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门,通天峰。
白昼里折射缤纷乱虹的青云奇景虹桥,如今到了夜间,虽少了七分瑰丽之景,却多了三分幽清之意。
长桥凌空而起,一端横亘云海奇景的白玉广场之处,而另一端则直直没入云间。
如此静谧之际,却有一人缓步拾阶而上。
天际罡风凌厉出来,那人白衣猎猎而舞,恍若羽化成仙。
肩上带鞘长剑沁出如春水般青碧光色,莹莹亮亮,晶莹剔透,就连头顶的那一轮冰月仿佛也沉醉在他的身旁,清幽月华倾泻而下,仿佛应和着那人肩上的青碧剑芒。
剑光月华碎在眼中,倒是愈发衬得他剑眉星目、气质过人。
只不过,这份静谧很快便消失不见,远处玉清殿方向忽然传来阵阵脚步声,不多时掩在云雾之中的虹桥尽头便走出一位妙龄女子。
月眉星眼,俏丽烂漫,盈盈一握的柔腰处更是系着琥珀颜色的朱绫,随风轻动,衣衫飞舞。
她望向月光下的俊朗男子,柔柔而笑道:万师兄。
万剑一温和笑道:苏师妹,这么晚了,怎么不去休憩?苏茹笑靥清丽,轻轻走上前来:师妹拜入小竹峰门下不过才短短十余年,长门通天峰之景还未细观,今日掌门师叔邀师父前来商议要事,我恰巧得了闲暇功夫,故此才踏月赏景。
不过,师妹我倒是运气极佳,竟能见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万师兄……万剑一朗声而笑: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是门中琐事缠身,清闲不得罢了。
苏茹柔婉一笑,妙目凝望天际流云繁星,轻轻唤了一声万师兄。
怎么了?水月师姐于狐岐山重伤遇险,是万师兄出手相助,这才让自小照料我长大的师姐成功脱险回到小竹峰。
师姐视我如亲生姐妹,万师兄这份恩情,师妹铭记于心不敢再忘。
万剑一连忙道:苏师妹言重了,大家同是青云弟子一气连枝,出手相助本就是分内之事。
水月师妹养伤期间,我又因门中诸般要事牵绊,这才没能亲上小竹峰探望,心中愧疚不说哪里又值得师妹你铭记恩情。
说到此处,他又接着问道,水月师妹如今可好?苏茹道:师姐伤势多半已经痊愈,只是还有些内伤,所以这次随侍师父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临行之前,师姐她还特意嘱咐我若遇万师兄记得替她道一声谢。
万师兄推辞地说了两声不敢不敢,心中却闪过水月师妹俏脸含霜的模样,忍不住腹诽道:这般清冷的师妹,倒是学足了小竹峰的首座真雩师伯的性情……苏茹又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万剑一匆匆回神,却听见一句墨雪神剑。
万剑一道:师妹方才说什么?苏茹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在意这位万师兄的片刻走神,仍旧温柔笑道:……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因为远处白玉广场附近隐隐约约传来两声狗叫。
常理而言,狗叫并不稀奇,但在这仙家净土洞天福地的青云通天峰上也会有狗叫,倒是一件稀罕事。
苏茹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秀眉微挑,望向万师兄身后的虹桥方向,有些不确信地问道:万师兄,你刚才可有听到……狗叫声?万剑一点头道:确实有听到。
如果我没有料错,那应该是大竹峰田不易师弟今日随师前往通天峰而带来的一只大黄狗,听说,那狗也是一只了不起的异兽,岁数比田师弟修道之龄还要大一些。
苏茹脸上露出一丝好奇:修道有成的……老狗?万剑一爽朗而笑,他眉目俊俏身形潇洒,被这清幽月光笼罩,愈发玉树临风。
苏茹只看了他一眼,双颊便忍不住红了起来。
她带着几分娇羞,轻轻转过身去,道:万师兄,我听闻与水月师姐齐名的‘墨雪’神剑落入了魔教手中,若有机会,师兄可否将此剑夺回借我一观?苏茹怕他多心,脸颊微红地转过身,面对面地望着万剑一,轻声道:师姐的‘天琊神剑’乃是师父所赐,我借观多次只觉得这神剑千年灵力非同一般。
看过了‘天琊神剑’,自然就想了解齐名天琊的‘墨雪神剑’,师妹并无他意,只想借来一观了却心愿。
万剑一沉吟片刻,随即笑道:这有何难,既然此等神物已经落入魔教之手,改日我便夺来赠与师妹!苏茹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笑着说道:师兄说话算数,师妹我就静候佳音了。
言罢,她仰望天际冷月流云,柔声告辞。
琥珀朱绫随着衣角轻动飞扬,那个柔丽的女子回眸一笑,轻轻走下虹桥。
万剑一立身远处,面带微笑,风中似乎隐隐送来她残留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他微微一笑,心中忖道:这位苏师妹,倒是一位俏丽的妙人。
万剑一笑着摇了摇头,收起心底孟浪之念,转身向玉清殿方向行去。
还未迈出两步,身后白玉广场方向忽然传来一串急切的狗吠,紧接着女子的尖叫穿破云雾:啊——谁家养的疯狗,怎么还咬人啊————呜呜的狗叫声含糊不清,看来紧咬不松,万剑一怔了一下,刚欲起身前去相助苏茹师妹,忽地又听到一个男子的道歉声音: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师妹,我这条狗上了岁数,见到生人就咬……哎哟!大黄,你咬我做什么!苏茹再度出声,音色又急又气还带着几分恼羞成怒,随之而来的是绚丽的琥珀色泽:你们是一伙的!死胖子,臭狗,你们别跑!看姑奶奶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男子的惨叫与接二连三的汪汪狗吠声此起彼伏,过了片刻,声音渐渐远去,随即消失无声。
只是云海之中那一点远去的若隐若现的琥珀红芒,却依旧紧追不舍。
万剑一回过身继续前行,忍不住摇头感慨道:是我太年轻了,真雩师伯那般……冰冷古怪的性情,又怎么可能教出温婉明媚的徒弟呢?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转眼便随风而去了。
神州,县潮山。
秦挽歌目送三妙离去,不久之后又将双手叠在脑后,躺在繁花盛开绿草青碧的草地上闭目养神。
柔风清幽,带来阵阵花香,周围蝴蝶蜂蜜争先忙碌,倒只有沐浴在天地静谧中的他最为悠闲。
渐渐地,睡意涌了上来,他不再多思多想,顺其自然地前去与周公下棋。
一觉醒来日落月升,夜幕四合之下,远近阵阵虫鸣声透出一片安宁。
秦挽歌睁开眼,缓缓打了一个哈欠,睡在他身旁的年轻男子嘴角含笑,轻轻说道:早啊,挽歌。
秦挽歌不禁莞尔,任无殇轻轻摘下自己发间的碎草屑,他说:明明都已经入夜了,还早。
无殇笑了笑也不答话,从怀中摸出火石火刀之物,将早已拾取成堆的木柴点燃,随后又将处理好的肥美兔子架在火上烧烤。
无殇侧脸映着火光,显得俊秀非凡,他侧目而望,笑得温柔和煦:饿了吗?大哥给你烤兔子吃。
无殇素有炊金馔玉之雅兴,此时收拾一只兔子不过小菜一碟,片刻功夫油脂伴随火焰灼烧,化作油珠点点滴落,燃火吞噬油珠之后便会烧出一股烟香之气,不多时便将兔肉熟香衬得鲜香无比。
他看似随意实则控量准确地洒下盐粒与五香粉,随即面带微笑地将最为肥美的兔子腿递向秦挽歌,道:来,尝尝大哥手艺如何……秦挽歌笑着接了过去,轻咬一口,只觉兔肉不肥不腻咸香恰到好处。
他忍不住赞道:大哥手艺真好。
无殇笑容愈盛,眉眼温和道:好就多吃一些,不够的话大哥再去抓两只回来。
说着,他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酒囊,拔开酒塞痛饮一口,爽快道,好久配好肉,挽歌,要不要来一口?秦挽歌摇头拒绝,只是不知为何,他目光落在手中烧腿时心中忽然闪过狐岐山天狐族的状况,握住兔腿的手不自禁地慢了下来。
忽然间,油香扑鼻的兔腿从手中掉落,转眼便在地上滚了两层泥灰。
无殇匆匆放下酒囊,连忙道:怎么,烫到了么?秦挽歌摇头道:不,不是,只是我有些失神,一不留意这兔子腿就滚到了地上。
无殇轻轻莞尔,又从火堆上撕了另一条腿递过去,笑着说道:来,这一只也给你,不过要抓紧了,若是再掉的话大哥也没办法了。
望到秦挽歌露出一丝无奈之笑接过兔子腿,他似乎沉吟了片刻,随即状若无意地问道,你方才在想些什么?秦挽歌动作顿了顿,道:没什么,刚刚是在想狐岐山的事。
无殇沉默片刻,抬手添了根柴,上次正邪交锋,焚香谷偷袭狐岐山以致天狐族有所伤亡,好在鬼王宗防御及时,没能让那群恶人奸计得逞,你、你……也不用太过忧心。
秦挽歌缓缓摇头,道:我只是觉得天狐族可怜,数百年前为了报恩几乎赔上整个天狐族,到后来除了始祖镇压、六尾白狐带伤逃脱,其余族人……死伤殆尽!他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脸色甚至变得惨白,……我自出生后,便是师父师姐一手将我养大,而生育我的父母亲人却都已不在……他缓缓低下头,望着手上鲜香肥美的兔子腿,苦笑说道:在那些正道眼中,狐岐山天狐族的老弱妇孺,何尝不是一只任人宰杀的兔子?无殇深深望着他眼底浓郁的哀伤,低声安慰道:挽歌,你莫要多想。
天狐一族虽然可怜,但毕竟还有鬼王宗的护佑,血脉未断,繁衍犹存。
再则那些正道之人,素来就没几个善人,这世上有光就有暗,有善就有恶,你若不杀他,他便会杀你,除了反抗别无他法。
他忽然顿了顿,又道:……即便是那些修行为妖的生灵,半数之辈不也是这般对待往日里喊打喊杀的修道之人吗?秦挽歌指尖颤抖不已,险些连肉食都握不紧,好在无殇说完那句之后便不再开口多言,无声地握住了他的手,将掌心的热度传递过去。
过了片刻,秦挽歌不再颤抖,气息渐渐平复下去。
无殇眼底带着一闪而过的恋恋不舍,轻轻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是啊……秦挽歌低声开口,世间万物皆为刍狗,又怎么分得清孰是孰非?那一声轻叹,掩在噼啪轻响的火堆之中,转眼便消散了。
青云门,风回峰。
宁修明足踏轩辕剑祥光,一路默然无声地跟在父亲与师兄身后。
转眼穿破长空夜云落在风回峰的道观之上,宁怀瑾抬手挥退曾叔常以及四处问安弟子,也不言语,只淡淡望了一眼宁修明。
后者脸上有些不大情愿,可终究还是牢牢跟在身后,进了首座真人的云泊堂之中。
修明,宁怀瑾还未入座便已出了声,玉清殿中之事你应该清楚了吧?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宁修明顿时将心中憋了多时的话说了出来:孩儿不清楚,什么合欢派?什么丢失记忆?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连您、连诸位师叔伯甚至是掌门都认为我出了问题?他仰起脸望向宁怀瑾,渴求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怀瑾饮了半口冷茶,忽然抬头而望,犀利目光如同两道锋刃直直刺了过来。
宁修明怔了一怔,接着要说的话忽然间被截断,片刻之后竟是连自己想问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狐岐山的正邪之战你还记得吗?宁怀瑾静静问道。
宁修明咬了咬下唇,眼前似乎飞快闪过几道画面,他摇了摇头勉强定了定神,道:……孩儿、孩儿隐约记得。
宁怀瑾又问道:那之后呢?之后……之后……宁修明低声喃喃,可是任他怎么想,脑海中却并无半分记忆,仿佛一道密不透风的黑布遮住了所有的一切,每次回忆皆是漫长深邃的黑暗……直到风回峰的再度苏醒。
他嘴唇微微颤抖,眼中写满惊慌,爹……我、我记不起来……宁怀瑾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狐岐之战正道惨败,青云天音焚香三门死伤大半,水月险些丧命,天音寺的普智普厄两位神僧也是身负重伤……最惨的,莫过于焚香谷,门人弟子死伤殆尽,只有一个命大的吕顺逃过一劫。
他忽然住口不谈,深深做了个呼吸,片刻之后他定住心神,才继续讲述:而你,则被合欢派的秦挽歌抓住,吉凶不知下落不明,即便我再三派遣精锐也没能查到你的下落。
可是,平白消失了这么久的你,忽然在叔常苍松等人经过的途中被人救下,而且还自此失了记忆。
别说掌门师兄,即便是我……也不会这般轻易相信!宁修明急道:爹!放心!宁怀瑾抬手打断他的话,如今你失了记忆,对你、对我、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记住,无论将来谁明里暗里向你套话或逼你开口,你都要牢牢记住你失忆的身份……即便将来有朝一日,你记起了被抹去的那一段过往,明白吗?宁修明站在身前,良久之后才勉强点头,低声道:是,孩儿明白了。
他离去之后,云泊堂内一片寂然,宁怀瑾轻轻抚摸陪伴自己良久的青瓷茶杯,忽然侧过脸眺望窗外的皎洁月光。
许久之后,房中才低低传来一声轻语:……难道,是你为修明种的‘忘情咒’神州,县潮山。
夜幕四合,月华无声。
天际星辰闪烁亮光,偶尔一丝夜云缭绕而过,遮住如鲛纱般清幽皎洁的月光。
秦挽歌怔怔出神,眸光倒映跳动火光,侧脸莹然如暖玉。
无殇随手添了些柴,抬眼望见脸庞镀上橙红火色的挽歌,忽然眼底微光闪烁,缓缓道:……挽歌,我越来越看不懂你的心。
秦挽歌指尖轻颤,随即回过神来,他缓缓抬头望着无殇,大哥……何出此言?无殇的眼底倒映着黑夜中的熊熊火光,以及静静凝望自己的挽歌,他抬手灌了口烈酒,随即深深呼吸,最终如同下定决心一板狠狠盯住秦挽歌:天音寺的普厄是怎么回事?青云门的宁修明又是怎么回事?秦挽歌心头一颤,唇角动了动,半晌才缓缓唤了一句大哥。
你不要叫我大哥!无殇愤然起身,居高临下目光悲痛而带着几分疯狂地看着他,每次你唤我大哥时,我都要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行为不可逾矩,毕竟我是你的结义兄弟你唤了几百年的大哥。
可是,现如今的我已经再也不能自欺欺人,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只有一味忍耐克制欲望才是对你、对我都好的法子……无殇缓缓俯下身,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隐隐带着水光的双眼直视着他:普厄的事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你虽然不忍心对他下毒手,可是我能明白你并非对他有太多太多情谊。
可是……可是青云门的宁修明呢?你在狐岐山大开杀戒双眼血红,遇神杀神遇仙诛仙,可偏偏杀到他面前时却只将他打昏而不伤及性命,又甘冒奇险瞒着合欢派的师叔师伯们将他救下,后来更是千里迢迢暗中护送他到河阳地界……秦挽歌脸色瞬变,怒然出声:你跟踪我?!我没有!无殇登时大喊出声,只是在望见秦挽歌愈发冰寒的眉眼之后,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我、我只是想去山海苑为你带些糕点甜品,问玉师姐殒命你又连番忙碌祭奠之事,这些日子定然会胃口不佳,没想到误打误撞……无殇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他仰起头勉强止住眼眶里打转的泪光,以及心底不停滋生出来的委屈与辛酸。
他做了个呼吸,双眼微红继续说道:挽歌,你疯了吗?那宁修明是青云门风回峰首座之子,是将来最有可能接掌风回峰的人选,也是我们圣教未来的敌人……你倾心正道弟子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找了一个将来绝对会与我们生死对立的首座之子……无殇看着默不作声缓缓低下头去的秦挽歌,猛然间一股压抑多年的怒火混着委屈从涌泉足足烧到天灵盖:他到底有什么,把你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甚至、甚至让你甘愿违抗师命,哪怕身败名裂也要护他周全!挽歌,你醒醒,你醒醒吧!秦挽歌唇角颤抖,涩声道:大哥,我……无殇猛然抱住了他,用力之大甚至连他自己都隐隐听到了骨骼的挤压声,可是秦挽歌却一声不吭,甚至连他推开他的动作也没有……因为有无声无息滑落的泪水,轻轻溅落在他的衣襟与脖颈之处。
冰凉的泪珠触及肌理的一瞬间,秦挽歌却觉得如同岩浆迸溅火烫难忍。
无殇缓缓闭上了眼,他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压抑多年的哭诉以及难以察觉的脆弱和委屈,响在了挽歌的耳边:那我呢?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