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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2025-04-03 09:41:49

大概是魏之远的模样显得太落魄,连张总都动容了。

他一想,人家弟弟一副刚放完牛回来的凄凉模样,千里迢迢地从海外旧社会回归祖国大家庭,怎么好打扰他享受家庭温暖呢?于是张总就难得一次识相的退散了。

在张总漫长的一生中,他知道识相俩字,频率实在不比哈雷彗星拖着大尾巴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夜空高到哪去。

魏之远的出现如同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顿时驱散了一干妖魔鬼怪,三胖提议他们仨去找个地方坐一坐。

魏谦就转头和小菲交代了几句,最后,他的目光转到了工程预算两个小伙身上,可怕的魏董突然像吸血鬼一样露出了一个含而不露的恐怖笑容。

明天得给那俩小孩申请个诺贝尔奖。

魏董轻飘飘地说。

小菲处变不惊地问:哦,哪个奖项?魏董:丢人现眼专项奖。

他撂下这句话,就在两个小伙子噤若寒蝉的恐惧目光下,潇潇洒洒地双手插兜地走了。

……仿佛欺负这群倒霉孩子,就能给刚才的万分尴尬找回一点可悲的平衡似的。

三胖围着魏之远的皮卡转了一圈,踹了踹轮胎,又伸手刮了一下车门上的锈迹:看着不中用,还挺结实。

我刚下的高速,上高速前检查过。

魏之远把破草帽摘下来拿在手里,看了魏谦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嘿嘿,哥。

魏谦一看,好,就剩牙还是白的了。

魏谦多年坐在企业灵魂人物的位置上,本来就年轻,再咋咋呼呼的,那得更不像话,因此他早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来,此刻无论心情是怎么样的波澜起伏,脸上却依然在短暂的失态后很快恢复了过来,此时只是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嗯,吃饭了吗?魏之远:没,今天还没顾上。

魏谦就伸手拍拍魏之远的后背:那走吧。

三线城市,天高皇帝远,这一带到处都是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三个人步行到了一家饭店,进去找了个僻静的小包间。

魏谦接过菜单,也没问别人的意见,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五分钟之内点完了菜,然后把菜单一扔,对服务员说:除了上菜,没人叫你们就不用进来了,再给我来碗小米粥——粥都没有?那去对面粥铺给我买一碗去。

三胖不干了,开始抗议:怎么都是这小子爱吃的,我的呢?魏谦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今天吃了一天,没够你老人家发挥?三胖:你有没有良心,喝得一肚子都是酒水好吗?不都是为了给你挡?那谁——小妹,给我上一盘红烧肉。

魏谦扭过头,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合并同类项。

魏之远很快就发现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哥看起来除了气场更生人勿进了一些、打扮更人模狗样了一些之外,没太大不一样,要说有变化,就是更不会说人话了,他回想了一下从方才见面到现在,除了对张总这个外人之外,魏谦基本上就没对谁客气过。

大哥大概刚才乍一见到自己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会回过神来了,魏之远有预感,对方的火力马上就要过来了——他在魏谦面前总是忍不住有一点受虐倾向,因为知道魏谦这样恶劣的态度从来都是内外分明的,连损再挖苦,几乎成了某种他所特有的、表达亲近的方式。

果然,魏谦喝了一口茶水,上下打量了魏之远一番,就皱着眉问:我给你打的钱为什么都退回来?你不会伪装成黑奴去非法农庄干活了吧?魏之远甘之如饴地挨了他一番埋汰,目光像是黏在魏谦身上一样不肯撕下来。

魏之远说:这事说来话长了——我回国第一站是香港,那地方不都是各国各地游客,四处都有货币兑换点吗?基本随用随换就行了,结果在香港逗留了小一个礼拜,我就把换钱这事给忘了,跟着去台湾,落桃园机场的时候都快晚上十一点了,机场能换钱的地方都关门了,我才想起来没有台币用,连机场大巴的票都没法买。

好在碰上一个从台中来的夕阳团,几个阿姨看我可怜,就把我给领回台中了,在人家里住了几天,受了热情招待有点不大好意思,正好他们家有个果园,我就过去给人帮了几天忙,出来就晒成这幅德行了。

这都什么事?魏谦心说,我他妈让你干的最重的活就是逢年过节擦玻璃,送你出去难道就为了让你回来给人到果园当短工吗?他板着脸,阴阳怪气地说:哦,我说回国了干嘛不回家,原来是家里太小,装不下你这个海归博士了是吧?三胖插嘴说:哎,谦儿,您老人家先歇会,等他吃饱了再喷行不行——小远,你也是,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

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了魏谦一眼,犹犹豫豫、语焉不详地试探着问魏之远:还是因为不想见谁?哈哈,不会是三哥我吧?魏之远抬起头来,目光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带着点笑意,却是了无阴霾,他直截了当地说:哪的话,当年我不懂事,三哥也是为了我哥……和我好。

三胖没料到他竟敢当着魏谦的面一口道破,当即愣了愣。

魏谦却一听这话音,心里就立刻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他低下头用手指转了一下自己的茶杯,没表现出什么,以免三个人都尴尬。

我没不回家。

魏之远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我们那边做一个东西,我这属于公干,那车是我租的,事办完顺路就回家,正想着跟哥说一声,就碰见你们……他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你们……那什么了。

三胖顿时顾不上刚才的话茬了,连连摆手:别胡说啊!都是姓张的老小子老不正经,我们是被他硬拉过去的,连逢场作戏都没作就打算开溜的,我我我我是有家室的正经人,你别诋毁我的清白。

魏之远笑出了声。

魏谦从没听见过魏之远这么开朗的笑,也很少见他竟然能和三胖也这么健谈,更没听说过魏之远肯心无芥蒂地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领回家。

在他的印象里,小崽从小就像个炸毛的小野兽,总是惴惴不安地对人间充满戒心,哪怕他真的因为忘了换而没钱用,以魏谦对他的了解,魏之远多半会在机场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宿,等第二天早晨人家上班了再说。

魏谦忽然就发现,那个当初跟他跳脚闹别扭,临走都一脸行将赴死般悲痛的男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样默默地长大了。

菜陆续上来,魏之远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正经吃饭了,一通风卷残云,不禁让在座的另外两位想起了他一顿几大盆米饭的少年时期。

我早晨就啃了个干面包,中午没顾上吃,一直饿到现在了。

魏之远解释说,哥你怎么就两口粥,食儿变细了?三胖:你别管他,他现在都快清心寡欲成老和尚了,这不吃那不吃的,整天自己在家白水煮菜叶子喝稀饭,美其名曰‘养生’,你说他有病没病?人家老熊还偶尔溜出来戴上帽子开顿荤呢。

魏谦翻了他一眼:是啊,所以我没三高。

他看着正把大块红烧肉往嘴里塞的三胖,一脸糟心地说:我说三哥,你快长点心吧。

皮下肥肉都堆得够一人多厚了,夏天蚊子都不叮你——怕把嘴戳断了折在里头。

对这样恶毒的评价,三胖的回应是连肥带瘦一大块肉扒拉过来,冲着他吧唧着嘴吃了。

这个有点矫枉过正了,魏之远说着,擦干净手,剥了一颗大虾放进了魏谦面前的小碟子里,不过我哥知道保养身体了,我还是挺欣慰的,接电话没声音的那次都吓死我了,当时我把回来的票都订好了,听三哥说没事才又退了。

魏谦没说什么,夹起来吃了。

三胖见状,连忙效仿,弄了一块油乎乎颤巍巍的大肉,作势要扔进魏谦盘子里:吃这个,这个好吃!魏谦:滚。

惨遭差别待遇的三胖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委委屈屈地缩回筷子自己吃了:那什么咬那谁,不识好人心。

这时,魏之远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皱着眉问魏谦:不对,听三哥的意思……这些年你就没找个人照顾你吗?魏谦:……三胖脸上的肉抖动了一下,干笑了一声:少年,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开口就正中红心啊……唉,你还是多吃菜吧。

魏之远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点复杂,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表情变了几次,最后落在了一个有点落寞,又有些说不出的心疼上。

三胖忙说:对,要么让他们开瓶酒吧?算给小远接风,小远,喝不喝?魏谦一听见酒字,整个脑袋大三圈:去你的,还没喝够?魏之远也摆摆手:别,三哥,我饿死了,让我多吃点饭吧,一会我还得开车。

随即,他偏头看了魏谦一眼,眼神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眼神像是过了电,从魏谦身上虚虚地扫过:再说我定力还没到家,喝多了怕耍酒疯,酒后乱性。

三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节奏,只顾着目瞪口呆。

魏谦脸色一沉,当场把筷子一摔,两根筷子蹦起来老高,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魏之远!魏之远赶紧拿了双新的给他:我开玩笑,开玩笑的,哥,你别生气,可别再一年不搭理我……啊,对,那什么,我现在跟几个朋友做一个东西,你们有兴趣听听吗?欢迎投资。

一年不搭理什么的,当场开这种玩笑什么的,以及他们魏董因为一句话就当场翻脸什么的……三胖现在几乎能肯定,当年魏之远出国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这胖子千言万语在心中,最后汇聚成了俩字——卧槽。

他像面部肌肉坏死一样狰狞地变幻着各种诡异的表情,末了,看了看魏谦,又看了看魏之远,只好顶着这要命的气氛站出来堵枪眼,干笑一声:行,你说说。

魏之远立刻就坡下驴地说了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他们几个同学起头,正募集了一大帮人,正做一个公路网游,有以世界各地风物为原型的各种公路,随机开启副本地图,玩家需要随时补给、维修车辆,为了获得补给,升级,就会触发各种各样的剧情和任务。

我正做中国地图的策划,所以才把两岸三地里设定的各个重要的‘补给点’都亲自跑一遍。

魏之远说,‘补给点’的各种副本中,NPC的态度设定成了一组符合某个分布的随机数,就是说玩家可能碰到‘好人’,也可能碰到‘坏人’,都是凭运气的,现在我们还联系了几个念社会学的朋友,探讨一些极端设定下剧情发展的可能性。

魏谦神色稍缓,顿了顿,问:你们的定位是什么,价值点在哪里?说来听听。

魏之远:定位厌倦了朝九晚五工作的上班族和不逃课的乖学生,长期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人很容易对日常产生厌倦,我们给他们模拟一个海阔天空的世界——具体的策划书在我车里,一会拿给你看,明天我要开车去A市,再从A市回家,这一趟的任务就完成了。

三胖听他说得挺像那么回事,顿觉欣慰:行啊弟弟,有点意思。

魏谦却问:以前我说给你投资的时候,你为什么宁可一家一家的去敲别人的门,都不肯跟我说呢?魏之远端起碗,把最后一口汤喝了下去,冲他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那时候不自信嘛,现在我们在全球寻找合作方,哥你加入吧,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魏之远说到做到,果然很快就要离开了,似乎偶遇魏谦,除了蹭顿饭之外,并没有对他的既定行程有任何影响,魏谦从兜里摸出家的钥匙给他,临走的时候嘱咐魏之远:小宝现在就在A市拍一个什么广告,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有个项目部出了点事,我得过去看一眼,你完事就自己回家吧。

魏之远:好啊,我等你回家。

他说完,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了一串珠子,戴在了魏谦的手上:这是我跟人要了一块酸枝的下脚料,不值钱,不过总共一百零八颗珠子,全都是我自己手工磨的,给你带着玩。

魏之远说完,似有若无地轻轻攥了一下魏谦的手,转身走了。

魏谦和三胖目送着他开着小破皮卡一路小烟地走远,三胖终于忍不住问魏谦:兄弟,这是怎么个意思,你知道他对你……那个?魏谦垂下眼,一阵心烦意乱:嗯。

三胖长叹了一口气,觉得面前就是一团乱麻,这次回来的魏之远更让他觉得扑朔迷离,他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把这件他看起来很荒谬离奇、乃至于难以启齿的话和魏谦挑明了。

三胖:那你是怎么想的?荒唐。

魏谦是这么回答他的,然而却没有把手腕上的珠子摘下来。

他说完,叼起根烟,边走边拿出电话。

三胖听见他用一种慢条斯理、却让人脊背发凉的语气打电话给手下的人:外立面反碱?【注】哦,现在知道着急了?各位爷,你们可真有两下子啊,防水怎么做的?工程验收的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处理?让相关责任人站成一排,给我把墙面舔、干、净……仿佛他身上那一点罕见的人情味,也随着魏之远的走远而消失了。

三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究竟是自己的日子重要,还是世俗伦理重要?随即,三胖用力甩了甩头,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再说魏之远那边,他很快到了A市,按着魏谦给的号码联系到了小宝。

宋小宝和一个一起拍广告的男模在高速路口等着他,一见了魏之远,小宝就把车让同来的男伴开了回去,自己上了魏之远的车,先是嗷嗷地大哭了一场,哭完,又恢复了她的话唠本质,魏之远带她去吃饭,走了一路,她就叨叨了一路。

她说得最多的还是魏谦,每次听见关于那个人的事,魏之远就不再插嘴,只静静地听,感觉自己空白了四年多的记忆正在小宝的叙述中一点一点补全。

末了,小宝恋恋不舍地回了剧组,魏之远找了家旅馆投宿,准备第二天回家。

他洗完澡,在桌前坐定,从行李里拿出一本已经破破烂烂的牛皮本子,写下了日期。

我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见到他,即使周围有无数的人,无数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时间就辨别出他。

四年多了,我尽量想使自己显得从容一点,办完自己的正事再回去见他,没想到总是有那么多意外。

我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的想念他。

一开始,在那种情况下,我真的很愤怒,并不是嫉妒,而是他怎么能这么敷衍地对待自己?我把舌尖咬出了血才冷静下来,结果发现他也是被逼的,似乎为了脱身,还间接造成了一场搞笑的事故。

我有些忐忑,又觉得忐忑得毫无道理,我已经有了决断,依然无法平静地面对他。

大概如果能够平静,就不算深爱了吧?我想我找到了下一段时间专注的事:把我目前的工作做到完美,以及,得到我的人。

他说完,静静地在灯下坐了一阵,给了自己十分钟自省。

完成了这一天的全部功课,换上运动服,到宾馆自带的健身房去例行锻炼,想到第二天就能回家了,魏之远就一直到躺下的时候,嘴角都是擎着笑意的。

小宝打包了一盒低糖低脂的甜点带回去给同事们分吃,替她开车的混血男模Alex一开始说要保持体形,唧唧歪歪地不肯吃,半夜三更又来敲她的门,可怜兮兮地捂着胃讨要。

小宝:你这货就这点出息,我就知道,给你留了一块,进来吃吧。

高大英俊的Alex感动得热泪盈眶,嘤嘤嘤地说:离离,你就是我的女神。

Alex是个纯同志,并且是个极有操守万年纯零,绝不做一,长得五官深邃,其人又贱又不要脸。

下午来那是你哥啊?Alex边吃边问,哎我操,那体型,那长相……啧啧。

小宝拿起晾衣架在他背后用力一抽:我警告你啊小基佬,别打我小哥的主意,不然弄不死你。

她打人不疼,Alex也没当回事,弓着后背任凭她打,嘴里却说:小丫头,你还以为你哥溜直啊?一看就是我的同类啊天真的小朋友。

宋小宝:你放屁!Alex:哈哈哈哈,是啊,真臭。

他这个反应,让小宝心里重重一跳——Alex只有闹着玩的时候才一本正经,说真话的时候基本都是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

二哥难道是……不可能是真的吧?☆、五十七章Alex吃完一抹嘴,好像一只刚心满意足地啃完妙鲜包的大猫,眯起那双因为血统复杂而颜色有点不正的眼睛,弓肩探爪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了宋小宝那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忍不住不爽地挠了挠下巴,提出严正抗议:什么情况宋离离?你歧视我们?不是你整天在手机里看重口味小说的时候啦?我昨天还瞥见你那什么……什么来着?哦,俩触手系章鱼搅基的故事。

宋小宝舌头有些打结,她一时间又想解释,又想否认,又想问清楚,又想怒斥Alex胡说,这些事彼此间也排不出先后顺序,各自闹着要插队,于是一股脑地都堵在她的喉咙里,最后,她磕磕巴巴地蹦出一句:我二哥才没歧视你放屁呢!Alex听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么?连放屁也要被歧视?难道你肠胃里的空气会自然从毛孔散发出去?你也太高科技了!宋小宝实在无言以对,万般无奈下,只好动手殴打了他。

单方面的一顿殴打之后,皮糙肉厚的Alex毫不在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拍乱的发型,看着宋小宝筋疲力尽地往宾馆床沿上一坐,拉长了一张苦瓜脸。

他就伸出手指,撩闲一样地轻轻戳了她一下:怎么啦?真有那么难接受吗?废话,那是我哥,能一样吗?宋小宝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然后双手抱住了头,怎么办,被我大哥知道了,一定会打死他的。

你大哥?Alex不解地问,他管那么宽?小宝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兄妹三个从小没父母,我大哥把我们俩带大的。

哦,封建家长啊,Alex了然地点了点头,耸耸肩表达同情,随后,他又色眯眯地凑过来,唉,妹子,你大哥长得帅吗?有照片吗?拿出来看看呗。

这一次,小宝采取了驱赶式殴打,将此贱人一路揍了出去。

打跑了贱A,她重重地躺回了床上,把床砸出了一个坑,然后烦躁地打了几个滚,终于还是忍不住磨磨蹭蹭地拿出了手机,几经犹豫,拨通了魏之远新留给她的电话。

魏之远生活健康规律,已经睡了,好一会才接起来,声音中还带着点睡意问:小宝?出什么事了?宋小宝假装没听出来自己吵醒了他,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魏之远也不会介意——从小到大她讨厌的次数实在罄竹难书,哥哥们早该习惯了。

她先是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了好半天,魏之远一直耐心地陪着,末了,反而是宋小宝自己心里装着事,词穷聊不下去了,两人短暂地冷场过后,魏之远这才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小宝干咳一声,用紧巴巴的声音艰难地模仿了开玩笑的语气,旁敲侧击地说:我跟你说个特别好玩的事,今天跟我一块去接你的那个假洋鬼子是个Gay,那人嘴特别贱,看见长得帅的男的就走不动路,回来跟我叨叨了半个多小时,十句有八句不离开你长得帅,还在那跟我意/淫说你也是。

魏之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也是什么?宋小宝:呃……这个……她正尴尬,不知该如何表达,下一刻,魏之远却说:他说对了,我还真是。

宋小宝:……那一刻,她心里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蛤蟆,一起端坐朝天,异口同声地在她耳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呱!宋小宝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把自己憋得快要窒息了,才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耳畔一阵轰鸣。

魏之远听她半晌没动静,平平淡淡地说:吓你一跳吧?我主要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藏藏掖掖、如履薄冰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你一时不能接受也不要紧。

他态度坦然,宋小宝沉默了片刻,也忍不住被他带到了坦然的语境里。

她想了想,也是这个意思啊,Alex跟她处得挺和谐的,二哥无论变成什么样,对她来说,那也依然还是那个人,区别不大嘛。

小宝的优点就是人怂想得开,这么一来,她成功地清理干净了心里的大石头,自己松快了,还颇为好心地关心了魏之远一句:话是这么说,但你可千万别对哥也这么坦诚啊,我跟你说,他现在简直是……魏之远嘴角的笑容渐深:他知道。

倒霉催的小宝再一次被他呛住,咳了个昏天黑地,好一会,才虚弱地说:你好大的色胆啊少侠,这都敢招供,你就不怕被那暴君满门抄斩吗?魏之远好像突然觉得听她这么叽嘹叽嘹地炸毛还挺好玩,眼下到了这步田地,也确实没有了继续瞒着她的必要,于是他直言不讳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重磅炸弹:因为我喜欢的人就是他。

宋小宝手里的手机终于啪叽一下滚到了地上,她觉得自己需要一把速效救心丸。

等到魏谦逃避一样地处理完所有事才磨磨蹭蹭地回家时,还以为自己开错了门。

他和小宝都经常不在家,出门的时间长,当然要把门窗都关上,所以平时每次推门进来,都会觉得室内空气有种不流通的憋闷感,要好久才会散去。

如果是晚上,那屋里除了空荡荡的憋闷之外,还会加上黑洞洞的沉寂,没有一点声响。

魏谦总是拖着一身疲惫,开灯,开窗户,再打开电视,哪怕是广告,也让屋里有一点动静,然后烂泥一样地瘫在沙发上,打电话约钟点工。

有时候魏谦甚至会想养个宠物——以前他最烦这些会掉毛的小动物,小宝小时候几次三番申请养个小狗的要求都被驳回了——现在他却觉得,别管是猫是狗是耗子,起码里出外进的,也有个会出气的活物,哪怕进家时能蹲下跟猫狗说两句话,也显得不那么傻。

可惜,养不成,家里天天没人,别说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活物,就是电子宠物也死了。

久而久之,回家变得一点也不让他期待。

可是他这回一推门,首先闻到了一股飘在空气里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走进去往阳台上一看,只见床单枕巾还有几件衣服正迎风招展地挂在那里。

之后,一股小火慢炖的肉香又悠长地显露了出来,厨房里万年没人用的小砂锅里正冒着泡地炖着一锅肉,魏谦隔着一小块擦手毛巾,小心翼翼地掀开砂锅盖子,里面蒸腾出的香味险些把他熏个跟头。

他顿时升起一种养生个屁,吃肉才是王道的念头,再也不想碰酱油汤拌白水煮生菜了。

你回来了?魏之远突然走过来,不知从哪变出一双筷子,手擦着魏谦的侧腰,从他身后探出来,轻轻地戳了戳锅里的肉,差不多了。

魏之远比离家的时候结实了不少,往他身后一站,显得格外有存在感和压迫力,让魏谦多少有些不适。

但魏谦坚信,这种压迫力来自他自己的想象,因为轮块头,魏之远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从小天赋异禀的三胖的,每次三胖靠近他的时候,魏谦就只有这货真占地方一个单纯的想法。

魏谦怀疑自己是被魏之远弄得神经有点过敏,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当年弟弟年少轻狂时候的冒犯了,可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尽管这次魏之远回来,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眼神态度,都成熟了不是一点半点,但魏谦欣慰之余,却隐约觉得,小远在某些方面……好像变得更神经了,而且岁数大了,胆也肥了,越来越难对付——每次魏之远似有意似无意地靠近他时,魏谦虽然不至于躲开,却也都会忍不住紧绷一下。

然而此时,魏谦很快就后悔了自己为什么没躲开。

因为魏之远随即从锅里捞出一块纯瘦肉,小心地把烫人的热气吹散了一点,而后猝不及防地伸手一递,在魏谦的嘴角上轻轻碰了一下,筷子落到了他嘴边,专门对着他特别容易痒的耳朵说:尝尝。

魏谦:……魏之远假装没看见他轻轻一抖之后的青筋暴跳,退开一点,依然笑眯眯地说:已经不烫了——对,我的策划你看了吗?怎么样?魏谦只好叼走了筷子上的肉,若无其事地和他讨论起给他们的网游投资的事。

这只是个开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魏谦都生活在奇异的崩溃与享受的边缘。

让他崩溃的是魏之远对他的态度。

魏之远经常会用某些小暧昧小动作靠近他,如果魏谦木然地无视,他就会突然过界,然后再第一时间在魏谦发火之前滑回安全线以后,讨好地表示自己只是闹着玩,并且会像没事人一样,和魏谦一本正经地说起其他的事。

魏之远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战十六字方针发挥到了极致,简直就像一只在地上打了一百八十个洞的地鼠,随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探出头来呲牙一笑,没等魏谦拎起棒子砸下去,他又缩回去跑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冒出来了。

小时候魏之远不听话,魏谦可以简单粗暴地拎起来揍他一顿,长大以后,虽然揍一顿是不现实了,但魏之远出国前那段日子,魏谦发现自己只要稍加冷淡,那男孩就能跟丢了魂一样,任凭搓揉。

眼下,魏谦已经肯定,这两个对付魏之远的方法都失灵了。

而在他想好万一捅破了这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该怎么收场这件事之前,魏谦不想冒险把事情弄糟。

一时间,他只好先忍了,感觉自己每天都生活在随时随地冒出来的魏之远的十面埋伏下。

而让他享受的是,自从魏之远回来以后,这个家终于像个家了。

首先进屋能有个说话的人了,真正的交流和对话与敷衍或者礼貌性的闲聊是不一样的,哪怕再自我、再孤僻的人,也难以抵抗前者让人愉悦的魅力。

小宝就做不到这一点,魏谦审美能力有限,真是十方色相潋滟生姿也挡不住观众是脸盲,小宝那个圈子里的事,他尽管出于对妹妹的关心,也有些兴趣,却总也分不清她挂在嘴边的那些人都是谁,而他平时做什么,和她也说不通。

魏之远不同,魏谦发现,小远非常喜欢从定义层面上追根溯源地阐述自己对某些东西的看法,他的兴趣就是做各种网络和单机的游戏,刨去技术层面,魏之远热爱制定、或者抽象提炼游戏规则,他的思路极其清晰,善于模拟各种演变,和马春明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

只是马春明表达不行,有的时候想到了,却说不到点子上,稍微跟不上他的思路就会变成鸡同鸭讲,魏之远好像比他多了一个与客户的智能交互平台。

他回来以后,魏谦觉得过去一个月时间里,自己说的话比之前一年都多。

到最后,他几乎已经习惯了魏之远在厨房切水果,自己靠在门边和他说话的日常了。

能有一个舒缓放松、让人愉悦的家,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可是这种诡异的平衡状态毕竟只是暂时的。

魏谦不可能自欺欺人地延续这样的假象,而魏之远当然也不甘心只是一次次地试探,随着他放肆升级,表面的平衡愈加摇摇欲坠,只等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稻草就来了。

那天魏谦下班回家,半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闭目养神的时候几乎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惊醒,发现魏之远正跪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一只轻轻摩挲着他脸颊和下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魏之远好像已经修成金刚不坏之身,铜墙铁壁之面皮,做坏事的时候被人当当正正地逮住,他看起来居然也一点都不慌张,反而趁魏谦还没有彻底醒盹,得寸进尺,手顺着魏谦的胳膊滑下去,最后执起他的手,暗示意味极强地轻轻舔了一圈他的手指。

温热而显得有些粗糙的舌头裹挟着连心的十指,灼热的吐息虚虚地掠过极度敏感的指缝,魏谦几乎头皮一炸,刚醒过来的心跳近乎鼓噪。

他像触电一样,猛地缩回手,知道这事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小远。

好一会他才开口。

这一次,魏谦并没有发火,他只是从沙发上坐起来,正色说:我得跟你说说这个事。

魏之远伸出一根食指竖在自己的嘴唇上:嘘,今天别说,明天,明天好不好?明天是周末,你好歹也休息一天,别去公司了,陪我去钓鱼吧。

魏谦没有反对,他也觉得自己越冷静越好,能沉淀一晚上仔细再想想也好。

隔日清晨,他们两个人依然去了之前去过的那个鱼塘,那里已经换了个业主,经过了几轮整修,涨价了不少。

秋天冷了,游客也开始变得稀稀拉拉,当年他们俩占过的小亭子却还在,被修缮一新,攒尖顶上的瓦片刷了鲜亮的漆皮,看起来有点假。

魏之远一路走了进去,故地重游,熟练地放鱼饵,甩杆下钩。

魏谦的心思却压根没在钓鱼上,他沉默了好久,在魏之远身边坐下,决定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死心吧,不可能的。

魏之远的目光钉在不远处的鱼漂上,丝毫没有波动,听了这话,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回说:哥,你没法让我死心,就连我自己都没法让自己死心,人是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的。

魏谦问他:那你以后究竟想怎么样呢?魏之远这才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拧开两瓶矿泉水,回手递给魏谦一瓶,对他说:四年前,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个问题——我应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你接受我?如果你不要我该怎么办?我越想越想不开,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扒开我的手的背影,当时觉得自己的心都疼得裂开了,后来我才慢慢知道,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魏谦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双手抱在胸前,等着听他匪夷所思的心路历程,心情有些悲壮,觉得自己就像是拿着剜肉刀面对着身上脓疮的人,再不适应也得要面对。

一开始,我觉得如果自己对你的占有欲始终得不到满足,或者感情始终得不到回应,那还不如杀了我,我疯狂地嫉妒每一个假想中想要靠近你的人,我在假想中编造这些人,再把他们都杀光,来缓解我的焦虑。

可是就在你电话线绊倒、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的那天,虽然三哥跟我报了平安,晚上我还是做了噩梦。

我梦见你身边有很多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透明消失,最后只剩下了你一个人,独自停留在了我的视野里,我看着你每天独来独往,生病的时候晕倒在客厅,也没人知道,只能等到自然苏醒,再自己踉跄着爬起来找药。

接着连续好长一段时间,我只要闭上眼,都会看见这样的情景。

大概这样过了小一个月吧,有一天,在我的幻想中,我看见你身边多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我分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他只是一直陪着你,像一个幽灵一样的影子。

按照常理,这些人我在臆想中造出来,就是为了最终杀掉的,可是我后来没有下手,因为我看见你低下头对他笑起来的样子。

你有多久没在我梦里笑过了呢?我都快算不出来了。

魏之远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娓娓道来,就像是浮在如镜的水面上那旷远而意味深长的天光云影,可是魏谦听得胸口都闷了起来。

如果魏之远说的是别人,到了这地步,他做大哥的,就算绑也要把那人给绑回来。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自己呢?而他自出生开始,就感觉自己从未被人期待过,更遑论这样的深爱。

魏之远的话就像是他手上磨得浑圆的珠子,一粒是一粒的滚出来,貌不惊人,含着某种说不得、说出来就会振聋发聩的情意。

可怎么这个人,偏偏就是弟弟呢?我突然觉得豁然开朗,那时我想,等我几年后毕业回国,哪怕看见你真的跟谁结婚了,也不会再要死要活。

魏之远说,我可以继续爱你,如果那位不知名的女士比我更爱你,我可以一辈子都默不作声。

我当然会很痛苦,可是我也可以把痛苦当成一种修行。

就像起源于现世的痛苦与无法抵达之地的安乐的宗教,建立了一条精神上的、沟通二者的桥梁。

魏谦轻声问:修什么?魏之远转过头来,在微风中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然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当然是修你一世喜乐安稳。

他突然伸出手,攥住魏谦搭在栏杆上的手,魏谦下意识地一缩,却被他大力地按住,两人手腕上如出一辙的木头珠子撞在了一起,发出微弱的轻响,连水声也静谧了下来。

有鱼咬钩,鱼漂剧烈得沉浮起来,可是没有人理会。

不知过了多久,魏谦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浸满了汗,然而他的脸色依然是苍白而不通情理的。

他捏住魏之远的手腕,迫使他松了手,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死了这条心吧。

魏之远微微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执起鱼竿,手腕一抖一提,一条大鱼翻越而起,灿烂的鱼鳞闪烁着水光。

装得再好,他也动摇了。

魏之远愉快地想,方才他的脉搏明显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