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明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一身潇洒道袍,驻足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河阳城,几步以外,是一个从未见过但却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子。
更奇怪的是,在看清那人的一瞬间,宁修明便知道自己如今身在梦境之中。
如直觉一般,让人不得不信服。
可令他奇怪的事,面前之人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用那双暗含秋水的眼眸凝望自己,目光缠绵悱恻,隐隐还有一丝痛楚。
他在痛什么?宁修明心中喃喃出声。
那人忽然转身走了两步,随后停在原地慢慢转回身来,望着宁修明轻轻说道:你……我要走了。
宁修明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极强的情绪,有遗憾,有别离,还有恋恋不舍,可他却不明白为何会有百般情绪流过心头,就好像记忆丢失了最重要的一环,使得自己彻底遗忘了非常重要的事,以及面前这个非常重要的人。
可是到了最后,宁修明嘴唇颤抖,却只说出了一句简简单单的再见。
那人嘴角扬起淡淡笑意,恍惚间宁修明眼前似乎闪过些许画面,两个年幼孩童共同握住玉佩的手,和一双恋恋不舍的眼睛。
宁修明忽然头痛起来,仿佛一瞬间千万根银针扎入天灵盖,刺进最柔软的血肉之中。
那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他说:你转过身吧,不要看我离开的样子。
宁修明转过身去,只是动作还未结束,心底便蓦然涌出一个极强的声音,它喊着不要、不要,声声回荡连绵不绝。
下意识间,宁修明抬头望向那人离去的背影。
暖金橙色的夕阳轻轻落在他的肩上,出尘姿态潇洒身形令人瞩目。
风中轻轻送来一句话,他说:你走你的正,我踏我的邪。
再见面时,我们……便是生死仇敌了……宁修明怔然停在原地,目送那人身影逐渐消失在夕阳与街角尽头。
夕阳万丈晚霞流辉,一道紫芒飞驰远去。
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宁修明忽然惊醒,满头冷汗。
风回峰的月光寂静无声,透过窗棂照在身上,他胸前的玉佩须臾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流光。
师兄……三妙轻轻唤了一声。
秦挽歌怔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
清幽月光下他侧脸俊美无边,剑眉星目依旧丰神俊朗,但仔细望去,他面如冠玉的脸庞上偶尔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憔悴。
秦挽歌揉了揉眉心,道:我又走神了。
三妙莲步轻移来到他身后,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得她素白皓腕晶莹如雪。
三妙揉动秦挽歌额间穴道,轻声道:师兄是最近操劳过度。
不如,我们暂且寻个落脚之处歇一歇,等师兄养足精神再一同赶往县潮山,如何?秦挽歌轻轻摇头,侧脸镀上橙色火光,不妥。
玉女宫的红袖潜伏在河阳城附近,你将她可能出现的消息泄露给青云门人,定会让她觉察到异常。
当务之急,还是尽量避开她的耳目前往县潮山。
再者,三日前县潮山附近弟子以桃花雀传讯,说是万毒门余孽修曜近几日行踪不定,虽然竭力布下阻拦,但仍怕夜长梦多。
他顿了顿,望向三妙,你不是也在期盼着手刃仇敌的这一天吗?三妙美目微低,滑过痛苦之色,是啊,每次我想到小弟,就会忍不住心底的杀气,想要天涯海角追查修曜下落杀之而后快!她声音清冷而带着杀气,身旁草木骤然被袭,系数瑟瑟发抖。
不过很快,三妙便意识到身旁尚有师兄在场,眼底凶狞神色无声消散。
师兄……三妙轻咬贝齿,生怕自己在师兄心中的形象有所改变。
秦挽歌却淡淡一笑,抬手揉了揉她浓墨般的乌发,无妨,你有手段这是好事,圣教又不比那些沽名钓誉的所谓正派,不用担心。
三妙怦然跳动的心渐渐安抚下来,她轻轻点头,随即向火堆里添了根木柴。
不经意的一个抬头,却发觉方才刚刚回神的秦师兄又有些怔然,他似乎在思忖着什么,遥遥望向北方。
她心中一动,随即难以言说的苦涩溢满心头,师兄遥遥眺望之地,正是北方青云门。
师兄……三妙低声唤道,他已经被曾叔常等人救走了,闯过了红袖师姐的天罗地网回到了青云山上,如今这般时辰,想来不是在通天峰就是在风回峰。
既然前缘尽斩,师兄你又何必执着不放?秦挽歌没有答话,只是轻轻苦笑,仿佛一切心酸苦辣尽在不言之中。
三妙轻叹出声,正准备再度劝慰时,却见师兄忽然深深呼吸,做抬手制止状:三妙,你不必再说,若我能看破这些,只怕天音寺那群秃驴的‘寂灭心性’、‘禅静人心’的佛理也能顿悟了……算了,不说这些,我记得苍松临走前伤了你一掌,伤势可重?有师兄所赠的‘缠绵丝’,三妙能有什么事?秦挽歌望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嘴角微扬道:也是,你资质绝佳性子又柔中带坚,于修道之路大有相助。
不说别的,单单百年功夫便能培植出这般多的耳目眼线,就连红袖师姐都要逊色三分,可见你将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想来即便是寻琴问玉……说到问玉二字,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闪过痛楚,随即恢复如常,……即便是二位师姐或是手持墨雪神剑的长纯子,都未必能胜过你。
三妙却摇了摇头,轻轻咬着色泽粉嫩的唇瓣,说:可是三妙不想和师姐师弟他们作比较,三妙只想将修曜之事彻底了结,然后常伴恩师与师兄身旁。
皇图霸业、一统圣教我都全不稀罕,我只想永永远远待在……咱们的碧霄宫。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脸上似有绯红闪过。
可是我未必会一辈子待在碧霄宫里,秦挽歌眸光晃着跳跃火焰,容貌被映得愈发俊逸,如今三宫情形你也知晓,门人弟子精锐辈出,但细细论起来只怕还是我接任掌门的机会要大上一些。
可是师门掌教之位一贯传承女子,且不说玉音师伯与云秋师伯会不会与我为难,单单是我自己,自始至终便从未对合欢掌门之位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他轻轻扬起侧脸,望着繁星点点的浩瀚夜空,声音轻悠,飘然回荡:我修的是一条逍遥法道,畅快平生、恣意潇洒,踏足神州南北、赏鉴红尘密意才是我向往之事。
碧霄宫虽然自在,可也是困住我的牢笼,只不过师父师姐还有你们都在,我才舍不得离开……三妙听到此处俏脸已经发白,她下意识地抓紧秦挽歌的衣袖,师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秦挽歌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说:放心,我还有种种心愿未了,又怎么会轻易离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头苦叹,即便有朝一日我继任掌门,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作为,圣教三大门派……不,现在应该可以改口为四大门派了。
四派之中,无殇大哥与我渊源深厚,将来他继承万毒神印后万毒门一脉必定不会与我合欢派为难;鬼王宗因狐岐山的缘故,也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想必两派交战也不是天狐族人想看到的事情;至于长生堂……他微微沉吟,随即道:长生堂地处西方大沼泽,门下传承术法源自无上天书亘古长生之意,玄异非凡令人瞩目。
圣教门下四枚神器分别为‘合欢铃’、‘伏龙鼎’、‘噬血珠’、‘万毒归宗袋’,其中‘噬血珠’与‘合欢铃’下落不明,万毒门与鬼王宗则各自占据着‘万毒归宗袋’与‘伏龙鼎’。
咱们合欢派传承数百年,虽然神器丢失却依旧震慑圣教诸般宵小,未有神器护持的长生堂能与咱们合欢派并肩称霸,足可见其底蕴深厚。
秦挽歌顿了顿,带着三分严肃道:日后你若是成了合欢派的中流砥柱,一定要对长生堂有所警惕。
三妙明白师兄提点之意,顿时连连点头,认真道:三妙定当牢记师兄教诲。
当然,只提防长生堂也不够。
秦挽歌拾起一枝枯钗,借燃烧火光在地上画出四方割据图,无殇大哥虽然与我交情深厚,但他登顶掌门之后往往决策不由自己,所以必要之时也要小心万毒门。
鬼王宗一脉更不用提,不到两百年便从众多小派之中脱颖而出甚至一跃成为如今的顶尖门派,论决策、论谋划、论实力,鬼王宗都可谓是深不可测!秦挽歌又道:圣教之中勾心斗角,那些所谓的正派无时无刻不在虎视眈眈,青云门、天音寺……还有焚香谷,各个都是底蕴绵长高手辈出。
他忽然嗤笑一声,自嘲道:也不知道,是该说自己幸运生在这等群雄逐鹿之时代,还是该惋惜自己即便一心潇洒向往红尘,可终究还是敌不过天命牵扯落入正邪相争……三妙柔柔而笑,道:师兄这是逢时,群雄逐鹿依旧能闯下赫赫盛名,放眼天下几人可比肩?秦挽歌大笑出声,音色明朗,如鸣玉似抚琴:好,好一个‘放眼天下几人比肩’!待日后救出天狐始祖了结心愿,我便以这‘逍遥扇’来证我的逍遥大道!三妙双目温润饱含深情,轻轻说道:三妙……拭目以待!神州,县潮山。
县潮山风清水美,山名极似秦挽歌曾经游历过的县雍山,只不过县潮之山更为山清水秀。
毗邻城池依山傍水,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倒有几分肖似北方重地河阳城。
但与河阳城比不了的是,河阳依青云山傍巨河洪川,还有名动天下的正道巨擘青云门。
而雄奇灵秀比不过青云山的县潮山附近,只有一个正道三流势力神兵谷,虽号称神兵,可早已不复数百年前风光无限的锤炼法器之门派。
县潮山北八十余里,有一个三百来人的小小村庄,这一日晌午时分,家家户户飘起饭菜香。
忽然间两道光芒飞闪而来,落在村头石桥附近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男子俊朗非凡身形挺拔,而女子面容妩媚衣袂飞扬,二人好似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无意按落云头下到凡间。
村头顽童纷纷张大了嘴,如同撞鬼一般尖叫着神仙来了撒腿向村里跑去。
这二人,自然就是赶路至此的秦挽歌与三妙了。
那晚夜间谈心,第二日东方微白,三妙借邻近溪水稍作梳洗之后,便祭出缠绵丝与师兄双双化光向县潮山飞去。
一路追云逐月,偶尔按落云头前往途中城池休憩,如此过了数日,终于进了县潮山方圆百里地界。
此时听着村头顽童的大呼小喝,秦挽歌微感无奈,此等少见情形,倒是让三妙忍不住娇笑起来。
过得片刻,二人正准备再度祭起法宝一鼓作气前往县潮山附近的县潮城时,方才顽童大呼小叫逃散而去的小小村落中走出几位诚惶诚恐的村民,还未近前便附身拜倒,高呼道:神仙爷爷奶奶们,还未满十日您二老怎么就来了?秦挽歌祭起千媚莲的手停了一停,拧着眉回转身形,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三妙也停下祭出缠绵丝的素手,也不收起,就绕在皓腕之处闪烁淡淡光华。
这时,村民之中似乎有人认出这一男一女并非收取供奉的活神仙们,彼此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偶尔还用畏惧的目光望向秦挽歌二人。
秦挽歌向三妙使了个眼色,随即大步上前扶起跪在身前的那位老者,道:大家莫慌,我们不是坏人,只是一路奔波途经此地,你们不要害怕。
几位村民惶恐不安地点着头,虽然心中依旧有些七上八下,但因秦挽歌双目澄澈眉目清俊的缘故,多多少少也信了一些。
身旁三妙眨眼的功夫,便将花间游功法的妩媚之色敛了起来,但因功力深厚以及容貌颖丽的缘故,在场众人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
费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算彻底安抚了场中众人,秦挽歌暗暗使出合欢异术,每一次开口出声都附带着抚慰平静的功效,等到所有人对其身份深信不疑时,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秦挽歌温柔地看着藏在老人身后小心翼翼打量着自己的孩童,朝他招了招手,后者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几分紧张,两只灰不溜秋的手更是紧紧抓住了老人的衣角。
那双本该充满童真的眼睛,现在却满是惧怕和紧张。
秦挽歌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向诸位村民问道:方才你们说的‘未满十日’是什么意思?几位老人欲言又止,彼此看来看去,最终还是为首之人凄惨地叹了口气,说:还不是那个‘神兵门’闹的……原来,占据灵山秀水的神兵门从正道闻名的门派逐渐萎靡不振,到了今时今日竟沦为困居一方的末流势力。
只可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正道末流势力仍不是他们这些山野村夫所能抵挡之辈。
神兵门素来以锻炼修道者法宝利器出名,如今自甘堕落之下,竟有一部分弟子暗中与流寇盗匪沆瀣一气,专门以劫掠为生。
对于修道之人,他们不敢动手,可那些普通人却不同了。
附近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庄,每隔十天半月都要被逼着上供,金银玉器或是珍贵药草统统都要,但凡有反抗者全都格杀勿论。
如果有人敢给正道名门正派通风报信,那整个村子的人都要格杀勿论。
周围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偶尔说起惨遭杀害的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秦挽歌望着面前的村民,一个个常年与土地庄稼打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脸上蜡黄手掌粗糙,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庄稼人。
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些银两,却又被当成油滓来回压榨。
三妙眼圈通红,想必是想到了自己以前的身世,她怜惜地伸出手想抚摸一个孩童,可后者却满脸惧怕模样地避开了。
她背过身,轻轻抹去眼角的水光,低声道: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居家离开,毕竟祖祖辈辈都生于斯长于斯……一个懵懂的小丫头咬着手指问道:于斯是什么?鱼吗?三妙扑哧一笑,可双眼却还带着泪光,她轻轻呼吸,从袖子里摸出途中采买的几样糕点,递到几个孩子身前,好说歹说才让他们安心地吃了起来。
方才的小丫头咬了一口太师糕,眼睛唰的一下亮了起来,她舔着干裂的嘴唇:说花瓣糕好甜!说完,小丫头连忙踮起脚递给身旁的老人,爷爷吃!老者连忙拒绝,看到孙女吃完了糕点还不忘舔指尖,浑浊的泪水开始打转。
三妙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拽着秦挽歌的袖子,喊了一声师兄。
秦挽歌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只不过修曜那边……师兄放心!三妙连忙道,如今已经到了县潮山地界,时时刻刻都能召集门人弟子开始收网,就让那个恶人再多活一时半刻,等咱们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后再去料理他!秦挽歌点了点头,掌心紫光流转现出一柄逍遥扇,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来个‘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