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2025-04-03 09:41:58

慢着!褚桓脚步才一动,袁平就嗷嗷了起来,他本意是打算拽住褚桓,奈何褚桓此刻身披蟒袍,无处下手,只好撩开嗓子大呼小叫。

袁平说:咱们上次遇见那小孩的地方是平地吧?当时就被追得跟狗一样,这地方可是山谷,‘它’的能量还在增强,我们就这么下去,还上得来吗?鲁格拎着人头,听了这话没什么触动,面无表情地一挑眉,仿佛是在暗示他老人家刀山火海自可来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毫不在乎。

不愧是千秋百代被当成山神膜拜的男人,身上幽幽地闪烁着一种让凡夫俗子们顶礼膜拜的嚣张气焰。

南山的嚣张则温和得多,他就着袁平的话思考了片刻,而后才颇有些歉意地说: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们已经答应了这位巫师了嘛。

到最后,还是著名的脆皮狗褚桓给了一个比较靠谱的回答。

过来,这个角度。

褚桓按下袁平的头,看见了吗,山谷腹地那有一条河,这条河不是死水,它穿山而过,方才我们翻过这座山后其实看见了它的另一头,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就顺着那撤退。

袁平这才明白褚桓是早就琢磨好了退路,不是君子病泛滥贸然答应回来当圣母的,顿时放下了十个心:那还磨蹭什么?快点。

说完,他已经一马当先地从山谷边缘下去了。

鲁格连忙跟上,对他的便宜儿子十分不满地皱了皱眉:不稳重。

浓重的窒息感正在山谷中虚席相待,深入腹地后,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同时闭了嘴,尽可能地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山谷中的人群。

鲁格一手拎着人头,一手拎着权杖,牙关紧了紧。

他和南山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无动于衷,一个看起来成竹在胸,无动于衷,其实心里都是十分紧张的。

被吞噬了的人真的还活着,还能重新放出来吗?褚桓被四下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哭声震得头晕眼花,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忍着,一边心如铁石地无视了鲁格和南山隐含焦躁与迫切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

他在找祭台,一族如果有巫师,必有祭台。

祭台不难找,只要看山谷中这些男女老少们都面向哪里就可以了。

找到这个祭台的时候,褚桓肺里这口气已经快要用完了,他飞快地向同伴打了个手势,迈开大步,率先冲上了人群中间突兀而起的祭台,居高临下。

褚桓点了点头,鲁格立刻一扬手,将巫师的人头高高举起,像是举起了一个庄严神圣的祭品,而后将那人头架在了权杖上的火苗上,点着了。

火烧得快极了,巫师身上的火光灼热,但温度却是温暖的,权杖上的火光看起来冷冰冰的,可温度却是暴虐的。

鲁格用刀尖高高地挑起烧着的人头,着火的人头比权杖上的火光还要亮,褚桓几乎有种错觉,仿佛它照亮了所有面朝此地的人。

此时,他胸口里一口气已经用尽,褚桓就算是把牙咬出血来也坚持不下去了,但他没吭声,因为与此同时,褚桓意识到,耳畔的哭声仍在,却并不凄厉了。

他在缺氧的头晕眼花中克制地将一点浊气细水长流地吐了出来,试着重新呼吸了起来。

周遭的空气依然粘腻,依然会让人胸闷,但那沼泽一样的窒息感确实消失了。

新鲜的氧气刺激得褚桓心里一震清明,他抬肘一戳旁边脸已经憋成了一个西红柿的袁平:别憋了,可以呼吸了。

袁平被他粗暴的一肘子撞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苦大仇深地指着褚桓说不出话来,褚桓:嘘……凄厉的嚎哭终于缓缓变成了细碎的哽咽,褚桓听见,人们在呼唤着他们的巫师。

褚桓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仿佛受到了感动,但他的手却握紧了挂在身上的长弓,似乎又是随时准备干一架。

潜藏在这些人身体里的阴影就像一个炸弹,随时有可能把他们炸都面目全非。

忽然,第一个人身上的阴翳缓缓褪去,而后整个山谷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巫师快要燃尽的头点亮了他的故族。

而那些沉默的、阴冷的、凄厉的、虚假的……全部被驱逐出去,空气中最后一点令人窒息的粘腻也荡然无存。

褚桓觉得他这一辈子仿佛都没有闻过更清新的空气。

被驱赶的阴翳小股小股地退出人们的身体,细长的光晕开始从这些原住民身上流泻下来,落在地上,像稚拙的幼苗一样缓缓地蔓延壮大。

山谷四周传来剧烈的震颤,南山声音一沉:来了。

他话音刚落,人们身上退下去的阴翳逐渐汇聚在一起,彷如一条污浊的巨龙,像一条鞭子,劈头盖脸地对着祭台抽了过来。

褚桓却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把抽出两支羽箭,手指一上一下地扣住,箭尖横扫过鲁格的头顶,直戳入权杖上的火焰中,那暴跳的火星连成了一条线,而他的弓弦早已经预备好,此刻搭弓射出如行云流水——箭如流星沉陆。

裹挟着箭身的大火转眼没入了阴影,寂静无声的陷落地里突然传来了突兀的爆炸声,明艳如烟花的火在阴影中间炸开,把那条威风凛凛的大黑蛇炸成了一块顾头顾不上腚的破抹布。

感情上,褚桓是真的很想站在原地好好欣赏一下反击效果的,但他强大的理智与自制力还在,因此手腕上的绳子上传来拉力的时候,他就果断跟着同伴撒丫子跟着跑了。

自从陷落的世界变成了某种凶残的食肉动物后,褚桓对那些穷追不舍的阴影也有了新的看法——本来看不见摸不着、好似无处着力的阴影,变成了枉死花的花藤,穆塔伊的风箭,音兽的大尾巴一类的东西。

如果权杖上的火真的是它的克星,那这样的攻击绝对应该是有效的。

可惜火离开权杖以后生命短暂得很,不然他们可以放火烧山试试。

这是他们进入陷落地以来第一次成功的反击,褚桓那几支箭比给临死的人打的强心针还有振奋作用,袁平和南山立刻效仿,火箭接二连三地射了出去,到最后褚桓眼看着他们有玩脱的危险,连忙制止:你们省着点,带出来的箭是有数的!袁平很高兴地告诉他:没关系,路边这么多民房,家家都有猎人,没箭了直接进去拿就可以。

褚桓一愣,心想:他娘的,对啊!南山羞涩地笑了一下,好像觉得这样不问自取有点惭愧,然而非常时期,别无他法,他也只好不拘小节了。

几个人边跑边在阴影上楔火钉子,沿着既定的撤退路径来到了呼唤说的那条山涧旁。

开路的南山直接下了水:跳下来!袁平一愣:等等,火怎么办?火怕……他没怕完,褚桓已经一脚踹向他的屁股,将袁平踢下了水。

袁平:啊——随后,他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了一层无形的气流里,南山回过头来对他一笑,手掌微动,气流卷曲成一个气泡,将几个人牢牢地保护在其中。

最后下水的鲁格见怪不怪,平稳地举着手中权杖,那权杖上的火苗在气泡的隔绝下纹丝不动。

山涧乍一看蔫耷耷的,没想到水流速度还颇为湍急。

几个人算是搭了顺风船,一路顺流直下。

山涧穿过山洞,就融入了一条河,河水行至下游,格局骤然开阔,泛白的水花一泻千里,褚桓这一次的贼心烂肺总算是用在了正地方,这实在是一条再好也没有的路——比他们用自己的两条腿跑得快多了,没多久就甩脱了身后穷追不舍的阴翳。

褚桓大声问南山:族长,顺流的方向对吗?南山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对。

褚桓露出了一个有点古怪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袁平一看他这个表情,顿时知道事情不大妙,立马心生警觉,周身冒汗地打量了一下周遭,蓦地,他反应了过来:等等,这里好像有个山体落差……鲁格叹了口气,参照着褚桓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教育袁平说:你不要总是这么大惊小怪。

袁平哀嚎:不不不是啊族长,死孔雀他靠不住,前面有……他手腕上的绳子被陡然一拽,袁平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连南山险些没稳住——只见大水走到了尽头,下面居然毫无缓冲,是一个直上直下的大瀑布,倾天星河似的直上直下。

几个人就这样在袁平的惨叫声中,跟着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地掉了下去。

袁平:我一点也不想坐什么抽水马桶啊啊啊——族长你别问我什么是抽水马桶……四个人乘坐的气泡船奇迹般地没在大瀑布面前分崩离析,权杖的火光始终被包裹在其中,坚如磐石,几个人就像一颗光芒四射的球形水晶,滚入了大瀑布下的深潭。

水自高而下,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四个人又身不由己地在水中漂了好一阵子,直到接近地势平缓的地方,水流渐渐慢了下来,才找机会爬上了岸。

南山双脚一碰地面,膝盖就软了,维持那个气泡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褚桓连忙在他摔倒之前把人捞了回来,袁平死狗一样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趴,怎么也不肯动了,鲁格只好同意在原地休息。

南山靠在褚桓膝盖上闭目养神,袁平一动不动,鲁格站在一边沉默地掐算着路程,褚桓无事可做,只好默默地坐在一边开脑洞。

他随手抓了一把地上的小石子,想起某个问题是已知的,他就放一颗小石子在左边,是半懂不懂的,他就放一颗石子在中间,完全不明所以的则放在最右边。

从头捋顺了一遍思路后,褚桓独自对着中间的一排石子较起了劲,按照他的经验,完全了解和完全不了解的都没什么,最危险的东西永远来自于一知半解的。

袁平知道他这习惯,一见这动作,很快爬起来盘腿坐在他对面,装神弄鬼地说: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出来我给你参详参详。

褚桓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小石子抛了两下又接住:行啊,你过来我跟你说。

小绿嘶嘶地吐着蛇信。

袁平发现自己还是和这个人绝交为妙。

随即,褚桓收敛了笑容,抓了一把石子在手中转动着:第一个问题,‘它’究竟是一个整体,还是一个族群?袁平一愣,连躺在褚桓怀里的南山都睁开了眼睛。

袁平:这有什么区别?我现在还说不出来,但是我总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褚桓摇摇头,放下一颗石子,继而捻起了第二颗,下一个问题,从巫师那里到他们本族山谷,只有半天的路程,我想他和自己的族人被吞噬的时间应该是差不多的,为什么其他人看起来没怎么样,他却已经死了?不,我说的不是他被我们砍头,而是砍头前,他就已经虚弱得快死了。

袁平从七扭八歪的状态里坐正了,低头沉默了片刻:你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得拆分。

褚桓:好,你拆。

穷乡僻壤,荒郊野外,俩人相对而坐,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年不情不愿地搭档的日子。

褚桓和袁平各自都知道对方是个坑爹货,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对方偶尔也能靠谱一次。

南山彻底清醒了过来,连鲁格也纡尊降贵地凑了过来,端着他高深莫测的水鬼……不,山神架子,听得十分仔细。

袁平:首先,‘它’真的吃人吗?假设‘它’吃人和动物,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和动物始终是有限的,有一天吃完了‘它’怎么办?褚桓把一颗石子放在左手边:我一开始深信不疑,但是现在怀疑不是——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发现这里的人都不需要进食,那这么长时间了,他们靠什么活着?袁平:所以?褚桓:所以‘它’不是在吃人,恰恰相反,我怀疑‘它’是在养着这些人。

褚桓说话的时候,胸腹微微震动,他声音不高,恰如耳语,有点低沉,晃得南山有些心猿意马,南山知道他们说得是非常重要的事,连忙干咳一声离开褚桓怀里,坐了起来,神情正色:接着说,然后呢?袁平:接着上面的问题,‘它’养着这些人,用什么养,为什么养?褚桓刚要回答,随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时打住了话音,目光在暗色的河边微微流转。

南山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你想到什么了?那些怪物的顺序,褚桓喃喃地说,你看……扁片人近似于人,是类哺乳动物,穆塔伊背后有翅膀似的膜,像是介于哺乳动物和鸟类之间,音兽是类爬行动物,食眼兽类昆虫,是无脊椎动物,小白花和幻影猴……它们干脆不是动物。

这一次,没等追问,褚桓的语速就骤然加快:你发现了吗?随着它们战斗力的增强,形态却相当于在退化,我怀疑这暗示了‘它’的本体也是一种比较低等生物——植物甚至一些菌类,是可以利用太阳能的。

你回答了‘用什么养’,没有回答为什么。

袁平说,更进一步说,为什么‘它’要禁锢人们的意识?巫师的意识也一直是清醒的,但他照样无可作为,就连那些被我们‘唤醒’的人,身体也依然是不能移动的,‘它’通过某种方法麻痹了人们的身体,为什么还要大规模地释放幻觉禁锢他们的意识?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鲁格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脸上的尴尬神色一闪而过。

褚桓一言不发,紧皱眉头思考起来,南山盯着他的侧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袁平没有等他,接着径自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回归你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巫师死了,他的族人们还活着?依我看,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巫师的意识是清醒的。

我……有一个猜测。

良久,褚桓才打破沉默,轻声说,那些意识陷入其中的人,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甚至有没有可能,扩散得奇快的大片的阴翳就是……被吞入其中的人?袁平接着说:巫师身体被禁锢,意识却是清醒的,所以‘它’没法将他完全同化,相应的,巫师得到的能量供给非常有限。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并且毛骨悚然起来……如果他们的推论都是正确的,那么那些所谓被唤醒的人,难不成过一段时间都会步他们巫师的后尘?你是想要在沉沦中永生,还是想在反抗中速死?67死地在一条河水旁边,四个人全都是落汤鸡的形象,只有族长权杖被保护得安安稳稳,纹丝不动得宛如打算光耀千秋,燃烧的权杖发出越发静谧的哔啵声,火苗又是耀眼,要是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袁平忽然突兀地开口说:所以……他刚吐出两个字就哽住了,总觉得这句话里每个字都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压在他喉咙里,呕血般地难于出口。

所以……平原上的小孩,山谷里的村民,他们最后都会像那个巫师一样,化成一堆粉末,对吧?袁平慢慢地抬起眼,他有一双形状很圆的眼睛,双眼皮,尽管早过了青葱岁月,但睁大眼睛的时候,依稀有种天真意味——显得虎头虎脑的。

虎头虎脑的袁平眼白上布满了血丝,略显宽厚的双眼皮小幅度地颤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们自以为救了人家,其实是把人家救成了一堆粉末。

褚桓被他说得心烦意乱,焦躁地一摆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完全就是推测,没有任何证据的推测。

尽管他自诩自制力优异,虽然偶尔吸烟,却没有烟瘾,可是特别烦躁的时候,褚桓还是会习惯性地捻一捻手指,这个动作充满了烟鬼才明白的暗示性,以至于袁平眼角扫见,已经条件反射似的生出了对尼古丁的渴望。

袁平抓了抓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有烟就好了。

鲁格听见,酷厉如教导主任的目光缓缓地落到袁平身上,光是用目光就压得袁平脖子发酸,顿时生出某种该去墙角写份检查的畏缩。

鲁格神色淡然,像个泥塑木雕的人,继续说:不管是推测的还是真的,你现在后悔都没用了。

南山知道,守门人族长并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他只是唯我独尊惯了,为人处世太笨拙,没眼色得很,总是不知道怎么照顾别人的情绪,南山只好有点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插话进去,打断了鲁格的大放厥词:我们现在离沉星岛还有多远?鲁格顿了一下,过了一会,他才慢半拍地领会了南山的意思,闷闷地顺着台阶下来:哦,走了一多半了。

南山挂好弓箭和武器,站了起来:走,接着往前走。

他的声音低哑,但是坚定:既然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磨刀不误砍柴工,路还长,你自己还晃悠呢,坐下,褚桓在一边面无表情地说,等休息一会再上路。

南山低下头,目光扫过褚桓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顿生渴望,想把他捞过来好好亲一亲,汲取一点难能可贵的温暖,又怕短暂的幸福会将他溺死在里面,让他失去咬牙往前走的勇气。

最终,南山只是默然僵立了片刻,顺从地挨着褚桓坐下,侧身抱住他,将自己的鼻尖埋进了他的肩窝里,眷恋地停留在了那里。

南山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褚桓,他会怎么样呢?他多半死也不会豁出去进陷落地吧?也许他会带着自己那遥不可及的、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愿望,最后和神山、族人们一同沉没在阴翳中吧?即使身边有族长权杖,他又能撑多久呢?没关系,我还走得动。

他放开褚桓,故作轻松地说,你们说了那么多,有没有关于山门那边的?山洞里那几个客人和被吞噬的人的情况那么像,你看他们有没有可能也和陷落地有关?褚桓愣了一下,刚想顺着他的话慎重地分析思考一下,就听见南山接着说:等我们真的打败了‘它’,那边的边界也许就消失了,到时候你是不是就能带我去天上飞一飞?褚桓一听后半句,顿时明白了,南山其实根本没指望答案,他并不是想严肃地讨论什么,只是不着边际地说着自己的愿望。

褚桓笑了笑:行是行,不过你身上这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好像不能带上去。

南山像个大孩子一样兴奋起来,一迭声地说:没关系,不让带就不带——我们能一直飞到你原来的家那里吗?褚桓一扬眉,意味深长地反问:我原来的家?南山一时嘴快,没料到被褚桓这个不正经的东西反将了一军,顿时一阵紧张——话到嘴边居然结巴了一下:你……你现在是我的……我们族的人了,当然是原来的家。

褚桓不出声,只是闷笑。

南山不知道他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冥思苦想了好一会,依然没得出什么结论,只是莫名地感觉自己是被调戏了。

守山人族长的脸微微有些泛红,只好有点慌乱的没话找话说:你们那真有那么多人吗?对啊,褚桓将声音放得很轻柔,走在闹市区里,总有人来来往往的撞到你,地铁人最多的时候,要工作人员往里踹才关得上门,下车就挤成照片。

南山似乎觉得很有趣——褚桓说什么他都会觉得很有趣。

鲁格脸上却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嫌恶,悄声问袁平:真的?袁平想了想,发现无可反驳,只好心情沉痛地点点头。

鲁格的眼角微微一抽,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怜爱,用看流浪的苦儿的目光看了袁平一眼,拍拍他的肩膀,生硬地安慰说:那以后在山上好好住着吧。

袁平叹了口气:我刚毕业的时候,我父母让我艰苦朴素,不给我买车,天天让我挤地铁上班,挤得我痛不欲生,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只要让我从这出去,就算把我扔在人挤人的地铁上,我都能用金鸡独立的姿势睡到地老天荒。

褚桓真的很想附和一句我也是。

他不是困,也不是累,而是乏,就是仿佛筋疲力尽,怎么都提不起精神的那种乏,但褚桓一声没吭,他实在没有袁平那么大的心。

他不知道南山他们这些守山人是不是都这样,因为一心一意,所以格外无所保留,这一路走过来,褚桓发现南山的目光不管往哪看,好像都总留着一线视线在自己身上——这并不是他的错觉或者自作多情,经常有时候,他无意中一皱眉,连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到,南山已经仿佛后脑生眼一样回头来问了。

褚桓不知道如果他也像袁平一样肆无忌惮地脱口一句累得抬不动腿了,会不会搅合得南山连觉都睡不着了。

有时候这种深入骨髓的牵绊经常让褚桓精神紧张,他想,要是当时围山的怪物来得慢一点,要是袁平那个多嘴多舌的王八蛋没有自作聪明地告密,说不定此刻在这里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不过要真是那样……褚桓设想了一下,心说他大概会揣着一张南山的立拍得照片,跟电影里准备去见林肯兄的美国大兵一样,时不常拿出来看一眼,然后指不定就悄无声息地死在哪里了。

好像也有点惨。

褚桓自己这么想着,忍不住笑了一下,果然是他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动南山,南山立刻十分敏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褚桓就眯起眼睛冲他吹了一声流氓哨,而后毫无公德心与廉耻心的攫住南山的下巴,将猝不及防的南山拽了过来,油滑地舔开对方的唇缝,忘乎所以地亲了他。

他们俩本意是想调节一下——前面实在是太黑了,可是调着调着,就调成了旁若无人。

鲁格做出一副冷眼旁观看猴戏的神情,对着那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南山哼了一声:堂堂守山人族长,真没出息。

然而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突然有点触动,因为守门人的生命好像就是这样的单调乏味,在那四季常青的神山山口处过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无牵无挂,每年只有山门关闭的日子才得以片刻的喘息。

很久以前,有个守山人那边的小姑娘看上了他们这边的男人,不顾双方族长劝阻,寻死觅活地要嫁给他,鲁格记得那两个人虽然一年有大半时间聚少离多,却也着实好了一阵子。

后来呢?后来……男人和女人都老了、死了,女人死得一了百了,男人却不断从圣水中回顾他本应该抛诸脑后的上一生。

他实在忘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也抹不掉那因短暂而刻骨铭心的甜蜜,几代人过去,作为媒介的守山人们都已经不记得同族的女人了,圣泉却依然替他存着那些再也触碰不了的点点滴滴。

从那以后,鲁格就亲自定下铁律——守门人不得与外族通婚。

他回头看了袁平一眼,仿佛将褚桓与南山当成了反面教材,冷硬地说:守门人族规森严,不许这样,你知道吗?啊?袁平大吃一惊,越发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教导主任,抽烟不让,连他妈自由恋爱也要管,图什么?他又不用再高考了!袁平忍不住哀嚎一声:族长,那不是成老和尚了吗?兄弟们这么多年,难道都是对着山门撸……鲁格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袁平:……慰藉寂寞。

鲁格皱皱眉,不明白他在痛苦什么:我族又不是没有女人。

可是女人都是别人的老婆啊族长!袁平悲痛极了,剩下的是跑去当男小三,还是搅基啊?守门人同族之间手足情高于一切,胆敢在鲁格眼皮底下做出什么争风吃醋之类乌七八糟的事,一定会被收拾得死无全尸,想来想去,难道只有千秋万代地孤独终老或者掰弯自己?袁平突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此时看见南山和褚桓就越发觉得不顺眼,袁平当即愤然投身去死去死团,没好气地对着褚桓说:我说那个谁,差不多了吧?注意素质,真是一朵那啥插在了那啥上。

南山这才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忍下躁动的心绪,松开褚桓,带着一点茫然问:什么?褚桓表现出了一个老流氓稳定的心理素质,得瑟地看了袁平一眼,笑眯眯地回答:没什么,他夸你是朵鲜花。

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时而会直起腰来望一眼远方,像一个简单而神秘的仪式。

远望是能给人带来力量的。

褚桓突然奇想,回手抽出了一根箭,箭尖在族长权杖上燎着了,他坐着没动,背靠弓弦,送身体拉开了半人多高的大弓,仰面而不倒,腰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箭指暗沉得苍茫无边的天空。

会挽弯弓如满月——那羽箭呼啸着冲上了最高点,又在完全烧尽之前落下,火光到处蓦地撕裂陷落地里可怖的阴影,影影绰绰地露出那被遮挡住的、真正的长天一角。

而那支箭像一颗真正的火种,在最黑暗的地方,瞭望整个世界。

接下来的一段路相对艰苦,几个人虽然多少摸到了一点陷落地的规律,相互之间也在漫长痛苦的磨合中多了几分默契,但陷落地也仿佛准备和他们撕破脸了。

长途跋涉中,他们遭遇了无数懵懂间被钉在原地的木头人,端是形态各异、众生百态。

同是陷在虚假的悲伤里,有些人大哭大闹、大喊大叫,有些人则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反复车轱辘话。

而随着他们渐渐深入,陷落地终于撕开了阴沉寂灭的假象,对外来者们亮出了暴躁的攻击性。

攻击他们的不是别的,就是那些被陷落地吞下去的人。

这时,褚桓关于陷落地的猜测,有两点得到了证明。

第一,被吞噬的人并不是被它吃掉了,而是由它豢养。

第二,它将这些人的意识困在某种情景里,是为了将他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他们是它的帮凶、身体、武器。

走到了这一步,四人发现是否唤醒这些被吞噬的人已经不是什么哲学问题了。

被吞噬的人就是陷落地攻击他们的工具,它养着这些人,敢情就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触须,权杖一天短似一天,褚桓他们逐渐落到了如果不能唤醒这些人,这些人就会一直追着他们打的境地里。

袁平被一条阴影追得丧家之犬一般,那蛇一样的阴影正是从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女人身上放出来的,随着他们渐渐接近沉星岛,遭到的攻击也越来越花样百出。

那阴影一端扎根在女人身上,一端伸长,对袁平穷追不舍。

袁平回手将长刀燎过权杖上的火苗,力气太大,那火苗险些被他弄灭了,他以脚尖为轴,转身横空一刀,狠狠地劈在那阴影上,阴影来不及退散,当空正中他含怒一击,登时分崩离析,袁平脸上却不见得色,痛苦地弯下腰冲着褚桓叫唤:快点啊!你好了没有,喘……喘不上气,要、要憋、憋死……褚桓正努力地在别人都听不见的哭诉中寻找漏洞,闻听此言,心里暴躁地想:娘的,一口气都憋不住,还在那瞎嚷嚷什么?鲁格不耐烦地拎过袁平,度了口气给他。

袁平:……就在阴影溃散的那一瞬间,仿佛它遭到了重创,褚桓听见女人的哭诉混乱了起来,机不可失,他立刻爆喝一声:哭个屁,你睁开眼好好看看,闭上眼好好想想,刚还说早年命苦男人死了,他都死了十五年了去哪背叛你!谁给你灌输的莫名其妙的想法!那女人抽噎一停:你……你是谁?联系乍一建立,空气中的窒息感立刻散了大半,几个人都松了口气,唯独袁平仍在七窍生烟地收拾他碎了一地的三观。

褚桓将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到了极致,一辈子没用到过的坑蒙拐骗全都在日复一日的磨练中得到了升华。

解决了女人,四个人又熟练工似的对随即追杀过来的阴翳进行了反截杀,褚桓重重地往一块大石头上一靠,看着那根只有原来一半长的权杖:我们是不是已经快到沉星岛……他话音没落,耳畔突然传来沙沙的声音。

褚桓警醒地一缩肩膀,猛地侧身让开,惊疑不定地转头一看。

只见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方才靠过的大石头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串离衣族文字——小心!68死地石头上突如其来的刻字如闹鬼,成功地把方才还在大杀四方的汉子们全体镇住了。

那人写得一笔一划,力透石背,艰涩处摩擦出让人牙齿发酸的吱吱声,将小心这个词一连写了三回,字迹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越来越潦草,最后几笔几乎连跑再颠起来。

有点凄厉。

南山悄无声息地摆摆手,走到石头下面,缓缓地伸出手,胆大包天地在最后一笔处当空摸了一把,不知他摸到了什么,那字迹戛然而止,只有巨石上的刻痕中,还有一些碎在里面的石头屑。

南山:谁?没有回答,四下空茫寂静一片。

再不怕灵异事件的人,在闹鬼的铁证面前,也禁不住脊背发凉起来,褚桓只觉得黑暗深处有一双不知是敌是友的目光,仿佛是一直注视着他们。

电光石火间,褚桓脑子里闪过两个一直以来都在他脑子里萦绕不去的问题:当年……是谁把陷落地的消息传出去的?它真的是一个整体吗?褚桓轻声问:小心什么?你是谁?这一次再也没人应答了,对方仿佛打定了主意不再诈尸。

石面上的文字是正宗的离衣族文字,写得很标准,至少比褚桓这个后天成才的标准多了。

那么这是写给谁看的不言而喻,而一连三个小心的警告,但凡眼睛没问题的都能看出其中的焦躁和惶恐,肯定不是敌人的挑衅和恐吓。

这个潜藏在暗处的……不管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吧——似乎是想帮他们的。

褚桓弯曲食指,在巨石上轻轻地叩了叩,坚硬冰冷并非作伪。

山谷中的村民们让我们窒息,巫师能爆发出不烫人的火……我们还被那些牛鬼蛇神追杀了一路,褚桓缓缓地蹲在巨石面前,百无禁忌地往那闹鬼的巨石上一靠,喃喃地说,这说明什么?问完,他并没有等别人的回答,自问自答起来:这说明在陷落地,有一种规则——他们的意识能实体化。

南山皱皱眉:你是说心想事成?那我们为什么不行?宝贝,那是因为我们在规则之外。

褚桓低声说,我们没有被吞噬,所以意识是被隔离在‘它’之外的,但……但无论是无意识地参与围殴他们的傀儡们,还是有意识和他们沟通的巫师,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身体在附近。

褚桓此刻四下张望,甚至爬上了大石头,将权杖上的火举得更高些,依然没有发现附近有人——类人的都没有。

我说一种可能性,不见得是对的,良久,褚桓开口说,我在想,被‘它’吞噬的这些人,是不是也分为不同的等级?刚开始他们见到的人懵懵懂懂,基本上只会尖叫。

后来遇见的则一个比一个厉害,从让他们窒息的,到追着他们打的……如果鲁格带路带得没错,那么呈现出来的规律就是,越靠近沉星岛,被吞噬的人的等级就越高。

如果真有那么一种等级,我觉得这个在石头上刻字的人等级一定很高,至于高到什么程度……褚桓顿了一下。

一直让他唱独角戏的袁平这时才好像稍微回过神来。

袁平凉凉地接话说:越接近沉星岛,意味着被吞噬的时间就越长,假设这个在石头上刻字的人是跟我们一伙的,那他是怎么在不死的情况下,保持了这么长时间的意识的?袁平大概心里烦乱,说着说着,语气也跟着冷淡了下来:说不通,你快别扯了。

褚桓:那倒也不一定……他话音没落,就被袁平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打断了。

褚桓白了他一眼:你丫吃枪药了?如果这个刻字的人没有被吞噬呢?如果这个刻字的人根本就是属于‘它’的一部分呢?袁平愣了愣。

他们之前还在讨论,这个它是一个整体,还是由几部分组成,要是它真的不是一个单一的意识,也不是没有互相内斗、左右互搏的可能性。

鲁格静立一边,好似完全没有跟上他们俩这狂奔的思路,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上,直到南山招呼他走,鲁格才好像反应迟钝一样,抬头问:也就是说,只有被吞噬的人,才能利用这里的规则?袁平不怎么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平板地给了解答:对,不过那首先要保证自己的意识还是自己的,而不是变成‘它’的傀儡。

鲁格听了,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一脸朕知道了的淡定,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弓箭,若无其事地抬腿往前走去。

袁平却终于忍不住了,接连偷看了他们族长好几眼之后,紧走几步,跟在鲁格身边,低声下气地干咳了一声:族长……鲁格侧头挑眉看了他一眼。

我……袁平有点吞吞吐吐,我……那个……鲁格不知道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诧异地追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袁平咬了咬牙,半晌才面红耳赤地憋出一句,我真的是个直的。

鲁格顿了顿。

袁平说完那句话,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守门人对他们族长有某种天然的、雏鸟似的归属感,纵然袁平以往的记忆还在,感情上也没那么容易摒弃本能。

要是换个别人胆敢拒绝他们族长,袁平一定会抄家伙把对方干翻,可是轮到他自己……袁平从来都认为,自己和褚桓那种把节操放在漏斗里的人不一样,他立场坚定,根正苗红,对待感情与另一半的期待从一而终都是传统且保守的,从未打算中途更换性向。

再者说,就算鲁格族长真是个女人,袁平也万万不敢对自家族长有什么非分之想。

南山被他们这奇怪的气氛惊动,正想发问,被褚桓闷笑一声,死死地勾住了脖子,不让他回头。

唯有挂在褚桓肩头的毒蛇小绿颤颤巍巍地探出了一个头,好奇地盯着袁平。

袁平良久没等到鲁格回答,不禁百般忐忑,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看了鲁格一眼,只见他们族长那极其不明显的面部活动中,卓有成效的表达了一股真诚的莫名其妙。

鲁格:什么是直的?说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袁平的站姿,不明所以地点了个头:还可以,算直,怎么了?袁平在无言以对中,感觉自己的腰椎间盘仿佛隐隐有点突出。

鲁格的耐性从来都很有限,见他姹紫嫣红的表情,与那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呆样,忍不住一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袁平:……没什么,族长,咱们走吧。

他们族长是什么人?神圣不可侵犯,从某种程度上说,除了脾气实在不怎么慈祥之外,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合格山神,怎么能用凡人的思想来度量?袁平想,方才一定是看他快要憋死了,族长才随便匀给他一口气而已,他的思想肯定是突然变龌龊了,这都能想入非非,八成是受了褚桓的影响。

袁平暗自下定决心,回去以后一定要和姓褚的衣冠禽兽划清界限,省得被那孙子带出一身歪风邪气。

后来的一段路可能是因为人迹罕至的缘故,相对比较太平,但那锥心泣血似的三个小心依然让人心里忍不住起疙瘩。

翻过这座山是不是就能看到水边了?感觉到空气变得越来越湿润,南山一边问鲁格,一边伸手丈量着权杖的长度,此时,累世相传的族长权杖只剩下了开始的一半长。

南山叹了口气,有种行将穷途末路的感觉。

鲁格想了想,不确定地说:我只知道大致的位置,究竟是翻过这座山还是翻过下一座山,不大清楚,应该快到了。

到了以后呢?褚桓问,怎么过去?鲁格再次展现了他嚣张的一问三不知:不知道,总有办法。

南山知道他这位老朋友,从始至终都是天是老大,他鲁格是老二,凡人的事物指望不上,于是将权杖举高了些,观察了片刻:海边应该有渔民,我们先去看看有没有船,渔民们祖祖辈辈都靠海生活,他们倒卖过那么多岛上的东西,总不能每次都是侥幸,肯定有什么方法过去,我觉得沉星岛应该也没有外面传得那么神乎其神。

几个人边说着话,边爬到了山顶,在最高处,褚桓不必调出望远镜功能,就已经看见了海。

这是他这辈子看见过的最安静的海,这个距离,他竟然已经听不见浪涛的声音,甚至闻不到海水特有的咸腥味,远望海浪如墨玉般,来去拍打在空无一物的海滩上,激起细碎的、死气沉沉的白色浪花。

海边有渔村,渔村如遗址,一座座小房子鬼屋似的竖在那,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看不到人。

褚桓注视着那小渔村,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他本能地汗毛倒竖,心里升起了极度的不安。

四个人小心地下了山,才刚过半山腰,褚桓就听见了窃窃私语声,他微微侧了一下头,小声对开路的南山说:下面有人,人还不少,要小心一点。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山脚,对于褚桓而言,窃窃私语声很快变成了嘈杂的声浪。

褚桓听见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尖叫,甚至有人在笑,各种声音统一地透着一股叫人毛骨悚然的鬼气,混杂在一起,简直就像个加强版的精神病院背景音,和真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四面八方而来,弄得他苦不堪言。

褚桓的听觉十分灵敏,听力经常影响他对周遭环境的判断,每每遇到听力受干扰的情况,都会很影响他发挥。

南山在前的脚步陡然站定,微微举起权杖,轻声说:嘘,看。

到了这里,他们已经能看见渔村的全貌了,随着南山火把一扫,只见此地房前屋后、床边门口,处处隐藏着人,他们男女老少,形态不一,然而全都幽幽地盯着一个地方——就是他们几个所在的地方。

褚桓身上骤然蹿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想也不想地一拉南山:撤,绕路,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褚桓话音没落,渔村的尽头处突然冒出了火光,那火光如流转的火炬一般,顷刻就传导到了整个村子里,整个渔村陷入一片绯红的火海,在他们面前浓雾滚滚,火光冲天。

那原本叽叽喳喳的、无序的窃窃私语声逐渐低沉,逐渐拧成了同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居然是惊天动地般的振聋发聩。

他们是在异口同声地喊着:贼!入侵者!贼!这一次在褚桓没有主动沟通的情况下,被吞噬的人已经可以感觉到他们了!完蛋了,我感觉我们一只脚踩在了敌人的敏感点上,袁平低声说,我的意见是我们避其锋芒,风紧扯呼——对了,着的那火确定是真的吗?烫人吗?褚桓一听这话就翻了个白眼,那袁平好像已经患上了幻觉过敏症——以为所有能威胁到他生命的东西全都是幻觉。

可是这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虽然不值得鼓励,但他的意见显然是对的。

南山也在这时转过身来,悄无声息地对他们打了个手势——上山,回去。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如刀的尖叫毫无缓冲地刺进褚桓的耳朵,他脑子里嗡地一声,险些聋了,一头撞到袁平的身上。

原来是最前面的鲁格伸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褚桓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愕然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看见,整座山都烧了起来浓烟熏得人不由得泪流满面,火光中周遭一切都如群魔乱舞。

突然,南山呛啷一声拔刀取权杖火斩向褚桓身后,褚桓猝然回头,只见一道意图偷袭的黑影分崩离析。

他的听力被扰乱,又被浓烟熏的睁不开眼,吸一口气肺部剧烈的疼,呛咳不止。

褚桓在一片浓烟滚滚中冲着袁平咆哮:有这么逼真的假火吗,你他妈的……边骂,他边三两下脱下衬衫撕扯成一条一条的,沾上随身带的清水,给每人拿了一块:回是回不去了,往海边冲吧,我不相信这火能烧到海水里。

水筒给我。

南山心更细,飞快地接过水筒将每一段绳子都浸湿了,以防被火烧断。

跟紧我。

南山说着,随后将空了的水筒往身后一甩,他伴随着锐利的风开路,气流义无反顾地隔开火墙与浓烟。

南山这是打算在那鳞次栉比的渔家村里劈开一条路。

不断有黑影在滔天大火的掩映下偷袭,一波连着一波,让人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褚桓自顾尚且不暇,还要掩护开路的南山,一没留神,一道黑影就卷上了他的胳膊。

那玩意真是粘而且沉,褚桓想也不想,直接用着火的箭尖往自己手臂上戳去,挑蚂蝗一样地将那黑影挑了出去,他胳膊上的血还没流出来,皮肉已经给烫成了一团黑,有效地止了血。

从山脚到海边不到两公里,短短的一段路,可以在十分钟之内穿过,却将几个人折磨得一个比一个狼狈不堪。

靠海已经极近,褚桓才迟钝地闻到了海水的咸腥味道,他们本意是想从当地人这里找一点线索,等做足了准备,再去靠近沉星岛附近那死亡之域,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准备一点没做,活活是被赶鸭子上架。

褚桓找船,人不能直接下水,水下有东西偷袭没人看得见。

说话间,身后呼的一声,褚桓听见袁平在身后喊:卧槽,趴下!只见几只巨大的、触手一样的黑影卷着一根彷如大门梁一样的木头柱子,带着老高的火苗,横扫而来。

褚桓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这真是……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干不出来。

躲肯定是来不及了,褚桓从南山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两支箭,用权杖燎着了站定,转头之间几乎来不及瞄准,箭已经疾驰而出,准确无误地打断了两条黑影,着火的大门梁失去了平衡,往一侧倒去,咣当一声,擦着几个人的身边砸到了地上。

褚桓一身冷汗几乎是顺着鼻尖往下淌,这次能射中,完全就是凭三分手感和七分运气了。

大门梁落地的时候火花四溅,溅在身上绝不好受,一个火星下去就是一个烫伤,尾部的火苗扫到了袁平与鲁格中间的绳子,也许是因为烟熏火燎了一路,南山先前淋的水已经给蒸干了,绳子瞬间黑了一片,随着人的动作轻易就断开了。

袁平登时吃了一惊,本能地回手去够,被鲁格一把抓住了手腕。

鲁格沉声说:走,没事,我跟着呢。

开路的南山无暇他顾,他必须蛮力推开挡在面前的火海,还得随时保证手中权杖的安全,长久地维持着那猛烈的风,南山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连眼都跟着花了起来——直到这时,他们终于算是到了海边。

海边静静地停着一整排的渔船,南山保守的挑了一条半新不旧的,渔船不算轻便,然而对他们来说这一点重量倒是也没什么。

四个人飞快地将渔船推入海里,谁都不大会控船,那小渔船入海不久,就开始在水里不停打起转,东一榔头西一缸子地乱穿乱走。

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依然是劫后余生。

先漂着吧,休息一会。

褚桓将南山手里的权杖拎回来,塞给身后的袁平,又强迫南山坐了下来,我们有帆没有风,有桨没人会划,一会估计得全靠你。

南山坐在船头休息,一言不发地捧过他的胳膊,凝视着焦黑的伤口良久,眉头紧缩,然后一言不发地低下头,轻轻地在伤口周围舔着。

真是又疼又痒,褚桓抽筋似的一缩手:脏不脏,别弄。

南山固执地扣住他的胳膊,难过极了。

守山人历代首领,包括他那遇人不淑乃至于玉石俱焚的母亲,谁让自己的心上人受过这种罪?愧疚实在是最折磨人的负面情绪之一。

这时,鲁格忽然嘘了一声,鲁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船尾,神色冷肃。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岸边正有无数条翻滚的阴翳冲天而起,那些阴翳彼此黏连在一起,粘成了一块能遮天蔽日大黑幕。

黑幕填海似的平趟而过,转眼就在大海水面上铺了一层漆黑的油。

整个大6架都仿佛被泄露的石油污染了似的,黑得不见海底,而后岸上的大火毫不留情地顺着那乌黑的阴翳席卷而来。

烟火成海,海成烟火。

褚桓那句海总不能着火被糊了一脸,顷刻间,风雨飘摇的小船就被包围在了其中。

是在船上等着被活活烧死,还是跳进水里被张开嘴的阴翳吞噬?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69死地什么是行百里者半九十,褚桓在这条危船独叶舟上才算明白了。

人被逼到一定境地的时候,基本上已经顾不上慌张了,褚桓慢吞吞地往渔船里面坐了坐,以防被海水把后背烤糊。

褚桓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陷入快被海水烧死的境地里,他感觉自己即便要死,也能算是死得很有水平了。

这样一边想着,褚桓一边忍不住黔驴技穷地苦笑了起来。

南山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没事,我还能再撑一会。

南山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又轻松又善解人意,仿佛他只是一个体谅餐厅用餐高峰上菜慢的顾客,仿佛眼前的死局也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当然,如果不是他脸色憔悴到了一定程度,看起来就更有说服力了。

一边这么说着,南山一边用气流将与渔船包裹其中,打算故技重施,像他们在瀑布中那一次一样,隔开水火,同时将渔船推了出去。

这困难程度可想而知,火和水不一样,风一不小心就会助火,力度强一点不行,弱一点更不行,在耗费巨大体力的同时,还非得一丝不差地拿捏到这个度。

方才上船的时候,南山就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毫无疑问是在透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勉力坚持多久,能不能将船推出这一片着火的海域。

可是不能也得能,没有人能代替他,南山独自撑着整条渔船,藏在身侧的手无法抑制地哆嗦了起来。

他狠狠地一咬自己的舌尖,血腥味蹿上眉心,逼迫着自己回想族人,长者、小芳、春天、马鞭还有吵吵嚷嚷的小崽子们……可是天不遂人愿,随着渔船回光返照一样地加速,包围在他们周遭的黑影也如影随形似地追了过来,它们不依不饶,如附骨之疽,并且速度好像总是比船快一点。

大火也跟着阴魂不散,海面上,蔓延的火光仿佛火山岩浆,带着所向披靡的凶戾,不住地往外涌动。

渔船船身周围的气流是他们的最后一道屏障,南山撑得摇摇欲坠。

风火无情,一旦南山心里稍有松懈,大火就会毫不犹豫地卷过这海面上的孤舟,依照这个火势,他们也不用想是不是跳海的问题了——木头船肯定点火就着,他们必定无处可逃。

南山耳畔一阵轰鸣,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不动声色地闭上眼,不让同伴察觉到一点异样。

然而他的胸口越来越紧,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有一把大锤砸在那里,那大锤反反复复,越来越重,越来越疼,南山喉咙里骤然涌上一股来势汹汹的腥气,渔船的船身剧烈地一抖。

南山将那一口血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褚桓搭在他身侧的手。

就算南山表面上没有露出一点端倪,青筋暴跳的手背和方才船体那一下剧颤,褚桓只要不傻不瞎,都能看得出他承受的压力。

不能这么下去,可是该怎么办?他们仨没人能分担这种压力。

事关南山,褚桓更加难以静下心来。

自从他们走进陷落地的那一天,他们就在饱受各种精神折磨,此时褚桓的大脑简直像个许久没有清缓存的破电脑,同一时间翻涌着无数细碎不成体系的念头,没有一条是能用在当下的。

他们眼下随身物品,只有方才打空了还没来得及补充的弓箭筒,每个人身上有几把乱七八糟的武器,南山送给他的那把短刀是好东西,但是尺寸太小,在这种极端环境里大约只有削平果的作用,其他刀剑都是傻大憨粗,看着威风凛凛,实则很不耐用——方才袁平扔给他的那把长刀尾部就已经卷刃了。

他们除了一些清水食物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药物,还剩下什么?这不说是弹尽粮绝,可也差不多了,敌人开着烈火般的航空母舰,他们坐着一条屁大的小渔船,身上带着的都是落后的冷兵器,防御物品别说防弹衣和什么铠甲,他连衬衫都被改造成破洞毛巾糊鼻子用了。

纵然褚桓心有有沟壑千重,此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就在他焦头烂额地伸手去掐眉心的时候,鲁格突然开了口。

鲁格依然站在船尾,苍白的皮肤被火光镀了一层金红色,淡周身依然不见一丝暖意,也依然是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雪洞。

他回头将南山那隐约发青的脸色打量了一番,手掌无意识地在腰间的刀柄上来回摩挲了几下,似乎思量起什么。

然后鲁格转向褚桓,叫了他的名字。

褚桓一愣,鲁格很少叫他的名字,一开始是他们俩关系不大好,后来则是因为他的名字对于不会汉语的鲁格来说有一点拗口。

褚桓正色,还以为鲁格叫住他,是有什么脱身的办法要跟他商量,谁知鲁格就只是顿了顿,而后面色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

那是鲁格族长特有的、冷淡倨傲的礼数,仿佛茶余饭后出门进院的时候偶然遭遇。

接着,褚桓听见鲁格不着边际地说:其实到了这里,再往前,我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了,毕竟没亲自来过,只是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说是一个渔人下水打渔的时候遇到海难,昏沉间,他抱住了一块不知道漂往什么地方的木板,后来醒来一看,这个渔人就到了一个‘星尘坠海,大水逆流’的地方,‘沉星岛’由此而得名。

褚桓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有点疑惑,不及深究——眼下可不是讨论应该怎么去沉星岛的时候,他们当务之急,是如何不让自己被烧成糊家雀。

这守门人族长大概不知道多少次生死一瞬过,在这种节骨眼上,一举一动也都如闲庭散步,若无其事得令人发指。

鲁格说完,回想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自己无可补充了,这才转头看了袁平一眼。

他眉目低垂,睫毛浓密,尾部甚至带了一点细微的卷翘……当然,恐怕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来没人敢去研究守门人的族长睫毛长什么样。

每个人都怕他,敬畏他,连他的族人也很少能看见他一展笑靥。

相比而言,从一走出圣泉开始就受到偏爱的袁平,在鲁格面前简直仿佛像是有某种特权。

鲁格漫声说:这么多年,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山门那一头守山人村口的河,没有过去,每次都只在河中央晃了晃就回来了,唔,你还没去过,那里雾太重了,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河那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那边的人是不是生出来以后都要活很久?鲁格话很少,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有这么多不相干的感慨。

袁平心里忽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不安地叫了一声:族长……鲁格微微弯下腰,冰冷的手按在他的头上,等了一会,他似乎是词穷了,只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守门人不好当,你要慢慢适应。

说完,鲁格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往旁边迈了一步,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跳进了水里。

他倨傲到不把任何人、任何东西放在眼里,就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袁平情急之下伸出去的手只抓到了一根飘飘悠悠的头发丝,它歪歪扭扭地落到他手上,好像还带着余温。

袁平的瞳孔陡然放大:不……水中的鲁格似乎是微微地笑了,在烈火将他吞没之前,暗色的阴翳就已经将他包裹在其中,黑蛇一样的阴影贪婪地扫过男人的身体。

鲁格的身体定格在了那一秒,既没有下沉,也没有漂浮,他像个塑料的假人,被放置在塑料的假海里,木然来去。

凝固的身体始终如一的像水鬼……仿佛更像了。

褚桓未及反应,突然肩头一轻,平时总是和他腻歪的毒蛇小绿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同时冲向船尾的还有袁平。

褚桓的一切感情在应激中趋利避害地延迟了,他先是眼疾手快地扣住毒蛇的七寸,然后用另一只胳膊死死地抱住袁平,爆喝一声:冷静!袁平奋力地挣扎,船体也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左摇右晃起来,挣扎中,袁平一肘子撞在褚桓的胃上,褚桓抽了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眼下这场景实在是让他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褚桓忍无可忍地冲着袁平的耳朵咆哮:现在是寻死觅活的时候吗!你他妈的……可是袁平对横冲直撞刺入他耳朵里的咆哮充耳不闻,双目赤红。

他聋了,南山却不聋。

这样大的动静,他纵然耳鸣得厉害也听见了,南山终于再也撑不住,偏头呕出了一口血,紧跟着,船体就随着他失控而再次巨震了一下,呼啸的火苗带着灼热的风如一面烧着的大旗,呼啸着从他们头上燎过。

褚桓一把掐住袁平的脖子,猛地将他往下一按,两人险险地躲过火舌。

褚桓迫切地想去船头看看南山怎么样了,又不敢放开小绿和袁平,额角青筋一阵乱跳。

就在这时,一阵诡异的风突然从船尾平铺直叙地推了过来,原本船体两侧的滔天怒火如摩西分海般地被一劈为二,而后海水中升起飓风,不留余地地将两侧逼近的阴翳席卷一空,为渔船横扫出一条通道。

褚桓听见鲁格冷冷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废话,走。

褚桓:鲁格族长……挣扎的袁平蓦地不动了,他先是扭过头看看褚桓,又惶然望向海面,以期自己也能听见只言片语。

鲁格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你说过被吞噬才能利用这里的规则,看来你说得对,我暂时挡得住他们,你们抓紧时间快走吧。

怪不得他那天会追问……褚桓急道:你的意识还在?那你……鲁格嘿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又似乎只是单纯不耐烦和他啰嗦,船尾的风骤然加大,几乎将小渔船托出水面,一路疾驰而去。

褚桓:鲁格!而他的声音被船尾的风卷入其中,顿时破碎得几不成音……鲁格果然是不愿意听了。

唯有袁平呆呆地站在船尾,直到火墙与水中的男人都再也看不见了。

南山睁开眼睛,侧靠在船壁上,目光无神地穿过阴霾的天空。

褚桓无声地扶起他的头,解下南山腰间的水筒,想了想,又找了一点提神醒脑的药粉散在清水里,低声说:喝点水。

南山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转动了一下,仿佛是无意识地吞咽了几口,就有点无力地一侧头,示意不喝了。

褚桓缓缓地伸出手,见他没有反对,又小心翼翼地将南山搂进怀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计可施、无话可说,良久,才搜肠刮肚地扫出一句徒劳的安慰:我们已经在海上了,只要到沉星岛不就能找到圣书了吗?说不定那东西的本体也在,到时候我们也放把火把它烧了好不好?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嗯,我知道,没有什么。

南山似乎单纯是为了回应他,木然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多说。

而后他微微地侧了个头,撑着褚桓的肩膀站了起来。

是的,没有什么。

神山之后、圣水之前,他们老老少少的族人们还在等着。

因此他就必须得走下去,就算是走到死无全尸,剩一堆碎片,也不能停下。

就好像……扁片人想要踩破山门,一定得踏过所有守门人的尸体一样。

都是理所当然。

鲁格的选择无可厚非,非常正常,南山漠然地想,要怪也就只能怪我早没想到这种方法。

渔船又在三个人的沉默中,往前行走了不知多久。

后来,周遭风平浪静了下来。

再后来,那股一直推着他们往前的力量也不见了。

鲁格彻底消失在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再也没法替他们保驾护航了。

小绿窸窸窣窣地顺着袁平的裤脚爬了上去,长长的尾巴卷过他的身体,三角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吐着蛇信看着他。

这一次,袁平没有叫,也没有慌慌张张地将它甩开,他呆了片刻,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试着在毒蛇身上摸了摸,鳞片如想象中一样冰冷,却并不粘。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悄无声息地抱住一条蛇,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只是觉得自己被糊着一身无处着力的难受。

鲁格的推动力停了,他们只好拿起摇橹,有些笨拙地在海面上操控起渔船,但是茫茫沧海,又该去哪寻找传说中的一个小岛呢?一直坐在船舷上沉默的褚桓站起来,结果摇橹,忽然开口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约法三章,方才那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袁平有点疲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褚桓的目光却已经逼视过来:尤其是你,你有前科。

袁平勉强翘了一下嘴角:放着你来吗?褚桓深吸一口气,不由得软下了语气:我相信还没有走到绝境,总是有办法的,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别在这种地方还要分神互相防着行不行?南山和袁平都没说话,鲁格留下的后遗症毫无缓冲地显现了出来。

褚桓扭头望向远处深色的海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良久,他背对着船上的两个人,哑声说:算我求求你们还不行吗?南山终于不忍心了,但他心里原则甚笃,虽然肯为褚桓退一步,却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好,不到绝境绝不再做这样的事。

袁平心里想冷笑,想跟褚桓说你见过的绝境还少吗,但是最终没有雪上加霜。

那话到嘴边,转一圈又咽了回去。

末了,袁平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个头:嗯——怎么走,你有想法吗?褚桓摇了半天的橹,感觉都是在原地打转,他干脆将那玩意扔在一边,用力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声不吭地顺着船舷蹲了下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海水。

他嘴里虽然说得都是什么不到绝境的鬼话,本人却已经精疲力竭,危机中延迟着没有爆发出来的情绪此时一股脑地爆发,全都堵在了他胸口。

褚桓很想大吼一声你们都别问我了,然后直接撂挑子从船上跳下去。

真不想活了的感觉,还是遇见南山之后第一次跳出来。

可是想归想,褚桓到底还是保持住了他表面上的平静:我先想想。

然后装出一副用心沉思的模样,盯着千篇一律的海水,脑子里空得能养一缸鱼。

这时,船忽然无风自晃了一下,褚桓愣了愣,疑问地看了南山一眼,却见南山明显紧张了起来,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刀身上。

南山:不是我。

三个人全噤了声,每个人站在渔船上的一个角上,谁都没动。

船却缓缓地、自己自动转了一个角度,随着海浪上下浮动了片刻,褚桓:等等,是那个刻字的人吗?你是谁?褚桓话音才落,周遭突然无端飘过一阵小风,轻柔地卷过他的脸。

就好像有人摸了他的脸一样——这念头一冒出来,褚桓就是一阵毛骨悚然,活生生地从方才低落抑郁的心情里被吓正常了。

他猛地往后一仰头,躲了过去,目瞪口呆地想:指路就指路,瞎摸人脸是几个意思?70死地船头只是微微调转了那一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了,那一直跟着他们的神秘人物再次悄然消失。

袁平的手指尖轻轻地按在弓弦上,瞥了褚桓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是敌是友?褚桓擦了擦脸,摇摇头。

这一次的指路行为可以说是指点,也可以说是引诱。

不过话说回来,指点也好引诱也好,其实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远近都是海涛茫茫,他们在这里还指不定要转悠到猴年马月去,而陷阱说不定也是目的地。

渔船又往前走了半天,具体距离无从考证——船行海水中,几个人都是二把刀,弄得那船时东时西,走得里出外进,航线格外惨不忍睹。

先开始,水面上还有些小风微浪,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水连正常的起伏都没有了,那水面显得广袤而僵硬。

平湖秋月是胜景,平海秋月……大概就是闹鬼了。

传说中的沉星岛还不知道在哪,褚桓他们却先遭遇了一大片船。

那都是大船,个个饱经风霜,本来早该就泡糟了,却又始终以一种奇异的形式保着鲜,船体多半有破损,有碎了一半的,有整个翻过来的,还有倒架的……按理都应该沉底,此刻却全都漂浮在海面上。

褚桓看了一会,将调成望远镜的眼镜摘下来递给南山:那边有的船上带着水草,舱里还有泥沙,像沉船。

南山不大习惯望远镜,戴着头晕,不戴他也能看见个七七八八,于是转手递给了袁平:沉船还能从水下浮上来吗?一艘已经在海底灌了一肚子淤泥、破破烂烂的船,在褚桓看来,与其说是自己漂起来,倒不如说是被什么东西托上来了。

不是听说沉星岛附近有各种暗礁林立,那这些会不会都是当年沉在这里的渔船?袁平说到这,有点忧虑,对了,我们把船划成这样,要是碰上暗礁怎么办?褚桓面无表情地说:就我们这种‘豹的速度’,撞上也没事,放心吧。

这些船不会无缘无故地浮上来,来,准备一场硬仗吧。

他们俩虽然这么说着话,却谁都没有去动小船,渔船就这样停在了这比游泳池还安静的海水面上。

南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都不动,正打算动手去摇橹,褚桓仿佛被他的动作惊动,回过神来。

我来吧,褚桓低声说,我觉得我有点熟练了。

袁平在一边坐下,低着头跟小绿大眼瞪小眼,他大概明白鲁格宠这条蛇的原因了,据说它是喝圣泉长大的,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里没有兽类的野性,很灵气,真的很讨人喜欢。

袁平摸了摸它的头,平平板板地说:如果沉星岛上没有圣书怎么办?没人回答。

袁平继续说:如果所谓圣书根本只是蒙人的怎么办?如果最后找到了圣书,却依然发现我们什么都做不成,怎么……褚桓:闭嘴。

袁平不理会他:如果找到了‘它’的本体,却发现根本无从战胜怎么办?褚桓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缓和下语气:你听我说,到现在为止,我们每一阶段遭遇的攻击都有一定的共性……袁平:如果就算把‘它’干掉了,那些被吞噬的人也再回不来了怎么办?褚桓自顾自地说:比如说海边渔村里的大火,我怀疑就是‘愤怒’的意识具化。

袁平:就算被吞噬的人还在……我们却来不及……怎么办?再比如……褚桓手握住撸,终于不再跟他鸡同鸭讲,他叹了口气,侧头看了袁平一眼,你这些问题我也问过。

袁平迟缓地给了他一点反应。

褚桓顿了顿,片刻后,他神色平淡地说:算上你,打鬼的时候一共死了十八个兄弟,那时候我在东南亚,每天晚上热,热得睡不着觉,我就琢磨,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如果不成功怎么办?如果最终被那群狗娘养的跑了怎么办?如果不能一网打尽,将来再接着遗害社会怎么办?如果自己能活着回去,面对兄弟们的父母妻儿,怎么办?褚桓省去了最后一句话,豁达地拍了拍袁平的肩膀:后来我就想开了,不管前因后果怎么样,反正现实就是这样,只剩下我了,我只好面对,这么一来也就坦然了——唯有我相信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这种可能性才会变成现实。

褚桓说到这的时候,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像他扯的淡都是真的一样。

然而纵然他说得比唱得好听,也改变不了他吹牛皮不打草稿的事实,只有褚桓自己知道,他当时根本没有那么英俊潇洒过,完全就是个满怀仇恨、一蹶不振的熊蛋。

长者还送给我一个圣物和一句密语,褚桓说,‘圣火燃烧的时候,一切灭失者都能重获新生’,这是老山羊说的,我信,你信不信?袁平呆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一个人在近乎绝望的时候,给他一个信念是非常容易的,他会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

褚桓一脸无懈可击地将小渔船慢慢往前推去,心想:信吧,反正是骗你的。

可是他骗得过袁平,却没能骗过南山。

南山也说不清缘由,他可能是被随口糊弄的次数多了,已经练就了一身直觉,褚桓有些话,他听个两三句,就能感觉到里面有多少水分。

南山苦恼地考虑了很久,发现自己永远也学不会褚桓那种半真不假的说话方式,只好低级地山寨了一下,假装闲聊似的提起:那你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褚桓听了,笑眯眯地睨了他一眼,轻快地说:那我就去刨你的坟,捞出骨头炖一锅汤喝。

南山:……他们缓慢地接近着这一片沉船地带,袁平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俩随口开的玩笑里有什么玄机,抱着褚桓丢给他的救命稻草,缺心少肺地努力回归了理智: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是愤怒的具化?褚桓:哦,我感觉‘它’吞噬了这些人以后,将自己的七情六欲通过这些人表现了出来,这里的意识能被具化出来,所以如果伤心的作用结果是让人喘不上气来,那我怀疑‘愤怒’的具化就是渔村旁边那场大火。

南山背着手望向沉默无声的沉船区,沉声问:你是说,我们可能还要再被烧一次?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褚桓还是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袁平:怎么办?褚桓再次将船停了下来:我们也用火。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族长权杖:我们当时被烧着的海水包围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但是当时我们周围除了自己的船以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不可行——现在他们那不是有那么多沉船吗?我在想,等一会我们是不是能先下手为强,先点了他们的沉船,用我们的火对抗他们的火。

但是我怀疑我们压根点不着,袁平的目光也落在了短短的族长权杖上,他考虑了片刻,有些无奈地建议说,你忘了,我们一路用火箭,但是那火离开族长权杖以后转眼就灭——这个距离刚好,要不然我们做个靠谱一点的实验?说完,袁平取出一支箭,沾上权杖上的火,一声长长的呼哨声后,着火的箭笔直地没入了一艘沉船的船身中,只听呲啦一声,那船体上有一片阴影倏地散开,露出真正的斑驳古旧船身来,被袁平一箭烧了个窟窿。

可结果十分令人失望,火确实没有烧起来,细碎的火苗在船身上的大洞附近苟延残喘了片刻,很快就被散开的黑影重新吞了回去,连个火星都看不见了。

权杖上的火一旦离开权杖本身,就失去了生命力。

袁平转过头来,对褚桓耸了耸肩:实验失败了。

褚桓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不……好像不只是失败。

他戴着望远的眼镜,对火箭射中船之后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褚桓从那破了的洞口看见船里是有人的,那个人浮在水面上,无数黑压压的阴影从那人身体中奔涌而出,接着,他听见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咆哮,方才还平海秋月的水面突然沸腾了起来。

巨大的黑影在海水中上下翻飞、腾云驾雾,仿佛已经煮上了饺子。

而随着阴影而至的,是熟悉的、要命的火苗,眨眼间就将他们包在了其中。

袁平目瞪口呆:我……我是激怒‘它’了吗?褚桓没言声,他望向族长权杖,迅速验证了自己的想法——权杖周围光滑一圈,阴影上着的火根本不敢探入权杖火的领域范围。

问题是该怎么利用?南山在浩瀚的水面和逼仄的空间中险险地隔开船舱周遭烈火,小渔船离弦之箭一般分开凝固的大海冲了出去,企图闯过去。

可是谁知道沉船区有多大呢?渔船转眼深入了沉船区,一直仿佛沉思着什么的褚桓突然拿起一支箭,在于一艘大船擦肩而过的时候,骤然点着,射向了船上的一大团水草。

袁平:你干……他话音陡然顿住,因为那团水草顷刻间就被火点着了,箭尖上本来一紧式微的火,在沾到水草的时候满血复活似的蹿起了老高的火苗,哗一声,周遭阴影与阴影上烧的火全部退避三舍,褚桓他们这一侧的火势压力明显变小。

原来那火不是不能烧,但是只能烧活物。

褚桓见这样可行,立刻将望远镜当成了瞄准镜。

他极其迅疾地把他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所有水草都点了,原本气势汹汹的阴影和大火顿时气弱,给他们的小渔船扫出了一条通道。

南山的压力顿时减轻,他侧头看了褚桓一眼,感觉那人简直是绝境中的一个希望。

袁平和他肩头上的毒蛇小绿看得目瞪口呆,而后袁平不必吩咐,已经飞快地摇起了橹,配合着南山,渔船顿时如脱缰野马,蹿得飞快——他们都明白,挂在船上的水草毕竟有限,烧不了多长时间。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沉船区的时候,它仿佛也意识到了,海里的浪突然变得凶猛,波涛汹涌地卷过来,不但严重影响了行船速度,还反复地冲刷起那些沉船,将上面黏连的大团水草刷了下来。

褚桓眼色倏地一沉。

随着水流波动,那些水草上仿佛也拢上了一层阴翳,点不着了。

怎么……办?褚桓举着弓箭的时候,箭尖不由自主地微微偏了一个角度,瞄准了一个破船后面、正从内而外仿佛正窥视着他们的人。

人也是活物。

袁平吃了一惊,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褚桓脸颊绷紧,袁平感觉得到,他执箭的手坚如铁石。

袁平心惊肉跳地打量着他阴沉的侧脸:褚……褚桓。

褚桓终于缓缓地放松了手臂肌肉,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仿佛是自嘲地笑了笑:没事,有点走火入魔了。

说完,褚桓缓缓地放下弓箭,深吸了一口气,约莫是感觉自己形容狰狞,他侧过脸去,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透过望远镜,他已经能看见沉船后面的海面了,看似是行将摆脱身后的追兵,然而前面会怎么样?这大火还能追着他们烧多久?褚桓心里一概没数。

一个人可能无限强大,制造出一串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可是褚桓现在才知道,再强大的人,在他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也都只能无计可施地站在某处,听天由命地等待命运或柔情或残酷的对待。

他手指攥成拳头,缓缓地缩起手指,发现自己在卑躬屈膝地祈求一点运气。

船尾在大火的追赶中,彻底穿过了沉船区。

而就在这一刻——不知是不是背运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这一次褚桓居然如愿以偿地求来了一点运气——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火墙如被什么东西屏蔽,忽然止步不前了。

南山骤然松了口气,撤去了渔船周遭的气流保护,踉跄了半步才站稳,而渔船依然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保持着相当的速度往前冲去。

褚桓一边清点剩下的箭,一边头也不抬地对袁平说:慢点,别摇了。

……袁平沉默了一会,叫了他一声,对着他举起了自己的两只手。

没有人在动这条船,它是在无风自动。

而不但速度没减,还仿佛越来越快了!褚桓趴在船边往下看了片刻:我怀疑下面有暗流。

袁平:……你方才说我们那个速度撞上暗礁也没事,现在呢?褚桓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这他娘的不是废话么?船速越来越快,风驰电掣如飙车,褚桓转向他家族长:南山,好消息是我们真的快到沉星岛了。

南山:坏消息呢?褚桓叹了口气:坏消息是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可能会先面临一次海上交通事故,船毁人亡什么的。

南山轻轻一哂,似乎不怎么在乎:掉进水里,我也护得住你们。

不,你听我说,此时船速已经快到了一定程度,褚桓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语速,我们有绳子牵在一起,人不要紧,不用你管,万一真掉进水里,这里谁都没那么容易淹死,关键是权杖。

南山一愣。

也许是马上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褚桓在异常的速度里异常地兴奋了起来,不等南山反应,就飞快地继续说:沉星岛只是一个岛,地形再诡异,也有那么多普通渔民曾经进去过,只要权杖不灭,人就没事。

但万一我们需要在水里漂很长时间,你没力气面面俱到,明白我的……他话没说完,已经被袁平打断。

袁平头也没回,一把抓住身后南山的胳膊,喃喃地说:我……操……只见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直径至少在一公里以上,大小渔船在其中全都像蚂蚁一样。

阴翳遮挡天空,因此他们无从观察,但是想象得出,如果这是个星河漫天的晴空之夜,星光倒影在漩涡之侧,那必然是……天河倾颓,沉星如坠的景象吧?是沉星岛!这肯定是沉星岛!南山来不及多想,已经全力将火苗乱跳的权杖稳稳当当地保护在一团气流之间,他只来得及一拉手中麻绳,将褚桓往身边一带。

渔船就是一阵巨震,小木船几乎是刹那就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了,船上的人被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在巨大的漩涡里被甩了个七荤八素。

南山一手拿着权杖,一手死死地握住褚桓的手,算是彻底明白了褚桓方才那番话——这种情况下,他能保住那一点火光已经不错,要是再兼顾人,那是必然要顾此失彼了。

三个人一条蛇活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转得不知今夕何夕,随后一股愤怒的水流猛地将他们往一个方向推去。

直到这时,褚桓才勉力睁开眼睛,他的眼镜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去了,但这不影响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海底有一座山,初看眼熟,再看惊心。

那山……与守山人和守门人居住的神山如出一辙,连山门的位置与形状都一模一样。

71死地什么情况?褚桓忍不住偏头看了南山一眼,隔着水他也能看出南山的震惊,江湖谣言不是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吗?两座完全一样的山又是怎么回事?就算地壳运动出两座双胞胎山,难道经年日久的风化与水蚀痕迹也能微妙地重合吗?嘴里满是海水咸苦的气味,褚桓暴露在海水里的伤口变本加厉的疼痒起来,水下一股暗流好像一股神秘的通道,推着他们不停地往前走,径直往山上撞去。

这个时候,人的力量在其中简直是微不足道,就算南山这个强悍如超人的守山人也只能被迫随波逐流。

越靠近山门,水流速度就越快,褚桓感觉一口气没有用尽,他们已经被巨大的水压到了山上。

一呼一吸间,人完全来不及反应,褚桓很想知道自己方才的自信是从哪来的,不过仔细想了想,他虽然预期错误,却似乎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哪怕他事先预料到这种凶残的情况,也不可能做任何准备了,他们跟这个无理取闹的世界比起来就是这么的脆弱无助。

急剧增大的压力和阻力的滋味就不用说了,褚桓感觉自己已经扁了,终于对带鱼地生存环境颇能理解一二。

褚桓想,有朝一日万一他能重见天日,一定不再嘲笑菜市场的带鱼长得像表带了。

就在这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中,褚桓眼前被乱喷乱蹿的气泡完全糊住了眼,而后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被拍成一块干烙饼的命运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可是预想中的撞击却并没有发生,褚桓感觉自己仿佛被吸到了一个非常细窄的地方,起伏间不断磕磕碰碰,他不由自主地呛了几口水,胸口的空气呛咳而出,灵长类脆弱的肺部顿时向他提出了严正警告。

就在褚桓怀疑自己会被淹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上陡然一轻,他伸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划到了空气!呛水中,褚桓虽然失去了大半的方向感,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晕到这种地步——方才他感觉自己明明是一直被海水往下压的,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水面?难道是缺氧引发了幻觉?褚桓一时睁不开眼,眼皮下面微微的感光却让他知道权杖还在,右手上与他十指交握的手让他知道南山还在,左手腕上的绳子那一头传来的重量让他知道袁平那货也在……嗯,只是牵动起来不大灵便,可能不太好。

不过褚桓相信,以守门人的身体素质,他总不会这么容易就地淹死。

清点了一下这三个至关重要的财务,褚桓莫名地安心了下来。

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他心说,估计再坏也不能够了,管他是天塌还是地陷呢。

推着他们前进的暗流一刻不停,速度却见慢了些,褚桓止住了咳嗽,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他们身处一个狭长的、仿佛山洞一样的甬道里,而身侧的南山正紧张地看着他。

南山对上他的目光,明显松了口气:方才有一会你的手突然松了一下,吓死我了。

褚桓想打趣他一句,喉咙却一时被海水齁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在激流中抬起两人交握的手,他那逗你玩的戒指还在南山手上,看着就觉得熨帖,褚桓艰难地低下头来,在南山手背上亲了一下,尝了一嘴海盐。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褚桓左手上的绳子一轻,只见袁平落汤鸡一样地浮出水面——他大概是水性很一般,还是一脸找不着北的傻样,支楞八叉地在水里挣吧,还是蛇把他托上来的。

褚桓连忙重重地清了几下嗓子,还没来得及嘲笑两句,就听见南山突然说:屏气!褚桓反应奇快,南山话音没落,他已经屏住了呼吸,下一刻,眼前这条细窄的通路急转直下,过山车似的转了个十分猎奇的角度,一波大浪兜头将他们重新淹到了水下。

褚桓早有准备,同时,他几乎想象得出袁平在这样的大风大浪下会变成什么熊样,因此等他再次从水下冒出来,吐出嘴里咸得发苦的海水后,就好整以暇地准备继续方才未竟的嘲笑。

可是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完全笑不出来了。

褚桓看见了某种他曾经习以为常、而数月以来却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东西,一时间,他心里浅薄的惊喜或是震撼全都没有如期而至,他简直是惊呆了,看起来仿佛见了鬼——褚桓看见,在这千回百转的窄道尽头,有一束光。

纯粹的、刺眼的、灼热的阳光。

褚桓还在呆愣中没有回过神来,已经被席卷而出的水流冲了出去。

灼眼的阳光一下刺进他的瞳孔,瞳孔剧烈收缩,褚桓的眼睛里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泪,可是他不躲不闪,甚至没有闭眼。

褚桓一度觉得自己是个不喜欢晒太阳的人,以前独居的时候,不管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他在房间里,就必然要拉上窗帘,一点光不透,这才觉得心里能安静下来,纵然是刚到离衣族的那段日子,也总是喜欢在绿树浓荫的地方躲着。

那时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与阳光的久别重逢,还重逢得这么让人百感交集。

不单是他,三个人的状态全都像梦游一样,褚桓听见南山难以置信地说:我们……我们是从陷落地里出来了吗?是的,这里没有可怕的阴影,也没有被吞噬的人。

南山用力扣紧了褚桓的手,被他硬邦邦的指关节狠狠地硌了一下,才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

可是……可是我们是怎么出来的呢?南山喃喃地问。

这句话进了褚桓那被迫害妄想症严重的脑子里,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直接拉回了褚桓被阳光打散的神智。

褚桓飞快地从大脑空白一片的激动状态里回过神来,并反弹似的建立起强大的质疑与戒备。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围,很快地发现了此地的不可思议之处——人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这里的水却是往高处流的。

这不是少儿科技馆里那种所谓怪坡模型,利用低级的视错觉让人觉得小车能自己滚上坡。

褚桓感觉得到,卷着他们向前的海水正在边爬坡边减速,这意味着水并没有在重力的作用下做加速运动,确实是往上流的,同时,又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克服重力做功,不断地将巨大的海水流往高处吸引。

行至中途,暗流依然在流淌,力道却已经减弱到撼动不了成年人的身体了,三人一蛇终于上了岸,一同仰视着面前这座高山。

是的,往上流的水在他们面前架起了一座高山,那山表面上没有石头也没有树木,覆盖的是水。

好像身披流动又晶莹剔透的外衣,在阳光下璀璨得逼人。

褚桓听见袁平在旁边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低声说:‘神山尽头,圣水之巅’——这就是……圣水之巅吗?褚桓不知是被那水山晃了眼还是怎么的,突然感到一阵无可抗拒的疲惫,他强打精神,兀自像个神经兮兮的中二病患者一样怀疑整个世界,对袁平的说法可有可无,转头看向了南山手中的族长权杖。

只一眼,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权杖上的火苗在阳光下显得暗淡无光,所以他们方才一时没发现——那火苗是一动不动的。

褚桓一把拽过族长权杖,仔细一看,才发现火苗被南山的气泡包着,那气泡外面附着着一层海水,海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了冰,将气泡冻成了一个实体。

先别高兴太早,褚桓将权杖戳在三个人中间,蹲了下来,仔细打量着中间那被封存在冰里好像成了标本一样的小火苗,看看这个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好像一盆凉水,毫不留情地浇在了他同伴的头上,南山试探性地伸手在那冰层上碰了一下,谁知那冰似乎只有极浅极淡的一层,被他轻轻一蹭,登时就碎了。

而后三个人六只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被困在冰层中的火苗苟延残喘地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一路上给他们充当保护伞和平安符的权杖之火灭了。

袁平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声的恐惧攫住了,他惊弓之鸟似的四下扫视——权杖之火灭了,那会不会他自己的意识已经被困在这里了?这一切会不会已经是幻觉,会不会是他已经被吞噬了?惶然中他匆忙抬头看了褚桓一眼,却见褚桓将手在族长权杖上摸了一下,也不知他摸出了什么名堂。

随后,褚桓竟然顺势坐在地上,木然地宣布说:我打算睡一会。

袁平顿时疯了,一把抓住褚桓的肩膀,一秒钟原地化身袁咆哮:你还有心情睡觉?我的娘啊你是疯了吗?我们有可能被吞噬了你没感觉到吗,救世主不能当得这么没心没肺啊大哥!褚桓有气无力地甩开他的手:我们没有被吞噬,因为……因为什么?后面的话听不见了,消失在了一阵迷迷糊糊的嗫嚅里,褚桓忽然无声无息地往一边倒了下去,被南山一把伸手接住。

袁平:他怎么了……南山低头仔细看了看,低声说:没事,睡着了。

袁平:……不知为什么,南山也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他冲袁平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低声解释说:我们没有被吞噬,我们是出来了——一路上你没注意到吗,所有人被吞噬了之后,都成了‘它’的一部分,表达的都是‘它’的喜怒哀乐中的一种,很单一的,所以明知‘它’的存在,还被吞噬也并不容易,因为自己能感觉出来不对劲。

袁平一愣。

南山说着,把褚桓往怀里一带,伸手揉了揉眼睛:不管怎么样,先休息——在陷落地里那么长时间,你都不累吗?他这话话音没落,袁平就仿佛被传染了一样,脑子里的激动褪去,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极度疲惫后的木然,刚想说什么,又给忘了,浑身有种三天三夜没合眼的人那种脑空一切的茫然。

再一看,南山双手在褚桓身前合拢,也已经靠在一边睡着了。

等南山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不见了。

他看见漫天的星河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天幕上,倒映在异常清冽的海水上,白天流光溢彩的海水山顷刻间就挂满了细碎如钻的星光,美丽得令人窒息。

一边袁平四仰八叉地睡死了过去,同样睡姿堪忧的还有小绿,那蛇头尾铺平,中间一段搭在袁平腰上,平铺直叙的样子就像条没什么自尊心的麻绳。

最后,南山低下了头。

褚桓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

南山观察了片刻,觉得他这个姿势,脖子仿佛多少有点窝得慌,于是微微调整了一下,让他仰面躺在自己怀里。

在陷落地的日子不堪回首,褚桓的形象就算不是野人,也差不到哪去了,可南山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静静地打量了很久,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低下头,在褚桓嘴唇上浅尝辄止地落下一个吻,然后轻轻拨开他鬓角的头发,轻声说:你真会刨出我的骨头炖汤喝吗?褚桓很容易被声音惊动,但是一来还没从极度疲惫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二来笼罩他的气息实在太让人安心,因此没有醒,只是微微侧过头,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好像想要躲开耳边细微的打扰。

南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不知道被威胁炖成一锅汤有什么好得意的,可是每次回忆这句话,他就偷偷心花怒放一回,从中品出了千般滋味来。

周遭除了南山以外,半个醒着的活物都没有,南山也比平时大胆了一些。

他展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抚过褚桓的后背,以一种不会惊醒他的轻柔动作顺着他后脊流畅的线条,一直留恋不去地落到他的腰,指尖蠢蠢欲动地在褚桓的腰带上来回蹭了几下,最后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重新缩了回来。

南山附在褚桓耳边说:我的骨头汤不着急喝,等我们找到圣书,打败‘它’,你把婚约订立那天晚上欠我的一起补给我好不好?褚桓一动不动地没应声。

南沙嘴角微翘,假装他是默认了,他心里升起不合时宜的心满意足,再次仰头望见星河万里,短暂地卸下了一身压力——他从没想到过,星星也能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褚桓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破晓了,他一睁眼就险些被眼前高耸入云霄般的水山上映满的霞光闪瞎狗眼,匆忙遮挡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靠在南山怀里。

他一看天色就知道自己这一觉时间漫长得惊人,连忙翻身起来,拽过南山的胳膊按了起来,南山的肌肉有些僵硬,被他一按酸麻难忍,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褚桓叹了口气:你是在练劲?还是打算让我给你压出第九块和第十块腹肌来?南山不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笑。

褚桓:笑什么?喜欢,南山伸出有点僵硬的手,捧起他的脸,喜欢你。

纵然知道他一向这么单刀直入,褚桓依然有些招架不住,他顿了顿,忍不住有点尴尬地摇摇头,有点好笑地说:领导,咱能矜持点吗?南山依言不出声了,仿佛真的打算矜持一点,唯有澄澈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褚桓看,他这种行为实质上近乎视/奸,看起来却一丁点不纯洁都没有,反而把自己想歪了的人映照的心怀愧疚,显得很不正经。

褚桓若无其事地移开自己很不正经的注意力,打量起这个沉星岛来。

大概是那神山的双胞胎兄弟身上有山洞,山洞里出于某种机制,对外面的海水产生了巨大的吸力,有些渔民的船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被暗礁干掉,人落到海里,如果侥幸没死,就会随着水流被冲过来。

这座岛很大,遮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高大又诡异的水山,挡住视线,让渺小的人看不清其他地方有什么。

水流生生不息,显得静谧又祥和,没有一点陷落的痕迹,活像一座世外桃源。

……嗯,当然,也有可能是显得十分平静的台风眼。

72死地没有了阴影的威胁,褚桓把系在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了,在沉星岛上转了一大圈,越来越觉得这地方虽然阳光灿烂,却不怎么欢乐祥和。

首先,这阳光灿烂的岛上没有什么高等生物,只有一些半死不活的苔藓和小草,草丛中长着一些羸弱的小飞虫,几乎没有树,褚桓转了一大圈,只看见了几棵稀有的藤蔓植物,然而无一例外,它们全都已经枯死了。

第二个古怪的地方,是地面。

按照正常的逻辑,褚桓认为整个岛理所当然是连在水下那座山上的,然而他无意中蹭开地面上浅浅的一层泥沙后,却发现地面的材质并不是他想当然的山石和泥土。

褚桓蹲下来,又敲又打地摸索了半天,最后也没能弄明白这里的地质环境是怎样的——地面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石头,深灰近黑色,色泽十分黯淡,怎么擦也擦不出一点光亮,但硬度很高。

最奇怪的是,这灰色的石头看不见一点缝隙。

褚桓将一株枯死的藤蔓折下来,干起了清洁工的活,将地面上的泥沙扫开,趴在地上,凑近了仔细观察此地清奇的地质状况,他手脚很快,粗粗地扫出了几十米,却找不到一丝纹路。

这岛却不知道是谁的手笔,是真正的鬼斧神工、天衣无缝。

就算是故宫,大块大块的汉白玉之间也能看见接缝啊!再者多年的风化与昼夜温差变化,石块能连一丝裂缝都没有?怎么可能……褚桓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眼镜也不知被冲到哪去了,想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一下都不行。

而除此以外,这个沉星岛上比他的口袋还干净,唯一的玄机,大概就只有那座水山了。

褚桓带着满腔疑虑溜达了一圈回来,眼见日上中天,袁平那厮竟还在睡,于是十分气愤,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沉声低喝:下课了,还睡!袁平和地上的蛇同时诈尸一样地蹿了起来,一个杀气腾腾地攥进了手中卷刃的刀,另一个竖起脖子张开含着獠牙地大嘴东张西望。

袁平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褚桓吹着口哨背着手,假装什么都没干,径自越过他,走回南山身边坐下:除了那座水倒流的山,我在其他地方转了一圈,但是暂时没发现和传说中的圣书有关的东西,也没看见你们所说的大石头——非要说的话,我们脚下踩的这块地倒是完整性很高,说不定它是一整块的大石头。

袁平回过神来,悲愤地冲着褚桓的背影喊:王八蛋!小绿站稳立场,连忙嘶嘶地表示附和。

他们俩先前还一追一躲,眼下却不知什么时候混在了一起,褚桓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了什么,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一只手搭住南山的肩膀,另一只手往袁平身上一指:教你个汉语成语——蛇鼠一窝。

南山叹了口气,感觉俩人之间又有一场猫狗大战,顿时有点心累。

他余光瞥见袁平已经在摩拳擦掌了,然而磨了一半,袁平又仿佛是怅然若失地将手放下了。

袁平总觉得,这时候应该有一个人冷冷地飘过一个眼神,不轻不重地喝他一声稳重点,可是环顾四下,那个人不见了。

鲁格在的时候,他从未稳重过,眼下他不在了,却又言犹在耳了。

袁平重新降临这个世界,褚桓怀里揣着的是与他已经没什么关系的过去,鲁格和那些被吞噬到黑暗中的守门人却是他现世的根。

一个人,只有过去,没了现在根,他怎么安稳得下来呢?直到这时,袁平才想起褚桓与他说得那番话。

他心里终于承认,自己确实是不如褚桓的——袁平想,当时他要是与褚桓易地而处,指不定会把差事办成什么鸟样,自己也指不定会变成什么熊样,反正不会像现在的褚桓一样能说能笑,还能四处讨人嫌。

褚桓本意是想逗逗袁平,可是一瞥他的脸色,就知道没逗成,他心里暗叹口气,不再撩闲,等袁平坐下来,才正色说:我觉得目前来说,我们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抓桩圣水之巅’这个线索,上这个‘水山’上看看,也许你们说的记载了圣书的大石头就在山顶,但要是没有,我们就只能往下走了,只能重新下海,去看看这座岛的全貌。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先探水山,要是没戏再下海,毕竟有阳光的地方显得安全多了。

也许是晒了太阳补了钙,也许是休息过来了一点,褚桓自鲁格跳船之后一直疯狂起伏的心绪在岛上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当天,南山拍板决定再休息一宿——已经到了这里,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养足了精神再走不忙。

傍晚时分,褚桓叼着一根岛上稀有的草茎,仰望夜空,袁平跑一边忧郁去了,南山则在旁边不慌不忙地磨着刀。

褚桓在规律的磨刀声里,缓缓地开始整理自己这一路以来的记忆。

他首先想到了山门那一边——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地球那边。

为什么山门转到这一边,守山人就可以满世界乱窜,而转到那一边的时候,却有个边界在限制他们?还有当年误入守山人村落的老兵们,为什么他们看起来会像陷落地中被吞噬的人一样,处于一种非死非活的状态?这是山门那边的问题,这边的就更多了。

与褚桓最为切身相关的,是为什么山羊脸老头说他身上有守山人的血脉?褚桓知道自己不是褚爱国亲生的,这一点褚爱国也没瞒过他,但褚爱国一直只说他是捡来的,没有具体提过他的来历。

可是就以褚桓的年纪,如果他真是当年某个守山人和外人生的孩子,守山人那些老头子们会一无所知吗?还有陷落地,一路上,褚桓对这个它做了一系列的猜测,此刻他又将他们进入陷落地之后的一系列经历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最后又忍不住追忆到了巡山的那一段。

说不出为什么,褚桓对那几种灭绝五感的怪物颇有疑虑,其他几种还好说,尤其是最后的小白花和骨头组合总让他觉得奇怪,那小白花只在陷落地附近出现过一次,随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从扁片人到小白花,褚桓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这里面仿佛有某种玄机。

如果没记错,最初扁片人带着穆塔伊围山的时候,褚桓是听过扁片人开口说话的,稍微带一点独特的口音,但确实和守山人使用的语言差不多。

这么看来,那小怪物的设定简直是无限接近于人,那么小白花……褚桓猛地坐了起来,后背的肌肉绷到了极致。

小白花的花蕊散发出某种毒素,不小心饮用了含毒的水的生物会迷失神智,无止境地一直走下去,而后化成幻影猴,和它形成某种共生。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陷落地的吞噬者也通过某种方法,将人与生物吞噬其中,并且和它们形成共生……这种相似是巧合吗?就在这时,褚桓突然听见了心跳的震动声,从脚下传来。

他一怔,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正打算弯下腰仔细确认的时候,手背上蓦地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刺痛。

褚桓震惊地一抬手,只见他的手背上就像那天的石头一样,被什么东西一笔一划地划开了血肉,刻上了字:不……能……想……褚桓没有躲,他盯着自己皮开肉绽的手,一时间连疼痛都没顾上——为什么不能想?这个指路人从没有直接伤害他**的意图,为什么这一次会在他手上刻字?难道是因为沉星岛上的其他东西他无法触碰?褚桓的思绪仿佛泄了洪,开闸放水似的流泻而出,旁边的南山却闻到了血腥味。

南山感觉到不对劲,一把拉过他的手腕,褚桓手背上的血珠就顺着手腕流了下来。

南山当场就火了,拎起方才在磨的刀,杀意凛冽地在周围扫了一圈,冷冷地说:到底是谁?滚出来!褚桓摇摇头,抽回自己受伤的手,甩去伤口上的血迹,草草地擦了一下,正色说:南山,不休息了?把权杖点上,我们现在就上山。

褚桓一直知道自己有点神经,但绝对不神经质,因为世界上能吓着他的东西实在不多,可是就在方才的一瞬,褚桓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袁平被他紧迫的语气说得一怔:火……火,去哪找火?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木头。

这只生寸草的鬼地方去哪找干燥的木头供他钻木取火?南山的药袋子已经快被海水泡糟了,里面瓶瓶罐罐的药是没法再用了,只见他毫不吝惜地将那些东西都倒了出来,然后从最里面摸出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包着的小包,三两下撕开,只见里面竟然有一对小火石。

他擦了两下点着了火星,将权杖重新点燃。

三个人麻利地重新系上麻绳,向那高不可攀的水山走了过去。

关于这座水山,褚桓一开始怀疑这里本来有一座山,山上有某种东西,能把下面的水都吸上去,这才显得山如披挂水帘。

然而他们绕着水山转了好几圈,却愣是没能找到一处山岩□□的地方。

褚桓莫名地觉得这座水山似乎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他当机立断地动手解开手腕两端系的绳子,抬腿要往那水里钻。

南山一把拉住他,厉声说:你要干什么?褚桓: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得先进去验证一下。

南山:你想钻进水里?褚桓:……南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似乎是个不大好的迹象。

南山:不行!我进钻进去看一眼。

褚桓说,就一眼,要是整个人进去都碰不到山的本体,我立刻退回来。

褚桓肩膀一缩,灵巧地从南山手里溜了出来:好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说完,他已经一头扎进了山壁的水中,南山一把没抓到,手腕上的绳子连着袁平,偏偏俩人十分没有默契,稍稍互相一拖后腿,褚桓人影已经不见了。

南山:褚桓!袁平慢吞吞地说:南山族长,在我们这种注定万年光棍的种族面前秀恩爱,太不厚道了。

南山:他……袁平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看你再这么下去,干脆把他拴在你的腰带上算了。

南山愣了愣,往那方面想了想,发现自己真干得出来。

好在袁平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想天开,目光注视着褚桓钻进去的地方,感慨说:唉,说真的,我这么多年遇到的人里面,那贱人基本已经算是除了我家族长以外最靠谱的了。

南山没料到褚桓在袁平心里的评价居然这么高,一时愣了一下:贱人的意思是……‘最好的兄弟’。

哈哈,袁平这才想起褚桓蒙了人家,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当下没有揭穿,只是随便笑了笑蒙混了过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其实我挺服他的……哦,对,这话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不然那丫更得瑟了——所以你放心,他说要看一眼,绝对说到做到,不会看两眼,马上就……嗯,你看,出来了不是。

落汤鸡一样的褚桓从水山里冲出来,呛咳得十分狼狈,简直是涕泪齐下。

也是,这座神奇的水山的水是往上流的,可不是直往人鼻子里灌吗?袁平都能想象得出他在水里的惨样,正准备风水轮流转地挤兑他两句,褚桓不顾自己快要把肺咳嗽出来的熊样,脸色难看地冲他们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南山一把接住他,听见褚桓快断气似的说:权杖一定要保护好,咳……绝不能让它灭……咳咳咳咳……那‘水帘洞’里有什么?你看见什么了?袁平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问。

褚桓刚想回答,嗓子没清干净,顿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什么水帘洞?里面没有山,全都是水,这根本就是一座完全由水组成的山,里面泡着好几具人骨。

褚桓有点吃力的哑声说,不过可能不是真骨头,这么多年了,里面真有人骨早应该冲散了,怎么可能那么完整……他话音没落,异变陡升。

整个地面突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以水山为中心,岛的四周像大章鱼一样掀了起来,水花飞溅如海啸,枯死的藤蔓淹没于其中,有种闷雷一样的咆哮声四下而起。

而后原本天衣无缝般的地面突然裂开成无数条比石头还要坚硬的藤蔓,迅雷不及掩耳地扫向三个渺小蚁的人。

袁平怔怔地立在原地:这个岛……这个岛是……连神山都被吞噬,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见到阳光的地方,还有哪里?最坏的设想成了真,这个岛就是它的本体。

褚桓一抬肘勾住袁平的脖子,狠狠地将他往后一带,那大藤蔓呼啸着砸过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

发什么呆,上山!快点!袁平整个人都斯巴达了:上山?水、水做的山……往哪踩?褚桓顿时火了:你他妈是实心的吗,跳进海水里难道不上浮吗!别吵了,南山突然说,上山可能有点困难。

褚桓和袁平同时望向他。

南山神色镇定:我无法操控这里的气流。

意味着他无法在水中保护好权杖上的火光。

袁平:卧槽!褚桓苦笑。

而随着整个沉星岛的本来面目暴露出来,那横冲直撞的藤蔓缝隙里,熟悉的、让人头皮发麻的阴翳从大海里蔓延上来。

又一个大藤蔓当空砸下来,对于身处岛上的人来说,无异于天崩地裂,三个人仓皇逃窜,此时除了诡异的水山,他们已经再没有别的退路了。

南山忽然将族长权杖塞进了褚桓手里:拿着。

褚桓一愣,才接过来,南山突然俯□,扣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而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没入了水山中。

水的浮力很快将南山推上了水面,整个过程中,褚桓相当于是被他举了起来,胸部以上一直露在水面上,在无数水花四溅中,惊险地护住了权杖上的火苗。

袁平见状,很快绕到了褚桓另一边,两人将褚桓托了起来,踩水而上。

突然,南山脚下踩到了硬物,他一怔,立刻想起褚桓说的骨头,心下一凛,已经本能地抬脚去踹。

尚未来得及发力,他的脚踝已经被一只冰冷的手骨抓住了。

随后一股大力从水中传来,南山果断放开了褚桓,下一刻,他猛地被拽进了水下。

水下的情景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已经被大大小小的人骨包围了,人骨上布满了不知什么东西地触须,操纵着这些骨头,好像一群诡异的提线木偶。

袁平只觉得自己手上和南山系在一起的绳子被狠狠地一拉,还没来得及发问,他自己的脚也被什么拽住了。

小绿用尾巴缠住他的腰,猛地钻入水下,横冲直撞地用它蟒蛇的身体去冲撞那些骨头,可它的体型毕竟比之鲁格原来那条大蛇相去甚远,在水下显得越发徒劳无力。

袁平睁大了眼睛,他看见水下也有让人头皮发麻的阴翳缓缓地包围了上来,只是褚桓手中的权杖光还亮着,在水里制造了极其微弱的安全区域。

而这一点碎光很快也将摇摇欲坠——袁平看见,三四具骨头向褚桓的方向游去。

褚桓当然不会被几具骷髅怎么样,可他一旦被拉下水,权杖上的那一点光就……袁平猛地挣开身上的蛇,将它往南山的方向一推。

南山方才艰难地摆脱了几只傀儡人骨的纠缠,眼看着还有更多,心里顿时一阵焦躁,就在这时,他觉得手上的绳子断了。

73死地南山悚然一惊,混乱中,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绳子另一头发生了什么,就感觉有东西迎面向他砸了过来,南山本能地伸手接住,发现冲过来的是那条蛇。

蛇在他手里不住地挣扎,而断了的绳子这时才飘飘悠悠地飞到他面前。

绳子另一端是被人用利器割开的。

袁平的身体飘在水里,无处着力。

毫无疑问,他的模样与其他守门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总显得不那么典型,哪怕他的皮肤再白上两个色号,都不让人觉得他很苍白。

就像阳光有时候也是苍白的,可没人觉得阳光是阴森森的,白也白得晃人眼。

袁平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南山想追上去,然而暗流汹涌的海水和不断围过来的骨架挡住了他的脚步。

袁平眉眼含笑。

南山听说他从小和褚桓一起长大,长大后还一起工作过,但他总是找不到袁平和褚桓有什么共同点——除了都热爱给对方找不痛快之外。

褚桓笑起来的时候总显得十分意味深长,哪怕他其实并没什么深意,而袁平就像个永远的少年,有点不稳重,有时候甚至有点横冲直撞,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哪怕南山一度把他当情敌,也总会忍不住原谅他一些。

袁平抬头看了水面上的褚桓一眼,非常乐观地想:反正我承认你比我强了,上次就交给你了,这次还是你吧。

一回生二回熟嘛,一想起褚桓那挂在嘴边一套一套的说辞,袁平就感觉很放心。

这么想着,袁平在无比的放心大胆中没入了阴影中。

嗯,其实这么一想,褚桓也并没有蒙人,贱人在某些语境下,确实是最好的兄弟的意思。

下一秒,南山只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有什么东西大力地翻转起海水,将他和褚桓周围的骷髅骨架席卷一空,而那力量却并不暴虐,轻而易举地将南山送上了水面,甚至顾忌了褚桓手中柔弱的火苗,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南山和袁平转眼间消失在了他眼前,褚桓说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毫无办法,就连那些恶心兮兮的骨架附骨之疽一样地在他身边纠缠不去,褚桓都不敢放开手脚反击——因为权杖在他手里。

从褚桓的角度,已经看见水下的阴影赶尽杀绝似的弥漫了过来,这种时候,就算把他自己烧了,权杖上的火也绝对不能灭。

他被权杖这个命/根子掣肘,瞻前顾后得简直要半身不遂。

就在这时,那股毫无来由的助力如神兵天降,瞬间扫清了他的前路。

褚桓却不喜反惊。

他心知肚明,他们三个人中最大的外挂就是南山那已经不能使用的特异功能……那这股力量,又是哪里来的?柔和的漩涡仍在继续旋转,将褚桓托得更高,水面几乎只能到他的腰部以下,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细小的漩涡,好像一面水盾。

这时,褚桓看见南山在他面前浮了起来。

南山在九死一生中长久而无言地望着他,那仿佛不知从何说起的不知所措,被海水泡得发红的眼睛……褚桓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听见喀嚓喀嚓的声音,只见面前的海水山突然凭空多了一条通道,海水如被利器劈开,中间形成一条通道,又被某种力量压缩成了台阶的形状,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温结冰,转眼构造了一层冰雕似的阶梯,直通往山顶。

像是有人竭尽全力,给他们铺了一条路。

褚桓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冰面,觉得有点滑,他踉跄了一下,下一刻却还是站稳了——他必须站得稳稳当当的,他自己从万丈深渊上摔死无所谓,可他手中还有权杖呢。

也许是水冻得太快,褚桓感觉到了逼人的冷意,快要把他的关节都冻住了,良久,他才行动迟缓地弯下腰,冲南山伸出一只手,低声说:我拉你上来。

南山只觉得他拉住的那只手冰凉无比,心里狠狠地一揪,借力上了冰阶。

小绿慢吞吞地从他身上下来,又顺着褚桓滴水的裤腿爬了上去,那蛇通体**的,有气无力地将三角脑袋搭在褚桓的肩膀上,像是成了一只被抛弃的留守动物。

褚桓没有问袁平去哪了,他甚至没说话,只是回手将燃烧的权杖塞回南山手里,而后不置一词地转身,沿着某人用生命铺就的冰阶继续往上走去。

奇异的,再次走在这条别人替他铺的路的时候,褚桓心里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

也许真的是习惯了,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刻意拉长了反射弧,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现在,褚桓眼里的目标就只剩下了这座仿佛怎么也到不了头的山顶。

他心里想,做人不能太要面子,更不能太端着,冷就说冷,疼就说疼,难受就说难受。

谁不是凡人一个,谁还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呢?没事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弄得别人都以为你圣光普照、无所不能,有什么用?……除了关键时刻又被人推出来顶缸。

褚桓自嘲一笑,在诡异的水山与浮冰阶梯上走得飞快,如履平地,被身后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褚桓!南山被他这平静的反应弄得一阵心慌,抓住褚桓后连忙将绳子紧紧地系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疙瘩,你……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褚桓依言转过头来,果然和他说了一句话:既然已经到了‘它’的地盘上,恐怕我们以前的雕虫小技就没那么好使了,这台阶还能坚持多久?我们最好快点。

南山低头注视着两人间的绳结,沉默了片刻:……我不是和你说这个。

褚桓伸出手,从他**的长发里穿过,脸上露出一个浮光掠影式的微笑:嗯好,不说这个——我爱你。

这话突如其来,砸得南山眼前金星乱冒,他脚下步伐险些一乱,差点在冰层上打滑摔一跤。

南山瞠目结舌了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褚桓成功地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神色间带了一点茫然的温柔,牵着手上的绳子,继续往山顶走去,两个人就这么两厢沉默地在这座人为的冰山上爬了几百米。

刚开始冰冻得很结实,但是越往上越松散,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层浅浅的、一碰就碎的浮冰。

袁平的力量只能将他们送到这里。

褚桓一听见脚下传来细小的喀嚓声,手就已经搭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透过轻薄的冰层,褚桓已经能看见脚下大片的阴影追了上来。

他脚步微一停顿,沉声说:南山,我有个不大好的事要告诉你——前面没路了,我们恐怕又得下水。

我也有个事要告诉你,南山的声音从他后背传来,你回头看一眼权杖。

当年褚桓第一次见到这根族长权杖的时候,它有接近一人高,顶端还镶嵌着一个威风又土豪的大宝石——后来宝石被掰下去了,权杖短了一截,在扁片人围山的时候,它被点着了做诱饵,权杖又断了一截……一路走一路短,虽说已经是常态,但它从没有短得这样快过!褚桓清楚得记得,他将权杖塞给南山的时候,那东西还至少有他小臂长,现在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它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一掌长!南山低声说:到了这座岛上之后,权杖烧得越来越快了,我们恐怕要抓紧时间。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到冰阶尽头的时候,褚桓本想提议停下来,和南山商量一下前面的路怎么走,现在看来还商量个屁,这一小截权杖能不能让他们坚持到山顶都是个问题。

况且……如果他们真的没有在山顶找到所谓的《圣书》,该怎么办?这个念头在褚桓心里一闪而过,他目光我微沉,却并没有直接问出口,话到嘴边,总是习惯性地转个弯,问南山:你说的《圣书》就真的就只是一块大白石头吗?南山点点头:嗯。

点完头,南山又敏感过头地补充了一句:我相信圣书就在山顶,放心。

褚桓微微愕然了片刻,摇头苦笑了一下,他不再多话,牵住南山手腕上的麻绳,当机立断:那就下水吧。

说完,褚桓已经率先跳进了水中央。

也许是冰面上的压力突然变化,两人这样一跳之后,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突然发出古怪的皲裂,而后那裂缝如蜘蛛网一样四下扩散开,山下很快传来巨大的碎裂声——这巧夺天工般的冰阶梯转眼就分崩离析了。

褚桓一手牵着南山手中的绳子,另一只手握着短刀,并没有回头看,只是仰起头望向山顶的方向。

没有多远了。

褚桓这样安慰着自己。

一时间,他心里升起了几分回归宿命一般的平静,权杖最多支撑他们到达山顶,眼下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成功便成仁,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有第三条路了。

如果山顶没有圣书,或者圣书不靠谱,那他们也将会失去寻求抗争的余地。

海水依然在诡异地往上流淌,推着他们两个上山,骨架们不知是不是被袁平禁锢在了山下,暂时没有追上来的迹象,这样一来,两人在水中行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费劲。

身后冰层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褚桓先开始听着,还觉得很正常,但他很快发现,这动静太响了些,也太持久了些。

南山突然越过麻绳,一把抓住了褚桓的手。

同时头顶有阴影掠过,褚桓蓦地抬起头——只见整个天空都仿佛颠倒了过来。

沉星岛上那深灰近黑的巨大藤蔓已经全部伸展开,大得无法想象,人在它的笼罩范围内,就好像是沙山上一颗风吹即走的沙烁,小得简直不值一提。

这座海水山足有近千米高,而褚桓他们已经爬到了距离山顶只剩四分之一的地方,在这样的高处往下望去,穷褚桓视力之极,竟然看不到那藤蔓的尾巴!而这无数条百里万仞的藤蔓竟在同一时间缓缓地抬了起来,要将沉星岛正中心的水山攥在其中——那简直是一只巨大的手掌拢起手心处一枚指甲盖大的花骨朵。

它会把他们连同这座水山一起,碾成一堆粉末。

这是真正的遮天蔽日、翻云覆雨。

巨大的隆隆声中,那藤蔓已经兜头扣了下来。

此情此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褚桓别无他法,只有苦笑,他不知道袁平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相信他能和这样的怪物干一架……这是人能完成的事吗?褚桓这样想着,抬头看了一眼山顶——还有四分之一。

方才袁平能将他们一路送到这里,眼下的情况虽然是比刚才恶劣一些,但是褚桓觉得自己起码可以试试。

他早把短刀准备好,就是为了这一刻——褚桓的手在水下已经不动声色地割断了自己和南山之间的麻绳,他将麻绳另一端握在手里,以防南山手感不对察觉出来。

完事以后褚桓趁南山还处在震撼中没有回过神来,游鱼一般地侧身豁开水面,往一侧滑了出去。

他这一手时间与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手法更是不易察觉,理应马到成功。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游走,就被人中途一把抓住了脚踝。

南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目光,正清明又暗含怒意地注视着他。

下一刻,褚桓脚踝处传来剧痛,仿佛是有一根筋被捉住了,不知南山用的什么分筋错骨的手段,他觉得自己的小腿顿时在冰冷的海水中抽筋了,当下使不上一点劲,被南山一手拽了回去。

他的后背与南山的胸口相撞,小绿忙躲了一下,避免殃及池蛇。

南山趁他腿抽筋抽得动弹不得,很快用自己的双腿缠住了他,腾出手来,扣住褚桓的脖颈,抬起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窝上。

褚桓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

南山无视身后劈头盖脸地向他们压过来的藤蔓,小声在褚桓耳边说:你方才说过你爱我——褚桓嘶声说:现在不爱了,我□□大爷,放开……南山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十分粗鲁的亲吻。

褚桓没这个心情,几乎是任凭他施为,暗地里,他一边拼命地拉着那条方才被南山暗算得抽筋的腿,一边抬起胳膊,伸向南山的后脖颈。

可他背对着南山,姿势别扭得很,南山立刻识破他的意图,只微微一侧头,就别住了他的手,守山人可怕的力量锁住了褚桓的四肢,南山低声叹了口气:让我好好看看你,别挣扎了。

褚桓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行将崩溃似的低声说:求求你,我求求你……南山默然看着他,那一瞬间,守山人年轻的族长眼睛里闪过他有生以来最深沉的痛苦,随后,他在褚桓后颈上轻轻一切,力道分寸无不恰到好处。

短暂的昏迷让褚桓放松的身体从海水中浮了上来,南山将只剩下的、只有大半个巴掌长的权杖竖直塞进小绿的嘴里,让它叼着,他摸了摸那蛇的头: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火熄灭。

小绿似懂非懂地冲他露出懵懂的神色,南山苦笑一声,却已经找不到更可靠的人能够托付了。

他最后又看了褚桓一眼,轻轻一拍小绿的额头:走。

南山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大蛇拖着褚桓,缓缓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游去。

像是亲手放下了一朵火种。

褚桓浮在水面上的手抽动了一下,应该是马上就会醒来。

南山抬头望向那行将压到他们头顶的巨大阴影,不再耽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阴翳之中。

74死地当整个海水山被坚如铁石的藤蔓缓缓包围的时候,天幕就全都黯淡了下来,一丝光也透不进来,连一直凶狠地穷追不舍的阴翳都融化在浓稠的黑暗中,像是回到了一片暗无天日的混沌里。

此地唯有风。

连海水都停止了流动,在这个足以引发任何人密集恐惧症的地方,居然只剩下风。

严格来说,那是一阵气流,极其柔弱,又极其强硬,生生地将无可抵挡一般的藤蔓挤出了一条狭窄的缝隙,而后徐徐相伴,让人有种仿佛有谁在身边一直相伴的错觉。

而事实是,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了褚桓一个人,他所能活动的空间,也终于只剩下了这么一条幽闭罅隙,通往未知。

那些令人胸口怦然,追逐不休的所谓生机与希望,是否真的像这样,永远只有一线?毒蛇小绿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以漫山遍野的游手好闲为正业,还是头一次被守山人族长委以这样的重任。

它游得并不快,似乎有点想回去,可是又不敢,碧绿的身影在族长权杖的光辉下闪烁着翡翠一般通透莹润的光。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它嘴里的权杖。

所谓权杖,此时其实也只剩下了指头长,像古代电视剧里那些柔弱的火折。

小绿收缩蛇尾,亲昵地缠在褚桓身上,犹犹豫豫地在他身上蹭了蹭。

它已经是一条大蛇了,纵然比起同体型的其他蛇类来说,模样依然能算是清秀,却总归是面目狰狞的冷血动物,撒起娇来颇有些违和。

南山下手并不重,褚桓只是片刻就醒了过来。

但是……大概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次片刻,是沧海桑田的吧。

褚桓在一片悄无声息中开口说:他就把你和我丢在这里了吗?小绿发出嘶嘶的叫声,蛇信在他脸颊上扫过,也许是喝过圣泉水的缘故,它身上没有野兽那种特有的腥臭气息,只是让人觉得有点痒。

嘘,褚桓将它从自己脸上捉了下来,扫了一眼手上近乎变成了一根真正的木头的权杖,而后似乎是一往无前地顺着气流替他撑起的狭窄缝隙,继续往山顶游去。

他对小绿说,安静一点,我们要去山顶找那块记录了所有秘密的大白石头。

他这话说得清晰明确,没有半句提及南山亦或是袁平,一步一步也仿佛是走得条分缕析,如同一切俱在掌握中,唯有眼神十分茫然。

要去山顶,要在权杖烧完之前找到那块救命的大白石头,然后呢?其他种种,褚桓似乎都已经不愿意思考,一时间,他本能地屏蔽了所有该想的与不该想的,脑子里澄澈一片,只剩下山顶和巨石这两个贫瘠的关键词。

就在这时,通道尽头自山顶往下,突然刮来一阵阴风,权杖上的火苗乱跳起来,褚桓想也不想地伸手挡住风,将那脆弱又无比金贵的火苗贴在胸口处。

跳动的火苗微微被他挂在那里的小核桃吸收了一点。

那火贴上褚桓的皮肉,焦糊的气味顿生,活人的血肉仿佛给那奄奄一息的火苗注入了某种奇异的生命力,褚桓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哼都没有哼一声,似乎烧伤的不是他的皮,也不是他的肉。

他只是迎着那风,木然地继续往前。

也许我在到山顶之前就会被烧死?这个念头在褚桓心里一闪而过,然而他毫无触动,既没有觉得多严重,也没觉得多可怕,甚至没有考虑应对方法。

好在,到了这灯下黑的地方,它仿佛是已经黔驴技穷,随着褚桓越发接近山顶,那一阵阴风很快过去了。

权杖只剩下了打火机长。

褚桓胸口被烫伤的血肉时而被海水扫到,这相当于是往伤口上撒盐,简直是一场酷刑,而他就好像烧坏了神经末梢,毫无触动。

一直静谧无声地挂在他胸口是上的小核桃上突然有温暖的红光一闪而过,褚桓没看见,小绿却注意到了,它把头搭在褚桓的肩膀上,如同等待猎物一样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那个随着褚桓呼吸起伏的小核桃。

行至此时,他们已经能看见这座海水山的山巅了。

褚桓的头顶是被南山撑开的、坚硬而深灰色的藤蔓,下方是无穷无尽的、如同凝固的海水,海水山的尽头处有一颗洁白如卵的巨石,竟然和南山按着他的手发誓的大白石头如出一辙……不,还要更高大。

那大白石头至少有四五米高,异类一样地悬在整个海水山上,像是吸起整个海水山的楔子,众星捧月般地矗立在那里。

随着褚桓接近山顶,他发现自己的双脚竟然逐渐踩上了实地,白石附近是一小片孤绝的地面,没有一滴海水。

这海水凝成的山,似乎并不是一成不变由水构成,以那大白石头为中心,好像有一条固体的中轴。

如果是平常,褚桓一定会在靠近之前仔细地研究脚下地面的材质,然而此时他的脑子里茫然一片,眼里只剩下了那一块几乎带着神秘色彩的巨石。

这就是圣书了。

褚桓脚步一顿,随即就要抢上前去,可也许是精神紧张,也许是在水里泡得时间太长了,他膝盖一软,踉跄着直接跪在了地上。

将一整个世界的生死存亡压在一块石头上,这话要是让一年多以前的褚桓听见,一定会笑掉他的牙,可是此时此刻,他就仿佛魔障了一样,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将这东西当成了救命稻草。

小绿在权杖落地之前准确地一仰脖子,叼住了权杖短小的把柄,褚桓苦笑了一下,回过神来,重新将小火把接过来,权杖此时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法握住了,那小木棍的长度只勉勉强强够他用手指捏着。

这么长时间不是逃命就是打架,但愿我没把老山羊教的东西忘干净。

褚桓也不知道是在跟蛇说,还是在自言自语,火光下,白石头的背面光洁如玉,果然像那块婚约石一样,褚桓边说,边转到了石头正面,我看看它写了什……他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石头正面——依然什么都没有。

不,它没有正反,一块普通的山石有什么正反面之分呢?它就只是一块天生地长水磨而成的石头而已,哪怕润如羊脂——可能也就只是比别的石头好看一点,除此以外,再也没什么特异之处了。

这不可能!圣书上怎么会一个字都没有呢?褚桓几乎陷入了某种崩溃的边缘,他像疯了一样惶急地从巨石冰冷的石面上摸索而过,企图找出这东西的玄机来。

可那石头完美得连一个坑都没有。

褚桓的瞳孔剧烈地放大,嘴里喃喃地说:山尽头,水之巅,石之心……对,石之心……他像是找到了关键点,一把抽出别在裤腿上的短刀,近乎歇斯底里地往那大白石头上劈去。

呛一声,海水山上的沉寂被他一刀破坏,石头与冷铁之间火星四溅,褚桓的手腕被自己震得几乎没有了知觉,虎口处当场撕开了一条血口子,可那大白石头不知是什么材质,传说中能劈开风的短刀居然只是在它身上留下了一条苍白的印子。

南山送他的短刀却卷刃了。

褚桓怔怔地看着它,手指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那一刻,他麻木茫然了一路的大脑里突然浮现出南山将这把短刀递过来的那一刻——边陲的县城里,破败的小招待所,那人长发旖旎,容颜俊秀无双,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他说保重,朋友。

他的记忆、逻辑,终于在巨大的打击下冲破了一路上他赖以自我保护的自欺欺人。

他们走了无数的路,九死一生,所有人用生命将他送到终点,找到的就只是一块空白的石头……这个残酷的事实终于毫无遮掩,就这样□□裸地横陈在了他面前。

神山,圣泉,他那些语言不通的朋友,讨厌的小孩子,不友好的守门人,宿敌般的发小,还有南山……他的南山。

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离他而去,逼着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逼着他来面对这世界尽头最恶毒的玩笑。

褚桓用手扒住了白石头,十指很快在巨石上摩擦得鲜血淋漓,血迹顺着纯白的石头留下一道道的痕迹,看起来分外可怖。

褚桓缓缓地跪在了地上。

他先是觉得喘不过气来,随后便走火入魔一样地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啊,在知道这个岛就是它本体之后,还往上走什么呢?难不成指望它会把圣书顶在自己头上吗?出生与入死都没有意义,到头来,这个世界所有的奇迹都只不过是暂时的侥幸。

哪有什么一线生机……那都是他那不谙世事的族长自己臆想出来的。

再一次的,他们把所有的希望交给他,而他未能完成使命,只是这一次没有三年给他蹉跎,也没有三年后给自己擦屁股的机会了。

权杖终于烧到了头,火苗燎到了褚桓的手指,他半是条件反射半是纵容地松了手,任那火苗跌落在白石脚下冰冷的地面上。

隐藏在黑暗里的阴翳像是伺机而动的恶魔,在那火苗越来越衰弱的时候就向褚桓笼罩了过来。

那感觉非常玄妙,难以形容,仿佛是某种外力将它的情绪传递了过来,阴影传递过来的并非痛苦或是愤怒,而是说不出的雀跃,愉快。

加速的心跳,安适的视线,阳光下宛如细雨洗尘似的惊蛰小曲……它们纷至沓来,柔和而不容抗拒地将褚桓笼罩在其中。

南山说过,当一个人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清楚自己是被吞噬的时候,他应该是有知觉,并且意识是能抗拒这种沉沦的。

此刻,褚桓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一样,可他就是心甘情愿地毫不反抗,任凭那股诡异的喜悦深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在其中像个瘾君子一样,借求这一点虚幻的情绪,挨个唤起他这一生中所有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笑一下的回忆——那一天,他从简陋的小招待所里醒来,看见小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他怒目而视,看见南山背对着他,吹着一支快乐的小曲子。

褚桓顷刻间明白了自己心头所想,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知道自己会被困在这个虚幻的记忆里直到死。

但他竟是甘之如饴的。

褚桓还看见,那南山穿着那件品味猎奇的西装马甲,带着一点羞涩又可爱的笑容走过来,伸出那双布满茧子的双手,捧起他的下巴,弯下腰在褚桓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亲吻,对他说:马上就好了,不要怕。

南山说这话的时候,闭着眼睛,像是手捧着自己一生中最珍爱的宝贝,浓密的睫毛还在微微地颤动,颤得别人心里如同被羽毛轻扫,酥得一动也不想动。

褚桓刚想要点头说好,视线里突然卷起了一圈火苗,周身的阴影和幻觉倏地散了个干净。

褚桓蓦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那个古怪的海水山上、可笑的白石头下。

但是权杖已经烧完了,火光是……哪里来的?褚桓缓缓地低下头,只见碧绿的大蟒蛇用嘴衔着权杖上最后的火光——不知这是什么神通,在神山上,褚桓就见过它吞噬权杖上的火苗。

小绿就地团成了一个圆,将褚桓圈在其中,衔着火苗,从尾到头,一点一点地在自己身上点着火,大概是太疼了,它每点一次,蛇身就要剧烈地颤抖一下。

转眼它已经成了一条火龙,身上冒出烟和焦糊的味道,只有蛇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沾火也不着。

它做完这一切,难耐地吐着蛇信,低下头来,蹭了蹭褚桓跪在地上的膝盖。

褚桓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烈火灼人。

它被活活烧死……疼吗?痛苦吗?想必是极其痛苦的,可是它的脸长满了坚硬的鳞片,除了吐一吐舌头,喜怒哀乐全都不显山不露水。

因为它作为一只天生懵懂的畜生,原本也不必有什么喜怒哀乐。

那么为什么要去喝圣泉呢?褚桓伸出近乎僵直的手掌,覆在它已经趴在地上的蛇头上,忽然很想问问它,为什么去喝圣泉的水呢?做一条什么都不懂,只会偷鸟蛋的蛇不好吗?生不知生,死也不知道死,吃饱喝足就是一天。

还有,为什么要拿自己当火引呢?连一条蛇都在替他争取时间,可是为什么就没有人来告诉他,事到如今,他该怎么办呢?小绿微微摆摆头,似乎死到临头仍在撒娇,只是没力气了。

它违背着了自己的本性,保持着这样一个僵立的姿势,渐渐的,一动不动了。

而那火依然在它的残驱上烧着。

褚桓跪在地上,一只手始终放在蛇的头上,着火的蛇似乎给他注入了最后一剂强心针,他开始打起精神,拼命地回忆自己所得到的、关于它的一切猜想和信息。

沉星岛的存在形式验证了褚桓最开始的猜测,它确实和小白花有着无尽的相似,因此褚桓怀疑它的本质也是一株特殊的藤蔓植物。

当初他们是怎么处理小白花的?褚桓皱着眉思考良久——对,是一把火烧了,但是现在看来,普通的火……就连权杖上的火似乎都没法把它怎么样,那些阴翳也只是会在火光范围内短暂地避退,并不能被消灭。

那么这把火应该是什么火?途中偶遇的巫师曾经称呼他们为火种,但是有些语焉不详,褚桓当时以为他说的是燃烧的族长权杖。

但同时,他又想起来,守山人山羊脸的长者却从未将南山的权杖称之为火,他嘴里的圣火是……褚桓蓦地低下头,是他胸前的核桃!核桃发出微微的热量,电光石火间,褚桓突然灵光一闪。

即使是活物,从生到烧成一堆灰,也只是一时片刻的时间,小绿除了熏黑的头之外,身体各处几乎都已经化成了炭灰,而它身上的火光再次无法抑制地冷落了下去。

火光尽头是阴影从生处,弥漫的阴翳再次包围了褚桓,他也再次感觉到了那不属于自己的喜悦和快活。

这一次,褚桓没有顺着它。

他按捺下心绪,盯着自己的指尖,一时间将自己所有的喜悲全部抛诸脑后,他在等自己完全被阴翳吞噬的那临界一刻。

那一刻他将被纳入规则之内,却可能还没有完全被阴影吞下去,他要抓住那一刻,赌一把。

蛇身上最后一个火星消失的时候,阴影漫过了褚桓的手指尖,褚桓骤然有了某种奇异的感觉——他与陷落地的规则之间的隔膜打通了。

褚桓的精力早已经高度集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到达临界点的那一刻,褚桓调动自己的意识:我要进入圣火里。

这意识一闪,他眼前倏地一花,无处不在的阴影仿佛突然消失,一阵天翻地覆后,褚桓发现自己落到了一处陌生的空间里。

这里有山有水,仿佛正是守山人居住的神山,只是没有那些村舍石房。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河边,仿佛正擦着什么东西。

75死地褚桓没有贸然上前,皱着眉打量了对方片刻,审慎地开口问:你是吉……他曾经在圣泉边上梦见过这个中年人,还向长者打听过,不过长者大概也是一知半解,只略提了一句,褚桓大起大落下心里还没平静下来,一时没想起这人叫什么,只大概记得仿佛跟鸡翅膀的发音很像,于是话音一顿,尴尬地没接下来。

中年人闻声回过头来,温和地冲他一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守山人,他已经死了。

我借用过他的模样在圣泉边上见过你一面,记得吗?褚桓瞳孔一缩,手中短刀倒提着,面上不动声色,肌肉却已经绷紧到了蓄势待发的状态,不但是因为对方的话,还因为他看见了对方在擦的东西,是一根长长的人腿骨。

这个人就是褚桓在梦里见到过的,那个指着他叫火种的人,那么在石头上和他手背上刻字的,是不是也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褚桓对这人满怀疑虑,但这些疑虑都在他的胸口转圈,褚桓不知道这个人能不能相信,一时没有开口问。

中年人却从善如流地自己开口解释说:路上刻字的人是我,沉星岛附近给你们引路的人也是我,你现在肯定在猜我是谁……他说到这里,微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宁静的追忆,兀自停顿片刻,对褚桓说:我以前是个守门人,族长。

褚桓本来就是个被迫害妄想症晚期,再加上一开始就对这个中年人疑虑重重,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取信,他依然保持着十足的戒备:我记得守门人族长是个长得很像水鬼的人,名叫鲁格。

中年人不以为忤,拎着那条大腿骨,客客气气地褚桓说:鲁格是我的下一任——坐吧,孩子,我从头跟你说。

褚桓微微翘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神色微冷,他直觉对方身上有某种令他厌恶甚至警惕的东西,加上心境激荡,基本上已经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中年人当成了宿敌大小鬼。

褚桓一动没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皮微垂:你说。

我用这幅模样见你,并不是骗你……唉,其实这才是我。

中年人说着,冲褚桓举了举自己手里的大腿骨,我身化枯骨,现在只是一个无形意识,已经不记得自己过去的模样了。

我……确实是守门人族长,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的朋友鲁格还没生出来,世界上也还没有所谓的‘守山人’。

褚桓听到这里,眼神一动。

中年人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仿佛有读心术似的,微微地叹了口气:对,你想得没错,你们在下面遇到的人骨,都曾经是守门人——褚……桓,嗯,是这么叫吧?对不起,我说不大好——当你看见这座海水山的时候,就没有想起什么吗?褚桓确实觉得海水山给他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但究竟哪里古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他确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海水凝成的山。

神山有内外两层山门,每年外山门关闭,内山门打开,守门人就能短暂地休息几天——你应该见过内山门了,穿过那里,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你们那一边的世界。

他这一提,褚桓心里蓦地灵光一闪,他想起来了,当时怪物围山,山门突然关闭,鲁格带人飞快地穿过一条狭窄的山洞,带着他们走到了一块大水晶上,传说那里就是通往他们那一边的内山门。

人站在那块水晶上,分明是固体的地面居然有涟漪扩散出来,好像那是一潭……山石做的水潭。

山做的水,水做的山,它们之间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有的。

中年人点点头。

在来历不明的人面前,褚桓对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还是有些自信的,他确定自己表情上绝对没表现出什么,这个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猜中他在想什么?中年人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确实能感觉到你的意识,所以在沉星岛上才会警告你不能想,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褚桓没出声,暂时将杀人灭口的念头压了下去。

中年人眼见他不信,也没再辩白,继续说:你看见的这座海水凝成的山,其实就和神山内门一样,也是一扇门,穿过它,也连通着另一个世界。

这个答案有点震惊了。

但是很快,褚桓就回过神来——守山人们将每年两度的在两个世界间的迁徙称为山门倒转,那么这里也有一座神山,也有山门,那对方的话似乎也有点在情理之中。

中年人的眼睛里冒出微光,仿佛在盯着很遥远的地方,陷入了回忆,他轻声说:你知道,我们一族从来被当做山神,享受四方顶礼膜拜,所以那次无意中听到远行的商人提起渔民误入沉星岛,看见海底另有一座‘神山’的时候,心里就起了个疙瘩,久而久之,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褚桓对美好的东西恐怕没有那么敏感,对不美好的却是一点就透,听了这话,立刻说:你怕另一座‘神山’的存在会危及你们的地位。

中年人叹了口气:最早是没有守山人和守门人之分的,我们是正宗的神山子女,由神山精魄化成,不老不死,每年也会随着山门倒转去你们那里,那时候你们那还是蛮荒一片,没有人,但是生气与灵气逼人……褚桓飞快地打断他追忆过去:因为怕这座水下神山也有守门人,也能开口通向另一个世界,也会被当成山神,所以你亲自带人来砸场子?我当年因为一己私心,带走了族里所有的勇士,中年人微微阖上眼睛,仿佛这件事至今都让他痛苦,守门人不能离开神山,这是族规,我身为族长,竟然背叛了神山……那次我族勇士全陷在了这里,神山震怒发难,将我们一族活埋在了山下,收回了山之精,而后用圣水重塑了第二代的守门人,令他们有生老病死,无私心无畏惧,只会本能地守住山门。

为了延续守门人,神山又造了守山人,让他们**凡胎,但是可以用血脉沟通圣泉。

活埋什么的听起来像地震或者山体滑坡,褚桓没有做过多的纠结,只是一针见血地问:这不都是你走之后的事吗?你怎么会知道的?中年男人苦笑一声:因为我在这里被吞噬,成了它的一部分,可以借着它的势力,我可以看见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褚桓忍不住站直了些:‘它’到底是什么?这一次,中年人给的答案再一次超出了褚桓的想象,他说:是一颗种子。

褚桓目瞪口呆:什么?年轻人,不用这么吃惊,任何一个世界,最早都是从一颗野心勃勃的种子发轫的。

褚桓总觉得他这句话意味深长,还在思考这句话里有什么玄机的时候,就听那中年人继续说:我们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来到这里,又在海岸边寻访了数年,才找到了沉星岛,亲眼目睹了水下神山。

这里原本关闭的山门被我们这些神山的血脉激发,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我们看见那边没有阳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鬼鬼祟祟的黑影,仿佛是藤蔓,垂涎三尺地想要过来,但它过不了山门,于是将一颗种子推了过来——就是你看见的,山顶那块‘石头’。

我们当时本想烧了这不明来由的植物,中年人说,可是你猜怎么样?褚桓犹豫片刻:你们从它感觉到了一股毫无来由的喜悦。

长者说过,强大的人太多了,他们通常都不会被困在自己的低谷。

一颗种子,身上只有刚露出头来的小嫩芽,带着生命之初最能感染人的喜悦,你说它会是个坏东西吗?中年人喃喃地问,何况它和我们的婚约石那么的像,那么纯净……褚桓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忧,怖,惧,怒——可不都是因为喜悦而生的么?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科学,然而冥冥中,似乎又都有道理。

褚桓回过神来:所以当时它用幻觉迷惑了你们,把你们陷在了这里。

你错了,中年人摇头苦笑,‘它’不是幻影猴那种低级的假货,它从不制造幻觉,只是潜移默化中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传递给你,你自己就会不知不觉地陷进去,而后自己会给自己制造幻觉,这样你就成了它的一部分,在它的规则和掌控下,成为它豢养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自由。

年轻人,你看,它的本体虽然一直在增长,但是长得很慢,这么多年过去,只长到了这么大一点,它要在所有的地方建立自己的规则,靠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它一直在蚕食鲸吞着周围的人、动物,吞噬掉以后,他们的意识就成了它的藤蔓,成了那些阴翳,继续吞噬其他的人——你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

褚桓点点头:于是还保留自己意识的人不能成为它藤蔓,就会死……死无全尸,只有一堆粉末。

中年人轻轻地说。

那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保留了意识,还能剩下一堆骸骨?而且为什么他只剩下一堆骸骨了还没死,还能通过某种方法变身来跟他扯淡?褚桓方才有点降低的警惕再次拔高,他面无表情地地打断中年人的感慨:你又是什么东西?你难道没有被吞噬吗?中年人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果然是太聪明了——没错,你猜得对,这么多年,我和它不断地抗争,不断地融合,到最后我没有死,也不算活着,因为我已经成了‘它’,从你的角度来看,我就是‘它’,‘它’就是我。

褚桓:……这是第三个震惊了他的消息,他一直纠结这个吞噬了一切的它是一个单独的意识,还是很多部分组成,而现在对方明确告诉他,它是个人格分裂。

怪不得他心里总有无来由的忌惮,怪不得他对这个人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半点好感。

我成了它,却又不完全是它,不知道为什么,我保留了自己作为守门人的记忆。

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在愧疚。

我也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所以一直都在找机会杀了它……杀了我自己。

褚桓默默地在旁边站了片刻,将自己的思路整理通顺,再次大着胆子猜测:所以陷落地的传说,圣书的谣言,还有那几种怪物,全都是你编造出来的。

怪不得那些怪物分明和陷落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还是惧怕阴影地;怪不得从风毒到食眼兽的眼伤,每一种他们都有对应的药,穆塔伊的风伤居然能用守门人的血来解;怪不得那几种怪物的形态那么刻意。

中年人低声说:我无法和外界交流,只能在陷落地边缘捏造出这种怪物,借扁片人的嘴来提示他们……褚桓横刀胸前,尖锐地冷笑了一声:我看未必吧?那些怪兽的战斗力连你的同族后人都难以抵御,别说普通人了,你想提醒他们?我看你是想害死他们还差不多!那些怪物在陷落地边缘而生,在阴影扩散的时候就发疯,这样一来,来不及逃走的人先被他们弄死,死人当然不会有意识,‘它’没法吞噬人的意识,扩散得就不会那么快,对不对?中年人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良久,低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否认。

褚桓无意和他啰嗦道德问题,咄咄逼人地问:那我是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凝固?为什么能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会被你捏造在圣书上?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当年我捏造圣书的谣言,通过扁片人的嘴传出去,并不知道河那边还有人,中年人顿了顿,说,我只是提示‘它’涉水而来,来自另一个世界,可是人们口耳相传总有误,不知不觉中,这个传说就被扭曲成了现在这样。

为了消灭‘它’,我相尽办法,我发现守山人会用穆塔伊的脑髓入药治疗外伤,于是花了近千年的时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的视线,将我的骨髓抽了出来,藏在几只穆塔伊的脑髓里,期待被他们找到。

褚桓的目光缓缓落在中年人手里的大腿骨上:你的骨髓?我生于神山,又是族长,我的骨髓是最原始的山之精华,与鲁格他们这些生于圣泉的第二代守门人不一样。

中年人缓缓地说,是真正的山之精华,融入普通人的身体里,就能沟通神山与圣泉,能和石之心对话,那是唯一能和‘它’抗衡的东西。

中年人说着,瞥了一眼褚桓脖子上的核桃,摇摇头:我一直在等我的守门人和守山人们捕捉到那几只穆塔伊,一直在等那个得到山之精华、沟通石之心的人出现……我以为会是某个族人的后代,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你。

褚桓初见南山的时候,身上有两道枪伤,当时南山用了某种不知名的药糊住了他的伤口,后来他得知,那东西是用穆塔伊的脑髓制成,还暗自呕了很久……没想到南山给他用的药正好就是蒙尘无人知的山之精华。

褚桓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这样看来,他本人其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血统,真就只是褚爱国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个普通人生的普通孩子。

中年人定定地看着褚桓,半晌,叹了口气:以讹传讹的话竟然成了真,我真不知道……最后的话音淹没在了一声苦笑里,中年人站了起来,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东西在褚桓身上,这个年轻人就像他生命的某种延续,他看着褚桓,无视褚桓扣在短刀上,随时准备砍死他的手,伸手似乎想碰碰褚桓的头,然而对上对方杀气四溢的眼神,无奈又只好作罢,抬起的手最后只落到他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至于你说的‘凝固’。

中年人嘴角苦笑未收,我想大概是神山的意思……因为我们的无知,打开了这一扇门,才将这种子放进来,成了个祸根,神山大概是想杜绝这种可能,才在山门那一边设下禁制吧?他说完,在褚桓脚下原地跪了下来,双手将自己的白骨举过头顶,五体投地,口中喃喃低语。

这一段,褚桓听懂了,老山羊教过他,是古老的仪式用语,恳请神山垂怜,恳请罪孽得到宽恕,希望得到祝福。

褚桓也不知道忌讳,不躲不闪,冷眼旁观地看着那中年人将祷告念诵了一遍又一遍,刚开始,声音很微弱,而后越来越清晰,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汇成一股到他耳朵里,可是难得并不嘈杂。

他胸前色泽黯淡的核桃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寒夜中一点悄无声息的火光,而后,它越来越明亮,却并不烫人,只是让人觉得温暖。

我的火种,他听见那中年人的叹息,我的火种……褚桓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生涩地跟着那声音低低地吟诵起古老的神山声。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冲他微微地笑了。

核桃燃起的火越来越明艳,火舌四起,将褚桓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那中年人亲昵地用头顶去磨蹭着火焰,仿佛少小离家的少年人经年白发后重归故里,迷恋、依赖、怀念、歉疚……千般滋味,似是百感交集。

而后中年人在褚桓面前化成了一团光,没入到火焰中,他眼前只剩下了一根孤零零的腿骨,火焰似乎得到了某种力量,从褚桓身上一路蔓延出去。

褚桓脑子里一片空茫,任由大火将他包裹在中间,他眼前的虚幻全都被火焰摧枯拉朽般地席卷一空,面前又是漆黑一片的海水山、坚不可摧的藤蔓,还有那颗一切之始的、野心勃勃的种子。

褚桓听见惊天动地的咆哮,他的耳朵一时失聪,随即整个地面巨震,凝滞的海水山在火光冲天下暴起冲天的大浪,藤蔓打开又合上,将整个大海也卷成成了一锅粥。

相比之下,一人多高的火焰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中显得微不足道如一团萤火。

褚桓却感觉到了它的恐惧。

他被咆哮着冲天而起的海水送往更高的地方,到了空中,超越了一切高山,一眼能望尽无尽的平原。

褚桓看见,每一个被他们沿途有意无意唤醒的人都是无边阴影里的一个小小光点,他们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光线连在了一起,像一张火光交织的大网,与他遥相呼应。

那一眼,褚桓就明白了火种的真正含义。

他知道自己这个火种会在黑暗中燃尽,然而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活得不孤独,死得也不孤独。

他觉得自己已经于世无求了。

76尾声这就像是一次水与火的交锋,整个世界藏的污与纳的垢,都仿佛被彻彻底底地涤荡了一回。

这一片黑暗了不知多少年的大6上,亮起的光点越来越多,到最后,大地都仿佛陷入了一片悄无声息的火海里。

那火在没有旁观者的情况下,足足烧了三天两夜。

第三天傍晚,大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叹息,那圣洁如玉的白色种子终于在火焰中落成了一团灰烬,而随着它尘埃落定,沉星岛上参天的巨大植物在海水之巅痛苦地颤动片刻,随即轰然倒塌。

盘踞在这个世界的阴影根源,在烈火中分崩离析。

当圣火燃起的时候,一切失去,都将重获新生。

刺眼的夕阳降临在遥远的海平面上。

映得万里河山一片血色。

又过了三天,海岛附近开始有海鸟鸣叫的声音,浅海处间或一个小小的水花,有鱼群从下面逡巡而过。

这时,一条只有拇指粗的小青蛇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自不量力地摆动着面条似的身体,企图在海水中招摇而过。

不过大海从来都是表面平静,谁游谁知道。

这条还没有海带粗的小蛇很快遭到了大海风浪无情的嘲讽,它的航线完全是布朗运动,时而被冲向那边,时而又被冲向那边,冲得它晕头转向,最后干脆气呼呼地把自己盘成了一个首尾相连的圆环,破罐子破摔地索性随水流浪去了。

它就这么随波逐流地飘了不知多久,忽然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了。

小青蛇撞在了一根碧绿的藤蔓上,它吃了一惊,七荤八素地仰起头,伸出蛇信左右探了探,估量了一番这青藤的高度和宽度,感觉自己整个盘上去,恐怕也围不过一圈,于是果断抛弃了作为毒蛇的尊严,彻底化身成一条菜青虫,扭着虫子步往上爬去。

青藤仿佛无根,静静地盘踞在海水山附近,在风浪中独树一帜地岿然不动,顶端开着一朵殷红的花。

每一片花瓣都有近两米来长,时而被海水溅几颗水珠,乍一看仿佛被撒了一圈碎钻。

小青蛇吃力地顺着花瓣边缘,一瓣一瓣地爬了上去,在花心处看见了一个将自己蜷缩起来的男人,那人脖子上还带着一颗平平无奇的小核桃。

它就仿佛找到了终点,心安理得地爬过去,窝在了那人身边,在海风中借着人体的温度取起暖来。

至于褚桓,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每个人,大概都会在某一时、某一刻、某一种情况下,生出一个如同普世疑问的迷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成功的是我?为什么失败的是我?我什么走运的是我?为什么倒霉的是我?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有些事偏偏落在我头上?可能恰恰是因为有这个疑问,求神拜佛的香火行才能那么经久不衰。

一直以来,褚桓都相信老山羊的话,觉得自己的出身与神秘的离衣族有某种联系。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脑洞一开,还考虑过很多十分猎奇的剧情,比如南山的人渣老爸在边境弄来一堆被拐卖儿童,搞人体实验,后来他东窗事发,被老婆干掉,解救出来的儿童让当年恰好在附近工作的褚爱国领养什么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可是原来他跟守山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就是个被美色所误的路人甲。

那么第一代守门人严正的警告,又是怎么被扭曲成涉水而来的救世主的呢?褚桓思考了一会,想通了,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人们是需要这样一个救世主的,这样,即便是在最绝望的境地里,在闭眼前的一瞬间,他们也能心怀某种被拯救的希望,因此能生死无畏,也无牵挂。

那些舍他而去的王八蛋们恐怕潜意识里都是这么相信吧?褚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动不了,感觉不到外界的阴晴冷暖,但是意识一直在活动,有很长的时间来思考一些问题。

他觉得很累,也很倦怠,更要命的是孤独。

说到底,只有他年不少,人轻狂,从头到尾不肯相信有什么救世主,所以只好被人赶鸭子上架,亲自当一回救世主。

褚桓也不大关心自己是死是活,但是很想像那个第一代守门人一样,拉风地把意识撒得到处都是。

他猥琐的内心都打好了算盘——褚桓准备中午出去溜一圈,挨家挨户看看大家都吃什么,傍晚出去溜一圈,偷看漂亮小姑娘或者小伙子洗澡,晚上再出去溜一圈,到别人屋里参观高清□□的夜生活。

不过他的愿望实在有点难登大雅之堂,因此没能实现。

褚桓的身体一动不能动,意识也一动不能动,仿佛被烧成了一截枯槁的黑炭,有生之年再也没力气赶惊蛰嫩芽生的时髦了。

守门人族长说,吞噬了整个世界的阴翳是一颗来自隔壁世界的种子,这个事其实细想起来有点让人头皮发麻。

一个世界有多少隐蔽的门?门里里外外连着多少不同的世界?有多少门后面藏着那颗心怀不轨的种子?又有多少世界已经养大了那颗种子,被它吞噬到了一片虚空里?鉴于这些事越想越毛骨悚然,所以褚桓后来也不想了——反正他自己尚且生死不明,有生之年恐怕是再也不用干救世主这活了。

他也不愿意想南山,一想就心绞痛,可惜他虽然恨不能逃避到天涯海角,那人却始终萦绕心怀,哪怕被他时时刻意抛诸脑后,也不依不饶地纠缠不休。

褚桓睡不像睡,醒也醒不过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了一线熟悉的光。

他被小白花重伤濒死的时候也看见过那道光,而今再见,居然仿佛久别重逢,格外亲切。

走过那束光,就要和褚爱国团聚了。

这一次,褚桓没有恐惧,他甚至是有几分干脆痛快地站了起来,颇为熟稔地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行至边缘,一只脚已经抬了起来,褚桓忽然似乎心有所感,回了一次头。

他看见黑暗深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是……南山。

南山向他走来,在两步以外站定,带着无声的恳求,冲他伸出一只手。

褚桓这些日子以来,原本身处一场没头没尾的大梦,看见了南山,这才突然有点惊醒过来,并且被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七情六欲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让他好生滚了一番钉子床,实在是痛不欲生。

褚桓脸色惨白,忍着心如刀绞,做出一张讨债般阴阳怪气的笑,并没有接过那只手,只是不咸不淡地问:这是干什么?南山脸上恐惧与恳求神色更重。

褚桓却垂下眼不肯看他,将手背在身后,漠然说:求我?那我求你的时候呢?他这么说着,心里涌起一股近乎幼稚的委屈,仿佛是压抑了不知多久、发泄不出的满腔痛苦在作祟。

大概人在难过极了的时候,本能地知道自己还能伤害谁。

在爱人胸口捅一刀,有时候就像中二期惨绿少年偷偷用小刀自残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我真死了你会难过吗?褚桓明知故问地撂下这一句,当着南山的面背过身,抬脚往那光线来源处再次迈开步子。

脚步未落,他听见了一声近乎声嘶力竭的呼唤:褚桓!那声音好像来自身后,又好像来自更远的地方,声音撕裂了,带出一股锥心泣血似的哀鸣。

褚桓的脚步顿时落不下去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强光,目光不躲不闪,乃至于被刺出了一点眼泪,僵立不知多久,才缓缓地将提起的脚步收了回去。

他含着那一点被强光刺出来的眼泪,转身对身后的南山说:我喜欢你,但是我没有欠你什么。

南山痴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地向他伸着那只手。

褚桓垂了一下眼睛,眼泪从睫毛顶端滚了下去,好歹没弄一脸,褚桓随手抹了一把,自嘲地笑了笑,回身握住了南山的手:好吧,就算我欠了吧。

一瞬间,巨大的推力将他眼前的一切都席卷一空,褚桓胸口仿佛被狠狠地砸了一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感觉沉重又疲惫,要花全身的力气才能将眼皮掀开一条缝,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自己竟然没被烧死,耳边就传来一声瓷碗砸碎的动静。

下一刻,他猛地被人捞起来抱进了怀里,褚桓无力睁开眼睛,但是他闻到了一股桂花香味。

等褚桓有力气下床,那又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他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神山上,守山人族长南山的屋里,可见一直昏迷了多久。

它被烧得干干净净,阴翳已经完全退散了,连大6上那些怪物都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从世界上蒸发。

一切又好像恢复了原状,被吞噬的人们如同做了一场颠倒的大梦。

据说南山是在沉星岛的海水山附近找到他和那条缩水的蛇的,根据袁平满嘴跑火车的描述,他当时的出场方式十分风骚,是被一朵奇大的花卷在花心里的。

南山一将他抱下来,那朵花连着下面的青藤就立刻分崩离析了,化成了一堆泡沫沉入了海水中——后边那几句褚桓怀疑是袁平安徒生童话看多了,瞎胡编的。

神山上每天都很热闹,没了定期点卯的怪兽之后,连守门人的岗哨也显得不那么森严了。

劫后余生自然要载歌载舞,春天大姐忙成了一只陀螺,每天旋风似的席卷而过,准备无数的酒水和食物,时而还要帮着接待朝拜神山的来客。

褚桓这个外面来的,点着了圣火的人身份顿时不一样了。

就是在族长家里,他也躲不过日渐壮大的围观人群,所以褚桓能下床之后,就再一次地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他每天天不亮就会从南山家里抽一本自己买的书带走,转眼就会消失在山间密林深处,并且消失得十分彻底,连气味都做好掩盖,哪怕鼻子最灵敏的动物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就这么消失一整天,夜深人静了才会回来过个夜。

褚桓的态度其实没什么问题,对南山依然很温和也很耐心,问什么说什么,会顺着南山的话题走,偶尔也会开几句玩笑,但是南山就是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今天能不能不出去?有一天早晨南山终于提出了这句话,无来由地有点紧张,今天我在,不让他们来打扰你好吗?褚桓闻言一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真的就依言在屋里待了一天。

他喜欢一个两面靠墙、抬头能看见窗外的墙角,一整天坐在那一个地方,基本没动,南山发现如果自己不逗他说话,他就仿佛化成了一团空气——下午袁平来了一次,目光匆匆在屋里扫了一圈,脱口就是一句:又跑出去了?一个大活人在那里,袁平居然仿佛没看见,直到褚桓合上手里的书,干咳了一声,袁平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南山知道,这是老练的猎人们多少都会一点的东西,收敛自己的气息,有意让别人都忽略他的存在。

他为什么这样?南山心里蓦地一颤。

袁平愣了愣,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状似大大咧咧地往褚桓身边一坐:你整天在屋里孵蛋吗?山门马上要转过去了,晚上出来跟大家一起喝次酒吧,明天咱们就要说拜拜了。

褚桓瞥了他一眼,惜字如金地回答:哦,好。

袁平抬起眼,神色凝重地跟南山对视了一眼。

袁平用肩膀撞了褚桓一下:回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褚桓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唔,我看看能不能弄点供电设备来,我打算买台电脑回来。

谁问你这些鸡毛蒜皮了,袁平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不和老王联系一下吗?不去看看咱外甥吗?不打算回去上班吗?你是打算把你们族长打包带走,还是以后自己跑通勤?褚桓眉心微微一蹙,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打开,似乎是嫌麻烦,敷衍了事地回答:再说吧。

他就这么把袁平打发了。

南山把袁平送出门,袁平对他摇摇头,小声说:我也觉得不对劲,他好像……人醒过来了,神还没醒过来,族长,这几天辛苦你多看着他一点了。

但褚桓可不是想看就能看住的。

傍晚,守门人和守山人最后一次混在一起,连鲁格都没拒绝敬酒,就着袁平的手一饮而尽,到处都是篝火和欢腾的人群,南山发现自己只是一错眼的工夫,褚桓居然又一次开启隐身技能,消失在人堆里不见了。

南山心急如焚,将一干事物全扔给鲁格,四处找起人来。

就在他拉起第四个人询问褚桓的去向时,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两下。

南山回头回得太猛,表情仿佛要吃人一样,褚桓被他灼灼的目光迫得后退一步,有些莫名地问:找我吗?南山一把抓住褚桓,不由分说地将他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他将两方族人全丢在一边,一路连拖带拽,把褚桓拎回了家,不明原因的族人们还跟着挤眉弄眼吹口哨起哄。

进屋锁门,南山近乎粗鲁地把褚桓按在了墙上,死死地揪住他的衬衫领子,感觉手下的锁骨突出得硌手。

褚桓愣了愣,好像觉得这姿势有点暧昧,习惯性地轻吹了一声口哨,调笑了一句:哟,干嘛?大爷,你准备非礼我吗?77正文完这么多天以来,南山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敢碰过,两个人之间仿佛一直隔着什么。

南山多日以来犹如困兽,惶惑不解,就着这个姿势,要是再没有一点表示,就简直说不过去了。

他低头封住褚桓的嘴唇,却感觉到对方周身明显绷紧了一下。

有那么极快的一瞬间,褚桓下巴微抬了,仿佛是想仰头躲开,但身后就是门,他无处可退,只好心不在焉地配合了。

南三紧紧地把他扣在怀里,可他感觉紧握在手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沙子,抓得越紧,没得也就越快。

他一时间越发茫然无措,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嗯,褚桓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捏住南山的下巴,拽过来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没事。

说完,他让过南山,径自挽起衬衣袖子,好像要去洗一洗一身酒气,态度平静得近乎诡异。

南山忍无可忍,一把从身后抱住他:你和我说说好不好?褚桓,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自窗而入,屋里长弓短刀,影影绰绰。

褚桓盯着那里的影子,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渐渐消失,良久,他几不可闻地开口说:你真的相信……南山:什么?褚桓回过神来,将尾音连同下一句话都吞进了喉咙里。

不打算让南山怀疑他疯了。

这些日子以来,褚桓一直没能从那场梦一样的大火里醒过来,他很想没心没肺地过一过劫后余生的日子,例如喝一次酩酊大醉,跟南山大吵一架,往后是分手还是和好再议……但是不行。

褚桓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自己的臆想,也不是什么东西强加给他的幻觉。

连续数日,褚桓整宿整宿的都是在装睡,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南山,他会忍不住偷偷伸手碰一下,不过碰完他又觉得多此一举。

如果他看见的、听见的都是假的,那按照这个逻辑,碰到的也未必就是真实的。

他无数次努力试图说服自己,他是脚踏实地的活在真实世界里的,但是找不到证据。

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取信于他,他的神智仿佛始终还陷在孤独无尽的黑暗里,在世界尽头的那一颗种子前,身处人群也好,闹市也好,都是孤身一人。

就像是个失重的人,双脚无论如何也踩不到实地。

褚桓忽然意识到,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无法确定自己是活在真实里,还是活在虚幻里,这样看来,似乎只有一了百了地吹灯拔蜡,才算殊途同归。

这念头一闪,褚桓微微有些空洞的眼神就仿佛清明了一点,他决定不再这样半死不活地耗下去了。

这么想着,褚桓抬起手搭在南山环在他胸前的手背上,一挑长眉,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没什么——美人,你这么热情似火地抱着我不撒手,是要干嘛?南山哑声说:你不能和我好好说句话吗?褚桓挣开南山的双臂,走到床边坐下,解开领口的扣子:嗯,那我跟你说正经的,这几天山门马上就会转回去,对吗?南山一愣之后,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脸色陡然惨白,后脊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褚桓却如同没有意识到两人间无比尴尬的沉默,自顾自地说:我告诉你一生,等它转过去,我就要走了,你们那个什么……生死契约还是什么的,我不打算遵守了。

所以你今天是想杀我呢?还是睡我呢?褚桓活动了一下光/裸的脖子:都可以,来吧。

南山足足有半天没吭一声,好像是被这个晴天霹雳活生生地劈在了原地,褚桓以为南山会暴跳如雷。

可是等了很久,南山从始至终什么都没说。

褚桓在黑暗中看见他仿佛从床头拿了什么,而后不声不响地向自己走过来。

南山弯下腰,轻轻地握住他的肩,端起褚桓的下巴,温润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似乎想要撬开他的唇缝。

褚桓打定了主意,无论是血淋淋的一刀,还是缱绻的一场缠绵,他都来者不拒,因此从善如流地接纳了南山。

然而下一刻,他却觉得南山往他嘴里推送了什么东西。

褚桓:唔……他险些本能地吞下去,却被南山勾着,堪堪将那东西停在了舌尖。

直到这时,一股后知后觉的甜味才从舌尖传来,南山已经退了出去。

褚桓呆了呆,发现南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奶糖——还是他当年跟马鞭和大山出去买卖东西时候带回来的。

甜吗?南山在他耳边轻声问。

褚桓:……嗯。

南山绝口不提方才褚桓失心疯之下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只是耳语似的在他耳边说:有一点奶味,但又不太像,里面还有什么?褚桓好像还没回过神来,顺口说:食用香精?唔……你……南山含住他的嘴唇,将那块化了一半的糖重新抢了回来。

刚开始,南山的动作还无比笨拙,眼下却仿佛是熟能生巧一样,居然有几分油滑了,他仔细品尝了片刻,对褚桓说:我还觉得有点黏牙。

褚桓不在状态:……可能过期了?随后,他听见喀嚓一声,转头一股果香扑鼻而来,南山掰开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果子,自己咬了一口,将另外半个递到褚桓嘴边,褚桓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白雪公主后妈给的苹果?他犹疑地就着南山的手低头咬了一口,顿时,一股极致的酸大浪淘沙似的冲刷过他刚含过糖还在温柔乡里的味蕾,酸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南山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是甜,这是酸。

而后,他又将手指递到褚桓嘴边:再尝尝这个好吗?褚桓敏锐地听出了一点鼻音,迟疑了片刻,依言轻轻舔了一下,这一次,他尝到了咸而且苦的味道。

是眼泪。

褚桓:你……南山伸出手掌,遮住他的眼睛,将他的头压向自己的胸口:这是苦。

南山的心跳有些快,褚桓能听得出他的情绪激动。

在一片脚不沾地的茫然中,那一刻,褚桓居然似乎是听出了南山的未竟之言。

这是说……世界上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你和我尝到的是同一种吗?南山的胸口微微起伏,言语间微微胸腔传来微微的震动:是我不好,你既然不愿意和我说话,就听我说一说好不好?褚桓被他盖住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一言不发。

南山:我在水下和那几具骨架纠缠不休,袁平割断了绳子,在我够不着的地方沉进了阴影里,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却不单因为他是守门人兄弟——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那一段被褚桓刻意遗忘、却死活忘不了的事,突然从南山的嘴里以另一种角度说出来,褚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后他就听见南山静静地说:我当时想,要是你知道了,心里该有多难受?褚桓突然不想再听下去,在他手里挣扎了起来,却被南山用无形的气流锁在了床上。

后来你什么都没问,一眼扫过来,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我看见你当时那个眼神,就觉得喘不上气来,南山说,我当时想,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跟你走到最后……别说了!褚桓低吼着打断他。

南山充耳不闻:可是我食言了,你拿出短刀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后来你说求我——南山话音一顿,闷哼一声,原来是褚桓挣脱不了,转头一口咬住了南山的手。

南山躲也不躲,岿然不动地任他咬,直到褚桓尝到了血的味道,才意识到自己像犯了狂犬病一样,蓦地松开牙关。

疼。

南山这才低声说,你求我的时候,我比这个疼一百倍……唔,一百倍,一千倍。

褚桓缓缓地平静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后,他问:被吞噬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南山:周遭满是欢喜,我只顾着心疼。

褚桓:能看见我吗?能。

南山低下头吻着他的发旋,但不是用眼睛,我的五官好像连在了一起,能感觉到一切——我看见你跪在山顶,看见你满手的血,看见权杖上火光燃尽,看见小绿含起将灭的火团送了你最后一程……褚桓突然颤抖了起来。

我还看见火光亮了又灭,看见阴影包围了你,有一瞬间,我甚至听见了你心里的声音,但是几乎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了圣火。

我看见你被围在圣火中央,急得要命,心想,如果需要圣火需要燃料,还是烧我吧……结果仿佛‘它’的规则还在,我心想事成,你身上的火苗果然一路延伸过来,烧到了我身上。

南山说到这,放开褚桓的禁锢,张开双臂,把他抱了个满怀,低声说:我一辈子没有觉得那么温暖过,我当时觉得自己和你是在一起的。

我听见身后有无数个声音,层层叠叠地都在说‘烧我吧,烧我吧’,规则所限,我不能回头,但是感觉得到、也想象得出那火光一路蔓延的样子。

褚桓听见黑暗中一声轻响,接着,一团火光亮了起来,南山点起了床头的灯。

褚桓瞳孔骤然收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挡了一下,然后撞进了南山的眼睛。

南山叹了口气: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不是什么幻觉。

这句话如同解咒的密语,那一瞬间,褚桓仿佛从极高处落了下来,消失的重力突如其来地加诸于他身上,他双脚重重地落地,在寂静一片的世界里如梦方醒。

你知道后来我还看见什么了吗?南山眼眶通红,嘴角却含着微笑,我看见了夕阳沉入无边的海水下,看见枯死的树枝上长出了一只柔弱的芽,看见懵懂的海鸥抖了一下羽毛,还看见灰烬里爬出了一条探头探脑……只有拇指粗的小蛇。

南山十指与他交缠在一起,贴在自己的胸口,一时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绝不会再丢下你第二次,你相信我吗?褚桓良久没有回答,而后,他答非所问,却问出了自从陷落地回来后的第一个和那段旅程有关的话:权杖呢?烧完了吗?南山温柔地说:嗯,烧完了,但是以后还会有的。

褚桓点点头,突然感觉到一股从心而起的疲惫,像是一辈子没睡过觉那样,他微微侧过头,靠在南山怀里,几乎连眼睛都来不及合上,就已经陷入到了沉眠里,窝住的脖子让南山手上的戒指在他的颈侧压出了一个小小的痕迹。

逗你玩三个字终于没能伴随着他一直七老八十,但是带着这三个字的那只手,给了他一个新的支点。

褚桓这一觉睡了整整两天,无知无觉中度过了这一次的山门倒转。

朦胧间,他好像听见外面有熊孩子们正大喊贱人大王,褚桓没有理会,只是翻了个身。

与此同时,收藏了一堆不能用的枪和子弹的山洞里,蜡像一样的老兵们接二连三地缓缓动了,揉揉眼睛,各自或迷茫或震惊地环顾着山洞和同伴。

只要没死,就是还活着。

褚桓陷入沉睡之前,其实心里还有另一个疑问——那个被称为圣火的核桃里,究竟有什么?不过他没问,因为已经知道答案了。

核桃里有一个世界。

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

——莎士比亚。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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