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辞的婚事定在十一月初九。
听说常梁城的少女们日日以泪洗面,湿了被褥的双面。
这样潮湿阴冷的天,荞麦枕头会发芽吗?罗浮很好奇。
会啊,厨娘天天收着呢。
晚芸也打趣,这样啊,就是开源节流。
她们真是蜻蜓咬自个儿的尾巴,自己害自己。
晚芸姐姐你看我多厉害,连一声叹气都没有。
你得说你多没良心。
陆青辞是独子,亲事办的隆重而盛大,八方贵客云集,红绸红灯铺路,满目金银交错,玉石叮当,晚芸不禁感慨,有些人生来体面,从初诞裹身的襁褓到死后的棺木,都是上层的,都是雍容的,都是让人刮目相看的。
虽说人人死后万事皆空,可活着想什么死后的事情。
周家坐在上席,罗家坐在靠假山的桌上。
晚芸张望着,终于看到罗浮恬淡的脸。
罗浮平平静静。
就要这样,待会向陆公子敬酒时,也要这么得体。
罗夫人提醒她。
罗浮点头说好。
等宾客坐齐时,罗浮突然站起身来,向各位宾客敬茶。
各位宾客在上,请许我敬茶一杯。
晚芸身体一僵。
也许诸位都在前些日子听到过一些不入耳的传闻,是有关嘉玉姐姐,我大哥罗显,还有我的纷繁杂事。
可青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必须做出澄清,以免牵连无辜之人。
但我人微言轻,只能借此贵人云集的场面,向嘉玉姐姐道歉。
是我妄自胡言,乱了她的清誉。
我也想向大哥敬一杯赔罪酒,我没眼没鼻地说胡话,险些害你断了前程,对不起。
四小姐想多啦,我们什么也没听说过,大家说是不是?哪有人会将这些瓜田李下的七七八八挂在心头啊。
唉,人的一生,不过是石中敲火,万古长夜里的一点灰而已。
众人纷纷附和,装耳聋眼瞎,好像之前八卦揣测,都是他们的□□,与他们本人的心意无关。
罗浮满脸歉意地坐下。
这事就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翻篇了。
上回,也是在陆府,那次是在陆青辞的冠礼上,晚芸偷玉的事件也是这样糊里糊涂一了百了的。
可见有些人醒着也是睡着的。
明事理的人不会在这样祥和的氛围里质疑,否决,谩骂。
它妈的。
晚芸低声咒骂道。
周老夫人瞪了她一眼。
陆青辞先从周家那头敬酒。
宾客腔调肉麻。
从祝二十四遍中书考到石麟天堕,枝繁叶茂。
都是些喜气洋洋,热气腾腾的话,一听到就让人禁不住掩面盖住那些口水味儿。
大多数人的吹捧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就是毕恭毕敬地往你牙齿上塞麦芽糖。
外头爆竹在响,一串接一串,也不知道要放到何时才是个良辰吉时。
晚芸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除夕夜。
城里乡下全是这般热闹,笑欣欣的。
七岁那年,娘和爹带着晚芸进城,花了足足五十个铜板才能上到茶楼喝一碗不热的茶。
他们在人头攒动中抻长脖子,看天上的红绿花火,说花了好些钱的,一定要看得比别人更仔细些,就赚到了。
晚芸爹让晚芸坐在他肩头。
有一个奶团子一样的小公子也坐在下人的肩头上。
那个狗东西猛打了下她的头。
爹不敢讲话。
她哭着说,爹!爹却只能捂住她的嘴。
晚芸一直以为,在热闹里的人是最快乐的,但她看向罗浮,才知道热闹也可以作假。
罗浮坐在宾客中喜气洋洋,她微弱的心念转合在人声鼎沸里就是蟹眼气泡。
罗显甚至走过来,轻轻拥抱着她的肩头。
罗大人和罗夫人喜极而泣。
旁边的贵夫人们也不住点头,用蚕丝的手绢捏着眼角,说,好好好,这才是真正的破镜重圆。
陆大人也走将过来,当场送给罗浮一对碾玉牡丹的对簪。
所有人发出惊羡的赞叹。
可晚芸知道人人都在背地里嘲笑。
罗浮曾跟陆青辞那样亲密,到头来,来年却将成了他爹的小妾。
所有人都是疯子。
一番客套寒暄后又过了半晌,罗浮缓缓走到一袭礼服的陆青辞跟前。
陆青辞身子微微靠在柱子旁,一轮敬酒,整个人已有了微醺之态,看了罗浮许久,才知道没有认错来人。
陆青辞见到她端着酒杯,不免有些微怒,忽而喝道,你别喝酒!醉酒的陆青辞脾气不算太好。
他这个样子,罗浮也是头一回见。
她的心里有恐惧,说话突然怯了。
罗浮轻手轻脚地将酒盏推向陆青辞,陆哥哥,替我向嘉玉姐姐道歉,我太莽撞了,鲜少照顾到旁人的颜面。
总之,千错万错,我都是出水之源,我太对不起你。
罗浮自始自终低着头,没有抬头看他。
陆青辞的脸在热闹的红光中是铁青色。
愿你来日买刀赠扇,也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
罗浮的手忽而发抖。
他说,你假不假。
你为何要编排出嘉玉和罗显私通的谎言?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替你向我父亲求情,因你一向任性,也该受受报应。
罗浮抬头,眨了眨眼,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
我和罗显的事情是假的,但他二人却是真真的。
但她道歉,对不起。
陆青辞从她身边走过。
罗浮的酒盏从手心脱落,她终于抬头看向他的背影,语气像淰淰的苍云,我只能这样了,陆哥哥,你不喜欢,那也不能怎样。
你宴席上的灯火很亮。
罗浮的眼睛飘向高空之月,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繁华堂皇的场面了。
我很高兴,它是属于你的。
每个人都应该得到这样热闹的祝愿。
罗浮没有哭泣,因为盛大的焰火已毫无畏惧地炸裂,震得她心神游离,一时忘了身在何地。
陆哥哥,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同时也是庆幸,我们之间不会有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怅惘了,因为我们分别时,或许还那么年轻。
晚芸不知何时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指了指阁楼,说,我们去那边。
爬到阁楼的顶端。
也许是因避开了人流,突然豁然的缘故,她们贪婪地吸着洁净的空气。
这里能看到烟火的全貌,但那一种澎湃感消失了。
烟花不像烟花,像是在转的走马灯。
人声的喧嚣成了蚊子的嘤咛,蚊子的嘤咛则在耳边放大成春日的雷鸣。
碎烟残花降落在南浦水的心上,像个不入流的画师手笔。
晚芸忽然长呼了一口气,你是个大人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
不是冷静,是有勇气了。
罗浮出神地看着烟花,有未来,就愿意委曲求全。
晚芸无奈笑笑,可你还是失落。
罗浮笑吟吟地看向她。
新一轮的壮阔焰火已怒放。
有很长的日子,人是芜杂的,像一块长出霉点的旧布,裹在乞丐的身上。
会忘掉吃饭,忘掉饥饿,直到因身体不适而出现强烈耳鸣,像一只迷路的蚊虫封在了甬道里。
眼前有秀野,可刚走两步,秀野里就有一位磨刀霍霍的屠夫。
我失落,好像更多是因为我幼年的幻像全都覆灭了。
罗浮喃喃的,神色迷茫。
我没有喜欢他,甚过于喜欢你。
但我以前想过嫁给他。
罗浮好像在回想很遥远的事情。
晚芸看着罗浮,不发一言。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罗浮的话语碎哝哝的,是熟梅天的湿衣裳吧。
她似乎有些没有力气,晚芸姐姐,我以前甚至还想过自己白发苍苍的样子。
我想我哪怕人老珠黄了,也要拿一把长柄绣花的纨扇。
我就要坐在门口啊,招呼着年轻的公子哥,说我这儿有茶,也有你要找的年轻姑娘。
可这一切好像……都不能实现了。
你能怨恨谁呢?罗浮,哪一步棋不在你的意料之中。
陆九澜设级而上。
你?晚芸有些惊讶。
我弟成婚,我怎能不来。
晚芸,你惊讶什么。
陆九澜笑容灿烂。
罗浮则将身子一背,不愿看他。
罗浮。
陆九澜喊她,你怎么都不应我。
晚芸拉了拉罗浮的衣袖,你们认识?我以前从未听说。
罗浮的脸拉长,不说话。
于是陆九澜又喊了一遍,金小年。
你又怎知罗浮原先叫金小年?晚芸惊讶不已,你想做什么?陆九澜走上前,晚芸不明所以地拉着罗浮往后退。
你怕我做什么?陆九澜两手一摊,有些受伤,我来叙旧的。
你说对吧,小年,我以前老背你过河去隔壁村看向日葵。
罗浮脸有些沉,仍旧不答。
晚芸也面露不悦。
啊。
陆九澜撑手站在阑干上,这里当真是清新啊,再混沌的脑袋,风一吹就像重活了一次。
晚芸,你别怪罗浮没同你讲过我,我自己也从不愿回忆幼年。
你不是在陆家被养到七岁吗?晚芸疑惑。
准确点,我是被陆家放在乡下养了几年,不然怎么会认识乡下教书先生的女儿金小年呢?你别看罗浮现在这个软硬不吃的样子,她以前还总跟我去疯人肆里送粮食,照顾那些神志不清的病人。
罗浮将脸瞥向一边,只说道,宴席马上要散了。
各自回府吧。
我想我们的祝福,陆青辞应该收到了。
我可没祝福。
黄嘉玉这人,差的一塌糊涂,就跟你一样,罗浮。
晚芸朝他的膝盖处踢了一脚。
陆九澜吃痛蹲下,抬头看着二人,你们两啊,真是狼狈为奸,天造地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