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有,虽然后悔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想,如果当时我做些什么,事情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我没想过祝融会这样说,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承认后悔就像认输一样。
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却很淡,轻描淡写地盯着头顶那轮明月,一动不动。
后来我才相信,生命还未结束,谁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不后悔这几个字,说不定再过几天,你便会被生活扇上好几个响亮的巴掌。
像我一样。
01.一转眼,便是盛夏。
换句话说,也就到了期末。
最先让我意识到期末的人是中国好室友李婉,在某个没课的清晨我醒来后,发现她坐在我的床尾忧伤而哀怨地看着我,这让我吓了一跳,仔细想了一下我最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不小心将她的衣服扔到楼下也是上个星期的事了。
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能睡得这样香呢!她的眼睛下有足以与国宝媲美的浓重黑眼圈,还没能我问为什么不能,她已经帮我解答,下个星期就期末了,你怎么能这样安逸!我虎躯一震:怎么这么快!现在十九周了,二十周考试。
她起身,像幽灵一样飘向洗手间,这次期末之后我们就告别大三了,你大一挂的无机与分析化学补考了吗?你的学分修够了吗?英语四级似乎还没有过吧?我愣了一下,恍惚地开始思考她提出的问题,她却在扔给我一个炸弹后,像没事人一样轻飘飘离开了。
自开始去华宇兼职后,无论是专业课还是非专业课我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繁重的作业,我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
想到李教授最近看我越发痛心的眼神,我果断打了个电话和薇姐请假,说我这两周不能到公司上班,等到了暑假,我会把两个月时间都用来与华宇共存亡,她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表示理解并给予了支持。
接下来的两周,我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状态。
我仿佛回到了高三,每天醒来便往图书馆钻,实验室也成了我的常驻地,连吃饭都不忘抱着课本厮杀,睡觉前不忘过一遍专业名词和含义,洗澡哼歌的习惯也换成了背诵各种化学公式,听李婉说,我连做梦说梦话念叨的都是药学英语。
她告知我时的语气欣慰至极,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犹如我得了诺贝尔医学奖。
她是个可爱的学霸,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和她一样努力,学习和她一样好。
在这学期末的十几天,我几乎没有出过校门,见面最多的人除了李婉大概就是易扬了—他来学校找了我三次,一次是送我们学校一个大一的女生回来顺便来看看我,听说是过马路时不小心摔倒在他的车前;一次是给我带来他家新换阿姨煲的汤,连带慰问一下我;最后一次是告知我祝融的近况,法律专业的他临近考试也是焦头烂额,说完得不到我的响应后可怜兮兮地离开了。
至于我的男朋友林达西,因为两人都忙,每天电话短信大大减少,我们也仅仅见了一面。
在他加完班的周末,他来学校找我,我忙着写报告,他陪我干巴巴地坐了两个小时后离去。
我还收到李缪缪的十五条短信,两条彩信。
彩信是她最近看中的包包和她新剪的发型,五条短信吐槽最近工作好忙,客户好难伺候,她要累死了,另外十条则是详细地吐槽她最近遇到的各种极品客户,语言之生动有趣,堪比红遍微博的小段子。
另外,我还接到许宝桐的电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干巴巴地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我的回答永远离不开三句话还可以、我知道和你也是。
在那次争吵后,我以为她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但我还是猜错了。
完成询问任务后,我能感觉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轻快地结束电话。
至于祝融,我们陷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糟糕境地,没有争吵,但我们谁也没有与对方联系,默契地延长着这场冷战。
有好几次,在收到李缪缪发给我的短信后我都想像往常一样给他打电话吐槽,可一拿起手机,脑海中就自动浮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远远落在我身上冷漠的冰冷的目光。
想到这里,我就狠狠地按下手机的锁屏键,像是这样就能平息心里的怒气,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愤怒什么。
兵荒马乱的期末后,接踵而来的是暑假。
以往我大多是搭易扬的便车,偶尔祝融也会让他们家的司机兜远路从博陵大学来到桥江,将我连同行李一起打包扔到我家门口。
但这一次,我是一个人—易扬父母带着不到四岁的弟弟去了澳大利亚避暑,回家与他一个人在公寓毫无区别,还不如留下来忙自己的事情。
至于祝融,他说不定早已回到家正吹着空调吃着西瓜。
我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艰难地往楼下走,无比酸涩地想着。
楼道里来来往往都是高矮胖瘦的男生,大多是来帮女友搬行李,我走到一楼的时候,林达西给我打了电话。
所以,最后我是被林达西送回去的,虽然大巴没有座位最后我只能坐在行李箱上,但这依旧让我感动—林达西是站着的。
天气很热,我的鼻腔充斥着难闻的汗味和汽车的油味,更让人觉得愤怒的是有人在这密不透风空调还不怎么好使的车厢里抽烟。
我觉得这一趟回家像孙悟空取经一样艰难!终于下车了,我站在小区门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柏油味与汽车尾烟味儿的滚烫烫的新鲜空气,虽然不怎么好闻,但比在车上强多了。
走快些,别在这里傻站,小心中暑。
林达西帮我拉着行李,他今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保罗衫,已经被汗湿了一半,棉布贴着后面的皮肤,像画了一幅世界地图。
我在前面带着路,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回家坐一坐。
这会正值中午,天气这么热,他跑来跑去多受罪,再说姚琳女士中午一般都在公司,不会回家,家里应该是安全的。
我热烈地在心里盘算着,很快就走到了我家所在的那栋楼,但我顿住了脚步。
因为我看到了祝融和许宝桐,他们正站在楼道口没有阳光的地方说话,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而他们的身后,是同样笑盈盈的姚琳女士。
而在不远处,还停着祝融家的路虎。
我不用走近,也能猜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怎么了?林达西见到我突然停下,有些不解。
我没有说话,因为对面的几个人都已看到我,许宝桐已经喊出我的名字:宝榛,怎么在那里晒太阳?她是在与我说话,可目光却没有落在我身上,我看见她轻轻地对林达西点了个头。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两道冷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祝融只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而我妈锐利的目光先是将林达西自上而下地扫视了一遍,又落在我身上,像悬挂在高空的太阳,落下的阳光抚摸着我的皮肤,火辣辣的疼。
她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们。
林达西远远地朝我妈的方向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把行李箱的拉杆递给我,朝我挤出一个笑:我先回去吧,你也快进去,这里太热了。
他的鼻翼有细密的汗珠,我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忽然觉得特别的内疚和不安。
对不起。
你说什么呢!我本来想请你进去坐的,可是有点不方便,天气这么热,你陪着我跑来跑去。
我吸了吸鼻子,抱歉地看着他。
傻瓜。
他无奈地笑,朝我伸出手,我还没来得及将手放在他手中便听到姚琳女士带着怒意的声音。
许宝榛,你给我回来!林达西朝着姚琳女士的方向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朝我挥挥手。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慢慢地远离,拖着行李箱有气无力地朝楼道走去。
许宝桐在看,我妈也在看我,我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硬战—我妈那样的人,总是希望能把一切掌控在手中,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财政、我们的一举一动,但这些远远不够,如果可以的话,她估计还想把我们的思想拿捏在手中。
我以为祝融会走,他却跟着我们上了楼。
刚进门,我连行李箱都没放好姚琳女士便开始追问林达西,甚至没有避讳祝融在场。
我们之间的气氛总是剑拔弩张。
那个男的是谁?我男朋友。
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我都二十岁了,难道交个男朋友也不行吗?那你至少也该告诉我!她盯着我的眼,像是要穿透我的灵魂,他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有什么人?许宝桐和祝融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可我知道,他们都能听见,这个认知突然让我觉得难堪。
我胡乱地想起小学时我和班上一个女生挺要好的,但因为她妈妈是清洁工,姚琳女士便让我与她少来往。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像是赌气一般:他给人打工的,不是什么有钱人!说完我拖着行李走向房间,但我知道她不会因此放过我。
脚步声越发近,她几步走到我面前:许宝榛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妈,我还在和你说话,你要往哪走!你也知道你是我妈,能别用这种审犯人的口气审问我可以吗?我停下来,高昂着头,完全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难看,也懒得去顾忌祝融,反正我什么丑陋的样子他都见过,我不在乎多这一次。
我其实并不想哭,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她吵架眼泪总会忍不住从眼眶里往外冒,我的声嘶力竭引来了厨房里的许知同志,他手里还拿着锅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目光里夹着无奈和心疼。
许宝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轻轻地拉开姚琳女士:妈,别生气,有话好好说……但这样并没有缓解她的怒气,反而点燃她的心头火。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好好说,好好说,你看看她什么态度!她指着我,我不过就几句,你就拿我当敌人,你什么时候也能学学你姐!又是这句,我真不想听下去,正准备关上房门却听见她又说,那个男的阴沉沉的我看着不舒服,不管你们什么关系,早断早了,你姐都没有交男朋友,你急个什么急……我猛地抬头看她,姚琳女士的语气并不像是开玩笑,而许宝桐就站在她身后,并没有看我。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定是许宝桐对她说了什么,一定是的。
02.和姚琳女士吵完架后,我连家都不想呆,幼稚地从家里跑出来。
我站在门口,盯着楼道不知道哪个调皮小孩印在墙壁上的黑漆漆巴掌印,我知道此时自己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
我噔噔噔地跑下楼,一脚踢掉楼道里的垃圾袋,只能这样表达内心的愤怒和不满。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就沿着小区街道往北走,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变暗,华灯初上,我才发现我走到了曾经的小学—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所以每每遇到什么事,我总会不自觉走到这里来。
人的记忆都善于趋利避害,那些美好的令你怀念的事物无论过了多久,你想起时还是面带微笑;而那些令你感到痛苦的悲伤的事情,即便有人提及,你也会刻意将它抛出脑海。
我躺在操场湿润的草坪上,那些从未被修剪过的绿色的小草隔着衣服刺得我的皮肤微微发痒,不知名的虫子顺着我的手一直往我的脖子里钻。
月亮很圆,就像我身上仅剩的那几个一元硬币。
我轻轻地闭上眼,却能感觉那橘黄色的柔和的光落在我的身上、脸上,黏腻的晚风也没将它们吹散。
好吧,就这样睡一觉。
这个想法才在我脑中闪过,我便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轻,但我却听得特别清晰。
我猛地睁开眼,坐起了身子,细碎的草屑随着我的动作迟钝地跌落,混合进地上的墨绿里。
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朝我走来,很慢,就像在散步一样。
你来干什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对他没好气。
他站在离我大概一米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微微笑了,倒不是那种阴冷的皮笑肉不笑,而是一个正常的真心实意的笑:你哪次和你妈妈吵架不是跑到这里来哭,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点长进!他看着满身草屑的我,有些嫌弃,但最终还是在我身边坐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的月光。
的确,是我没有长进。
我记得小学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我和许宝桐吵了一架后,我妈给了我一巴掌,我就从家里跑出来,因为无处可去,最后勇猛地翻了小学操场后那堵破旧的矮墙,在操场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许知同志找到。
因为这里安静,小学哪有什么晚自修,除了房门值班的保安,夜晚根本没人来。
而这么多年,那堵要快倒塌的墙也一直没倒,学校也不舍得花钱找人来修。
我没有长进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远点!看着他坐在我身边,我狠狠将他一推,我知道自己此时看起来十分色厉内荏。
我让他滚,他就真的滚了—像小时候玩闹一样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又滚回到我的身边,衣服头发上都是干枯的草屑,因为草地是湿的,他的白衬衣也沾到了泥土,可他看起来却没有一点狼狈。
我一肚子的火,突然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我看到祝融的鞋底都是白色的石灰,和我一样。
因为在一个小时前,我走到了一个工地,那里泥泞得很,走几步鞋子就都脏了。
他不是到这里来找我,而是一直跟着我,可是他不说。
我盯着他英俊的侧脸,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伸手给了他肚子一拳,他没有防备,被我这么一揍,弯腰抱着肚子好一会没有直起身子。
喂,你没事吧!我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没动。
喂,祝融……我没用什么力气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我凑近他,想要去撩他的衣服,一个没注意就被他扼住手腕,反压在草地上。
他的动作很轻,我却无法动弹。
我们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在草地上打了一架,他估计忘了我是女孩,连擒拿手都用上了,最后以我求饶告终。
打了一架后,我俩气喘吁吁地躺在草地上。
宝榛,你听你妈妈的话,和林达西分手吧!夜风清凉,舒服得我几乎要睡着,但祝融微弱的声音响起时,我几乎是一个激灵就睁开了眼,从草地上坐起来,因为动作太快,导致有些头昏脑涨。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没想到你是我妈派来的说客,我是不会和他分手的!他的语气很轻,像是劝解,可我还是不舒服。
凭什么一边和许宝桐暧昧,一边又对我摆出监护人的姿态,就算和许宝桐在一起了,你也是没有资格说我的。
我义愤填膺,激动地斩钉截铁地重复一次:我不会和他分手的。
你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因为怄气,和我,和许宝桐,和你妈?他灼热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像是要把我烧出两个洞来。
我不知道。
我实话实说,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他很不一样,和你们都很不一样,很神秘,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他……够了,宝榛,够了!你别再说。
他打断我,声音不轻也不重。
提起这个话题的人是他,可不愿再说下去的人也是他。
我突如其来觉得委屈,可又无可奈何,只能讪讪地闭了嘴。
我以为我们之间会爆发另一场新的战争,或像前段时间那样以沉默作别,可这一次,没有。
在他让我停止林达西的话题后,他带我去吃饭,就在小学附近那家没有名字的苍蝇小馆。
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这样的地方了,在我们都长大之后,他对路边摊和小馆子都敬谢不敏,也劝过我很多次:你再这样乱吃乱喝会被地沟油毒死!我还为此怨念过,他完全忘记了上小学的时候多少次和我偷偷背着家里人去吃路边摊。
而现在,我们又坐在了从前吃过的小馆子,老板还是那个胖大叔,时隔多年他已经不记得我们了,菜却是记忆中的香味。
我们坐在油腻腻的餐桌前,因为饥饿而大快朵颐,祝融吃饭快却优雅,完全听不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最后我们因为一块红烧排骨又一次大打出手,毫无意外,我又一次完败在他手上。
我郁闷地埋首扒饭,末了他的手却伸了过来:吃吧,吃吧,装什么可怜!他的眉眼弯弯,脸上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
小馆子灯光黯淡,我凝视着他的眉眼,恍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一眨眼,时间就过了十年。
你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吗?后来很多个夜晚,我都忍不住想起这个晚上祝融在这阴暗潮湿的小馆子里问我的话,或者,你为没做过什么而后悔?没有。
当时我是这样说,我不会后悔的,做了就是做了,后悔又能怎样!但我有,虽然后悔并不能改变什么。
但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想,如果当时我做些什么,事情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我没想过祝融会这样说,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承认后悔就像认输一样。
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却很淡,轻描淡写地盯着头顶那轮明月,一动不动。
后来我才相信,生命还未结束,谁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不后悔这几个字,说不定再过几天,你便会被生活扇上好几个响亮的巴掌。
像我一样。
从那一天起,林达西似乎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我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反对我与他在一起。
可人就是这样,越是被反对的越是得不到认同的,你越会想要去做。
李缪缪说我天生反骨,人又固执,所以我始终没有和林达西分手,感情反而越发热烈。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恋爱中的人都特别絮叨,我们的电话短信变得特别多,其实都是一些琐碎无聊的对话。
高中时候,我的同桌是个女孩,她每天都要给她的竹马发很多的信息,一有时间就给他打电话,对话翻来覆去永远都是你在干什么今天吃了什么今天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对她嗤之以鼻,并未想过有一天我也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可以以中午食堂的红烧排骨特别美味为话题与林达西探讨一个小时的吃食,从红烧到清蒸到水煮,从排骨到活鱼到莴笋。
除此之外,每天下班我都会和林达西在大厦楼下碰面,然后一起吃饭,再回家—从华宇到我家需要坐一个小时公交车,有时他会送我回家,看着我进小区再到对面马路坐车回去。
隔着窗玻璃,林达西那张冷若冰霜略微苍白的脸慢慢沉淀进这个城市的霓虹中。
03.七月下旬,我从家里搬了出来。
姚琳女士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和林达西同在华宇公司上班,固执地认为我瞒骗了她,一场争吵后,我疲倦至极,加上公司离家里远,索性搬了出来,住进李缪缪的宿舍。
我和我妈说我要从家里搬走,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视遥控器一个接一个地换台。
我爸局促不安地在我身后兜圈子,那只受伤的脚似乎跛得更厉害。
一定要出去住吗?你妈妈说你也是为你好!我爸是唯一一个没有对我这段感情发表意见的人。
公司离家太远,我每天总迟到。
我轻描淡写,努力让他安心,我搬到朋友那里去,近一些,周末我就回来。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房间。
我拖着行李站在阴影里,客厅没有开灯,电视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了,我只能看见我妈模模糊糊的影子,和寂静得可怕的黑暗。
我爸将我送到李缪缪宿舍门口,看着我上了楼才一跛一跛地离开。
我拖着行李站在李缪缪的宿舍门口,那是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坐落在市中心某个半新不旧的小区里的东南角,二楼。
李缪缪的目光自上而下将我嘲笑了许多遍,才放我进门:你这一场恋爱可真是轰轰烈烈,山无棱天地合,要是你妈还是不让你们在一起,你不会学别人自杀吧!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将行李扔在地上,将自己扔进客厅那张窄小的沙发里:你那是什么表情,有东西吃没有,我都要饿死了!不好意思,我们家里不开伙,不过冰箱好像还有泡面,你自己拿去!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进了房间。
李缪缪所住的房子是由公司分配的,她同另外一个女孩子合住,不过那女孩似乎还有另外住的地方,一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是不在宿舍里住的,我来的时候她刚好不在,所以我可以安心地住下。
虽是与李缪缪住在一起,但是我们每天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早晨我去上班的时候她还没起床,我下班回来她还在上班,偶尔一起回家也是各忙各的事。
她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每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七八个小时都是在转着,我几乎就没有见她闲过。
李缪缪可以穿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在专卖店站一整天,回来后连衣服也没换就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末了又开始拍照、发货或直接帮顾客送货上门—她除了专卖店的工作外,还兼职倒卖各种名牌包包和服饰,她们是员工,在店里买东西有折扣价,又和许多顾客建立长期联系,把她们手上那些不被喜爱或过季的包包衣物花一点钱盘下来,挂在网上卖出去。
这中间利润并没有高到哪里去,偶尔还会遇到一些难缠的客户,就好比上次那场无妄之灾,可李缪缪仍旧愿意为了这点钱,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还乐此不疲。
我一直觉得奇怪,她的工资并不低,虽然每个月给家里寄去一大半,剩下的她少买一两件包包或衣服完全足够生活。
可她对吃住行都没有太大要求,唯独对装扮充满了热爱。
我也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崇尚名牌。
我觉得我工作这么辛苦,唯一的喜好就是名牌,我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不然我不甘心。
她的手在键盘上敲打着,头也没抬,我喜欢名牌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好,而是因为它贵!宝榛你不懂,我一点也不喜欢钱,可又只有它才能给我安全感。
她的手突然停下来,目光望着屏幕,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去。
认识这么多年来,李缪缪极少与我们谈及她的家庭,但我知道她养成这样没有安全感的性子绝大部分是家庭缘故。
只是她不说,我也就不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疤,我们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去将它撕开。
如果她想说,自然会说,如果她不想说,你再去追问,得到的也不是最初想要的结果。
这个暑假于我来讲,是平静且又漫长的。
在这个夏天最热的那个夜晚,我带林达西去了诺澜公寓。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他,所以每次相聚我都不会带他一起,而他们也没问,心照不宣地将此人忽略。
后来有一天,我和易扬打电话,他像开玩笑一般提起,许宝宝你不是谈了恋爱嘛,就带上你男朋友吧,人多也好玩一些。
起初我还挺开心的,觉得他们开始接受林达西,虽然每次他出现祝融的话就会变得特别少,但至少我们没有再因为他而争吵或者冷战。
这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以后会越来越好。
像李缪缪最开始和我成为朋友,我带着她和祝融易扬一起玩,他们也不是很喜欢她。
祝融是向来少与女孩子相处,而易扬则是不喜欢她开口闭口钱,浑身的铜臭味。
但现在,她不也成了我们之间不可分割的一员吗?李缪缪却说我天真。
那天是周末,我们都有空便聚在一起,冰箱里的饮料和雪糕都没了,我就和李缪缪一起去买。
我们离开时,祝融在电脑房里忙着自己的事,林达西和易扬则在客厅讨论游戏,其乐融融。
我按下电梯的关门键,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把危险品放在一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还不如就把它放在眼前,你时时刻刻看到它,要是发生意外,要解决也容易一些!她的手在胸前交叉,指尖随着电梯数字跳跃的屏幕轻轻地打着节拍,我懵懵懂懂,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啊,平时脑子挺清楚的,但有些事情你总是想不通,这或许就是旁观者清吧!她摇头叹气地在我脑袋上戳了一下。
外面是阴天,乌云一团一团地凑在一块,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并不是不理解李缪缪的话,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愿意去多想。
暑假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八月底的那段时间,林达西开始忙碌,我们不再每天见面,电话也少了许多,偶尔午休一起吃饭也是匆匆吃完就各走各的,连话也没有多说几句。
所以后面我和朋友们见面,又变成了我自己一个。
易扬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许宝宝你不是和你那男朋友分手吧!你们才分手了!那你怎么不带他来,还是说怕某人不开心!他的话含含糊糊,眼神却别有深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祝融,他也在看我,我读不懂他眼神的含义,但我是感觉不舒服的。
当天晚上,我便和林达西吵了一架。
我们谈恋爱少说也有两三个月,但我们却一次架都没有吵过,甚至连狠话都没撂过。
夜晚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敷衍了两句就要挂。
我当下就恼了:林达西,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女朋友!他被我一吼也愣了,过了许久之后,才说:你别闹了,我忙!忙忙忙,你就忙去吧,好像全世界你最伟大最了不起,只有你忙而已,我也很忙!说完,我便挂了电话。
在李缪缪暧昧的目光中,我用被子蒙住了头睡觉,也不知过了多久,被电话铃声叫醒了。
是林达西。
04.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夏夜,凌晨两点,下了小雨。
我穿着拖鞋,没有撑伞,林达西在路灯下等我,昏黄的路灯从他头顶倾泻而下,他在雨雾中,越走近,轮廓却越发模糊。
我在心里碎碎念,想着一定不要主动和他开口说话,要等着他道歉我才原谅他,没想到刚走近,他就伸手用力地抱住我,他身上有泥土和雨水混合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像一棵新鲜的刚被雨水淋过从土里拔出的植物。
然后他和我说,对不起。
他抱着我的手很用力,简直要将我箍进他的身体里,许是瘦,他身上的骨头硌得我不舒服。
我想要挣开,他却桎梏着我,不让我逃离。
我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的情绪很不对劲,和往常不那么一样。
你怎么了!我推了推他的胸膛,把自己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没什么!他说着,把脸转向了黑暗中。
他越是不说,我越是觉得不对劲。
到底是怎么了!你这样什么都不说让我很担心你知道吗?没什么,就是工作不大顺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罩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有钝顿的尾音,我觉得自己这一整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林达西隶属华宇研发部,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研发一个叫英雄部落的新网游,偶尔吃饭的时候我也会听他说起这个游戏,虽然我对网游一窍不通,但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也知道他对这个游戏一直很注重,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上面。
现在游戏正在收尾阶段,公司却来了一个新总监,对他们之前做出的努力全盘否定。
他说了很多,越说情绪越暴躁,最后竟伸出手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搞得像小丑一样滑稽,可他的脸色却是苍白的,严肃的。
他说了很多我都听不懂,只知道是一些人物背景和地图之类的问题,我也搭不上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愤怒地用脚去踹墙。
一下又一下,伴随着他压抑的咆哮。
我知道这种被否定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大二时上药理学需要做小白鼠活体实验,我把自己关在实验室整整一星期才克服恐惧独立完成,完整地结束实验和完成了报告,最后却被老师点明实验方向错误,等于这一星期的努力全白费。
我当时整个人完全被愤怒和沮丧包裹,用了整整三天才修复自己的情绪。
仅是一个星期的无用功就让我崩溃,我不敢去想象,若是我一整年的努力都化成泡沫,我会怎样。
林达西疯了一般对着墙壁发泄,雨水已将他的头发打湿,最后甚至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墙壁。
我怕他受伤,只能从后背抱住他。
他的胸腔像个破旧的风箱,一下又一下地喘着粗气:宝榛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事情都发生了,你这样伤害自己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我贴着他的后背,想要把他的身体转向我的方向,他脸上爬满了愤怒、委屈和无奈,像个大孩子。
我们重新递交了方案,他说我们做的都是狗屎!我又不是机器人,今天说不行明天就交出一系列全新的!哪里有那么容易,我现在觉得我整个人都要疯了……很奇怪,我的脑海突然浮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蹲在我面前微微翘着嘴角,眼里有明亮的光,而现在那抹光嗖地熄灭了,只留下浓稠得化不开的哀愁。
我什么都帮不上你,祝融和易扬也在搞网游,或者我们可以去问问他们……他突然抬起头看我,似乎要和我说什么,但很快又用力地摇头:算了!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没什么,还是算了……他不肯再说下去。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啊,只要我帮得到你我一定去做!我拔高了声音。
他看起来更加烦躁:许宝榛你能不能别再问了,你的朋友都不喜欢我,要是你去替我开口,他们会更加不喜欢我!我是个男人,我也有我自己的骄傲,所以我拜托你能不能别再问了!他转身又用力地踹了一下墙,橘黄灯光下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我一直没有睡好,一夜辗转,大脑像陀螺不停地盘转着。
大概是凌晨三点,李缪缪终于在我的翻身中愤怒地掀开被子:许宝榛,你到底还要不要睡觉了!我睡不着!我实话实说。
她不怒反笑:所以我也不能睡觉了是吧!她的声音不大,伴随着空调轻微的声响,颇有阴森森的感觉。
李缪缪,我有件事想问你……她窸窸窣窣又盖好了被子,转过身背对我,幽暗中我看见窗纱在舞动。
问吧,饶你不死!如果你谈了恋爱,你的朋友也就是我们都特别不喜欢你的男朋友,但是他现在需要我们的帮助,你会为了他来请求我们吗?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传来:那要看是什么事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就是举手之劳!那当然会啊!你会觉得丢了面子不?面子值多少钱?你啊,就是喜欢瞎操心!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啊……我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和她吐露内心,她那边却没了动静,呼吸也变得均匀,我知道她睡着了。
第二天是周六,李缪缪值班,我闲来无事便往诺澜公寓跑。
我过去的时候易扬和祝融两个师弟在沙发上躺得横七竖八,只有祝融一人坐在电脑前,屏幕依旧是一堆我完全看不懂对我来说相当于乱码的数据。
甫一对眼,我突然就乐了,他的大眼睛下方挂着明晃晃的黑眼圈,简直要超过他的眼睛。
见我笑,他也不生气,只是耸耸肩:你要是两天没睡,肯定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那你干吗不睡?还不是因为这游戏!他说着,又调出一个新的页面,绿色的字体在屏幕上飞快滚动,看得我眼花。
为什么你们对游戏都这么执着?当成了梦想吗?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像我连自己的梦想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开始我也不是那么认真,只不过是易扬怂恿,我刚好觉得这件事挺有趣的就试试罢了,可慢慢才觉得,它让我得到的远远不止快乐,还有别的。
在这上头投入了那么多的心血,就想得到更多的回报,然后要投入更多的心思,循环反复,慢慢你会发觉,这件事已占据了你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
所以,它对我来说,不仅是一个游戏!如果你付出了,得不到回报你会难过吗?或许会,但估计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我还要积攒更多的力气去继续投入,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这上头。
我们极少聊这么深沉的话题,我听得似懂非懂,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李教授前些天给我发的邮件,他给我发来了一些考研的资料,觉得我成绩不错,建议我考研,多进修两年。
我来是有别的事,这会儿又乱七八糟地分散了思绪,祝融也不打断我,就任我天马行空地坐在那儿发呆。
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对了,祝融,你可以把骑魂的人设和地图什么的给我看看不?他斜睨了我一眼:什么时候对游戏感兴趣了?也没有,只是觉得有时候你们聊天我都插不进话,想多了解了解!他没再说什么,在电脑桌上翻找了,很快扔给我几个文件夹:自己看吧,都在这里了!不过我估计你也是看不懂,你那样的智商,别玩什么网游,老老实实去玩你的连连看对对碰得了!我嗤了一声,笑骂了他一句。
他的长腿架在电脑的主机上,被我骂了也没有生气,笑盈盈地看着我将他的文件翻得乱七八糟,末了又转过身继续工作。
从我这个方向看去,刚好看到他瘦削的侧脸,屏幕的光衬得他的皮肤越发白皙,他姣好的轮廓就像被精心雕刻过的一样,精致、俊美。
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始终想不起,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几年。
喂,祝融,我们认识多久了!十七年零三个月!他头也没回,报给我一个精准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