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山,逍遥涧,碧霄宫。
宁修明被困在初雪小筑之中,已经足足半日了。
自从狐岐山正邪混战中,那位名叫问玉的合欢弟子不幸丧命于正道手中,秦挽歌便如同疯魔一般解开了嗜杀成性封印。
每行一步,逍遥扇下便有数人丧命,骨肉断裂鲜血淋漓,他眉角溅上的血珠如寒雪冬梅般殷红夺目!魔教众人在他的统率下大肆进攻,饶是场中诸位年轻精锐联手抵御都没能挡住这锋锐攻势,转眼间便溃不成军。
水月师姐借助天琊神剑勉力施展青云镇山奇术神剑御雷真诀后,真元亏损不是敌手。
万师兄以斩龙剑相抵,也依旧没讨到什么好,虽然秦挽歌也受了不轻的伤,可面对视死如归的敌手饶是道行非凡的万师兄也有些束手无策。
焚香谷更不用提,低阶弟子溃败而逃,丹房长老龙晓烟丧命于狐岐山,吕颂莫名其妙殒命当场,吕顺又挨了一掌吐血重伤昏迷过去,若非焚香弟子拼死救出只怕也会步上吕颂的后尘。
对比这些死伤之人,被擒住的自己倒是有些幸运了。
思及至此,宁修明不禁回想当时情形……如杀神附体般的秦挽歌孤身飞入青云弟子之中,纵横杀伐毫不留情,更是毫不怜香惜玉地将自己拼死救下、真元亏虚的水月师姐一掌打飞。
若非万师兄以斩龙剑相抵,只怕水月师姐便再也回不了青云山。
可即便是万师兄出手,素来勇猛的神兵利器斩龙剑依旧没能挡住逍遥扇的无穷锐芒,其余青云弟子死的死伤的伤,猛然间抬头眼睛都杀红了的秦挽歌就冲到了身前!再然后眼前一黑,醒来就到了东海流波山。
他在这初雪小筑的房间之中,缓缓叹息出声,碧霄宫,灵堂。
白烛静燃,肃穆无声。
凌波仙子哀痛不已,早被诸位碧霄宫门人劝回后殿休息,寻琴叮嘱几声后亲身去了后殿照料恩师。
整个灵堂之中,除了跪在门外的偶尔传来低声呜咽哭声的低阶弟子,便只有一直静默无声的秦挽歌了。
问玉香消玉殒之后,灵柩被运回东海逍遥涧,一路上这位碧霄宫的秦师兄便再也没有开口,只是牢牢守在灵柩侧旁,不眠不休。
三妙缓步从后殿走出,见到师兄跪在灵堂前的身影,忍不住眼眶一红。
虽然秦师兄不发一言,可是就连掌门恩师凌波仙子在内的任何人都知道,此时此刻最难以接受问玉殒命之事的人,便是他了。
问玉师姐与寻琴师姐自幼爱他如亲生胞弟,时常呵护叮咛,寻琴掌管宫内诸般事务,有时照料幼弟的重则就交到了问玉手上。
彼时的问玉虽是合欢派声名渐起的年轻俊才,可对于照料幼儿之事仍是一窍不通,有几次甚至险些看管不牢出了大问题。
万幸秦师兄福大命大,一路跌跌撞撞长成了少年,可就在问玉师姐渐渐熟悉照料之时,又闹出了云舒宫云秋师伯的那桩子事。
秦师兄是从问玉师姐手上丢失的,不待恩师凌波仙子责罚,她自己便忍受不了失职意欲自尽。
好在寻琴师姐循着蛛丝马迹找回了乱葬岗中的秦师兄,问玉一番愧疚怜惜之心在见到秦师兄被吓出一个惧怕阴灵之隐疾时,便按捺不住熊熊怒火闯进云舒宫大闹了一场。
如今这位疼他爱他的师姐,就这么撒手人寰……三妙眼角的泪无声地砸了下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疾走上前跪在了秦师兄的身边,伸手扣住了他添纸钱的手腕。
三妙望着师兄遮不住的憔悴神色和眼底的血丝,哀声道:师兄,你、你莫要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秦挽歌挣开手腕,动作有些力度,三妙被这气力牵引带动,一个不慎便歪在了他的身上。
隔着单薄衣衫传来几分肌肤热度,素来让自己心醉的男子气息也莹然于鼻尖,可是不知为何三妙眼中的泪落得更多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伏在秦师兄身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问玉师姐虽是为了保护秦挽歌而殒命于天琊剑下,可这件事归根结底,也有自己的缘故。
若是当时自己道行胜于那青云门水月,她便不会以神剑御雷真诀对阵问玉师姐,以至于重伤之后犹有余力偷袭秦师兄。
只要自己再强上一分,最终便不会是现在的结局了……肃穆灵堂之中,只有低低女子的哭泣声传来。
秦挽歌缓缓抬起头来,那一枚巨大的奠字像极锋利的匕首,稳准狠地扎在了心尖上。
这疼痛来的太过迅猛,他咬紧牙关也没能挨过去,身躯也忍不住轻轻颤抖。
师姐为自己挡剑的情形,仿佛再一次浮现眼前。
三妙哭得伤神,没有察觉到师兄的异常,直到记忆里那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自己头上,缓缓抚摸秀发。
她怔怔地抬头,脸上早已是水痕不断,秦挽歌神情凄苦,朝她勉强一笑:……别、别哭了。
三妙眼眶再度红了起来,这才过了几日,原本师兄温润的嗓音却变得如同砂纸打磨一般沙哑。
秦挽歌望着那一枚奠字,嘴角的苦笑开始颤抖,哽咽道:……问玉,问玉师姐……咳,咳!随他话音响起,一声细微轻轻溅落下去。
三妙慢慢张大了嘴,死死盯住那溅落在师兄丧服衣襟上的那一点殷红,如初雪时绽放的雪梅般夺人眼目。
秦挽歌一句话说完,再也按捺不住动荡的心脉,一口腥甜喷了出来。
三妙顿时尖声嚎道:师兄,师兄!来人!快来人啊——————————秦挽歌无力地倒了下去,眼前的守灵堂仿佛颤抖起来,白烛的光火跳跃不已,燃烧着的纸钱飞灰缭绕不断,青烟雾霭遮住了一切。
只有那一个奠字,深深地、狠狠地烙进他眼底。
恍惚之中,仿佛有一位美艳女子掌心托着多情环,朝他甜甜地笑着。
再然后,便是涌上来的无边黑暗。
神州,南疆之地。
焚香谷守山弟子冯乘今日有些心神不宁,说不上来为何,但却感觉心头仿佛悬了一块无形巨石,压抑至极。
与他轮班的秦胜师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放宽心,没什么大碍的,咱们不过守着山门又不是前去‘鱼人嗣’与那些畜生打交道,怕个什么。
他勉强笑了笑,可是额头却隐隐泛着痛:师弟我入门已经百年了,焚香玉册的功夫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可是对上那些长着鱼头人身的怪物还是有些手软脚软。
多杀几次便好。
秦胜师兄淡淡道,随即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微不可查地紧了紧眉,说起来,为什么师父、师叔、谷主他们不将这些畜生赶尽杀绝,反而要将其置放在‘鱼人嗣’那边呢?谁知道,毕竟我们又不是吕颂师兄他们那些精锐弟子,所以才会沦落到守山门的下场。
那师兄哼笑一声:守山已经不错了,比起巡护在鱼人嗣的师兄弟们,我们可幸运多了。
说起来,吕颂师兄率领焚香门人前往狐岐山也有将一个多月了吧,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你想要什么动静?秦胜瞥了他一眼,吕颂师兄与吕顺师兄算得上是一顶一的年轻高手,其他正道也是门人弟子尽出,青云门的万剑一、水月、天音寺的普智,哪个不是年轻俊秀?可是这么多人齐赴狐岐山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大动静传出来,可见与之抗衡的魔教妖人人数之多、道行之强……他忽然噤了声,面色微微凝重地望着远处某个方向,道:小心,有人来了!冯成连忙向师兄所指方向望去,片刻之后才觉察到有修道之人急速向山门之处赶来,不过这来人似是道行受损,气息呼纳之间一片萎靡。
终于,一抹熟悉的暗红光芒遥遥飞出,望见山门的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轰然坠在了不远之处。
秦胜吃了一惊,随即快手放出示警烟花,急声道:快!快救人!那是……那是吕顺师兄!我得救之后刚要走出洞穴地牢,便见到吕颂师兄忽然目无光彩,如同被什么东西摄去了神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听话的木偶。
吕颂师兄猛然向我出手,我闪避不及挨了一招,伤及心肺,而后秦挽歌现身出招,一边催动合欢妖术一边以逍遥扇意图将我斩杀。
期间,我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拔剑刺死了已经变成‘摄心傀儡’的吕颂师兄,而后更是在合欢派问玉被杀秦挽歌神情疯癫诛杀正道众人时被门人弟子拼死救出……密室之中,转醒过来的吕顺缓缓将事实讲述出来,偶尔气血翻涌还会尽力忍耐地咳嗽几声。
吕顺言语之际始终低下头,看似尊敬举动实则目光闪动,这密室隔扇后的那位乃是百年前自道行绝伦的上官策师兄手中夺去谷主之位的云易岚云师兄,若论心机,只怕整个焚香谷中无人可及。
当年他虽然年幼,可也不是无知孩童,云师兄与上官师兄之暗下恩怨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讲完的。
但云师兄如今能够执掌谷主之位牢牢压过上官师兄一头,可见其管教之能确实胜人一筹。
思及至此,吕顺又压低了头,竭力让自己音色平稳,免得有心人听出差乱。
隔扇后的那人终于出声,细细听去,这声音略显苍老颇有些有气无力,但吕顺依旧不敢放肆。
云易岚道:你说吕颂师弟被魔教邪法所控,你为保命不得不将其击杀?吕顺听着话语中的淡淡之意,不知为何头上冒出了些许汗珠,他无声地咽了下口水,道:……是,师兄。
云易岚似是轻轻嗤了一声,吕顺手掌微微颤抖,却不敢抬起头来。
半晌之后,隔扇后的云易岚又问道:那……龙晓烟龙师妹呢?吕顺瞳孔微缩,眼神有些慌乱,但片刻之后他便镇定下来,道:龙师妹……龙师妹死于魔教鬼王宗手上。
云易岚默然无声,虽隔着一层看不真切的隔扇,但吕顺却敏感地觉察到师兄的目光如实质一般上下探查,每过一处,肌理便刺骨一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云易岚才再度开口,缓缓出声:师弟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
吕顺心中暗暗长舒一口气,起身行礼道:是,师兄。
他转身向外行去,在即将踏出门槛的一瞬间背后忽然再度响起云易岚的声音:……等等!吕顺身体一窒,心中大骇,当下便以为云师兄识破了自己的谎言要以谷中门规处置胆敢弑杀师兄师妹之辈。
他背后冷汗涔涔而出,勉强转过身来,问道:师兄……师兄还有何事?这话音一出口,就连吕顺自己都不禁暗叫不妙,许是心情太过跌宕起伏声音竟然没有半点沉稳,反而隐隐带了一丝颤音,让人一听便觉得其中有异。
但云易岚似乎并未察觉,只是依旧用方才的苍老声音说道:过不多时,师兄我要闭关参研焚香玉册,届时天香居上下不许常人出入,师弟日后就不要再来打扰了。
吕顺心中一凛,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行了一礼,道:是,师弟明白。
去吧。
吕顺得了命令,再不迟疑向外行去,仔细看他行走步伐平缓中带着些许慌乱,但他脸上却始终带着一丝淡然,隐隐约约间眼底似乎闪过几分如释重负。
许久之后,那密室之中才低低响起几声冷笑。
……真以为我就那么好骗?秦挽歌醒时,已经是半日之后,守在床榻边的三妙像是有些困倦,但她依旧勉强以手撑腮硬挺着清醒。
昏昏沉沉之际,三妙见到师兄缓缓睁开双眼,顿时间所有的瞌睡一扫而空。
她连忙搀扶师兄坐了起来,喜道:师兄,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饿不饿?我这就去吩咐后厨的弟子给你……不用了……秦挽歌虚弱打断道,脸色苍白的他愈发让三妙怜惜心疼。
三妙强忍住眼中的泪光,低声道:我去叫师父和长纯子进来。
说罢,三妙替师兄掖好被角,便要起身离开。
行至房门的瞬间,身后的秦挽歌忽然出声问道:……那个人呢?三妙推门的素手微微一顿,瞬息便明白了师兄言语所指何人。
她轻轻转过身来,望着师兄虚弱的脸,说道:……三妙,三妙自作主张,将他关在了初雪小筑的偏房之中。
秦挽歌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邃而浓重地凝在了某一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三妙轻轻呼吸,随即向师兄行了一礼,转身推门而去。
凌波仙子与寻琴听闻挽歌苏醒,连忙快步前来探望,仔仔细细查看过后才红着眼眶稍稍放了心。
秦挽歌望着师父与师姐的憔悴神色,轻轻开口道:师父和师姐身上都带着伤,莫要忧心过度以免牵连内息。
凌波仙子听了这话,眼圈愈发红了,她坐在挽歌床榻之侧,心疼地抚着他的鬓角,道:明明你才是最难过的人,偏偏还要来劝我们不要伤心,挽歌,你……师父……秦挽歌抬手握住师父的手掌,轻轻贴在自己的侧脸上,勉强一笑,放心吧,挽歌有分寸的。
凌波仙子做了个呼吸,侧过身轻轻拭去眼角的水泽。
寻琴站在她身旁,低低劝了一声师父。
秦挽歌又望向寻琴,问道:师姐,你的伤怎么样了?寻琴勉强打起精神,免得挽歌忧心自己,她道:还剩些许内伤,只要再服用一枚‘灵心养魄丹’便可痊愈,你放心,师姐没怎么容易就……她忽然住了口,像是记起了问玉师妹如今的状况。
秦挽歌眼光一黯,随即飞快消散,他望着凌波仙子与寻琴,衷心说道:师父,师姐,你们千万不要再有事……水汽逐渐笼罩上来,那双眼眸里无声滑落的泪水,看得凌波仙子与寻琴心都揪了起来。
恩师与师姐离开过后,三妙端了碗滋补药汤进来,柔声劝道:师兄,喝了药休息一下吧。
秦挽歌接了过去,轻轻拨动玉色羹匙,然后轻声问道:狐岐山……三妙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道:我们回来的途中便已经打听清楚了,狐岐山伤亡情况不到一掌之数,毕竟狐岐山乃是鬼王宗开山建派之所,有无数精锐强将把守。
前几日,小痴姑娘为怕师兄担忧,还特意亲笔修书一封言明情况,免得让师兄担忧。
说着,她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信笺。
秦挽歌拆开观阅,片刻后才长长缓了口气。
问玉师姐猝然死于正道手中,自己浑浑噩噩之际往日的精明早已不复存在,万幸还有个识大体谋大局的三妙侍立身旁。
他放下信笺,抬手揉了揉眉心,忽然又记起一事,出声道:无殇大哥……师兄虽只说了短短四字,但三妙素来聪敏蕙质,故而低声回道:万毒门死了不少弟子,无殇师兄脱身不得,回了毒蛇谷复命。
不过他临行之前曾叮嘱三妙,待他了解此事过后便立即出谷前来与师兄汇合。
秦挽歌点了点头,抬手将药汤一饮而尽,极苦之物入口可他却连眉头都没动上一动。
待他喝完之后,三妙连忙递来膏糖,只是秦挽歌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三妙望着师兄苍白的脸色,担忧地唤了一声师兄。
秦挽歌勉强一笑,这药虽苦,却比不过我心里的苦楚。
三妙素手一颤,眼底的心疼又深了几分。
秦挽歌苦笑之后,便缓缓闭目休息,三妙放轻动作出了房门,她不过在院内眺望片刻云卷云舒,便听到身后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三妙回头后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搀扶道:师兄,你不在房里休息,怎么起来了?有什么事,三妙尽可以代劳……秦挽歌缓缓摇头,轻声道:有些事情,你未必能够代劳……三妙一怔,却见师兄缓缓抬起头,望向不远之处。
她心里顿时一凛:那是……那是关押宁修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