮,你要问问自己,你好不好。
罗浮淡淡地呼出一口气,我不好,但深入骨髓的东西早就改不掉了,所以好不好,不再重要。
要紧的是,能支撑自己就好,所以夏夫人不要再否定我了。
夏念觉得难以置信,缓缓摇头,罗浮啊,你是怎么……悲剧意味这样浓烈且经久不散的。
夏念不能再讲了。
晚芸想为罗浮声辩,罗浮却拉她到一边,小声岔开话题,晚芸姐姐,我饿。
晚芸惊讶,你怎么也不吃饭!早说嘛,早说我们就不跟这个疯婆娘纠缠了。
罗浮自从罗显那事后,已经很久没有上过罗家的饭桌。
她一人在厢房里喝汤咽菜,阿枝再帮她把食盒拿回厨房,顺道取一碗甜汤。
娘和爹今晚吃的是什么?冬阴菌菇汤、干贝蒜蓉、葱爆鹿肉、黄豆牛扒和地三鲜。
哦。
罗浮偶尔会问这样琐碎的问题。
她在使出一点微薄的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全然像个罗府里的外人。
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
这样,我带你们去个新鲜地界觅食。
夏念慢悠悠地起身去抓披风。
你请?晚芸狐疑道。
请你奶奶个腿!夏念脱口便骂。
夏念带她们来的地方,是一条冗长深邃的街。
这里肮脏混乱,鱼龙混杂,挤满形形色色,天南地北的人群,砌墙的,补漏瓦的,打铁的,做小本生意的,做不正经行当的,黑市里来的,外地逗留的,数之不尽。
街面的彩幡无一例外地很招摇,上头写着难以辨认的彩墨大字和种种稀奇古怪,可可爱爱,极为简略的图案:有生了长牙的大鱼,有四五小猫团在一起烤火的背影,有白毛圆耳的大狗在用嘴捅一堆鱼鳞,摆放成一竖条的透明匣子,里头画着圆圆滚滚,色彩浓烈的糖球。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扶桑浮世绘里的画面,热闹寂寞,嘈杂悲伤。
夏念没问她二人的意见,径直走到一家烫菜铺子。
晚芸和罗浮二人不知所措,只能匆忙跟上。
原本以为摊前菜品会是乌漆嘛糟地混成几坨,却未曾料到摊主心细如发,将猪牛羊的蹄,脑,肉,尾分部摆放在盘中,大骨头则用红绳吊挂在摊前的横木上。
其余野菜也按品类依次装进菜桶里。
最后一列,则是提前腌制好的野菜和酱料。
晚芸只能识得一种是雪里红。
左侧七八罐子折两列摆放,大约是辣椒面,芝麻,花椒,香油之类的配料。
不想吃这个,我想去那边再看看。
罗浮指了指那边的铺子。
她拉住晚芸的手。
这里的铺子几乎没有隔断,连绵二三十家,只能依靠彩幡上花里胡哨的图案,连蒙带猜地辨认摊主在卖些什么。
好。
晚芸攥紧罗浮的手。
罗浮脸上没有欣喜,但晚芸能感觉到她此刻的快乐,有一只小雀在她的心里啾啾鸣叫。
那你们自己去转转,待会儿端碗过来,不过来也成,不过我要是先走了,你们就走不出街了。
夏念大力地拍拍摊板,冲老板喊道,老样子!二两鸡胸肉,一两猪腿肉,一把玉米粒和半把甜豆,一份鸡蛋,半根萝卜,半斤烧酒。
好的,夏夫人。
我们待会儿端碗来跟您拼桌。
罗浮微微鞠了一躬。
这条长街上有天涯海角而来的人,说着像外邦人似的方言(也许当真是远洋而来的)。
两人在一家羊肉泡馍摊停下。
罗浮看到它的招牌上画了一只戴着凤冠的母牛,觉得好玩。
她问晚芸,是什么时候起始,新娘子成亲要带金制凤冠的,是从人们以金银易货时发源的么。
两个小姑娘,快些来!摊主热情洋溢。
那是个来自北方的汉子,裹着厚实的羊羔外套。
他的眉眼硬朗。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点青色的胡渣,刮得极为干净。
他的脸被红灯照得容光焕发,便宜又大碗哟!不吃就吃亏咯!身后的食客也一个个地瞎起哄,女娃娃,别来!他会吃人的!一众人哄笑。
晚芸和罗浮相视一笑。
我要多些葱,不要香菜。
罗浮微笑说道。
好!摊主底气十足。
晚芸故意逗他,多给我些牛肉呗。
行啊。
摊主也答得爽快,最后一碗了。
剩下的肉料全给你,姑娘要吃饱,吃饱了好过冬天。
冬天真冷啊,哪怕吃树皮,也要吃饱不是,何况我们有新鲜的肉菜。
你们可太有福了。
摊主是个话唠。
两位小姑娘,要是想加料,不管坐在多远的桌上,只要扯开嗓子喊我一声就是,我耳朵好使着呢。
那边是什么?罗浮的眼又被隔壁摊的那几摞小屉笼勾走了。
那是顶顶糕。
糕是淡紫色的,上头撒了红糖粉,香甜软糯,姑娘还有胃,就去尝一尝啊。
牛肉泡馍的摊主顾不得自己的生意,扭身冲卖顶顶糕,正在瞌睡,还有些耳背的老头子喊道,菜老头,你的棺材本又要进一笔账啦。
菜老头激灵一下抖醒,气得吹胡子瞪眼,慢手慢脚地起身,悠悠地打开蒸笼。
两人回到烫菜铺子。
夏念一脚踏在凳上,已经开始进食。
晚芸和罗浮端着羊肉泡馍挨着坐下。
这玩意儿,得加醋加辣才好吃,你们两到底会不会过日子。
夏念又在翻白眼。
晚芸也冲她翻白眼,我爱咋吃咋吃。
切,不听劝的死丫头。
隔壁桌坐的是三个汉子,饭碗盛在桌前也不吃,低头鬼鬼祟祟地翻开什么书籍,时不时红着脸,痴痴呆呆地笑。
夏念不动声色地溜过去,一把抽出他们的书,随便翻翻几页,均是春光乍泄,声色犬马的艳词。
哇!夏念故意大喊一声。
夏念!三个汉子急得拍腿,我的姑婆婆哟!怎么又是你。
夏念笑得夸张得意,大声念着书上的字。
三个汉子臊红了耳朵根。
晚芸看着夏念的眉眼,又看看低头默默吃粉的罗浮,突然发现件新奇的事儿,哎,罗浮,夏念的模样像不像老去的你。
罗浮瞪大了眼睛。
被她听到,我们两又要挨刀了。
罗浮说话小小声。
晚芸也知趣,不提了。
夜饭毕了,夏念看上去心情大好,而三个汉子还在垂头丧气地吃饭。
我带你们去看个好玩的东西,看过了,便不算白来。
她眉飞色舞。
是什么?晚芸很好奇。
是打铁花。
两人接花棒。
金黄发光的铁水在花棚里四处飞溅,时而如一把硕大的金稻,时而如哪吒的风火轮,时而如万流星划过坠落天地。
磅礴宏大,包罗万象。
震慑之余,似乎可听见锡杖铁环锡锡作响的声音。
铁花的壮阔,几乎逼迫得人灵魂出窍。
晚芸好像喝了山家酒一样,如痴如醉。
她突然神游回烫菜铺子里。
她想到如果自己大喊一声,我要加点醋!那个系着围裙,扎着手套的北方汉子一定会马不停蹄,笑容憨厚地端着醋瓶,从远隔七八家铺子的地方赶来,一面说着,来了来了,要多少有多少,我老婆家是做醋的。
而晚芸也一定会端着她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小跑着迎向他。
而罗浮呢,她会做什么?她一定会甜甜地说,我也要。
然后加快步伐,跟在晚芸身后。
晚芸感觉被求而不得击伤。
你们两若是有来日,一定要去到比常梁城更南的南方。
那里一年四季都是春夏,有你们没见过的野菜和野菌。
你们不要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去喝一碗冷掉的蛋花汤。
那很腥。
夏念目光灼灼。
可晚芸知道罗浮放不下。
第25、26章(微调,两章合并了)茶馆里暖气洋洋。
外头大雨围困。
小孩扒住竿子死死撑住的窗,接着用他那削皮洗净的荸荠一样的手去接天地间透明的血液。
透明但并不纯粹,里面有吐纳中的灰。
连接天与地的,竟不是雪便是雨,而风什么也兜不住。
它像零落的蛛网。
时辰超忽而过,罗浮枯坐在二楼临窗的靠背椅上,一言不发,默然看向对面鳞次栉比的屋瓦和腾然如雾的水烟。
她突然想到,也不过就是五六年前的光景,她还可以顶着青翠欲滴的荷叶片在头上,赤着脚在大街上乱跑乱叫。
可惜现在是冬天,可惜现在她是个小大人了,以前充盈着童稚趣味的妙事在如今看来都是傻而不真。
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脑海里肆意乱窜。
罗浮低头摸了自己的一缕长发,以前听到人家讲,有些头秃女子的发髻都是从死人身上取下的;这条街的西南尽头有一家药铺,传说有凤麟洲的金泥膏。
那可是周家的铺子。
有钱人家啊,似乎就是比寻常人多了一些通天的本事。
什么救命的草药和杀人的法宝,应有尽有。
罗浮有些嘲弄。
一楼闲坐假寐的陆大人伸长腿,盖着狐裘在膝盖上,一派雍容华贵的上等人相。
陆九澜从大雨中赶来。
他护得严密的裘衣内裹着一幅老旧的卷轴画。
伯爹,给您拿来了,可辛苦死我了。
陆九澜一贯油腔滑调。
他一踏进门槛,嘴就开始嚷嚷。
陆大人不紧不慢地睁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音,哼,你有本事啊!九澜。
不过是借看百鬼夜行图,倒弄得这样麻烦,以为是借了天皇老子的玉玺似的。
这可不怪我,那老师傅麻烦着呢,说什么也不肯让画离他超十米远,他家就住西侧的弄堂里。
脾气又臭又硬,不服不行。
下回直接宰了他!陆大人老脸一横,像抓一把野菜似的一把抓过画卷。
哎哎,伯爹,这画轴不能在这张茶桌上展开,老师傅专门叮嘱过,要到这张梨花木桌上来。
陆九澜嬉皮笑脸,且这里光也好,看得明晰,您委屈一下呗。
他个乌龟软蛋,摆什么谱!陆大人将狐裘往躺椅上重重一摔,不耐烦地走向那张梨花木桌。
其实不过就两脚路。
那梨花木桌钉死在地面,不然他早令人搬到跟前了。
陆九澜在展画时,故意撞到了白瓷瓶。
哎呀。
他故作懊恼,虽说碎碎平安,但这家掌柜也太不懂什么叫物有灵了,尽将些易裂易碎的半悬在边边角角上,这岂不是跟人上吊一样。
人上吊,也得先踹掉凳子。
陆老爷指了指陆九澜的脑心,好家伙,踹了人凳子,还装委屈!伯爹,我可是为您看画,才弄碎瓶的,您可得替我赔。
陆九澜脸皮生厚,不赔,我可就得被卖到后厨洗刷盘洗碗了。
陆老爷哈哈大笑,旋即一巴掌拍上陆九澜的肩背,又骂道,九澜九澜,就烂就烂,我看你真是九张嘴,一张皮!二楼的罗浮听到破裂声,吸了一口气。
那是她同陆九澜约定好的信号。
于是她站起身来,双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垂头稳住心绪。
她半垂的长发如墨一样在脸两侧散开。
二楼空无一人。
她瘦小单薄的身影像一只银色的小鱼,于是她游到走廊的边缘。
那里有一樽椭圆的泥瓦盆,上头搭着一半的木架子,放了个盛茶叶的青葡图案的碟子,靠在瓦盆边的是个银如意纹把手的木盖子,能正好罩住宽大的盆口,这是为了鱼夜里生子,盖缸用的。
里头养的是黑色的鲤鱼。
乍一看,只见油水在圈圈转动。
这盆水养的一般,狭窄的缸底中央蹲着四五颗睡莲头。
任何接受人声炽热烘烤的鱼缸都不是好的,这样的缸身生不出细密围叠的青苔和细草。
罗浮俯视一楼,正好能看到陆九澜和陆大人伏在梨花木上,仔细推敲那幅画。
陆大人的脑袋没有任何防备。
她的目标就是让他的脑顶开花。
罗浮开始移动那顶缸,阑干已十分老旧,只要她费些力气,就可将瓦盆连同破裂的阑干推到一楼,重要的是,推到陆老爷的头上。
陆九澜在下方呼应帮忙。
他时不时乘着空当,目测缸坠落的位置,借着赏画的由头,拉着陆老爷东调西调,以便找到最佳的事故方位。
最后,陆九澜看似不经意地敲了两下梨花木桌。
罗当即将瓦盆推了下去。
瓦盆和水炸裂的动静引起一楼哗然。
罗浮满怀欣喜。
但欣喜落空。
陆老爷老腰疼,凑巧背了身子,吩咐仆从锤他的后腰。
重重的瓦盆只砸在了仆从的后背上。
掌柜看到从天而降的瓦盆,顿时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地匐在陆大人跟前,双手合十地道歉。
他连绵叙谦的样子确实很可怜。
陆大人脸黑如焦炭,多余的水珠从他的额角滑落。
陆九澜一面熄火,一面朝罗浮使眼色,要她快些从二楼的暗梯下去,然后又用极为夸张的腔调说道,好险好险,幸亏是有惊无险。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伯爹,要不咱们去赌坊耍一把,说不能赢下整个常梁城来。
陆大人却余怒不止,并不搭理陆九澜的插科打诨,朝掌柜的心窝猛踹了一脚,骂了一句,简直是活腻了!直接拂袖而去。
次日,罗浮在偏僻角门边递给陆九澜一包厚厚的,用绢布包住的草药。
陆九澜皱着眉头,谨慎地摊开,这是什么?里头是黄白色,因暴晒而缱绻的花朵,花朵根还带着草灰色的,短短一截茎。
跟茉莉花极为相似,陆大人爱喝这茶。
你若时机方便,将它混到他的花茶罐里。
罗浮补充了一句,这有慢性的毒。
你从哪里弄来的?陆九澜举着这草药包。
他的神色严肃,我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怎么有这样的好本事?罗浮敛眸,你不需要知道。
罗浮,你这样子让我害怕。
陆九澜使劲抓握住罗浮的小臂,沉默半晌。
他想告诉罗浮,那个茶馆无辜的掌柜下落惨极,他现在还可怜巴巴地赤着胳膊,被倒挂在茶馆的檐下。
报复这项活动,不论初衷,终究是一场恶与恶的较量。
忍耐没有什么不好,起码能止损,让所有的悲剧滞留在你一个人身上。
所以他一字一顿吐出挤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想放下。
罗浮眼底登时猩红。
她仰头看他。
但罗浮的神情凄迷又怅惘。
她因愤怒而流泪,因被欺骗而失望透顶,他们杀了许多人。
你双亲所在的疯人院,逐鹿镇的孤独园,那里的所有人,还有我的亲爹。
我不能放下,谁也不能叫我放下。
大约是七八年前。
朝堂势分两派。
罗浮的亲爹金大人和陆九澜爹位属一列,而陆青辞他爹陆大人同罗浮的养父罗大人则在同一麾下,扶持新政。
后来车轮战似的明争暗斗,一派最终败下阵来。
金大人瞄准势头不对,提前抱瓮归园,而陆九澜他爹并未有如此的高瞻远瞩,继而连三,来势汹汹的反攻倒算,让他一家人都被迫关进了疯人院里。
金大人得知后,特意搬到邻村,以便照顾陆九澜一家起居日常。
其实能做的很少,但对昔日同僚,不能不有些关照。
若是日子能将就而不讲究地过下去,其实能凑活的。
但后来陆金二人抓到了对头的把柄,即陆大人等一众苛待殴打孩童的证据,于是几颗心便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可惜时也命也。
风声走漏。
陆九澜的爹娘被活活烧死在疯人院。
金大人则在路途中,死于一场早有预谋的马车陷阱。
罗浮,不——早先说过,当年她还是金小年。
金小年问爹,爹,我为什么不能现在去看大夫?我的脚趾很痛,而且头上是不是要留疤,我晚上难受得睡不着。
金大人摸着小年的扎着两个小圆发髻的头,和蔼可亲地说道,不会的。
小年再忍耐几天,爹会带小年去京城,那里有世上最好的大夫。
到了京城,如果有人问起你的伤,你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人物让你遭致如此难堪的疼痛。
金小年,你放下吧。
其实想想,若是换做我爹和你爹赢了,他们是不是也会这样赶尽杀绝?没有人会全无污点。
陆九澜呼吸有些急促,你现在到底是想证实什么,证实你也只是一个被亲爹拿捏,作为青云之路的石阶吗?罗浮觉得眼前发白,常梁城的大雪就是从这一时分开始下落的。
她愣愣地看着陆九澜。
罗浮扶住墙。
世上没有人爱她。
对此,她好像一直是有些眉目的。
但这如饥馑一样,从他人口中获悉的真相瞬间让她的胃痉挛不止。
罗浮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
陆九澜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却不知如何弥补,只能一步一脚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进了府门。
雪花在暖黄的灯火下,如柑橘的橘络。
但罗浮没有沮丧太久。
她压根就不是为了上辈人的权利斗争而愤怒不平,她恨的只是他们对人命的践踏,甚至对稚子前途的罔顾。
她明白自己终究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这是她一早就明白的事情。
她对自己深恶痛绝。
罗浮用黄纸剪了个圆盘月,提笔在上头画了只红眼白毛的,正在捣药的白兔,然后站在凳子上,奋力踮着脚尖,将她的月亮贴在最高的窗纸上。
外头的雪花簌簌如弹棉花的。
罗浮转身去五斗橱的底层拖出一个大大的陶瓷圆盒,里面全是同茉莉花别无二致的毒草药。
这叫安眠草。
罗浮细致地将它们分别称两包装,去除杂质,贴上写着簪花小楷的红色拜帖。
她细致入微,连纸包的边角都精致叠好。
她身后的床还是留着夏季的碧纱橱,阿枝早想替她拆去,罗浮不肯。
她定得存着一个春夏的愿景,去熬过漫长寒冷的冬季。
一夜平静与悲哀交织。
罗浮在第二日清早,就抓了把伞,披上绣花袍子外出。
她先去了同陆大人交好的节度掌书记府里。
罗小姐,还未过陆家的门,便有这样体贴入微的心意,真是好难得啊。
难怪陆大人一早相中你。
掌书记捧着暖手炉。
他弯如柳叶的笑眼,让人很轻易地相信他的真诚。
不过,这当然是一种伪装。
罗浮知道他背地里没少笑话自己。
节度掌书记心底肯定在想啊,这个罗浮真是不简单,明年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上二十岁的老男人,也能不哭不闹,甚至还能笼络人脉,为自己谋生路。
这简直是刀刻的一颗心。
罗浮小坐片刻,便起身道别,还有一份茉莉是留给逐鹿镇的高大人的,就拜托给您了。
她还有几家要拜访。
罗浮整日都在为此事奔波,依次在拜访过后的名册上画圈。
罗浮直到酉时三刻才回府。
天已是黑如砚台。
她经过灯火通明的大堂时,罗家人正在用晚膳,但她只是擎伞路过。
在走过假山时,听见连绵的,喑哑的猫咪叫。
罗浮搁下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三颗苹果一般大的猫咪头跻身在假山一处凹陷的洞口处。
它们一直不停地喵喵叫。
原先的洞口生了诸葛菜,现在枯透了,反倒成了野猫取暖的枕席。
咪咪。
罗浮柔声呼唤,撸出三只小猫,将它们搂在怀里。
小猫们突然就不叫了,就只顾着朝她肩头爬。
你们爱我?罗浮有些疑惑。
她的声音微弱不可闻。
阿枝提着长柄灯笼走来,看到三只活泼乱跳的小猫,吓得大叫一声。
她怕猫。
罗浮嘘了一声。
阿枝就退到一米远的地方,面带惶惑地说,陆九澜公子在门外吵着要见你。
罗浮蹙眉,她根本没想好要不要见他。
还是不见了吧,小姐。
他不是个好东西。
阿枝有些愤愤的。
可阿枝话音刚落,就见陆九澜大摇大摆地闯进了罗府,一面用他那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大嗓子喊着,你们四小姐在哪里?家丁满脸尴尬,陆公子,您得等我去通报一声啊。
……罗浮看着陆九澜,不禁摇摇头,你怎么总是这样讨人厌,我压根不想再见到你。
嘿嘿。
陆九澜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昨天说了什么,我自己都忘了。
他一向有些没心没肺。
他说讨厌罗浮是违心的,说讨厌金小年也是假的。
其实他还想说,不论是罗浮或是金小年,世上都是有人爱你的。
但他哪里是这样矫情的人。
罗浮低头,蹭了蹭猫咪柔软的头顶毛,你把它们养好,我就原谅你。
陆九澜面露犹豫,炖好倒行,养好太难了,但他还是有些大义凛然的模样,说好吧。
你来找我是做什么的?罗浮将三只小橘猫递给陆九澜。
陆九澜拈轻怕重地接过。
他怕有跳蚤。
我是来带你去看个好看的把戏的。
陆九澜捧过小猫后,意外地发觉动物的皮毛是这样柔软如棉,我们再叫上晚芸。
你少打她的主意。
罗浮突然义正言辞。
长夜漫漫啊。
陆九澜仰天长叹,深觉无奈,如何能荒废,我们三难道不是朋友吗?周府内。
晚芸立在管家门前。
她的肩头积累了冰凉的雪花片。
她似乎一夜就成熟稳重了,用一幅不容置喙,极为严厉的腔调要求管家让周庭尘出府。
我非得把你送出去不可!晚芸坚定不移。
周庭尘猛然拽过她的手,要将其扯走,甚至急哄哄地直呼其本名,赵晚芸,你别管我了!正当两人拉拉扯扯时,管家咯吱一声开了门。
他脸上有个极大的热气囊肿。
晚芸不免觉得大为光火,管家这欺软怕硬的怂蛋儿到底偷吃了什么油炸食物。
周庭尘啊。
管家的三角眼精光熠熠。
他说着很慈悲的话,用着很刻薄而言不由衷的口气,你是喜欢裁缝家的女儿吧。
我给你做主,你成亲过后,就离开周府吧。
以前我老揍你,别挂心尖上,我是为你好,你暴躁又没脑,我不打你,怎么教你成长。
晚芸欣喜若狂,一刹又变回了以前的少女模样,小炮仗,你听清楚了吗?周庭尘咬着嘴巴,嗫嚅说道,谢谢管家,谢谢小姐。
定好日子,我们就只请以前的兄弟姐妹来。
晚芸乐得用双手从头顶摸到耳根。
周庭尘的眼睛微微亮。
虽然在周府里服侍人很辛苦,但幸好是值得的,你能够攒下一笔钱,日后就做些小本生意,日子寻寻常常过,无疾而终,这就是圆满了。
晚芸不免有些欢天喜地,甚至扭头猛拍了一下管家的肩,江湖气十足地嚷道,多谢啊!恰好,罗浮和陆九澜一道来寻她。
晚芸冲过去搂住罗浮,毫无淑女气质地叫唤道,罗浮!我们小炮仗要娶妻啦!罗浮起先也不禁为此欢呼,但越过晚芸的肩线,却看到小炮仗的脸色悲凉如一湖绿藻纠缠,滞留不前的水。
罗浮的表情顿住,她的湖心被有害植物传染。
她突然感到无限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