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时分,晚芸携着庭尘与春花,在河道边散步。
长长的道路,长长的明黄灯火,洪水方方退去,夜里却已然有了烟火生意,人开始迫不及待地张罗余生,弥补天灾的过错。
晚芸却陷入无限的凝滞。
她到底是怎么从乡野丫头成为这样一步一摇曳的大小姐的。
晚芸看着漫天繁星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要叹出一整条银河。
走着,走着,晚芸摸摸耳垂,发觉那耳铛掉了一只。
是水滴形状的绿松石。
庭尘和春花一同勾腰在路上寻找。
好贵的啊,回去要挨骂了。
晚芸一边扑扇赶蠓虫,一边找提着灯找她掉落的耳铛,小步轻挪着,眼睛几乎贴在地上,突然有人扯了一把她的胳膊,直拉她得挺起腰来。
一年轻男子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枚金累丝嵌绿松石菱花耳环,摇的一阵清响,找这个吧。
诺,老子我替你寻着了,大晚上的,早早回去洗洗歇歇,莫在这人稀的地方多做逗留。
晚芸漠漠地接过手来,借灯打量了一番,摇头递回给他,不是我的。
男子将她递回的手推回去,唉,我是看你都寻了半天了,便去就近的银楼买了一对新的。
这个算我送你,萍水相逢,不过一点小慧而已。
我先前没同你讲过话,你怎知我掉的是耳环?男子指了指耳朵,我有眼睛,观察到的。
那就多谢了。
晚芸径直将耳环戴上,不过一只不值钱的,还有一只呢。
男子大笑道,不愧是我们常梁一霸周家的女儿,我想私藏一只都不成。
你都说是小慧了,那我既担了弱者的名,再无耻些,有又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爱曲解呢,我并无看低你的意思。
不管是看低还是高看,我可一点不在乎。
世人爱捧高踩低,我可不管不顾的。
有了好处,捞就是了。
晚芸将两只新耳环戴好,轻轻晃了晃脑袋,问道,公子瞧我可还配得上?却见男子神色严肃,板着脸,说了一句,别动。
不是对晚芸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一只吸血的文字张着细长如针的脚扒在他薄唇上,同时慢慢举起一只手,两只眼几乎成了斗鸡,牢牢观摩着情况。
晚芸挪了挪步子,凑上前去,吹了口气。
蚊子感知到旁人嘴里呼出的热气,早在碰触前便蹑蹑地飞走了。
男子惊讶地瞪直了眼,晚芸离他那般近,几乎鼻尖相触。
春花大气不敢出,庭尘则一幅遭雷劈的怪样。
晚芸知道他是谁。
陆九澜。
陆青辞表弟。
近些日子是特地来陆家做客的。
听说陆老爷对这个外甥宠爱的很,在膝下足足带到七岁。
今日午间,周夫人便找到晚芸,提起此人。
晚芸不傻,知道夫人特意提起他是什么意思,只一味点头,末了,周夫人让晚芸在戌时一刻来此地。
晚芸问其面容特征,周夫人笑了两声,说浓眉大眼,讲话却阴阴柔柔的,就是了。
这是一场别有目的的会面。
晚芸知道周家所求的陆九澜在城中心的那一张地契,晚芸看中的陆九澜同陆家的关系。
陆九澜开始纠缠上晚芸。
晚芸有时理他,有时当他是生客。
这也是有意而为,当他是塘里的大鱼,拍卖场上的古董呢。
晚芸理他时,他就高兴,不理他,他也高兴,屡屡在花街柳巷的灯红酒绿里醉倒美人怀,高喝几声,再来再来,把酒都开开!到了这时,晚芸就瞪着眼睛在街头灯火下,捧着装了醒酒汤水的带盖碗,不动如松的候在烟火地门前,旁人劝也不走。
当陆九澜醉眼惺忪,搭着人肩膀,一步三摇地走出来,挤眉弄眼地好不容易看清了来人,扬起一胳膊,叫道,晚芸晚上好!时,周围无不哄笑。
晚芸不笑,两只药丸一样的眼睛泡了水,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你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我过门媳妇。
晚芸将醒酒汤的汤碗塞进陆九澜手里,固执地说,你喝!多喝点!陆九澜酒气冲天,拂掉碗盖在地上,那细瓷碗盖顿时摔成四瓣。
他皱紧眉毛盯看着碗里冒着乌漆嘛黑的粘稠液体,咕噜咕噜冒着小泡,像是臭水沟舀出的一碗烂泥,孩子气极了,将碗塞回晚芸手里,我不喝!你放了泻药,上次害老子蹲了一宿的茅厕。
我没有。
晚芸难得大声争辩一回。
其实屁嘞,里头真的有泻药。
陆九澜鼓着腮帮子,怒视着醒酒汤,又抬头看晚芸,愣了半晌。
春花在一旁泫然欲泣,我们小姐等了您足足一个时辰了。
陆九澜突然下了狠心,将汤碗一把抢过,仰头一饮而尽,喝罢就将碗摔在地上,极为不耐烦的甩手,走了!走了!明天早上到茅坑来捞我算了!晚芸感受不到暖意。
晚芸又开始想念罗浮。
那是第二次带罗浮到乡下,看野塘里逮浮萍的白毛鸭子觉得可可爱爱。
罗浮学着晚芸朝塘子里吐口水,那群傻呼呼的鸭子以为喂食来了,便欢天喜地地朝涟漪处捣脖子,两个姑娘,笑到前俯后仰。
等夜沉了,两人就摇着小竹面团扇,给彼此抹了些紫草膏,枕着湿草卧在地里,以萤为盏,以天为衾,以地为席。
晚芸对声响敏感异常,响过一阵的东西,似乎很难在耳边彻底消除。
她耳边还是瓷碎裂的动静。
夜间那么明亮的灯火也照不清她的神色。
她的耳朵里似乎长了一个铜锣。
在她蹲身捂住耳朵的时候,陆九澜扒开她的手说,你明年跟我成亲吧。
你跟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晚芸仰头笑问他。
陆九澜哈哈大笑,双手搁成喇叭状,朝身后那栋灯火璀璨的青楼叫道,姑娘们!明年跟我成亲吧。
十几个涂脂抹粉的艳丽姑娘立即涌到高楼阑干处,好嘞,公子,要记得八台大轿来娶我啊,要是说话不做数,我们可要闹到衙门的哦!你数数多少个姑娘。
陆九澜似乎有些得意。
晚芸看着阑干上俏丽明媚的排排身形,只缓缓说道,真壮观啊。
行啦,我回陆府了。
陆九澜摆摆手,忽然又回身说道,哦,对哦,我们住的那般近,要不要顺顺路。
晚芸摇摇头,我去那边打点荷花酒。
你喝酒?陆九澜有些好奇。
晚芸不假思索地说,不喝。
这才意识到恍惚间说了怎样的谎话。
那我走了。
陆九澜的折扇转了一圈,敲在晚芸的头上。
晚芸不能说她痛恨自己这种心知肚明,却还要装模做样的丑态。
她猜陆九澜应该也心如明镜。
因为陆九澜走前,凑到她身侧说,周家要那房契,其实好说,只要银子到位。
何况明年陆家要搬至京城,常梁我是不会再来了。
我爹娘都死在了常梁,其实我早就恨透了这地方。
不是这件事。
晚芸抬眼看他,她的眼里凉风习习,我想求你帮个忙,关于罗浮和陆老爷的事。
罗浮……是罗家的四女儿?是。
陆九澜考究地看着晚芸,这事情,我是没辙的。
舅舅当然明白罗浮娶不得。
可你明白我舅舅为什么喜欢罗浮吗?罗浮长得跟已仙逝的陆夫人几乎是一个模样。
纳妾这事儿,是男子的逆鳞。
舅舅为何偏爱我远胜过青辞?那就是因我不搭理闲事,没底线,没伦理,只会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味随他的意思。
周大小姐可真是求错人了。
陆九澜朝她客客气气地拜别。
晚芸走在路上失魂落魄,忽而像被鬼牵头似的回头看了一眼,陆九澜的身影还在灯火下,看着她的方向。
晚芸愣了半晌,没走动,终于还是缓缓转身离去。
陆九澜的落寞显而易见,幸好心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就走了。
他还有好多好多的姑娘。
她知道这可能是陆九澜留给她最后的背影了。
晚芸走进一条小巷。
那巷子楼上住户的孩子爱用鱼泡装满水,爬到斜搭着的阁楼里,打开小窗,朝路面丢路人。
但晚芸仍旧不想走灯火通明的大道。
她心里漏风,挤在人烟凑集的街上,觉得随时要成个破囊袋漂走。
她开始想,为了罗浮鞍前马后,是为了朋友间的义气吗?是的吧。
如果有个缘机,晚芸一定会亲口告诉罗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世上最好的……朋友。
正当有底时,从天而降的一个大大的鱼泡水球砸在她脑顶上,她所有的信誓旦旦又给冲垮了。
她决定跑到阁楼上跟那个臭孩子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