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小子,陪我出去走走。
跃出枯井,慢慢地走到山坡上,望着漫天飞舞的裳蚜发呆。
半空中,瘴气犹如云霞蒸蔚,艳丽极了。
你说,裳蚜的生命有意义吗?吐鲁番喃喃地道,金秋的阳光照在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
几天下来,他的双臂完全变成了纤纤触手,覆盖着细短的灰色绒毛。
额头的触角有一尺多长,向前微微弯曲,头发几乎掉光了。
我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没意义,只能活一天有什么鸟意思啊。
吐鲁番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惘然:六千年前,我也和你想的一样。
凭什么裳蚜只能活一天?凭什么裳蚜不能活得更长久?然而到了今天,玄劫将至,我又觉得很困惑。
披上彩衣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日落的这一刻,裳蚜是否活得比我更加灿烂?六千年和一天,到底哪一个更有意义?我呆呆地看着他的模样,再仔细瞧瞧飞过的裳蚜群,颤声道:难道你的原形是?你知道裳蚜为什么只能活一天?吐鲁番转过身,阳光映得影子又瘦又长,仿佛在清寒的秋风里颤抖:因为它们吸食山谷的瘴气,到了黄昏,瘴气的毒性发作,裳蚜便会死去。
尽管如此,裳蚜还是犹如飞蛾扑火一般飞向瘴气,也正因为吸食了瘴气,丑陋的裳蚜变得绚丽多彩。
他笑了笑,猛地咳嗽:为了一瞬间的美丽,就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其实,裳蚜只要能抗拒瘴气的诱惑,便可以活很久,很久。
比如说——六千年。
他松开捂住嘴的手,上面都是血。
我望着吐鲁番黄澄澄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记住,千千结咒的解结咒口诀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吐鲁番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柔软的触角在风中轻轻摇动。
山坡上,灰白色的裳蚜飞舞得如同层层波浪,在满山遍野的鲜艳野花丛中,它们显得那么不起眼。
等到吐鲁番念完口诀,太阳已经开始偏西,像一只桔色的鸭蛋黄挂在坡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吐鲁番痴痴地望着裳蚜群,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犹如飞掠的翅膀。
打结容易解结难,光凭口诀修炼不见得有用。
可惜我自己也没有练成解结咒,所以无法指点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摸索。
当吐鲁番再次回头看我的时候,神色已经十分安静。
我不安地看着他,感觉吐鲁番像是在交待后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
吐鲁番面色陡然一变,抬头直直地瞪着天空。
空中的瘴气忽然不再浮动,变得完全静止,就像被冻结住了。
四周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就连风,也消失了。
整座山谷静得如同坟地,一只只裳蚜绕着瘴雾飞舞,却怎么也飞不进去,瘴气凝固得如同铜墙铁壁。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终于还是被他找到了。
吐鲁番自言自语道,神色恢复了从容,扭头对我道:我的仇家上门了,你快躲起来,千万不要现身。
快走,发什么呆?我急忙道:山谷里我还有个法力高深的同伴,如果我们三人联手,也许能打败你的仇家。
做梦!吐鲁番怒喝:他的法力臻至天人化境,深不可测,再来几十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自己看看,他正在用无上法力破开瘴气向我示威,光是这一手你能行吗?半空中,凝结的瘴雾开始涌动,像陀螺一般慢慢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转动的力量强得恐怖,地上的树木、花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连根拔起,纷纷投入漩涡,被碾得粉碎。
到最后,漩涡发出锐利的啸声,瘴气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空空的洞,犹如一圈彩色光环。
.他到底是谁?我浑身发冷,这种把瘴气玩弄于股掌的法术匪夷所思,老子拍马也赶不上。
吐鲁番连连催促:罗嗦什么?快滚!我可不想耗尽心血教你一场,最后却让你白白送命!我也不能看着你白白送命!我一咬牙,猛地吹出吹气风,一把抱住吐鲁番,向橘子洲飞去。
他的仇家虽然厉害,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吐鲁番还待挣扎,我早已运转璇玑秘道术死死缠住他,双臂化作铁链绑紧他,后者的伤势显然比过去加重,所以一时也挣不开。
穿过山缝,我在橘子洲找到海姬,她乍见到我和吐鲁番,显得很吃惊。
我来不及跟她解释,硬拉着她躲进湖边的芦苇丛。
银白色的芦苇足足有十几丈高,连绵一片,十分茂密,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这里和外面隔着一座山,十分隐秘,他不见得能找来。
我对吐鲁番道,拨开芦苇丛悄悄向外看。
没用的,他追杀了我足足三个月,从魔刹天到红尘天,我始终逃不出他的掌心。
吐鲁番叹了口气。
海姬蹙眉道:小无赖,这个人是谁?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有外人会来这里?干吗害怕成这样?嘘,我把手指放在唇边:先别说话,等会再告诉你。
心紧张得砰砰直跳,我心知肚明,一旦被那个人发现,我们三个绝对凶多吉少。
过了一阵子,外面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我渐渐放下心来,如释重负道:看来安全了。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整个湖都猛然跳动了一下。
我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瞧着湖边的山峰一点点升高,再一点点向我们接近,飘落到了湖面上。
山竟然在动!一个青衣人左手托着山峰,就像托着一片轻轻的羽毛,闲庭信步,踏过明澈的湖水,足尖荡起一圈圈涟漪。
我靠!举着山还能在湖上走?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姬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吐鲁番无声苦笑,嘴唇默念,十几根咒丝倏地捆住我的手脚,又对海姬善意地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心里顿时一沉,知道他要为了保全我们,暴露自己。
看了我一眼,吐鲁番毅然跃出了芦苇丛。
姓楚的,我在这里!吐鲁番站在湖边,厉声喊道。
青衣人静静地站在湖面上,从容优雅,宽大的衣袍随风轻轻飞扬。
他没有看吐鲁番,低着头,凝视青山在碧水里的倒影,水波仿佛映上他的眼帘。
然后他挥挥手,那座山就飞了出去,砸落在橘子林上。
一记天崩地裂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发胀,大地抖动,乱石崩云,几万棵橘树一下子被山峰压成烂泥,周围裂开一道道深深的壑坑。
我心中一寒,美丽的橘子林被轻描淡写地毁掉,青衣人的冷漠可见一斑。
没想到这里别有丘壑。
吐鲁番,我们又见面了。
青衣人缓缓抬起头,眼神深邃得像是星空,清澈得像七月的湖水,完全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
少说废话!吐鲁番急念密咒之术,青衣人四周不断溅出五颜六色的光星,映得湖水闪烁不定。
青衣人唇皮微动,光星一近他的身,立刻化作一缕缕青烟飘散,轻松破除了吐鲁番的密咒。
激斗中,吐鲁番忽然闷哼一声,手捂着胸口后退,喘气如牛。
我心中一紧,吐鲁番原本就重伤未愈,加上青衣人的密咒之术在吐鲁番之上,交战的结果而想而知。
青衣人没有趁胜追击,慢慢竖起两根晶莹如美玉的手指,淡淡地道: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第一,成为我的属下。
屈下一根手指,道:第二,交出千千结咒的术法口诀。
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仿佛一个俯视臣民的高傲君王。
吐鲁番一面咳嗽,一面大笑:收起你这一套吧,三个月前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吐鲁番称雄魔刹天几千年,向来只选择自己喜欢的路!青衣人仿佛悠悠地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只好请你去黄泉天了。
吐鲁番大吼一声,嘴唇默念,几百根晶丝倏地闪过,犹如一张闪亮的蜘蛛网,闪电般网住了青衣人,迅速打结。
后者神色平静,身后的空气像水波一样晃动,绽出了一面菱形的镜子,镜子里伸出一只手,利刃般划过晶丝,丝网寸寸断裂。
这只手并不停顿,转眼伸到吐鲁番面前,拇指中指相扣成环,对准他的额头,轻轻一弹。
一道深深的血痕绽出吐鲁番的额际,他惨叫一声,扑通倒下。
这只手缩回了菱形镜,镜子幽灵般地消失了。
青衣人走到吐鲁番跟前,手指插进他的内腑,拈出一颗黄澄澄的内丹,随手一捏,内丹化作粉末飞扬。
我浑身发抖,心里既愤怒,又害怕。
我从来没有见过法力这么恐怖的人,举手投足间,就杀掉了吐鲁番。
就算是老太婆师父,也比他差了好远。
海姬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不识抬举。
青衣人漠然看了一眼吐鲁番的尸体,袍袖张开,宛如白云出岫,贴着湖面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像一片被风无意中带起的秋叶,转眼消失在天空。
我头皮发麻,这是羽道术,青衣人已经练到登峰造极,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地步。
这时,我浑身骤然一松,捆绑的咒丝松开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知道这是施咒者将死,咒法因而失效的缘故。
我跑出芦苇丛,扶起吐鲁番,他双目紧闭,浑身浴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出来。
海姬走过来,察看吐鲁番的伤势,道:他的内丹被挖出,没救了。
那个人真可怕,光是托起山峰的神力,已足可惊世骇俗。
那是龙虎秘道术!我猛地一惊,叫道:龙虎秘道术如果练到颠峰,的确可以生出一龙一虎的强大力量,排山倒海。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青衣人在湖面上行走的从容,那是最高深的渡术!伸出菱形镜的手,似乎也有一点兵器甲御术的影子。
而对方玩弄瘴气的漩涡,和璇玑秘道术的奥义完全吻合!他到底是谁?我额头冷汗涔涔,又惊又疑。
为什么我会的法术他也会?而且每一样都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吐鲁番刚才好像说过他姓楚,难道他会是?你怎么啦?海姬轻轻握住我冰凉的手,安慰道:那个人法力通玄,整个北境恐怕都找不出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你救不了你的朋友也没办法,不必太难过了。
吐鲁番忽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我惊喜交加,紧紧抓住他:老滑头,原来你没死!吐鲁番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珠骨碌碌地滚动,像是完全不认得我。
细短的绒毛纷纷钻出脸,皮肤被灰白色的网纹一层层覆盖,身体慢慢鼓起,像是一枚橄榄,四肢完全变成了细长伶仃的触足。
裳蚜?你的朋友是裳蚜妖?海姬盯着不断缩小的吐鲁番,不能置信地摇摇头。
我心中难过,临死前的吐鲁番不会说话,也不认识我了。
他被彻底打回原形,六千年的修炼付之东流。
透明的翅膀从吐鲁番两肋生出,轻轻拍动着,他飞了起来,双翅生风,越飞越高,飞向半空中彩锦般的瘴气。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大地。
隔绝橘子洲的山已经被青衣人移动,现在站在湖畔,可以看见外面金红色的山谷,可以看见彩色的裳蚜漫天飞舞。
它们不再苍白而丑陋,像是五光十色的重重波浪,在暮风中翻涌。
它们尽情展示着绚丽的霓虹外衣,灼灼生辉,比天空的瘴气还要美,比山谷的野花盛开得更鲜艳,更热烈,更骄傲!这是生命的色彩!我忽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动。
很多年以前,在成千上万的裳蚜中,有一只裳蚜不愿意接受只活一天的命运,所以它拒绝了美丽的瘴气诱惑。
它活下来了,但从此没有机会再穿上彩衣,拥有那绚烂的一刻。
我对海姬喃喃地道:六千年和一瞬间,究竟哪个才算是真正的生命?海姬也不能回答我,暮色渐渐苍凉如水,空中的裳蚜一只只坠落,凋零如五彩缤纷的落花。
裳蚜一沾泥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它们当中有一个是吐鲁番。
活着的时候,会觉得一年一年的时间很长。
真的要死了,才知道六千年和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我忽然想起吐鲁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默默摇了摇头:那是不同的。
因为无论如何,你战胜了自己的命运。
我对着脚下的泥土说道。
在那里,埋葬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裳蚜。
正文 第四册六章上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橘林被山压毁以后,橘子洲可算是名存实亡。
我施展龙虎秘道术,试图移动山峰,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山峰却晃都不晃一下。
我和姓楚的差得太远了。
我一屁股坐倒在湖边,沮丧地叹了口气,如果他真是师父的丈夫楚度,那么终我一生,都无法击败他为师父和吐鲁番报仇。
我会的法术他都会,而且样样比我精深,楚度修炼了这么多年,妖力不知道比我深厚多少倍,已经进化到了妖怪的最终状态——阿赖耶态。
月魂忽然道:这个人的确很可怕,我活了那么多年,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厉害的。
光看此人的相貌就知道了,只有修为到了‘知微’的境界,才会看不出年纪大小。
师父完全是个老太婆,他却这么年轻,的确邪门得很。
月小子,什么是知微?知远之近,知微见著。
法力一旦达到精深的阶段,便能洞察所有细微隐秘的变化,见外而知内,称为知微。
我恍然大悟:就是一撅屁股便知道拉什么屎,对吧?月魂忍俊不止:这个比喻虽然粗俗,倒也恰当。
你也不要气馁,就算楚度通晓天下所有的法术,也不可能学到魅舞。
如果你练成了真正的魅舞,未必会输给他。
我顿时来了精神,想起月魂奇特的神识世界,怦然心动。
听月魂的意思,魅舞的威力应该远比我现在会的强。
我出神地想了一阵,把目光投向山谷,从吐鲁番死去那天算起,已经是第十个黄昏了。
绛红的落日掠过黑黢黢的山坡,在向晚的波光里,裳蚜飞舞得如同点点闪烁的渔火。
这些天为什么总对那些裳蚜发呆?它们比我还好看吗?海姬走过来,在我身后半跪着,戏谑地用手掌捂住我的眼睛。
看到它们,我总会想起师父临别时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眼前仿佛闪现过裳蚜在日初时从土里纷纷飞出,透明的翅膀在晨雾里闪烁的情景: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壮。
海姬松开手,莞尔道:你现在和三年前似乎有些不同了。
我苦笑:现在衣食无忧,当然有空胡思乱想。
明天就是和云大郎约战的日子,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不回答,嘴唇默念千千结咒,心跳忽快忽慢,十多根晶丝倏地闪出,一下子缠住了海姬,打出千千结。
后者猝不及防,被我捆个结实,忙不迭地娇呼:小无赖,快放开我!我涎着脸抱住她,在白腻的额头轻轻一吻,才松开晶丝,道:看到了吧?明天老子一定把云大郎打得屎尿齐流!咱们出谷吧,今晚去大千城溜达溜达,这些天一直吃野果,嘴里都淡出鸟了。
海姬又好气又好笑:没见过你这样的馋猫,老爱吃荤,看你将来怎么躲过天劫?依言摸出金螺,准备离开。
等一下。
我走到橘子洲的山峰前,凝神瞧了一会,施展兵器甲御术,左臂化作钢刺,在一块山石上深深地刻下:楚度二字。
如果有一天我再回来,那一定是我能把这座山移回原处的时候。
我心里默默地念道,金螺带着我们穿越上空的瘴气,穿越了一群群飞舞的裳蚜,远离了山谷。
傍晚的大千城***辉煌,冠盖云集,街头比过去还要热闹。
我一打听,原来魔主要侵犯大千城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和云大郎的决斗也是路人皆知。
许多人妖从红尘天各处赶来,争相看热闹,就连清虚天、罗生天也有许多门派前来观战。
大千城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
海姬微微蹙眉:小无赖,你虽然答应和云大郎约战,但这件事只有何平几个人知道,怎么会闹得满城风雨?我略一思索,欣然道:你还不明白?这一定是颠三倒四派故意四处宣扬的,他们怕我到时不来,所以预先营造声势,逼我不得不应战,否则我会丢光脸面,没法在北境混了。
而只要我一出手,你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这么一来,他们平白多出了脉经海殿这个强援。
海姬冷笑一声:他们倒是打得如意算盘。
只是我姐姐向来公私分明,不会把脉经海殿牵扯进来。
我一愣:你还有一个姐姐?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海姬美目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犹豫了一下,道:她是脉经海殿的掌教。
便不愿再深谈下去,话锋一转道:颠三倒四派这样大肆宣扬也有好处,甘柠真、鸠丹媚要是听说了,一定会赶来的。
我兴奋地点点头,左顾右盼,恨不得立刻就在街上碰到她们。
和海姬进了一家饭庄,我刚摘下斗笠落座,就听见四周食客议论纷纷,话题都离不开明天一战。
混沌甲御派掌门胡老糟和音煞派大长老柳宗元都已经赶到大千城,连一向高高在上的吉祥天也惊动了,据说会有神秘高手来为韦陀报仇。
邻桌一个黑脸大汉唾沫横飞,说到兴奋处,一拍桌子,碗碟纷纷跳起:还有那个林飞,身高几十丈,腰这么粗,青面獠牙,浑身长满红毛!我和海姬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边上有客人反驳道:你说得好像不对,我听说林飞长得俊俏潇洒,还惹得海姬和何赛花为了他大打出手。
一个妖怪打着饱嗝,淫笑道:什么海武神,原来也是个想男人的骚货。
话没说完,一道金色厉光闪过他的脖子,鲜血喷出颈腔,毛茸茸的脑袋掉在了饭桌上。
脉经刀!在一片惊呼声中,海姬缓缓摘下帷帽,冷艳的目光一扫,四周立刻噤若寒蝉。
众人认出了我和海姬,消息很快传出去,不少人特意涌到饭庄门口偷偷瞅着我们,指指点点,害我一顿饭吃得浑身不自在。
正准备结帐离开,门口有一个客人叫住了海姬。
他站在屋檐下,高墙的阴影遮住了面目,浑身流露出一股诡异的气势。
海姬一见他,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那人的声音仿佛雾一样在飘:海武神,请借个地方说话。
海姬犹豫了一下,我好奇地问道:是你的朋友吗?海姬对我轻轻耳语:是罗生天十大名门影流的掌教隐无邪。
我吃了一惊,看来魔主一事震动了整个北境,呼延重、隐无邪这些名门掌教先后出现在大千城,必然与此有关。
我欣然道:他可能有要紧的事找你,你们先谈吧,我在这里等你。
海姬点点头:我去去就来。
又嘱咐了我几句,才跟着那人离开。
我在饭庄门口等了一会,忽然望见街头尽处,花生果和大虎行色匆匆,四处张望。
我心头一热,连忙挥手招呼。
林大哥,你果然在这里!花生果飞奔过来,眼睛肿得像桃子,哭着抱住我:快救救爷爷和姐姐吧!我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道:出了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大虎气喘吁吁地道:半个时辰前,我们在客栈休息,忽然一伙蒙面人冲进来,个个法术高强,把师父、师伯、师妹、碧眼水云兽全都掳走了,还留下一张字条。
从怀里掏出字条给我看。
让林飞来童子崖救人。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留书的人写得很匆忙,字条却是上好的雪花纹纸,印着点点桃花。
我鼻子尖,还闻到字条上有一丝极淡的幽香。
大虎接着道:那伙人声称你就在大千城,道明了确切位置,我还以为他们胡说,没想到真在这里找到了你!我立刻醒悟,这伙人是冲着我来的。
我刚出现在大千城,他们马上绑走了花生皮一家,还指名道姓要我去救人,摆明是引我入瓮。
花生果抹了一把涕泪,央求道:林大哥,我们快点去救爷爷、姐姐吧。
那些坏蛋说你要是不去,就把爷爷他们全都杀掉。
我有点犹豫,花生皮、白光光的法力都不差,这伙人能活捉他们,很有两把刷子。
且又是一个针对我的阴谋,如果我赶去救人,岂不是往对方布置好的陷阱里钻?何况师父说过,对敌时要知己知彼,我现在连对方是谁也没摸清楚,怎么能鲁莽行事?大虎为难地搓着手:你明天要和魔刹天的妖怪比试,这种时候,原本不该来麻烦你。
可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花生果说,林大哥一定会帮他的。
就算再难,林大哥也会帮他的。
我心中蓦地一震,瞧着花生果含着泪水,却又充满对我无比信任的眼神,不禁热血上涌,一咬牙道:好,我林飞就陪他们玩玩!童子崖在什么地方?救人如救火,眼看海姬还没有来,我便不等她了,找人问清童子崖的方位,我吹出吹气风,抓起大虎、花生果心急火燎地飞去。
正文 第四册六章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夜空天风呼呼,我的心情也如衣衫般激烈翻涌。
花生皮一家对我很仗义,明知这是个圈套,我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童子崖距离大千城足足有几百里,我的吹气风又是半吊子,赶一段路就要落下歇一阵,再继续飞。
这样直到深夜,我们才到达。
月黑风高,童子崖隐没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站在崖脚下望,山的形状如同一个梳着羊角辫的童子。
我仔细察看了一下周遭环境,暗暗皱眉,山这么大,该到哪里去找人?呱的刺耳一声,一只硕大的山蛙忽然从草丛里跳出,嘴巴张开,对准我们喷出一道色彩斑斓的毒烟。
我急忙挡在花生果和大虎身前,屏住呼吸,运转兵器甲御术,双臂化作两把大蒲扇,用力一扇,把彩烟尽数扇了开去。
不等山蛙再喷出毒烟,我左掌遥遥劈出,夜色中划过一道淡淡的金芒,山蛙惨叫着被我劈成两半。
这一手脉经刀虽然海姬教了我没多久,但我已经学得像模像样了。
这只山蛙出现得有些蹊跷。
我谨慎地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俩个都要小心了。
对方说不定会弄出一些毒虫猛兽偷袭我们。
花生果气呼呼地跑过去,用力踩山蛙的尸体,嘴里嚷道:叫你害人,叫你害人!忽然尖叫了一声,跳着退后,指着山蛙:林大哥你看,这是什么?我走过去一看,山蛙稀烂的肚子里赫然藏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上山三里,见松右转。
大虎和花生果面面相觑,后者抓抓脑袋:稀奇,山蛙竟然吃木头,怎么没把它撑死?我冷笑道:这块木牌一定是有人特意放进去的,‘上山三里,见松右转’这句话应该是对我们说的。
对方还真会玩花样,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费力去找他们。
你们不用担心,这伙人没见到我之前,是不会对花老丈下毒手的。
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走,山石灰黑黝沉,遍生杂乱的蓬嵩,在夜风中如同晃动的鬼影,让人感觉阴森森的。
花生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捏紧拳头,喃喃自语:我不怕。
走了大约三里地,果然迎面撞见一棵孤峭的老松树,扎根在一块横空凸出的岩石缝里,十分显眼。
按照木牌所说向右转,一条小溪蜿蜒流过,水里盘着一块白色的大卵石,石上趴着一只青色螃蟹,眼放幽幽绿光。
花生果忍不住叫起来:这只螃蟹眼睛发绿,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飞快跑过去,举足去踩。
螃蟹灵活横移,避开花生果的小脚,阔嘴里吐出一个个泡沫。
夜风一吹,泡沫就飘起来,在空中聚而不散。
我忽觉不妙,这些泡沫大得出奇,一个个泡沫重重叠叠地挤在一起,把四周都围堵起来,很快连上空也遮住了。
我们就像被困在了一个泡沫的笼子里。
看我的!花生果攥紧小拳头,慢慢化作一把小匕首,刺向泡沫。
谁料到,泡沫不但没有破裂,反而把他的手黏住,动也动不了。
然后泡沫不断鼓胀扭动,似乎要把花生果包裹进去。
我急施纯阳炎的秘道术,喷出三昧真火。
水火相克,泡沫立刻化作水气蒸发,不一会儿,四周的泡沫都被三昧真火消灭。
正要找那只臭螃蟹算帐,它已经爬进溪水,逃之夭夭。
白石上只剩一块小木牌,上书:逢瀑前行,遇林莫入。
差点变成包子馅啦。
花生果呸呸吐掉嘴角残留的泡沫,佩服地嚷道:林大哥,你好厉害啊。
我大言不惭:他们找上了我,是寿星公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你等着瞧,林大哥一定救出你爷爷。
话虽如此,我心知肚明,这只是给自己壮胆。
山蛙、螃蟹,对方的正主儿并没有现身,就已经一步步把我们引向精心布置的圈套,偏偏我们只能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
大虎抓起木牌看了看,满脸迷惑:逢瀑前行,这个鬼地方哪有瀑布?我竖起耳朵,一面运转顺风耳秘道术,细听水声,一面沿着小溪走,据我猜测,瀑布可能会出现在溪水的源头。
大约半注香的时间,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一道瀑布犹如白色巨龙,从半山腰奔腾而下,溅起碎雪乱玉。
瀑布东面是一片矮树林,南面是我们来时的路,一小部分瀑流流入小溪,大部分却冲向了西北两边的绝壁山崖。
崖下是一个万丈深潭,这么急的瀑流冲下去,潭水依然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到一点溅起的白色水浪。
我沉吟道:逢瀑前行,应该是让我们径直穿过瀑布的意思。
花生果探头探脑,故作机警地道:这些家伙一定在骗我们,瀑布挡在前面,叫我们怎么走?依我看,我们不能听他们摆布,应该进树林。
大虎也点头赞同,这时候,瀑布里传来一记沉闷的怪声,水流向两边分开,里面慢慢钻出一张奇特的巨嘴,厚厚的黑硬唇皮向外翘起,嘴里黑咕隆咚,没有一丝光亮。
你看,还好小爷没上当,否则一穿瀑布,正好被这张怪嘴吃掉啦。
花生果嚷道,不等我拉住他,一溜烟向林子里跑去,我和大虎也只好跟上去。
树林里枝叶交错,盘根虬结,到处是刺人的荆棘、厚厚的苔藓。
树干上挂满了长须一般的藤萝,一直延伸向地面,组成了一张钻不透的密网,加上地面凹凸不平,根本就难以行走。
没走几步,花生果便不小心被藤蔓绊了一跤,刚要爬起来,藤蔓忽然像蟒蛇一样缠住了他,开始勒紧,花生果的小脸立刻憋得通红,话都说不出来。
我当机立断,一掌劈断藤蔓,浓浓的鲜血从藤蔓的断口处流出来,发出刺鼻的腥味。
刹那间,所有的藤蔓簌簌抖动,怪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像是沉睡的妖物突然苏醒了。
一丝不祥的预兆闪过脑海,我叫道:不对劲,快离开这里!左手抓花生果,右手拎大虎,向林外飞掠。
轰的一声剧震,脚下如同波浪般抖动起来,整片树林慢慢抬高,仿佛一只庞大的怪兽缓缓抬起了头,狂风大作,泥石簌簌滚落,藤蔓群蛇乱舞。
两道雪亮的寒光从林子里倏地射出,一直照在夜空的云层上,乌云被光芒瞬间刺穿了两个圆圆的白洞。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眩厉的光,即使闭上眼,视野里还残留着一片晃动的雪亮。
来不及多想,我双手用力一掷,把花生果、大虎扔到了林子外面。
两道寒光转动了一下,缓缓移动,投射到我脸上,诡秘地眨了眨。
我靠,这居然是一双眼睛!先前看见的荆棘是这双眼睛的睫毛,苔藓是层层褶皱的眼皮!藤蔓是眼睛四周的绒毛!傻小子,不要和它对视!月魂忽然惊叫起来:这是魇虎,千万不能看它的眼睛!我心中一凛,毫不犹豫地移开目光。
地面已经完全拱起,晃悠个不停,原来这是魇虎的庞大脑袋,我们走进树林,等于站在了它的头上!遇林莫入。
我蓦地想起木牌上的提示,觉得十分奇怪,难道说这伙人还会善意提醒我们?没时间和魇虎纠缠,我吹出吹气风,跳上去就要飞走。
魇虎光芒四射的目光猛地投向吹气风,噗哧一声,吹气风像是被无形的利箭射穿,顷刻消散。
我一个倒栽葱落地,又急速跃起,惊魂不定。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吹气风甲御术突然失效了?月魂的口气变得十分凝重:魇虎是北境最可怕的妖兽之一,传说是天地的戾气孕育而生,几百万年才会出现一只。
魇虎的双目具有破风碎云的奇异威力,专克飞行术。
人妖的目光如果和它对视片刻,便会中魇,化作虎伥,从此沦为它的奴隶。
魇虎的身躯深埋在地底下,从不出来,只露出脑袋。
平日里它喜欢埋头睡觉,一睡就是好几百年,因此头上积满泥石灰土,看上去和寻常土地无异,难以察觉。
魇虎一旦被人吵醒,就会把人变成虎伥。
你看,那些就是虎伥。
树木忽然活了,变成一个个黑影,鬼魅般地飘浮起来,它们和一般的人妖没两样,只是全身长满虎皮花纹,眼睛像两只黑窟窿,爪子和獠牙乌黑发亮。
虎伥们向我蜂拥扑来,嘴里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