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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025-04-03 13:44:53

一等陆青辞来,晚芸便单刀直入,你劝明白你爹没有?陆青辞疲态尽显,摇摇头。

连月的挑灯夜战,宵衣旰食,如今好不容易才能歇口气,而先前未尽的杂事又不得不再显于眉首。

他的心也犹如一张破网,飘在一方枯叶铺满的塘子里。

他觉得罗浮未免有些自作孽。

陆大人已语出身败名裂,在所不惜这样的话头了,他作为儿子已然束手无策。

何况他深信百事孝为先。

加之陆九澜这人也从来不嫌事大,慢慢悠悠地鼓吹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

而他恨罗浮,陆青辞是知道缘由的。

猪油蒙了心啊。

晚芸震惊,你怎么这样没用。

她急地有些口不择言,要知道她觉得自己够体贴了,是特地等陆青辞会试毕了后才催促起他的,没想仍旧花开无果,马上就是十月了,明年三月难道还会在天边吗?陆青辞,罗浮是你多年的亲友啊,你都不能顾念旧情吗?你得问罗浮自己的意愿,说不定她愿意。

晚芸头脑充血,当即给了他一记耳光。

陆青辞惨淡的笑了几声,我爹近日送了不少首饰珠钗到罗府。

你这般殚精竭虑地为她,你可见过她见到那些俗物时的笑容吗?晚芸看着陆青辞,满眼的不可置信,喉口生硬,老半天才想起人是有嗓子的,陆青辞,你才是天地间最虚幻的水中捞月,我终于明白罗浮为什么这样可怜。

是,她可怜。

陆青辞忽而有些激动,那我,那你,莫名被牵连,却又情不自禁地牵肠挂肚,难不成就不可怜?可怜啊。

晚芸的话像刀一样劈过去,我当然知道可怜,可我愿陪她。

那是你自己。

陆青辞的话极伤人。

晚芸拂袖下楼,那是一道百年的老楼梯。

小厮一直在后面焦急地喊着,小姐,小姐,您慢点,我怕您摔着。

她脚步重重的,突然在楼梯口停下,呆住。

她不知道罗浮怎么会出现在茶馆里。

罗浮定定地看着她,直呼她本名,赵晚芸,你一直在做些什么?我说过了,是我自己作死的,你们为什么非要救我?晚芸不知怎么回答。

罗浮掉头就走。

罗浮!你不要跟着我。

罗浮的态度冷清到晚芸寒心。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好像我是个外人一样!晚芸愠怒。

棺木一合,大家都是外人。

晚芸神色顿时荒芜,猛抓住她的肩膀,你要做什么?罗浮费了极大的力气,将晚芸推开,虚弱道,我没想好,你让我一个人走走。

难道你想好了什么时候去死,还会跟我说吗?罗浮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甚至有些委屈地看着晚芸,我会啊。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向你道别。

晚芸哑口无言。

罗浮一人走出茶馆。

晚芸见她没走回家的方向,便慢慢地跟在后头。

罗浮在转角处不慎跌地上。

她手掌撑地,划出两三道血痕。

晚芸箭步冲上前,拿出帕子清理她手上的草灰。

罗浮抽掉手。

晚芸知道现在自己管不了她。

罗浮只是漫无目的的走,走着不知会通向哪里的道路。

晚芸担心她走出城门外被人拐带。

而罗浮似乎是在逛街。

她摸了摸面具铺子上的青红面具,抚了抚它的两只尖角,听着摊主的招呼十文钱一个!,却并未拿钱买,而是将它重新挂了回去,同时将尖角面具同獠牙面具调了个方位,这样一排的款式就齐整了。

晚芸摸了摸荷包,发觉今日忘了带。

罗浮又慢悠悠地凑到卖难人木的小摊上。

小摊一侧挂着幡,上头写着难人木难木人,不难不要钱。

罗浮轻声细语地问,是不是解开了,便不要钱?小贩见她年纪小,张口便诓,小姑娘要是解开了,我倒送你三文钱。

罗浮点点头,随便从摊布上挑了一个。

晚芸在后边看着,觉得罗浮当真是不可思议。

她的举动永远都出乎人意料。

难怪陆青辞拿不准她。

解开了。

罗浮将孔明锁递到小贩面前。

小贩脸色青白一块,小妹妹,你瞧我这儿生意也冷清,我这一天也没挣到几个铜板呢,我有块姜糖,要不你凑和一下。

我不吃姜,有别的吗?罗浮看着小贩。

快给钱。

晚芸上前轻轻踹了下小贩的脚尖,你先前说的,我也可都听到了。

小贩见来的又是一个小女孩,也不怕,死鸭子嘴硬道,我先前什么都没说!小姑娘你听岔了,别来捣乱。

切。

晚芸实在忍不住口,而罗浮已经自顾自的飘远了。

晚芸见到罗浮走的路越来越偏僻,两道行人少得可怜,灯盏的亮光也灰扑扑的,狗吠声猫呜声一高扬一压抑,留出空当只给人扑通扑通的心跳。

晚芸从路边取下了一盏外壳枯黄衰败的灯笼,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罗浮,你要证明你没有我,也能在阴曹地府过的好好的,实在也没必要走这么条荒路啊。

罗浮在半明半暗中踽踽独行,不怕路滑摔跤,也不怕前方是死胡同。

她下到小桥的坡下。

晚芸吓的魂不守舍,忙不迭地追上去,你要做什么?罗浮没回答,摸着藤蔓下去,净手不行吗?你为什么非得走这么远?晚芸发问。

不可以吗?罗浮很疑惑,我的脚说它想走这么远。

晚芸气乐了。

罗浮太不正常了,生死,荣辱,只能偶尔漂在她的心上,可能怎么办。

罗浮就是一个可以随时从人间飘走的幽灵。

罗浮,跟你讲个秘密呗。

我以前就见过你,比四年前更早以前。

晚芸突然说道。

罗浮一愣,低眸转身,若有所思,……我知道。

八年前,晚芸只有六岁,头一次乡下人进城到常梁,被夜市里的草编动物迷花了眼,吵着闹着要娘买一只。

娘眉毛一立,吼道,乡下多的是这玩意儿。

跟家里的不一样。

晚芸苦苦哀求,这里还有小老虎。

娘丝毫不心软,抬起手,朝她屁股就是一巴掌。

恰时,有个被人抱在怀里的女娃娃,手中一直把玩着一只草编老虎,路过娘和晚芸二人时,不知怎的,玩脱了手。

而靠在娘背上哭哭啼啼的晚芸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呆住一晌后,立刻怒目而视着小女娃,警告那小女娃莫要哭闹。

晚芸想到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像抢劫的小土匪头子。

照常理,五六岁的奶娃娃丢了手里头正玩着的玩具,该是嚎啕大哭的,但很稀奇古怪的是,那漂亮的小女娃竟还拍手嘻嘻笑笑起来,将腰上挂着的另一只小老虎也丢给小晚芸。

抱着罗浮的奶娘望着水流里的荷花灯,什么也注意,只顾惊喜地叫道,浮儿小姐,您瞧瞧,灯真是好看啊,奴婢带您下去凑近看看好不好啊?娘则一股脑地径直往前,也没察觉到这一插曲儿,不然肯定会拿竹片敲晚芸的手。

就这样天上掉馅饼。

小晚芸毫无障碍地拿到了两只不用费她一个铜板的草老虎。

她听到那个小娃娃叫罗浮,是府里的四小姐。

罗浮把玩的这两只小老虎精致小巧,又绿油油的,活灵活现,会自个儿跳似的。

小姐啊,您的小老虎呢?奶娘终于回神,摸了摸小罗浮的脸蛋,唉呀,告诉奶娘,怎么掉了?小晚芸紧张兮兮。

小罗浮的小粉手盖住奶娘的眼睛,软软糯糯地说,飞走啦,奶娘,老虎飞走啦。

我们回去买一只兔子,好不好,好不好嘛,奶娘。

小晚芸心头一松,将两只草老虎塞到衣裳里藏好,将脑袋深深地埋在娘的脖子里,不知是不是夏风吹凉了,还是太激动,身子抖动的厉害。

她从那以后,都觉得夏天是又冷又暖的,像躺在一张冰床上扇太阳。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小老虎给你吗?只是因为我不喜欢,我想让奶娘给我新买一只草编兔子。

还是谢谢你。

为什么?罗浮困惑了,当时我送给你,跟扔掉是没有分别的。

那你为什么还能记得我?谁知道呢。

罗浮摇摇头笑,也觉得古怪,没有说一个字。

晚芸偷偷去牵罗浮的手。

和好了,是不是?罗浮略扬一扬下巴,算是吧。

我带你走。

嗯?罗浮歪头看她。

如果亲事逃不掉,那我们就逃吧。

晚芸斩钉截铁。

可我们没有银子,没有任何生计。

罗浮有些惊讶,可能出不了城门,就会被抓住。

我们把首饰凑一凑,寻个小丫头去隔壁镇卖掉。

平日做点刺绣,也能拿出去卖。

真的可以吗?我什么都不会,劈柴烧火做饭,我一点眉目都没有。

罗浮十分忧虑。

我会啊。

晚芸嫌她娇气,再说我可以教你,包教包会。

总会有教不会,又不想做的东西嘛。

那就我扛了。

说定咯。

罗浮眉眼弯弯。

上当了。

晚芸暗叫不好。

罗浮欢天喜地地朝前走了几步路,突然呆若木鸡,转过身来又看向晚芸。

怎么了?晚芸上前摸她额头。

晚芸姐姐,你刚才是有说要带我离开常梁吧?罗浮紧张得眉头一撺。

我以为你听的很清楚呢。

晚芸觉得奇奇怪怪,合着你方才在傻乐呢。

罗浮摸摸脸上的泪珠,我怎么高兴地才走了几步路,就以为是一场梦了。

这样,我每天都在你耳边讲一遍,怎么样?真的吗?那好啊。

罗浮拉着晚芸的袖子,央求道,你现在再讲一遍。

晚芸双手拢成喇叭,对着空地大喊,我们要自由了!罗浮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她看到湛蓝的夜空里飞过两只白鸟儿,颜色那样白,还横空出世,翅膀并着翅膀,飞撞到高楼廊檐的红灯笼下,顿时成了两颗掉灰的火球,于是她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没有飞鸟,没有火球,高楼还是高楼,灯笼还是灯笼,晚芸还在她身旁。

夜里,罗浮从壁橱深处的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白瓷药瓶,将它捧在手心摩挲。

那是千机药。

罗浮掀开瓶盖,然后将它浇在灯盏的灯芯处,房间陡然全暗。

晚安。

她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舒缓神色,晚芸姐姐,拜托,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罗浮抱膝坐在床头,偏头去看皎洁的月色,白色纱帐被嫩凉的风吹的飘飘荡荡,我太寂寞了。

月亮从来不和我说话。

她没有朋友。

因为我死后会下地狱的。

你不理我,是洁身自好,所以我更爱你了,月亮。

罗浮看着天上。

罗浮的眼前又开始出现幻象。

一所大院。

大院里头,蓬茸茸的蔓草拧拧巴巴地左一团,右一团,厚的像毛毯,绿的像染缸,接着便是一栋似蜂巢又似累卵的住所。

横七间,高两层。

有些颓败的声势浩大。

破败的木架子和漏洞的窗纸,隐隐露出一颗两颗乱糟糟的脑袋,披头散发或是顶着松垮的云鬓。

男男女女混杂,时不时有人顺着歪斜的矮梯爬下,或是攀到半截,勾着脚在傻笑。

梯子都是小段小段的,通向几近坍圮的洞门。

这样正面看去,整栋楼像是岁月风摩过后的壁画,每一道裂缝窝草窝泥,将原本就很丧气的陈腐旧痕又添了道妊娠纹。

院子门前的牌匾上大墨书写三字儿――疯人肆。

罗浮知道这不是幻觉。

陆九澜的爹和娘死在这里。

跟她有关。

不对,是和金小年有关。

你要明白,罗浮摇摇头,我没有放那一把火。

陆九澜哈哈大笑。

可油总是你泼的。

你还那么小,只有一丁点大,却能那么欢天喜地作恶,所以你不知道你有多恶心。

罗浮一字一顿,我不是故意的。

是陆大人告诉我,只要我帮他舀这一桶油,他便会让我和陆青辞一起去看花灯。

陆九澜,你应该懂的,那场火无论如何都会燃烧。

她当年根本不知道那桶油是做什么的。

真的不明白。

陆大人跟她说的是——防虫。

蚂蚁脚滑,就再爬不上窗。

她不知道怎么会有冲天的火光。

那一年,金小年也没能和心心念念的人看成花灯。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陆青辞同几位小少爷一道,陪着几位花团锦簇的小小姐在一樽花架彩灯下说笑投壶。

素人金小年初次见到陆青辞时也是在这样喧阗的街上,他小小一个人蹲在路边指责小贩卖的是假画。

她很想上到前头问他,你是不是背着家里长辈偷偷喝了紫苏桃子酒。

这可素人金小年不配同贵公子说话。

金先生同年过世。

金小年同年变成罗浮。

那年是六岁。

陆青辞只认识罗浮,不认识金小年。

金小年,所以你现在是想同我联手,杀掉我的舅舅?陆九澜未开的折扇转了一圈。

是的。

你很可笑。

先前为虎作伥,是为了跟陆青辞看一次花灯,现在心狠手辣,却不管不顾他是否恨你入骨。

金小年和罗浮的人生,没有一次是值得。

不过……我会和你同盟。

顺道……再跟你讲件事。

什么?金小年,我喜欢周晚芸。

她不是周晚芸,世上没有周晚芸,她姓赵。

罗浮不假思索答道。

陆九澜轻笑一声,甭管姓什么,我就是挺心悦她的,所以想知会你一声。

你永远在心悦女子。

罗浮补了一刀。

数不清的女子,接二连三的女子。

是啊。

陆九澜靠在椅背上,唰一声摊开折扇,我现在喜欢她,将来也会不喜欢她。

但若是我要报复你,硬把她从你身边夺走呢。

金小年啊,你也会视我作眼中钉吗?不会。

罗浮抿了一口茶。

因为你是金小年的朋友,童年唯一的朋友。

……你果然只爱你自己。

茶馆外忽而响起一阵经筒声,一个红袍的喇嘛打街心走过。

罗浮望的出神。

陆九澜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有什么要祷告的吗?有。

罗浮眼神悠悠。

原谅我这一生所有的谎言吧。

罗显啊,幸好你命好,有惊无险,所以请原谅我所有的过错吧。

虽然我们之间什么样的怨恨和隐情都没有。

可晚芸姐姐啊,倘若到所有真相如清泉石上流一样敞亮时,你都断断不可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