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陆青辞来,晚芸便单刀直入,你劝明白你爹没有?陆青辞疲态尽显,摇摇头。
连月的挑灯夜战,宵衣旰食,如今好不容易才能歇口气,而先前未尽的杂事又不得不再显于眉首。
他的心也犹如一张破网,飘在一方枯叶铺满的塘子里。
他觉得罗浮未免有些自作孽。
陆大人已语出身败名裂,在所不惜这样的话头了,他作为儿子已然束手无策。
何况他深信百事孝为先。
加之陆九澜这人也从来不嫌事大,慢慢悠悠地鼓吹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
而他恨罗浮,陆青辞是知道缘由的。
猪油蒙了心啊。
晚芸震惊,你怎么这样没用。
她急地有些口不择言,要知道她觉得自己够体贴了,是特地等陆青辞会试毕了后才催促起他的,没想仍旧花开无果,马上就是十月了,明年三月难道还会在天边吗?陆青辞,罗浮是你多年的亲友啊,你都不能顾念旧情吗?你得问罗浮自己的意愿,说不定她愿意。
晚芸头脑充血,当即给了他一记耳光。
陆青辞惨淡的笑了几声,我爹近日送了不少首饰珠钗到罗府。
你这般殚精竭虑地为她,你可见过她见到那些俗物时的笑容吗?晚芸看着陆青辞,满眼的不可置信,喉口生硬,老半天才想起人是有嗓子的,陆青辞,你才是天地间最虚幻的水中捞月,我终于明白罗浮为什么这样可怜。
是,她可怜。
陆青辞忽而有些激动,那我,那你,莫名被牵连,却又情不自禁地牵肠挂肚,难不成就不可怜?可怜啊。
晚芸的话像刀一样劈过去,我当然知道可怜,可我愿陪她。
那是你自己。
陆青辞的话极伤人。
晚芸拂袖下楼,那是一道百年的老楼梯。
小厮一直在后面焦急地喊着,小姐,小姐,您慢点,我怕您摔着。
她脚步重重的,突然在楼梯口停下,呆住。
她不知道罗浮怎么会出现在茶馆里。
罗浮定定地看着她,直呼她本名,赵晚芸,你一直在做些什么?我说过了,是我自己作死的,你们为什么非要救我?晚芸不知怎么回答。
罗浮掉头就走。
罗浮!你不要跟着我。
罗浮的态度冷清到晚芸寒心。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好像我是个外人一样!晚芸愠怒。
棺木一合,大家都是外人。
晚芸神色顿时荒芜,猛抓住她的肩膀,你要做什么?罗浮费了极大的力气,将晚芸推开,虚弱道,我没想好,你让我一个人走走。
难道你想好了什么时候去死,还会跟我说吗?罗浮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甚至有些委屈地看着晚芸,我会啊。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向你道别。
晚芸哑口无言。
罗浮一人走出茶馆。
晚芸见她没走回家的方向,便慢慢地跟在后头。
罗浮在转角处不慎跌地上。
她手掌撑地,划出两三道血痕。
晚芸箭步冲上前,拿出帕子清理她手上的草灰。
罗浮抽掉手。
晚芸知道现在自己管不了她。
罗浮只是漫无目的的走,走着不知会通向哪里的道路。
晚芸担心她走出城门外被人拐带。
而罗浮似乎是在逛街。
她摸了摸面具铺子上的青红面具,抚了抚它的两只尖角,听着摊主的招呼十文钱一个!,却并未拿钱买,而是将它重新挂了回去,同时将尖角面具同獠牙面具调了个方位,这样一排的款式就齐整了。
晚芸摸了摸荷包,发觉今日忘了带。
罗浮又慢悠悠地凑到卖难人木的小摊上。
小摊一侧挂着幡,上头写着难人木难木人,不难不要钱。
罗浮轻声细语地问,是不是解开了,便不要钱?小贩见她年纪小,张口便诓,小姑娘要是解开了,我倒送你三文钱。
罗浮点点头,随便从摊布上挑了一个。
晚芸在后边看着,觉得罗浮当真是不可思议。
她的举动永远都出乎人意料。
难怪陆青辞拿不准她。
解开了。
罗浮将孔明锁递到小贩面前。
小贩脸色青白一块,小妹妹,你瞧我这儿生意也冷清,我这一天也没挣到几个铜板呢,我有块姜糖,要不你凑和一下。
我不吃姜,有别的吗?罗浮看着小贩。
快给钱。
晚芸上前轻轻踹了下小贩的脚尖,你先前说的,我也可都听到了。
小贩见来的又是一个小女孩,也不怕,死鸭子嘴硬道,我先前什么都没说!小姑娘你听岔了,别来捣乱。
切。
晚芸实在忍不住口,而罗浮已经自顾自的飘远了。
晚芸见到罗浮走的路越来越偏僻,两道行人少得可怜,灯盏的亮光也灰扑扑的,狗吠声猫呜声一高扬一压抑,留出空当只给人扑通扑通的心跳。
晚芸从路边取下了一盏外壳枯黄衰败的灯笼,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罗浮,你要证明你没有我,也能在阴曹地府过的好好的,实在也没必要走这么条荒路啊。
罗浮在半明半暗中踽踽独行,不怕路滑摔跤,也不怕前方是死胡同。
她下到小桥的坡下。
晚芸吓的魂不守舍,忙不迭地追上去,你要做什么?罗浮没回答,摸着藤蔓下去,净手不行吗?你为什么非得走这么远?晚芸发问。
不可以吗?罗浮很疑惑,我的脚说它想走这么远。
晚芸气乐了。
罗浮太不正常了,生死,荣辱,只能偶尔漂在她的心上,可能怎么办。
罗浮就是一个可以随时从人间飘走的幽灵。
罗浮,跟你讲个秘密呗。
我以前就见过你,比四年前更早以前。
晚芸突然说道。
罗浮一愣,低眸转身,若有所思,……我知道。
八年前,晚芸只有六岁,头一次乡下人进城到常梁,被夜市里的草编动物迷花了眼,吵着闹着要娘买一只。
娘眉毛一立,吼道,乡下多的是这玩意儿。
跟家里的不一样。
晚芸苦苦哀求,这里还有小老虎。
娘丝毫不心软,抬起手,朝她屁股就是一巴掌。
恰时,有个被人抱在怀里的女娃娃,手中一直把玩着一只草编老虎,路过娘和晚芸二人时,不知怎的,玩脱了手。
而靠在娘背上哭哭啼啼的晚芸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呆住一晌后,立刻怒目而视着小女娃,警告那小女娃莫要哭闹。
晚芸想到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像抢劫的小土匪头子。
照常理,五六岁的奶娃娃丢了手里头正玩着的玩具,该是嚎啕大哭的,但很稀奇古怪的是,那漂亮的小女娃竟还拍手嘻嘻笑笑起来,将腰上挂着的另一只小老虎也丢给小晚芸。
抱着罗浮的奶娘望着水流里的荷花灯,什么也注意,只顾惊喜地叫道,浮儿小姐,您瞧瞧,灯真是好看啊,奴婢带您下去凑近看看好不好啊?娘则一股脑地径直往前,也没察觉到这一插曲儿,不然肯定会拿竹片敲晚芸的手。
就这样天上掉馅饼。
小晚芸毫无障碍地拿到了两只不用费她一个铜板的草老虎。
她听到那个小娃娃叫罗浮,是府里的四小姐。
罗浮把玩的这两只小老虎精致小巧,又绿油油的,活灵活现,会自个儿跳似的。
小姐啊,您的小老虎呢?奶娘终于回神,摸了摸小罗浮的脸蛋,唉呀,告诉奶娘,怎么掉了?小晚芸紧张兮兮。
小罗浮的小粉手盖住奶娘的眼睛,软软糯糯地说,飞走啦,奶娘,老虎飞走啦。
我们回去买一只兔子,好不好,好不好嘛,奶娘。
小晚芸心头一松,将两只草老虎塞到衣裳里藏好,将脑袋深深地埋在娘的脖子里,不知是不是夏风吹凉了,还是太激动,身子抖动的厉害。
她从那以后,都觉得夏天是又冷又暖的,像躺在一张冰床上扇太阳。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小老虎给你吗?只是因为我不喜欢,我想让奶娘给我新买一只草编兔子。
还是谢谢你。
为什么?罗浮困惑了,当时我送给你,跟扔掉是没有分别的。
那你为什么还能记得我?谁知道呢。
罗浮摇摇头笑,也觉得古怪,没有说一个字。
晚芸偷偷去牵罗浮的手。
和好了,是不是?罗浮略扬一扬下巴,算是吧。
我带你走。
嗯?罗浮歪头看她。
如果亲事逃不掉,那我们就逃吧。
晚芸斩钉截铁。
可我们没有银子,没有任何生计。
罗浮有些惊讶,可能出不了城门,就会被抓住。
我们把首饰凑一凑,寻个小丫头去隔壁镇卖掉。
平日做点刺绣,也能拿出去卖。
真的可以吗?我什么都不会,劈柴烧火做饭,我一点眉目都没有。
罗浮十分忧虑。
我会啊。
晚芸嫌她娇气,再说我可以教你,包教包会。
总会有教不会,又不想做的东西嘛。
那就我扛了。
说定咯。
罗浮眉眼弯弯。
上当了。
晚芸暗叫不好。
罗浮欢天喜地地朝前走了几步路,突然呆若木鸡,转过身来又看向晚芸。
怎么了?晚芸上前摸她额头。
晚芸姐姐,你刚才是有说要带我离开常梁吧?罗浮紧张得眉头一撺。
我以为你听的很清楚呢。
晚芸觉得奇奇怪怪,合着你方才在傻乐呢。
罗浮摸摸脸上的泪珠,我怎么高兴地才走了几步路,就以为是一场梦了。
这样,我每天都在你耳边讲一遍,怎么样?真的吗?那好啊。
罗浮拉着晚芸的袖子,央求道,你现在再讲一遍。
晚芸双手拢成喇叭,对着空地大喊,我们要自由了!罗浮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她看到湛蓝的夜空里飞过两只白鸟儿,颜色那样白,还横空出世,翅膀并着翅膀,飞撞到高楼廊檐的红灯笼下,顿时成了两颗掉灰的火球,于是她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没有飞鸟,没有火球,高楼还是高楼,灯笼还是灯笼,晚芸还在她身旁。
夜里,罗浮从壁橱深处的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白瓷药瓶,将它捧在手心摩挲。
那是千机药。
罗浮掀开瓶盖,然后将它浇在灯盏的灯芯处,房间陡然全暗。
晚安。
她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舒缓神色,晚芸姐姐,拜托,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罗浮抱膝坐在床头,偏头去看皎洁的月色,白色纱帐被嫩凉的风吹的飘飘荡荡,我太寂寞了。
月亮从来不和我说话。
她没有朋友。
因为我死后会下地狱的。
你不理我,是洁身自好,所以我更爱你了,月亮。
罗浮看着天上。
罗浮的眼前又开始出现幻象。
一所大院。
大院里头,蓬茸茸的蔓草拧拧巴巴地左一团,右一团,厚的像毛毯,绿的像染缸,接着便是一栋似蜂巢又似累卵的住所。
横七间,高两层。
有些颓败的声势浩大。
破败的木架子和漏洞的窗纸,隐隐露出一颗两颗乱糟糟的脑袋,披头散发或是顶着松垮的云鬓。
男男女女混杂,时不时有人顺着歪斜的矮梯爬下,或是攀到半截,勾着脚在傻笑。
梯子都是小段小段的,通向几近坍圮的洞门。
这样正面看去,整栋楼像是岁月风摩过后的壁画,每一道裂缝窝草窝泥,将原本就很丧气的陈腐旧痕又添了道妊娠纹。
院子门前的牌匾上大墨书写三字儿――疯人肆。
罗浮知道这不是幻觉。
陆九澜的爹和娘死在这里。
跟她有关。
不对,是和金小年有关。
你要明白,罗浮摇摇头,我没有放那一把火。
陆九澜哈哈大笑。
可油总是你泼的。
你还那么小,只有一丁点大,却能那么欢天喜地作恶,所以你不知道你有多恶心。
罗浮一字一顿,我不是故意的。
是陆大人告诉我,只要我帮他舀这一桶油,他便会让我和陆青辞一起去看花灯。
陆九澜,你应该懂的,那场火无论如何都会燃烧。
她当年根本不知道那桶油是做什么的。
真的不明白。
陆大人跟她说的是——防虫。
蚂蚁脚滑,就再爬不上窗。
她不知道怎么会有冲天的火光。
那一年,金小年也没能和心心念念的人看成花灯。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陆青辞同几位小少爷一道,陪着几位花团锦簇的小小姐在一樽花架彩灯下说笑投壶。
素人金小年初次见到陆青辞时也是在这样喧阗的街上,他小小一个人蹲在路边指责小贩卖的是假画。
她很想上到前头问他,你是不是背着家里长辈偷偷喝了紫苏桃子酒。
这可素人金小年不配同贵公子说话。
金先生同年过世。
金小年同年变成罗浮。
那年是六岁。
陆青辞只认识罗浮,不认识金小年。
金小年,所以你现在是想同我联手,杀掉我的舅舅?陆九澜未开的折扇转了一圈。
是的。
你很可笑。
先前为虎作伥,是为了跟陆青辞看一次花灯,现在心狠手辣,却不管不顾他是否恨你入骨。
金小年和罗浮的人生,没有一次是值得。
不过……我会和你同盟。
顺道……再跟你讲件事。
什么?金小年,我喜欢周晚芸。
她不是周晚芸,世上没有周晚芸,她姓赵。
罗浮不假思索答道。
陆九澜轻笑一声,甭管姓什么,我就是挺心悦她的,所以想知会你一声。
你永远在心悦女子。
罗浮补了一刀。
数不清的女子,接二连三的女子。
是啊。
陆九澜靠在椅背上,唰一声摊开折扇,我现在喜欢她,将来也会不喜欢她。
但若是我要报复你,硬把她从你身边夺走呢。
金小年啊,你也会视我作眼中钉吗?不会。
罗浮抿了一口茶。
因为你是金小年的朋友,童年唯一的朋友。
……你果然只爱你自己。
茶馆外忽而响起一阵经筒声,一个红袍的喇嘛打街心走过。
罗浮望的出神。
陆九澜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有什么要祷告的吗?有。
罗浮眼神悠悠。
原谅我这一生所有的谎言吧。
罗显啊,幸好你命好,有惊无险,所以请原谅我所有的过错吧。
虽然我们之间什么样的怨恨和隐情都没有。
可晚芸姐姐啊,倘若到所有真相如清泉石上流一样敞亮时,你都断断不可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