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前往牌坊街口看游神会。
夜色湛蓝,挂着微小瘦削的两三点,像痣一样的星。
几乎每隔一段路便会车径还未封冻的水塘,好比未打磨的毛镜。
尖锐塌刚的枯草处处随风,风往北,它就应势而倒。
往哪个水田旁一蹲,都看得到一枚小小的月亮,好像油豆灯照着的冰糖。
看上去月亮是甜的。
但一绿金褙子的夫人却坐在轿撵里低低说话,这水快见底了,草也枯成细柴了,难怪人常说冬日里野火多。
不多时,便到了牌坊附近的高楼。
这是逐鹿镇里唯一一座挺拔的高房。
现下还有人在楼下卖手镯,胭脂,布料和香料,等再过一刻钟,游神的队伍便将浩浩荡荡地在楼下穿行。
众人隐隐约约行在屏风中。
屏风设置高雅,不是大红大绿的牡丹绿叶,而是淡黄的木樨和淡紫绣球。
罗浮喜欢这些花朵,一个香极,一个茂极,引人过目难忘。
罗府的小院里就种了许多。
她爱看家养的白鸽停在这些花上头,觉得很美,可以暂时停摆心内的激荡起伏。
场内的其它小姐们,各个衣着考究,浓淡适宜,好比嫦娥,织女,姑射仙。
她们的浅笑低吟合着丝竹声,在楼宇上空荡秋千。
罗浮笑不出来。
其余人如滚锅的水,她如滚水的锅。
桌上的点心已备齐。
罗浮按部就班地坐下,忽然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转头一瞧,原来是个斜卧在桂花树下饮酒的妃子,衣袂带水,媚眼如丝。
罗浮将她移了移,也正好给自己看街市腾了些视线。
妹妹,这可是画像上的人让你嫉妒了?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家的年轻小姐用扇子捂住嘴偷笑,不过,我看这个欢乐场里可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姑娘了。
罗浮默然地颔首致谢。
小姐们大约看出她兴致缺缺,面面相觑,也不便过问,各聊各随缘而过的小日子,话头发散去了。
晚芸同周家人坐一处,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你来我往的寒暄。
每当她忘了笑,春花就用手肘捅她一下。
而晚芸此刻,心内只有轰磕巨响,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一直在想罗浮白日里讲的话,讲到那些受尽伤害的孩子。
她不能面对罗浮了。
她不能接受罗浮在那些受害者之列。
而周庭尘,也就是先前的小炮仗,则在战战兢兢地添茶倒水,又因一杯水倒得过溢,而被大人踹了一脚膝盖。
罗浮借故离开。
她临近楼梯就被拦住,阿枝面容忧虑,拽住罗浮的袖口,小姐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块去。
罗浮淡淡笑着,说你别扯坏我的新衣裳。
我就想下去听红牙曲儿,不巧我斗篷挂在衣架那边了,要麻烦你帮我去取,我在楼下等你便好。
罗浮一下了楼,便直接叫了车夫,说我身子不爽,要回客栈休息。
阿枝抱着她的斗篷在后头叫喊。
罗浮没有回头。
她知道她可以回头看,回头看那些金灿灿,红旋旋,绿茂茂的脑袋。
金钗珠翠,满衣华彩,这是许多人的黄粱一梦。
可她不在乎,她想做个正常人,不想见到那些猴冠麟楦的败类,不想每日脑内重复上千遍,四年前陆青辞他爹陆大人,是如何绞断了她的长发,如何给她灌过浮沤污秽的脏水。
陆青辞什么也不知道。
他敬重他爹,且以此为榜样。
罗浮空有怨恨,猛烈的,寂静的,缓慢的,如电闪雷鸣的,如海棠十八瓣的。
她知道她已经被销毁了。
可陆青辞还是那个懵懂的,前程大好的,上有父亲庇佑的少年。
客栈的烈火熊熊燃烧。
那些还在等待各位大人们在游神会结束后替他们伸张正义的可怜百姓已经被大火烧掉了喉咙和耳朵。
他们以草为标,终究会大火过境。
那柄鹤椿剑是假的。
那只白鹤是假的。
一切不过是个天罗地网的局。
这些想为儿女,为无辜孩子主持公道的好心人此刻已倒在了北面的客房地板下。
罗浮早在他们进客栈后,便几次三番地想提醒他们抽身,谁知他们门外兵士把守,而他们也早在喝下那一碗暖胃的姜汤后,便昏迷不醒了。
罗浮若够大无畏,也可在他们进门前,便正大光门地告知:此处在瓮中捉鳖。
但她不能,不能以罗家上下四五十人口的命行如此胆大妄为的事。
陆九澜的爹娘和其余亲眷仆从,就是这样被关进疯人院的,就是这样被一把大火烧得连灰也不剩的。
罗浮不能重蹈覆辙。
木头的爆裂声如雷贯耳,屋梁倒塌的轰隆几乎在天边裂成一道豁口。
许多人在拼命救火,叫喊,一桶一桶的凉水扑向火焰的血盆大口,雕花的窗框不停带火落下。
内里已全无人的动静。
小姐啊,这火大的哟……我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
轿夫在冬日里大汗淋漓,汗流浃背,要不……我送您回去。
天干物燥,木料的屋子撑不住气,谁也不知怎么就着起天火来了。
罗浮并不想回去,她让轿夫带她到了鱼市。
鱼市灯火绵延,人声鼎沸,有难得的冬日烟火气。
罗浮给了轿夫一些碎银,让他进棚里喝茶,自己则一再坚持要独自走走。
阿灵,不准你吃这鱼。
一身着白色箭衣的貌美少年正在训斥白鹤。
白鹤仙气四溢,修长典雅,张着翅膀,叫了两声,果然将那死鱼原原本本地吐落出来。
少年与罗浮年纪相仿,十四五的样子。
罗浮看他提着一把银剑,盯了他许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高冷,两手一抱,无可奉告。
你是不叫林瞬?我在话本上见你的名字。
林瞬耳根微红,你找我有事?你是何时到逐鹿镇来的?就是现在碰巧途经而已,我要去六里镇捉盗匪。
你到底有何贵干,为何问起这个?罗浮浅笑不答,蹲下身子舀水盆里那只金黄的鲤鱼。
它有点老态,但身子极小,游动缓慢,被打捞也挣扎,腮也不动,我从未见过你,却能一眼叫出你的名字,你是不是感到很荣幸?林瞬微怒,我与你萍水相逢。
罗浮仍旧自顾自地说话,不止是我,而是许多人,都能一眼认出你。
你的鹤,你的剑,都像是神明降临,但你不知道神明竟也会有害死人的时候。
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
你到底想说什么?对了,你觉得此地的风物人情如何罗浮莞尔一笑,抬头看他。
林瞬终于看出眼前的少女神情戚戚,便好脾气地忍耐了她所有的前言不搭后语和言辞冒犯,取出银子,替罗浮买下那只老鲤鱼,我送你。
若是不开心的话,我可陪你走走,你有什么怨怼,可跟我挑明,只要你不疑心我是别有用心。
自然不会。
罗浮扶了扶歪掉的石榴流苏簪子,起身时有些手脚麻木,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此地的风物人情如何。
林瞬见罗浮摇晃,便扶住她的小臂,不假思索地答道,民风淳朴,物美天合。
如果这样,我便没什么同你说的了。
我可有说错什么?没有。
因了解黑暗的眼睛已在火焰里失明,所以天地一片光明。
你会不会杀人?罗浮的眼光像梭子一样。
少年林瞬实话实说,我刚下师门,师傅传与我的鹤椿剑,还未见过血。
罗浮沉默片刻,那便算了。
何事算了?你若有冤屈,只管告知我便是。
无事。
罗浮要从林瞬手中接过装着金鱼的小缸,给我吧,谢谢你送我的鱼,这是我今日唯一的一点开心。
而林瞬是何其体贴心善的少年,触到她指尖冰凉,便说,这缸冷,我先替你拿着。
我手热了,可以捧凉的东西了。
罗浮朝手心呼呼热气,又搓了搓手掌,抱歉,我要走了。
多谢你,也多谢你的鱼,我好生喂养的。
林瞬颔首,不客气,后会有期。
很荣幸见到你。
罗浮从袖袋取出前几月在地上捡着的那枚指盖大小的佛像,作为回礼,送给你,愿你前路平顺。
林瞬接过那枚小小的,缺了一只眼的小佛像,不好意思道,谢谢,不过我不信佛。
他将那小佛像在手心转了一圈,但总觉得这是钱买不到的东西。
罗浮微笑,转身离去。
她单薄的身形再次融入到莽莽人潮里。
在这样的世代,没人能充当神明,纵使是林瞬这样来日可独步天下的大侠,也拯救不了所有无辜人的性命。
隔日,罗浮听陆九澜说晚芸病了一夜,烧的浑身滚烫,胡言乱语,断断续续吐了两个时辰。
是怎么回事?罗浮问道。
昨夜神会后,众人得知客栈大火,不少夫人小姐都病倒了。
陆九澜神色晦暗,晚芸病的更早些,还在长街心不在焉地看神会时,就不知被什么人推到队伍里,结果被那些油墨重彩的鬼脸吓到失控。
罗浮嗯了一声。
一起去看看她?行。
罗浮有些迟疑。
你昨夜去哪了?游神会结束才回来,罗夫人寻你要寻疯了。
随意走走。
罗浮显得很疲惫。
两人并排走过一排厢房时,忽而被一楼大堂里,围坐叙话的大人们喊住。
陆大人被簇拥在中央,陆青辞夫妇则隔在一旁坐。
一金红道袍的大人眼尖,招呼罗浮,陆九澜二人下楼坐,九澜!你们下来喝杯淡酒!陆九澜应得极快,招手便道,那我正赶的好巧。
罗浮并无下去的念头,但陆九澜朝她使了使眼色。
罗浮终究,还是慢腾腾地抬了步子。
这一旁,陆九澜刚端起茶杯,那红金道袍的大人就抬手给了罗浮一个耳光,厉声喝道,哪家不懂事的丫头!谁允许你一步三摇,慢慢悠悠下楼的!陆九澜打圆场,团练使,这是罗通判家的四小姐。
她素来都是这样,旁人吃饭两刻,她有三刻才能拿起勺。
哦。
团练使捋了捋青扎扎的下颚,考究地看着罗浮,原来是罗家的女儿,我当是哪个府门里不懂事的奴婢,对不住了啊。
罗浮不咸不淡地瞟了这位团练使一眼,然后抓起玉托盘上的白瓷酒壶,砸向这位大人的脑袋。
破裂的瓷片割得团练使鲜血直流。
罗浮的手也被割伤。
她已弄不清地上的血是为何而流。
手也没有疼痛,她心头汹涌澎湃。
暗色的血滴在自己的裙摆绣花上。
好好好,疾风知劲草。
陆大人却拍掌大笑,扭头对那位新上任的游骑将军道,你看这罗浮是不是木兰女将,什么都固若金汤。
陆九澜目瞪口呆。
你先回房里,我派人给你请大夫。
陆青辞拳头捏紧,面色阴郁,站起身来道,九澜,你陪她上去。
罗浮不看他,直接转身上楼。
罗浮,你等等我,我先给你拿瓶金创药缓一缓。
陆九澜提衫便追,又嬉皮笑脸地冲团练使说道,我也给您拿一瓶。
滚远一点。
罗浮面色苍白地推开陆九澜。
好嘞。
陆九澜耸耸肩,然后正身冲各位大人们指了指太阳穴,示意罗浮该看的不是手伤,而是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