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上楼后,便迎面撞上倚靠在房门边的晚芸。
晚芸裹了好厚实的冬衣,手上却还捧着素凉菜的碗。
她从不听大夫说什么忌口之类的话,只觉得舌苔苦涩如嚼黄连,却丝毫不想尝甜腻的糕点,只想能有些重辣重盐的食物刺激舌头。
所以她去到小厨,厨房竟然只有几碗蛇胆陈皮和养生汤,以及这碗辣椒铺陈的凉菜。
你都看到了?罗浮问道。
晚芸不置可否,将碗顺手搁在摆放植物的矮木架上。
你都看到了。
罗浮忽而觉得有些局促不安,我打人了。
我不是什么本本分分的小家碧玉。
晚芸的两颊和嘴唇苍灰,听到罗浮讲话,她的血色似乎再度被抽空,一道又一道阴影横在她本就不大的脸上,愈发显得人即刻要消散。
晚芸吸吸鼻子,看着罗浮的手,又望向罗浮看似镇定自若,其实焦灼难安的脸。
她不回答罗浮的问题,只问要不要出去逛逛。
罗浮有些迟疑。
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那扇雕花窗。
窗外寒风旋旋啸啸。
罗浮触到冷气的手指已经冻红了指尖,太冷了。
她说,而且晚芸姐姐,你还在生病。
我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晚芸带着罗浮来到一家泡汤的店里。
头一天来,我就发现了这所汤馆,总想着若是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
你看,今天就是好时机。
晚芸亲昵地搂过罗浮的肩。
前者的眉梢眼上流淌着浓浓的笑意。
其实不是好时机,我爹我娘一定会找我找到疯掉,且把我当做疯子带回去。
罗浮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绑着白绷带的手掌,我好像确实是快疯掉了,竟然又在害人。
晚芸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抡起那白瓷酒壶时,心里想的是……他最好真的消失。
最好所有人都一块消失。
我是不是很可怕?他会不会报复我。
晚芸轻轻握住罗浮受伤的手,可不可怕都没有干系,报不报复,也别害怕。
反正我们两无论荣辱衰败,始终都纠缠在一起。
汤馆分左右两侧,男步左,女转右。
有不怀好意的汉子在大冬日敞着锁骨,在女浴的藏青帘幔前探头探脑,被女浴场的看守大吼一声,滚边去儿!汉子登时缩短脖子,趿拉着棉鞋走了。
他的表情一定是愤懑的,不满的,同时还蕴着算了,老子今天给你面儿,老子头顶佛光普照的得意。
晚芸掀开帘幔,引罗浮进去。
橙黄的水汽立刻涌上瞳孔。
浴场内,隐隐烁烁见到几十颗盘起长发的人头,像黑色的大花瓣。
浴场永远是满的。
大家永远爱在这样人多嘴杂,万事不如热水重要的场所,讲自己的重大抑或琐碎的小事。
有人说,我的丈夫得鼠瘟死了。
哎呀,今日的水怎么这么烫,不泡了不泡了。
有人说,听到人家讲,花市明日要新来一批花,说是粉紫色的,瓣儿像两只缠绵的蝴蝶。
你家住哪儿啊?一起去逛呗,我送你个陶盆。
今天的药浴里是加了什么草药吗?闻着有点辣。
话头,话中,话尾,都是哗啦啦的水声。
人藏在水里,话藏在水里,以为说的话只有水知道。
水声挂上房顶。
潮湿,温暖,明媚。
水桶和瓢,草席,沐盘和盛在陶瓷罐里的香料和香粉均披上薄纱一样柔和的外衣。
四周封得严严实实,见不到窗外的黑夜和夜里的灯火,这里就像是进入极乐世界前的一道门。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就喜欢这种地方,大家赤条条的,却无话不谈,等明日穿上衣裳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照面时,谁也记不得你是不是昨日跟我说过很多不可说的话。
我知道‘某人’的家长里短,却不知那是‘你的’。
成群与庸俗,就是珠联璧合。
人生没有比肆无忌惮更快活的事情了。
罗浮伸手探晚芸的额头,袅袅的水汽沾湿了她们的睫毛,头皮和衣领,你还在发烧,出去后会病得更厉害。
出去就是咆哮的冬风,它会啃噬你的腰板,折弯你的脊背,然后僵化你的脑袋,等你撞上一棵粗糙的,没叶的树。
你要去医馆看大夫,拿上芙蓉叶和没药等等药物混合的金疮药和一碗板蓝根。
我才不怕生病。
晚芸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很贪恋浴场热气裹挟的温暖,丝毫没有想要离开的念头,其实她更是想保护罗浮,觉得十分有必要先带她远离那个修罗场。
不过突然有些想去茅房小解,不知道是不是走右边?一起。
两人兜了一小圈,在走出茅房经过一间换衣房时,听到里头有两个妇人在谈话,嗓子一高一低,而声音高的那一位,未知其貌,就知她性格泼辣非常。
是那种瓢泼大雨倾身而泄,她还能头顶冒黑烟的族群人物。
在这样的族类里,她能堪称领袖。
高音调妇人扎着袖口,挽着湿湿的头发。
她的长眉入鬓,如一把裁刀。
你只管放心,仿制的天衣无缝,料他火眼晶晶,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可夏念姐,我有些怕。
怕什么!说了你只管将假货给他还回去。
等真货倒卖后,大头银子还是给你的。
他对我也还算不赖了……得了,别自作多情!他要是当你这个小妾算回事,怎么就只舍得借你这红珊瑚看几天。
你图他的情,他只贪恋你的貌,这对等吗?我可告诉你,美不能杀人,情却一定能,少做些风花雪月的美梦吧,我的老姑娘。
叫夏念的妇人说话又急又针针见血,两三轮碾压后,对方看透前路的坎坷,便服软道,是啊,夏念姐,你说的很对,那就照你们那边办吧。
他只肯借我观赏三日,你们还需动手快些,尽快将假珊瑚送来。
这你放心。
罗浮和晚芸躲在一边偷听。
晚芸姐姐,你说那人……罗浮眼睛一亮。
晚芸则斩钉截铁,肯定可以帮咱们。
她两想到了一块儿。
罗浮和晚芸各自都有些首饰,若是贸贸然卖掉,则极易被抓包,毕竟首饰放在妆奁盒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少了一对簪子,少了一对耳铛,空出角落一块,很难不惹人生疑。
可若是能将红玉簪子换成料器簪子,以次充好,则要稳妥的多,大不了,将其搁置在最底层的盒子里,从此不戴便是了,若是家人查起来,不至于连个交代都没有。
夏念走到小隔间的泡汤池子里。
两人旋即跟上。
罗浮率先走到夏念跟前,甜声喊道,夫人好。
夏念的眼皮上弯着四五道褶皱,痕迹一层一层递减。
她的眼角下垂,眼大乌黑却里内无光,一看就知活得对人间没啥好感,厌世且疏离。
她鼻锋很高,两腮无肉,但眉眼深刻,骨相极佳。
夏念留着一头顺滑无比,宛如水草飘摇的长发。
她的身形在月光和人间烟火的照耀下,薄如蜻蜓翼。
罗浮觉得夏念此刻若是捧了把橘红的凌霄花,搭衬她这一套艳而不妖,色彩斑斓的打扮,那她简直就是这世上最迷人的女子。
她的迷人与谄媚无关,她是神秘莫测。
夏念身上长了钩子,引人朝她细细打量。
罗浮向她问好。
夏念拧着刚刚从澡池子里出来还未干的发梢,装作没听到,哼哼唧唧着什么艳曲儿,冷漠又高傲。
晚芸直接贴着夏念在水池边坐下,以手掩盖声,悄声道,我们有一些值钱的首饰,想要找您帮忙。
帮?夏念翻起她多层的眼皮,嗤道,我是大街上卖猪肺的,什么不会。
我们在旁可都听到了。
晚芸歪头凑到她耳根下,你要是不帮,我就告发你。
夏念一听乐了,将泡在热汤里的脚提拉一只起来,安置自己的手肘,另一只手则恶狠狠地一把扯住晚芸后脑勺的长发,凶神恶煞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妮子胆敢威胁我,信不信我把你溺死在这澡池里啊!夫人!罗浮焦急万分,想尽量帮晚芸将她的长发从夏念老虎钳子一样的手中剥离出来。
我们明明可以搭档,为什么要做仇敌?晚芸不怕痛,她继续争取着,我赚钱,你也能赚钱,这分明是双赢。
我只给需要银子盘活的人帮忙,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姐,一时心血来潮,是想做什么狗屁勾当啊?我告诉你们,我不做两头迷的生意。
夏念又使劲扯了下晚芸的头发。
夫人,你先松手吧。
我们慢慢跟你说。
罗浮好言相劝。
夏念哼了一声,将手放下。
罗浮在夏念另一侧坐下,我告诉您,我的秘密。
当罗浮说出我的秘密时,晚芸心头一紧,脑内电花石火,如金色瀑布。
于是她的手跃过夏念的背,抓住一角罗浮的袖边,示意她别惹祸上身。
罗浮不以为意。
她说,夏夫人,我喜欢晚芸姐姐,就是你左手边坐着的那一位,所以我想要个世外桃源,可以原谅我所有的不正常,不善良和不孝顺。
可我们都需要先逃,先逃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说我们是亲生的姊妹,然后光明正大地永远不再分别。
夏夫人,我们一定要在明年开春后离开常梁,所以拜托您了,救救我们。
晚芸听到罗浮讲这话,几乎泫然欲泣。
为了掩人耳目,她脱下鞋袜,也将双足泡在热水里,以便藏掖一些情绪。
这热水里熬煮了什么中草药,水有些发褐,猜是生姜,当归和益母草。
晚芸的脚沾到热水,她开始全身发热,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