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恤在此之前, 曾经在西陵郊外与云未晏有过一面之缘,曾有关于庙堂江湖的三言两语, 浅淡之交。
酒桌上云未晏谈吐不凡, 表露出的胸襟志向,非池中之物。
对于斯人摇身一变, 就成为在天泽武会上调戏第一次见面的苏缨的登徒子,燕无恤虽感怪异,然而昨夜意气之中, 并未来得及细想。
今日在这雪窟一样素净的屋子里,喝了半日所谓清心顺火的茶,听着云公子笑了半日,早已冷静下来。
脑海中便浮现出他提出要出战时,云未晏略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燕无恤道:他确实像是受人所迫。
这天下能胁迫太初楼统领, 兼领平西将军, 云家大公子云未晏的人可不多。
云公子微笑道:我料想, 幕后之人想要刻意挑起二楼之争,从中得利。
你知道的,白玉京虽是朝堂的属物, 却也是江湖,对上是一套办法, 对下又讲江湖规矩。
天泽武试根本是个陷阱, 必有贼人蒙蔽天子,设下此局,若非云未晏机变, 壮士断腕,舍弃自己的名声,将其化作闹剧,今日二楼已经火并起来了。
燕无恤静静听着。
待他语气平息,方问: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云公子说的激烈时,站起身来,来回行走。
燕无恤问询时,他正走到窗户一头,陷入沉思。
青袍如云 ,罩着他清瘦的薄肩。
他走过竹影,又坐了下来,坐的端正,窗外,天光正盛,将他面上的表情,不带一丝阴霾的,尽数照耀在眼前。
那是一张诚挚、坚毅、明亮的一张脸,眉间锁的淡淡忧思,愈增他神情之中的真诚与郑重。
云公子盯着他,慢慢道:素闻,国之将亡,妖孽横生,纲常崩坏,礼法不存。
燕卿的湛卢剑,见此污浊秽乱之世,还不出世,照耀天地,震慑宵小么?一字一顿,带着涤荡乾坤,睥睨苍生的豪气。
按理说,当是突兀的。
燕无恤却好像不奇怪他突出此言。
他神情波澜不惊,眼眸清澈而疏离,丝毫未为云公子的凌云胸襟所动,像一个隔着云雾,隔着山河,遥遥相望的看客。
二人对坐,竟是一边豪气万丈,一边飘渺迷蒙,态度各自泾渭分明,让这席谈话,氛围极为怪异。
沉默良久,燕无恤问:你要我出手,替你料理了背后作乱之人,是也不是?也是,也不是。
如何算是,如何又算不是?是,有些宵小需要燕卿料理。
然而湛卢乃仁剑,不当只对着小人,唯有德者能执之。
云公子眼眸黑如墨丸,期间光华流转,如清湛美玉:我想要你助我。
燕无恤笑了笑,低下头饮茶,这茶入口苦涩。
明目,润肺,怯火,清热。
茶水滑过喉管,其下便是肺腑。
他淡淡道:为你今日的话,我可以替你料理一件事。
……门外,一阵风袭来衔月居,挂着青色占风铎的檐下,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
绿竹个个,小径清幽,四野只有竹声、鸟叫声。
阿九坐在廊下,托腮望着院中的鹤鸟玩儿,听见院门口有叩叩的击扉之声。
云公子行踪一向隐秘,四周有高手环护,此处少有人知,此门更是常年无人叩,阿九有些惊奇,趴到门扉上往外看,只见远处停着一座女儿家用的车驾,珠帘垂着,看不清人。
敲门的是一个圆月脸庞,长得机灵的侍女,比阿九高上一头。
阿九啧啧出声,装腔作势的说:你是哪家的小鬟儿,衔月居的门也是你敲得的么?侍女道:是我家小姐有求于云公子。
阿九有意为难:随随便便一个小姐,就想见云公子?你怎么知道这是云公子的居宅?那侍女却不卑不亢:是西陵苏氏远亲潘大人指点我等来的,有印符为信,还请代为通传。
阿九咂摸着西陵苏氏,仿佛有些耳熟,一想起来,眼睛便是一亮:是那个拆楼的苏统领吗?站在门外的正是苏缨的婢女阿曼,听见拆楼成名,她神情尴尬,双手捧着一个云纹玉佩,往前递了递,道:正是,我家小姐有要事求见云公子,有劳尊驾通传。
阿九翻了白眼:别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罢。
我家公子很忙的。
阿曼只得执著的重复了一遍:确实是要事在身,请云公子见了我家小姐听一听,再做定夺。
阿九打开门,接过云纹玉佩,又倏的将门关上了。
一溜小跑,回到云公子与燕无恤议事的茶室边,侧耳听去,里头寂寂无声,像是重要的话已经说完了。
他便敲门禀道:公子,是那日在街上见过的那个苏家苏缨姑娘,她又捧着玉佩来找您了,想要见您。
燕无恤听到这话,脸色为之一变。
云公子心知肚明,一缕目光挂他面上,含了笑意:还不快把人给我请进来,恭敬点。
他想了想,又道:莫要让她进来,先在门外,我问几句话。
嘱咐燕无恤:燕卿先莫要出声,我先问问她所为何事,自会给你们腾地方。
一会儿的时间,门口阿九道:公子,苏姑娘已经带到了。
门外,响起苏缨的声音,清而脆,很是礼貌:云公子,再次叨扰,实在惭愧。
云公子笑道:我是没有料到你这么快就捧着玉佩来找我,不会是又拆了哪家的楼罢?苏缨道:我来求见云公子,是想见一个人。
云公子闻言,表情陡然变得讳莫若深起来,颇带深意的,扫过了对坐的燕无恤。
不禁笑出声来:哦?你可要想清楚,我不会再给你一个玉佩了,你这玉佩得之不易,以后或有保命之效,就为了见一个人,你就随意花掉?他的笑声古怪,听得苏缨微微蹙眉,然而她面色坦然,毫不犹豫,恳切请求:我今日来就是想请求云公子,让我见一见昨晚替你参加天泽武会的人。
她轻轻攥了攥自己的手心。
我有一句很要紧的话,要对他说。
云公子转头去看燕无恤,见他一动也不动的望着门口,神思怔怔,目光竟是柔和万分。
云公子不由得生出捉弄之心来,语气带了几分诱哄:你要对他说什么啊?你当着我说,我便不扣你的玉佩,如何?苏缨犹豫道:这……不可……这话我只能对他说。
云公子还欲说什么,见燕无恤转回头来,已露不悦之色,只怕他再说半句,这日久的经营、半日的游说,便会都付之流水。
云公子摇头苦笑道:好,你把玉佩给阿九,在剑试繁花的凤凰台候着。
苏缨答应着去了。
燕无恤不解道:你折腾她做什么,让她进来不就行了?云公子摇头叹气,满脸恨铁不成钢:燕卿啊燕卿,人家小姑娘愿意舍了多少钱买来的玉佩不要,就为了见你一面,对你说一句话。
你怎能随意应付?压低声音:凤凰台是最风雅之处,景色极美,因挨着我的屋子,不让他人进来。
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们。
燕无恤也觉妥当,正欲去。
云公子两眼写着成人之美四个大字,殷切叮嘱:地上绿草如茵,凤凰花的落花柔软如棉,极少飞虫,不会伤着人的肌肤。
还有一泓清泉,泉水不凉,堪作洗濯之用。
…………云公子还欲说什么,被他凉凉一眼,堵了回去。
阿九引苏缨到的凤凰台。
凤凰台有数十树凤凰花,开的火烧火燎,灿若云霞。
这是南海引来的树种,据说曾有商旅在海上见红浪如涌,原来是岛上开满花朵,引入中土,因其灿烂辉煌,被称作凤凰花。
白玉京的试剑繁花有专人侍弄,令这花绽如蓬云,花期可有一月,每年花开之时,都是白玉京的盛景。
然而因为云公子居所的缘故,侠士们都只能远远赏玩,不得靠近。
苏缨深知机会难得,抬头赏玩,繁花遮天蔽日,倾下极淡日光。
外头火烧火燎的阳光,在这里只是丝丝清凉的柔软光束,她仰头,看得如痴如醉。
苏缨正出神观望,忽然听到背后有簌簌之声,转头一看,一道身影自繁花深处来。
看到他,苏缨笑意忽敛。
在内心情绪陡变之下,不妨袖间花枝猛地颤动,裂作细细数条,裹风携芳,猛地朝燕无恤扑去。
燕无恤虽也心存疑惑,却万万没想到竟是暗器相迎,花枝从他脸旁带风而过,夺夺钉在了树干上。
他怔住了。
苏缨显然也没料到剑意会失控,见他躲过了松了口气,又见他疑惑看来,歉然一笑道:我无意的…它…话说半截,感到怪异,遂止。
苏缨自来脾气刚烈,爱憎分明。
若是从前,有人与她到这样的境地,是万万不可能主动来寻他的。
然而她虽然恼他,昨夜一夜辗转反侧,终究还是硬起头皮,一早就循着云公子这条线索,不惜花了玉佩,也要找过来。
苏缨绷着一张脸,严肃认真道: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不管我们关系如何,于情于理于义,我都应该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