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山,逍遥涧,玉女宫。
一只巴掌大小的飞鸟轻盈飞入宫殿之中,落在了红袖的莹白手腕上,她朱唇微动,像是似笑非笑。
飞鸟腿上的暗囊处藏着一纸书信,红袖车轻路熟地将其展开,上下察看过后嘴角的笑意似乎愈发浓郁起来。
师父,长生堂掌门的传信到了。
玉音仙子轻轻一笑,随意接过后看了一眼,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青玄似是早已料到会有此等结果,望着师父与师妹的脸色,淡淡出声道:长生堂此次折了一队精锐在狐岐山,无论圣教内部还是那群自命不凡的正教,都对此等行为报以不齿态度,长生堂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红袖点了点头,加上前几日鬼王宗与万毒门的传信,如今圣教四大门派均已同意了此次进攻,只消再暗中筹划一番,定能杀得那群贼人人仰马翻。
玉音仙子淡淡瞥了她一眼,现在就下定论,未免太早了些,世间之事变化无常谁又能完全确定消息不会走漏风声、那群自认为正教的贼人不会暗中防备?红袖微微低头:师父教训的是。
玉音仙子收回目光,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清清淡淡地问道: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红袖恭敬道:回禀师父,那人是青云门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百年前甲子轮回七脉会武曾跻身青云门前四。
他名叫宁修明,乃是风回峰首座宁怀瑾独子,素来备受宠爱。
首座之子,倒也不是一般青云门人。
玉音仙子轻轻皱眉,我那位好师侄又是为何要力保他姓名呢?红袖唇角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她顿了顿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师父,徒儿猜测,秦师弟或许是为了、为了青云门的……‘诛仙古剑’。
诛仙古剑四字一出,不说青玄脸现诧异,就连玉音仙子也不禁动容。
她皱着眉,轻声重复道:‘诛仙古剑’?红袖大着胆子开口道:师父,徒儿猜想那宁修明乃是首座之子,将来若是可能定会从宁怀瑾手中接掌风回峰一脉,虽比不上通天峰掌教那般尊贵,那毕竟也是青云门权力巅峰七人之一。
秦师弟乃是天狐一脉,狐族始祖被囚禁在焚香谷玄火坛中无从脱身,百年前秦师弟刚刚得知身世之谜孤身闯入焚香谷,虽然力战群雄但依旧未能救出天狐。
据弟子所查到的消息,那玄火坛内有一无名法阵,凶厉至极并非常人所能抵挡,故而弟子猜测秦师弟援手那宁修明,其主要原因便是青云门千年传承的无上神兵——‘诛仙古剑’。
青玄默不作声,眼中却暗暗闪过几分沉思。
玉音仙子听了这话,沉默片刻,随即勾起一抹笑意道:这也不无可能,毕竟那位秦师侄最看重的便是父母亲眷,百年前一得到消息连凌波师妹的话都置若罔闻直接冲进了焚香谷内,这百年之中他又四处奔波寻找破解之法,丝毫没有遗忘那被困多年的天狐。
青玄皱了皱眉,道:可是……可是以秦师弟如今的道行,直接擒下通天峰弟子岂不更好,又何必故意绕了个圈子,舍近求远呢?玉音仙子记起前几日的传讯暗报,内里提及长门弟子万剑一之事,不禁缓缓勾唇:看来,我那位师侄倒是心思颇多啊……合欢派,碧霄宫。
秦挽歌跪在一旁,时而伸手将纸钱添进面前的火盆之中,跳跃火舌将其无声吞噬化作一堆又一堆纸灰。
灵堂门外的低阶弟子安静侍立一旁,并无一人开口,就仿佛一张无形但却沉闷的巨网牢牢罩在头顶,压得她们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是说话。
她们偶尔会微微抬起头,带着心疼与无声的悲哀望着灵堂内的那个背影。
今日是问玉师姐的头七,想必秦师兄定会彻夜不眠为其守灵……身旁似乎有人低低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就连问玉师姐这般道行的高手都死在了正教手中,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刚刚修习风花雪月四境妙法的低阶弟子呢?秦挽歌隐约听见了那一道低低叹息,望着面前无声吞噬纸钱的火盆以及灵牌上的字样,眼中悲痛之色不免再深了几层。
也就在这时,门外的低阶弟子纷纷行礼道:见过掌门师尊,见过寻琴师姐、三妙师姐……凌波仙子望了眼灵堂内的背影,眼中闪过几分纠葛。
寻琴站在她身后半步之处,见师父一言不发望着师弟,心中也瞬间明白了恩师所想,她微微侧过脸来,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群普通弟子又行了一礼,道:是,师姐。
待她们离开之后,寻琴才轻轻上前,低声道:师父,先去给师妹上柱香吧。
凌波仙子合上眼叹了口气,随即进了灵堂。
三妙跟在二人身后,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秦挽歌身上。
幽幽袅袅的净香散出几许轻痕,在这寂静无声的灵堂之中冉冉上升,不多时便消散了。
凌波仙子望着灵牌上的字样,眼前似乎闪过了当年那个初初被她抱养回来的小丫头的情形,自懂事之后便再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无论何等艰苦情形何等凶险任务,她都咬牙熬了过来。
可在挽歌被云秋师妹掠去之后,她才像一个普通女孩子为自己的失责而痛哭出声……如今,仿佛昨日痛哭情形还历历在目,今日却已成了黄泉孤魂……凌波仙子身形微微颤抖,寻琴连忙出手搀扶,低声劝道:师父保重身体。
她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只是这一连串的打击如同巨石梗在胸口,一时半刻也舒缓不了。
凌波仙子做了个呼吸,随即转过身来望向自己与寻琴、问玉亲手养大的弟子:挽歌,你……师父。
秦挽歌静静打断道,我知道师父想问什么,只是今日乃是问玉师姐的头七,恳求师父让弟子守完头七之孝。
至于……至于剩下的事,挽歌自会一一向师父解释。
凌波仙子忽地苦笑一声,所谓的解释,不过是用来堵住我们的说法,你要做的事依旧没人改变,不是吗?秦挽歌依旧跪在原地,只是在凌波仙子话音落地之后,他才缓缓朝着恩师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三妙吓得一惊,连忙出手扶他起来:师兄!另一侧的凌波仙子与寻琴也同样震惊,双双出声道:挽歌,你这是做什么?!秦挽歌这时才缓缓抬起头,三人一见到他光洁额头上磕出的血痕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望着恩师与师姐,眼中水光缭绕:师父,师姐,这一个响头既是嗑给你们的,也是嗑给问玉师姐的。
你们养我教我,视我如亲子幼弟,挽歌宁死也报不了这份恩情……寻琴眼圈已经红了起来,她不待师父开口便立即上前,一边扶起挽歌一边道:好了,挽歌,你不要再说了。
今日是师妹的头七,有什么话也不急于一时,明日后日再说也不迟。
秦挽歌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既然今日师父和师姐开口询问,那挽歌便当着问玉师姐的灵位将自己的心声说出来,也免得日后再让你们伤神……寻琴心里一疼:你……凌波仙子却喟然长叹道:寻琴,让他说吧,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多时,不说出来只怕日后少不得憋出什么乱子来。
恩师凌波仙子一发话,寻琴也不好再做阻拦,她微微侧过脸擦去眼角的水痕,回过头却发现一旁的三妙同样也是眼眶通红。
秦挽歌道了声多谢师父,随即缓缓挺直了腰,依旧跪在原地望着问玉的灵牌,道:师父,师姐,问玉师姐的死和我大有关联,挽歌日后定当亲手杀了青云门小竹峰的水月,毁了天琊神剑为师姐报仇!凌波仙子望着他的脸色,忽然道:你费尽心思救的那个人,不也是青云门下的弟子吗?他……秦挽歌目光微闪,神情无措中又带着几分明显的慌乱,师父,他……你不舍得杀他?秦挽歌顿时沉默起来,一言不发。
三妙望了眼恩师凌波仙子逐渐严肃的脸色,心下有些慌乱,她连忙抓紧师兄的手臂急声道:师兄,师兄!你快说话啊,你快向师父解释事情并非如此,你只是、你只是暂时……不是。
秦挽歌涩声开口道,我并非是暂时保他性命,而是……啪!秦挽歌话还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住了嘴。
师父!寻琴与三妙双双出声,前者匆忙起身拦在了师弟与师父之间,后者则捧住师兄的脸急切询问道,师兄,师兄,你怎么样?秦挽歌缓缓转过脸来,眼泪无声滑落,他抬起头望着抚养自己数百年的师父,哀声道:师父……我不想让他死……凌波仙子闭了闭眼,心中压抑多时的怒意如同火山一般熊熊喷涌,终于在挽歌这一句不想让他死的催动下彻底爆发!她怒不可遏道:你不想让他死,难道你想让我们死吗?!私自倾心正道,乃是门中大忌!且不说云秋与玉音会不会趁机光明正大地将你与他除去,他一个青云首座之子若是侥幸逃回青云门,将逍遥涧合欢三宫的布置与规划一一泄露出去,那时正道大军入侵流波,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明白吗?!秦挽歌狠狠点头,眼泪随着动作飞溅在身前的地砖上,其中一点泪珠落在了三妙的手掌上,仿佛间她像是被烫了一下。
可是看着师兄此时的动作,三妙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恩师的暴怒之中握紧师兄的手,将自己掌心的热度传递过去。
她将自己唯一的力量,无私地给予师兄,如同困于浅滩的一对游鱼不顾自己即将脱水而死的下场,反而拼尽全力地为对方滋润,传递力量。
我知道……他哽咽道,师父,我都知道……可是弟子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明明他是生死仇敌的正道弟子,可是弟子却偏偏下不了手。
师姐死后,弟子暴怒之下杀了许多人,手上沾满了正教弟子的鲜血,可是来到他身前的时候弟子却一瞬间清醒了,师姐已经死了,就算我杀再多的人,师姐也活不过来了……秦挽歌膝行上前,脸上泪水一片滂沱,他抓住凌波仙子的衣襟,仰起脸苦苦哀求道:云秋师伯、云秋师伯不会动手的,她是宁修明生母的胞妹,她不会动手的,反而她还会帮我保守秘密……师父,就当弟子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凌波仙子心痛如刀绞,她手掌颤抖着想要再扇一记耳光,可秦挽歌却闭上眼睛缓缓仰起了脸,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寻琴与三妙双双拦在凌波仙子与秦挽歌之间,寻琴哀声喊了一句师父,三妙则守在师兄身旁,生怕凌波仙子再扇耳光。
她的手掌缓缓落了下来,整个人的怒意一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苍老悲哀。
仿佛间,凌波仙子青春貌美的容颜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再也没有了容颜常驻的模样。
她忽然无比心累,望着跪在自己身前苦苦哀求的寻琴和无声落泪的挽歌,无声苦笑起来:挽歌……你是对他动心了吗?秦挽歌僵住了,一滴眼泪轻轻滑过脸庞,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这一滴泪轻若无物,对他而言却如同万钧重担狠狠砸在了心头。
所有的镇定从容全部烟消云散,全部的理智思绪系数土崩瓦解,神魂跌宕之际他不禁轻轻问自己:……原来,这便是动心吗?凌波仙子看着他连番变化的脸色,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轻轻闭了闭眼,涩声道:挽歌无视门规以下犯上,头七之后罚棍一百,关于水牢之中。
师父?!寻琴与三妙皆是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
碧霄宫的门规处罚极为严厉,这一百棍的刑罚要求受刑者不可动用真气抵挡全凭自身肉体受罚,更可怕的是施刑的棍乃是东海沿边独有的火毒箭木,硬如金铁不说,还会让人身中火毒疼得死去活来。
就算命大熬过了棍刑之后,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没过头顶饱受蛇虫噬咬的水牢也能逼得人凶多吉少。
凌波仙子面色极为难看,她心思已定,即便是寻琴与三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也更改不了她的决定。
反倒是秦挽歌俯身下去,甘愿领罚。
他叩首后缓缓抬起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挽歌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