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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2025-04-03 09:41:30

苍莽蜀山中,李筠这个异常庞大的引灵阵足足布了十天。

布阵不比挖沟,一路上他不敢有一点错处,生怕一个不好,便要祸害一方。

这一行但凡还能喘气的,全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有领路的,有四处搜刮灵石的,有帮着计算布阵的,十来天下来,都已经筋疲力尽,更不必说轮流阻挡献祭之术的韩渊他们。

一行人身上所有的丹药全进了韩渊和水坑的肚子。

水坑刚吞下妖丹的时候感觉自己会被这东西撑爆,眼下却觉得三千年根本不够用,得三万才行!李筠宣布阵成的一刹那,韩渊再难以为继魔龙的身体,顷刻变成人形,半死不活地掉下来瘫倒在地,耗损太过,他脸上几乎冒出了一股近乎病入膏肓的死气。

然而即便这样,苟延残喘的大魔头仍然身残志坚地伸出一爪子,拼命抓住了李筠的脚,气如游丝地说道:你……别忘了……真龙旗……李筠无暇对他表示嘲讽,当即将鞋一扒,光着一只脚御剑而上。

他御剑如风,一路追逐着沿着引灵阵呼啸而去的献祭之术,无比紧张,为了这东西,李筠原本财大气粗的储物袋已经盆干碗净了,各种灵物、符咒全部消耗干净,饶是这样,他还是低估了这献祭之术的强大。

引灵阵几次三番险些要泄露出来,阵法每有破口,这一群修士便要大呼小叫如河边纤夫,一拥而上,修得修、堵得堵,这热火朝天的干活模样,倒真像是要将蜀中大山开出一条入地深沟来。

白虎山庄长老被鬼影所伤,狼狈得没个人样,还非得冲在最前头,他御剑蹲在天上,双臂从两膝上垂下来,张着嘴伸着脖子,近距离地目睹了那献祭之术泄洪似的顺流而下,顺手将没头苍蝇一样险些撞到他身上的年大大拎过来,放在一边,喃喃道:居然成了……李筠见了,立刻远远地打出一个信号,拼命地挥手,要求所有御物的人都落下去。

下一刻,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平地而起,所有还傻傻的停在天上的人全都被波及,纷纷从自家兵器上滚了下来。

那献祭术中仿佛含着无数幽怨、暴怒、仇恨与绝望,自高崖流斜而下,如星河倾覆,落地成湖,汩汩而动间,无数荒山被夷为平地,原本的地貌面目全非,深不可测的悬崖露出狰狞的沟回。

天……献祭之术引起的地动足足持续了一天半方才尘埃落定,李筠一只脚没穿鞋,金鸡独立地提着,呆愣地喃喃道:这也能挡上一时三刻……韩渊,你小子真是出息了。

韩渊奄奄一息地不说话,看起来已经遭受了列祖列宗的爱抚。

水坑急道:他怎么了?李筠弯腰打量了韩渊片刻,摇头晃脑道:唉,这样看来,那真龙骨我可不一定能给你要来了,差一根龙骨尚且如此,要是真给你补全了,你岂不是要翻天?原本快死的韩渊闻言立刻就地复活,回光返照似的挣扎起来,奋力将李筠那只鞋砸了过来:你敢!我跟你不共戴天!白虎山庄长老腾出手来,联络了蜀中几大门派,包括明明谷。

各大门派也有眼色,隔日便纷纷送来各种伤药补给,一行人在蜀中休整了大半个月才继续往南。

韩渊自觉收拾了唐轸与卞旭,养好了伤越发不可一世,一路主动循着好几个胆敢造反的魔修,来了个干净利落的杀一儆百。

等他们抵达南疆的时候,因为九圣身死便生出异心的魔头们基本已经被韩渊震慑住了,一时间纷纷蛰伏下来。

前面那片瘴气拦路的地方就是魇行人所在了。

韩渊道,这里不欢迎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滚吧。

水坑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对这天下第一魔窟十分好奇,问道:四师兄,你们魔修会劫财劫色吗?劫,韩渊看了她一眼,充满蔑视地冷笑道,但是劫色只劫人,不劫长尾巴八哥,你不必担心。

水坑愤怒地冲着他的后脑勺喷了一把火。

别忘了把真龙旗给我送来。

韩渊一摆手化解了她的小火星,说完便大步往魇行人老巢走去。

他一抖袖子,一道巨大的山门凭空而出,上面一个龙飞凤舞的魇字宛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怪物,晦暗森冷的魔气上下翻飞,与林间毒瘴融为一体,看起来说不出的险恶。

一块血色的八卦图从韩渊那已经破破烂烂的蟠龙袍袖中飞出,当当正正地打在了魇字旁边,立即烙下了一个带着血气的印记。

这血印仿佛油滴入了沸水,一时间,魇行人山谷中起落了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位归来的大魔头。

韩渊穿着破烂如乞丐的衣服,步履间却仿如回归龙庭的帝王,旁若无人的身影闯入了群魔故里。

可惜没走几步就被破坏了——水坑方才还要将他烧成人干,这会见他背影,心里又忽然空落落的,不由得高声叫道:四师兄,我们以后来找你玩啊!韩渊:……玩个蛋,他咬牙切齿地想道,丢人。

巨大的龙影在韩渊身后一闪,苍龙入海似的一头扎进了南疆瘴气中,再不回头。

他将终身镇守在这里。

一行人就此分别,了结了天衍后事的游梁无处可去,李筠循着严争鸣给吴长天的承诺,决定将他带回扶摇山。

年大大则报备一声后,孤身去了东海,寻找年明明的转世。

可是茫茫人海,找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小男婴谈何容易呢?何况韩渊只是告诉他一个大概方向,准与不准还在两说。

年大大在东海附近转了几天,不大甘心,想找个地方住上一阵子,慢慢寻访。

他扮作凡人,找人打听便宜的地方投诉,被一个渔民领到了东海岸边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只见那有一棵大得要成精的枸杞树,枝干横七竖八得好像有参天野心,一排排挂着红如血珠的果子,树下坐落着一个破败的小院子。

院门口几块大石头圈了个猪圈,门边一副对子,左面是三文一宿,右面是爱住不住。

年大大被这等气魄镇住了,好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敲了敲门,没敢敲大声,耗子挠门一样。

挠了半晌没人搭理,年大大已经准备走了,便听嘎吱一声,里面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分明是个凡人,通体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那壮汉瞪着年大大,喝道:你没吃饱饭吗?会不会敲门?到底住不住!年大大被这凡人无法形容的气派镇住了,顺口道:住……住,前、前辈,我住。

前辈?那壮汉一挑眉,声如洪钟道,哦,闹了半天你还是个修士,没见过你这么窝囊不成器的修士,交钱,滚进来!年大大不敢有丝毫异议,圆溜溜地滚了进去。

而直到年大大在东海住了两个多月,山川间的魔气才渐渐沉淀消散——那十万八千阶的不悔台让当世两位大能足足跋涉了近三个月。

两人身上大小伤口无数,此时即便是程潜,在看见顶端的一瞬间,脚下也忍不住踉跄了一下,险些跪下。

太艰难了,霜刃的剑光都被磨得黯淡了,程潜简直想直接从这里滚下去,他一点也想不出童如当年是怎样上来的。

不悔台上空寂肃杀,严争鸣走在前面的脚步忽然一顿。

程潜疲惫地哑声道:怎么了?严争鸣:你来看。

只见不悔台上有一枚脚印,浸染了血色,如今血迹已经露出了陈腐的铁锈色,却被不悔台忠实地保存了下来,几百年没有一丝褪色。

只看这枚惊心动魄的脚印,便能想象得出当年童如孤身闯入是怎样的光景,他一条腿踏上不悔台,另一条腿还在石阶上,一身的伤。

他想必是强弩之末,无力地将手重重地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才留下了这样重的一枚脚印。

当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望向那熠熠生辉的心想事成石时,会不会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没有人与他轮流执剑、彼此护卫,他独自背负着无处诉说的非分之想,在心魔与良心的双重拷问下,背离尘世,踏血而来。

这样一想,做小辈的虽然明知他为了一己私欲走火入魔,引来了诸多祸事,却忽然之间无法说出多么苛责的话来了。

不悔台中间心想事成石原本的印记还在,两人停歇了片刻,七手八脚地撤下冰心火。

那块石头仿佛有灵,只要人轻轻一推,便自己归了位,严丝合缝地沉淀了下来。

它中间流动的浮光一瞬间便凝滞了下来,周遭始终在纠缠不休的魔气好像变成了一把细灰,忽地一下,烟消云散了。

不悔台上一尘不染,也不见一个符咒,可它就是让人有种极端寂静的感觉,好像人心中种种野心奢望,到了此间,都会不由自主地平息宁静下来,回归到为人本质的洁净来。

此地跋涉十万八千阶,仿佛度过了十万八千场劫难的一个归宿。

程潜听见庞杂的哭声与喊声、笑声与吼声,它们一同离他远去,像是沉浸多年的一个梦境走到了头,心间一时前所未有的清明,好像再次听见了乾坤中渺茫的天道。

他腿有些麻,脚下一个踉跄,便干脆顺应了本能,仰面躺下,听着四周祸乱的心魔逐渐安静温顺下来,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严争鸣也比他强不到哪去,将自己大半的重量都撑在了霜刃上,站在旁边发了会呆,突然问道:当年童如师祖对心想事成石许愿的时候,愿以百万怨魂为祭……那现在呢?算是怎样?程潜闭着眼睛,几不可闻地说道:怎样也不怎样,那块石头其实也并没有让他心想事成吧?扶摇派的血脉还是断了,木椿师父还是死了。

故人们还是一个又一个地决绝而去,人间还是被拖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乱局……至今方休。

劫难像一把燎过平原的大火,无情又无法抵挡地碾压过去,将一切都焚毁在灰烬里。

唯有细草嫩芽,死寂过后,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风里。

枯木逢春,像一个开头,也或许是一个结局。

严争鸣静立片刻,说道:等我们回去,你有空带我去一趟忘忧谷吧,我有点想见见师父和师祖。

程潜口无遮拦地说道:去跟他们显摆掌门师兄你百年来力挽狂澜、复兴门派的丰功伟绩吗?严争鸣:……被师弟看透了的感觉真不舒爽。

他恼羞成怒地抬腿给了程潜一脚:让你带路你就带路,哪来那么多屁话!可惜计划好的这一行注定事与愿违。

两个月后,严争鸣嘴里叼着一片障目叶,艰难地掩去自己的生气,赶在黄昏一刻跟程潜混进了忘忧谷,两人一路穿过鬼蜮,轻车熟路地寻到了童如的埋骨之地。

谁知原本在那的尸骨却不见了。

两人在原地找了好几圈,一无所获,程潜险些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直到他最后从大树下挖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这才想起童如同他说过的,下次再来,恐怕就不能相见了。

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满,大罪已赎,终于与山川草木同去了。

两人在天亮前原路离开了忘忧谷,严争鸣这才吐出障目叶,问道:师父和师祖的魂魄消散了吗?程潜想了想,答道:不如说是飞升了。

这么一想,心里忽然就觉得释然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番外一 扶摇山记事(一)文老板和小胖墩半年后,年大大与文老板辞行,结清了住店钱,准备回扶摇山——文老板姓文名静,乃是那位三文一宿的破客栈老板,生得膀大腰圆,早年给人走过镖,满身跑江湖的悍气,一顿能吃八个大馒头。

两人的告别场景毫无离愁别绪,因为在场的第三位朋友实在太能搅合了。

这位朋友身高不过三尺,乳牙方才长齐,长与宽乍看分别不大,遇上陡坡基本不必费力行走,就地十八滚即可,此时,他抱着年大大的大腿,嚎得肝肠寸断,凄凄地哭道:娘……娘不走!这位小友有无数位娘,男女老少不一,其中生身之母有一位,其余都是他自己认来的——谁给他吃,他就管谁叫娘。

文老板捂着一只耳朵,对年大大咆哮道:你不是说你是来找人的吗?找着了……唉,你想点办法,让这鬼东西别再嚎了!年大大扯着嗓子奋力盖过那崽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吼道:你给他拿块糖!文老板道:我他娘的去哪找糖!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进屋,从厨房翻出了一块卤鸭脖,粗暴地塞进那小胖墩嘴里:吃吃吃!小胖子吧嗒吧嗒嘴,尝出了点味道,顿时不再对年大大有兴趣,蹲在一边安静地啃了起来。

文老板糟心地看着小胖墩,问道:你要找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年大大面露羞耻。

文老板:是了,我听说过你们修士讲究转世,不过你这位道友上辈子练的不会是大肚神功吧?年大大:……虽不中……亦不远矣。

练过大肚神功的转世儿童无忧无虑地冲文老板呲牙露齿地一笑,屁颠屁颠地叼着鸭脖子跑到他面前,清脆地仰面叫道:娘!文老板面无表情道:滚!骂完,文老板像是忽然有些感慨,说道:要说起转世来,我这个人从懂事之后走南闯北地去了不少地方,到哪都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我来到东海,突然就感觉回家了似的……听说东海这一带百年前有很多修士来往,你说我不会也是谁的转世吧?年大大听了,试探着问道:文老板也有求仙问道的意思吗?不如我引荐你……哎,我就是那么一说,文老板摆摆手,随意地在小胖墩的大秃瓢上摸了一把,我感觉我就算修也修不出什么出息,学成归来还是想开个小客栈当老板,跟现在一样,修来修去都是脱裤子放屁——行了,我替你稳住了这个祖宗,你快走吧,有缘再见。

年大大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小胖墩,终于没说什么,自己走了。

他本来动过将年明明的转世带走的念头,可是见那小胖子这一世衣食无忧,父母双全,在市井街头混得如鱼得水,便忽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想来对年明明来说,飞天遁地,也未必有蹲在地上啃个卤鸭脖子来得快活吧?何必搅扰他呢?(二)画像话说诸多事端尘埃落定后,众人纷纷回扶摇山,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严争鸣陆陆续续地命人将扶摇山庄一些东西搬了回来。

日子久了杂物就多,严掌门本身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条理的人,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他懒得收拾,便支使程潜去,结果程潜任劳任怨地整理了半晌后,从中翻出了一打画像——他自己的。

严争鸣当年画过无数幅程潜的画像,大多是伤心之下当场就毁去了,不过画得多了总有漏网之鱼,到底有几幅留下来了。

程潜越看越喜欢,干脆自己默默地收藏了起来,继而他又想起来,童如师祖还没来得及留下画像,师父算是有一幅,却被他自己毁了,更不必提他那自始至终都是一出悲剧的师伯蒋鹏,于是起了性,想给先人们补上。

程潜的书法很有功力,作画却不怎么行,于是跑去请掌门师兄执笔。

严掌门听了,矜持地冲程潜勾勾手指,叫他附耳过来,挂着正人君子般的端庄神情,这样那样地提了一番又无理又猥琐的条件,身体力行地为程潜表演了一番何为衣冠禽兽。

程潜当即决定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随即把掌门轰出了清安居。

最后他只好凑合着找了二师兄,李筠欣然同意,带上一只爱凑热闹的小师妹,到九层经楼中的倒数第二层里挥毫泼墨。

期间,勤劳的小师妹挽起袖子,将常年积灰的倒数第二层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将每一幅先辈们的画像都抖落开,好生清洁了一番。

忽然,水坑惊叫道:呀,二师兄!李筠按着程潜的描述在纸上耕耘,画兴正浓,头也不抬道:干什么?你在画上!小师兄,快看!水坑将一副经年泛黄的画像展开,画上的前辈不修边幅,长发披散,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小白脸,那五官神情,分明是李筠在世。

程潜再一看,下面分明写着:文竹真人,某年某月拜入扶摇派,乃为某代弟子,其人极善奇技淫巧,精通旁门左道,入道气门独树一帜,至今不详,因身边有九连环一副,故称其以九连环入道。

扶摇派传承中,那位老前辈好像和严争鸣提起过扶摇祖上出过一个以九连环入道的,还将那位前辈的手札交给了李筠。

所以……只是物归原主吗?闹了半天,千古九连环只一人。

这位千古一人的二师兄完成了几幅大作,被闻讯而来的严争鸣看见了。

严争鸣瞻仰了半晌,给出了一句中肯的评价:二师弟,你歇一会吧,别欺师灭祖了。

李筠不服,继续挥舞丹青,画了一幅身在南疆的韩渊,有一年中秋节带了过去,兴致勃勃地展示给了韩渊看。

韩渊看完以后,感觉昔日同窗之情彻底破灭了,又念及自己至今没有得到真龙骨的受骗经历,顿时决定新仇旧恨一起算,将李筠一直追杀到南疆边界……唔,这是后话了。

番外二一天,年大大和游梁正在不知堂里修理桌椅板凳,就见他的二师伯像条脱缰的野狗,从山顶呼啸着奔将而下,口中一波三折地喊道:别追我,我要闭关……关……年大大和游梁面面相觑,不知道闭关关又是什么鬼东西。

他余音未散,那李筠已经脚下生风地钻进了半山腰上一处无名洞府中,回手将洞府门口的禁制封上了,一番作为可谓是眼疾手快。

谁知下一刻,一道不讲道理的剑光从天而降,将那不知哪个前辈留下的禁制劈了个稀巴烂——严掌门杀气腾腾的露了面。

年大大满脸崇拜地用胳膊肘一捅游梁,赞叹道:我天呢,你师父真厉害。

游梁:……他还是感觉自己应该和年大大换个师父,这样一来,俩人都不像入错门的了。

被追杀的李筠一边仓皇逃窜,一边引吭嚎叫:师父啊!大师兄要杀人啦,您老人家快睁开眼看看吧,您走得早啊,没人管得了他了,没人为弟子做主了,他现在一手遮天了……苍天啦,救命啊!年大大目瞪口呆,头回听见这样成体系的哀嚎。

游梁若有所感,一抬头,正看见山间树林里红影闪过,他们水……不,韩潭小师叔同白鹤一起悄无声息地溜过,轻车熟路地占据了一个又方便看热闹、又不会被当成热闹看的隐蔽位置。

这得多少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悲惨经历,才能练就如此老道的经验?游梁颇有几分沉稳的机灵气,立刻决定效仿长辈,将年大大的脑袋一按,动手关上了不知堂的院门,两人一上一下,一起从不知堂那四面漏风的门缝里往外望去。

这个事情,可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总而言之,全赖李筠自己喝多了嘴贱,被追着揍一点也不冤枉。

头几天正好是中秋,除了滴酒不沾的程潜,众人都多少喝了些,程潜在李筠那看见一本讲偏门符咒的杂本,一时兴起要借走去看,谁知刚一翻开,里面就掉出了一张书签,好死不死……正好是当年严争鸣写给李筠要清心丹的那张字条。

程潜当然是认得他们家师兄的字迹的,其实也并没往心里去,只是顺口一问。

谁知那李筠喝得找不着北,本来就在发酒疯,听了这么一问,顿时一副受到了莫大惊吓的模样,对着不明所以的程潜吼道:大师兄!大师兄你露陷了,这可不怪我!程潜:……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听了这句话,少不得要好好打听打听了。

后来……听说程潜第二天就去了山顶闭关练剑,连清安居的门都不挨了。

谁企图去山顶打扰他闭关,都得做好被霜刃掀下来的心理准备,扶摇山顶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大片冰天雪地,恐怕过不了两天,山下村民就会传出神山死了老婆,一夜白头之类的鬼故事了。

严争鸣抓耳挠腮,奈何不了程潜,只好漫山遍野地追杀李筠这个罪魁祸首。

李筠:救命啊!杀人啦!小师妹!三师弟!水坑躲在山间密林里装死,抚摸着白鹤的鸟脖子,忧虑地说道:我感觉还是回后山去征战群妖谷比较安全,你觉得呢?白鹤蹭了蹭她的手心,支持她回去篡位夺权。

李筠发出了杀猪一样惨烈的吼声:你们这群丧良心的……水坑!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你就见死不救吗……小潜!你忍心让一个被你威逼利诱的师兄为你担这种罪过吗!啊啊啊!大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的狗命吧……突然,李筠的嚎叫和严争鸣拆房子的动静一同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年大大疑惑地抬起头来,正看见他那永远翩翩谪仙一样的师父持剑站在山间一块巨石上,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年大大:我师父好像是来普度众生的。

游梁叹了口气:年师兄,你被罚了三百尺的符咒还没刻完呢,还是躲三师叔远点吧。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严掌门摇身一变,从冷若冰霜的大魔头变成了柔柔弱弱的白衣公子,低眉顺目地叫道:小潜……程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严争鸣的脚紧张地在地上蹭了蹭,脸上却做出一副屈尊哄着你的鬼样子,干咳道:唉,算了,我还是给你解释几句吧。

程潜冷笑一声,轻轻地将霜刃戳在地上,洗耳恭听。

严争鸣僵硬地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其实他心知肚明,清心丹那破事前因后果一目了然,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他说什么,基本都是越描越黑。

严掌门哑口无言了片刻,终于,他决定豁出去脸面不要了,伸手一指李筠,义正言辞地一推二五六:就是他添油加醋挑拨离间,我那张纸条就是让他给我配几味普通丹药!李筠,你什么东西,唯恐天下不乱是吧?一天不给我上眼药就受不了对吧?从小就心术不正,没有一点长进!这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事,严争鸣干得炉火纯青。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快被自己说服了,一开始还有点色厉内荏,转眼就变成了理直气壮,并且理直气壮得十分真诚,好像这一切真是李筠干的一样。

李筠从被剑修打烂的洞府里探出了一颗苦大仇深的头颅,心道:我现在叛出门派还来得及吗?严争鸣凶狠地别了他一记眼刀。

李筠缩了缩汗毛倒竖的脖子,违心地开口道:可不是嘛!小潜,大师兄问我要的那都是止泻药,防水土不服的,跟清心丹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我……我我我胡说八道,不知所云,活该被掌门杀人灭口以正门规……哎哟!严争鸣一条锋利的真元从地下翻滚而过,精确地将李筠掀翻在地。

程潜听了越发火冒三丈,面上却依然是沉静漠然的,感觉严争鸣不单没有坦诚认错的意思,还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实在是给惯得不能要了。

眼见程潜招呼也不打地转身就走,严争鸣忙胆战心惊地叫住他:等等,你要干什么去?程潜头也不回地道:启禀掌门师兄,我要下山游历一百年。

严争鸣呆住了,终于感觉此事玩脱了。

李筠和远处躲着看热闹的水坑也都跟着一起傻了眼,水坑再也顾不上作壁上观,跟炸了毛的白鹤一同亮翅而出——这小师兄真走了,扶摇山上就没人镇着掌门那只大妖孽了。

那还不得生灵涂炭!小师兄别走!水坑大叫一声,声音凄厉得闻者落泪。

严争鸣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心里升起一点微妙的感慨——小师妹到底没白养活,别看平时好吃懒做,关键时候立场站得还是很稳的。

就见水坑拉开双翅,拦在程潜面前,一脸潸然欲泣地说道:要走就把我一起带走吧!严争鸣:……这见鬼的扶摇派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不吃里扒外的!正在混乱中,后山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鸣,众人纷纷一愣,顿时顾不上再打闹斗气。

程潜身形飞快地起落几次,转眼人已经到了扶摇山巅,只见山穴动荡,原本幽静的山穴寒潭因为剧烈的震动,表面起了一层白浪。

程潜低声道:怎么回事?严争鸣侧耳听了片刻,他沉吟道:好像是妖谷出了什么事……奇怪。

正这时,只见寒潭水分开两边,与百年前面容毫无变化的紫鹏真人从中走了出来,这老母鸡一双眼睛依然好似猎鹰,对如今的几个人来说却已经没有了一丝的威慑力。

严争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着她的说辞,一张不作死也不犯贱的冷峻面孔颇能唬人。

不知紫鹏认出了这百年前被她一根鸡毛打飞的少年没有,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不远处的水坑,而后微微低头欠身,做了一个恭敬臣服的动作,开口道:妖谷中近日有大妖叛乱,妖王已死,未免多事,还请掌门暂且封闭山穴口。

这消息来得突然,却也不意外,历代妖王更迭,必然伴着流血,杀之方能取而代之——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时死的这位妖王还是不是当年他们几个人去群妖谷找韩渊的时候当权的那位。

严争鸣微微皱了皱眉,在山巅负手而立,沉声道:多谢告知,若妖谷有什么能帮衬一二的,请紫鹏真人不用客气,尽管开口。

这话说得有些倨傲,多少有点没将群妖谷放在眼里的感觉,然而紫鹏却知道他是有这个底气的。

这一代的扶摇派,人丁不算很兴旺,实力却是空前的强横,有剑神域的剑修,有历经天劫的半仙之体,有继承了三千年妖丹的水坑,最不成器的一个九连环道都已经修出了元神……更不用提如今远在南疆、震慑一方的大魔头韩渊。

紫鹏真人百感交集地看着严争鸣,深山中不知岁月流逝与人事变迁,百年匆匆如弹指,当年韩木椿半人不鬼,哪怕手握掌门印,也难以压制整座扶摇山,只好定下不让弟子去后山的规矩,乃至于天妖降世,还是北冥君逡巡不去的魂魄出面摆平。

如今,她不过一次漫长的闭关,人间竟已经换了日月。

眼前人倨傲矜持,通身一代宗师的气派,再不是当年被她呼来喝去的小孩子了,紫鹏真人终于只是低头敛衽,轻声道:多谢掌门。

说完,她身形缓缓地没入寒潭中。

这么一搅合,程潜短暂地忘了方才的怒火,问道:封山吗?严争鸣:简单设个禁制就行了,我最近又不打算出门,谁还敢越过山穴造次不成?听了这好大的口气,程潜终于想起他们还在对峙冷战,当即一翻眼皮,尖酸的刺道:可不是么,掌门师兄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严争鸣顿时发现自己忘形了,满心诚惶诚恐,嘴上还要人模狗样地找补道:不……不对,扶摇山现在风雨飘摇,不太平得很,上一次妖谷大劫可是花去了师祖一魂呢,你怎能在这节骨眼上弃门派于不顾!程潜木然地看着他,转身走了。

严争鸣一路屁颠屁颠地追了过去:回清安居吗?这就对了,师兄还给你温着一碗梅子茶呢……以后有话好好说,啧,真是宠坏了……小潜,你给我走慢点!李筠:……他腹诽了几句,转头一看水坑,见她还呆呆地盯着后山寒潭,便招呼道:小师妹,还看什么呢,走了。

水坑眉头微皱,一脸郑重,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决策。

李筠脚步一顿:怎么了?水坑突然抬起头来,说道:二师兄,我想去群妖谷。

李筠一呆,仙鹤也抬起头来。

水坑道:我是继承了妖丹的大妖,为什么妖谷大乱的时候要在外面冷眼旁观?我们妖族有很多很好的族人,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活该被那些争来争去的大妖连累吗?还有那些满嘴上天注定的乌龟老王八,动不动就说谁是丧门星……我才不是丧门星,我打算让他们好好看看!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上好像着了火一样,李筠一时无言以对。

三天以后,整个扶摇派都聚到了后山,水坑被塞得满手都是各种用法不明的符咒,每个拿出去都能被炒成天价,严争鸣一边替她整理,一边骂道:我看你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好好的人不当,要去当鸟头头……在外面被打哭了,不许回来告状!水坑怒道:我是要成为妖王的大妖怪!李筠叹道:狗屁的大妖怪,你从小就没离开过我眼皮底下……唉,多长几个心眼,在妖谷里不行就报你大师兄的名号,妖谷的人等闲不敢得罪剑修……程潜眉头一直没有打开过,此时截口打断李筠的絮叨:要不还是我陪你去一趟吧。

水坑还没来得及抗议,严争鸣已经一嗓子怪叫出来:什么?不行!片刻后,他想了想,又让步道:你去我也去!水坑:……眼看着她此行又要变成拖家带口一日游,远处突然飞来一只巨大的鬼面雕,它通体漆黑,不可一世地呼啸而来,在山巅盘旋了片刻落了下来,这大禽有些忌惮地看了严争鸣等人一眼,落在寒潭另一侧,周身森然魔气将寒潭水都搅合得不安起来。

只见那鬼面雕长啸一声,忽然用韩渊的声音口吐人言道:听说群妖谷又不安分?这鬼面雕借给你了,要是你这废物收拾不了那些孽畜,就死在那边不必回来了!鬼面雕带完主人的话,恢复了鸟声,尖鸣着飞起,倨傲地落到水坑身边,纡尊降贵地低下头,勉强让她摸一下自己尊贵的头。

水坑……韩潭的后背张开巨大的双翼,漫天彤云一样隐隐闪着炽烈的火光,就这样,她带着鬼面雕和三位师兄各种各样防身的符咒踏入了妖谷。

我去征战天下了!她头也不回地说,带起了漫天的萧萧之风,像个稚拙的王者。

天下个屁,不就一个山旮旯么。

掌门师兄道,逢年过节滚回来,别野在外面不着家,听见没有?不然打断你的鸟腿!水坑脚下一踉跄,扎着毛一头栽进了寒潭里。

……这征战天下的行程,起步于一个狼狈的狗啃泥。

番外三童如一辈子收过两个徒弟,一个蒋鹏,一个韩木椿。

蒋鹏是带艺从师,本不是他门下弟子,受一位仙逝老友所托代为照看,蒋鹏不愿意丢开自己本来的师父,便只在他门下做挂名弟子,一年倒有半年多在外游历,他资质平平,为人略嫌老实木讷,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也不大会防人,对童如尊敬有余,并不十分亲近。

比起这位挂名师兄,正牌徒弟韩木椿就浓墨重彩太多了。

童如有时候会想,如果韩木椿这辈子命数平和一些,少年时代少些坎坷,没有机缘巧合地拜在他门下,说不定能在凡间出将入相,至少也能成为一代鸿儒,这想法纵然有童如高看自己宝贝徒弟一眼的缘故,却也并非无中生有。

韩木椿虚岁十二,当年秋闱桂榜提名,中了解元,也算是轰动一时,上抵圣听。

次年本应入京会试,恰逢其父病重不治。

他母亲难产早逝,自小同父亲相依为命,亲情笃厚,便也无心再考,带着几个家人奔丧回家,途中好死不死,遇上了流寇作乱,家人都死于贼人刀口下,韩木椿命悬一线的时候,正好被采药路过的童如救下。

老百姓们过去有种说法,说有一种人,太过聪明伶俐,是人精,人间留不住,必然早早从哪来回哪去——韩木椿可能生来就是个夭折的命,被童如顺手救下,好像只是走了个小小的岔路,百年后,依然回到他自己薄命的正轨。

韩木椿十三四岁的时候被他带回扶摇山,拜入童如门下以后,自此见识了修士与凡人的不同,便绝了功名之心,一个孩子,多年寒窗苦读,说弃就弃,连童如也忍不住问过他。

韩木椿把不知堂外的花养得膀大腰圆,当时一边挽着裤腿浇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修士与凡人只能选一个当,哪能两边都占着?童如问道:有何不可?韩木椿道:凡人和修士天差地别,若神通广大的修士们都搀和到凡间事里,凡人岂不如蝼蚁,人间岂不要大乱?凡人们乱了对修士们有什么好处,修士们一个个不事生产,哪怕辟谷御物,总还得穿衣吧,总还要偶尔奢靡享受一下吧,炼器得要各种材料吧,若是能买到,谁会自己天南海北地去找?要是修士也同凡人一样,那么大家肯定要分出三教九流来,肯定有争端,造那个杀孽,大家伙一起走火入魔么?童如从不知他暗地里还替天下操着这个心,简直有些不认识他这个吊儿郎当的徒弟了。

所以么,韩木椿哼着小曲嘀咕道,搀和在一起对谁都没好处……都说大能会飞升,我看九层经楼里也没记载谁飞了,师父啊,你说‘飞升’会不会就是一根萝卜啊?童如:……是、是什么?韩木椿:萝卜吗,挂在驴鼻子前,修士们都是跟着萝卜跑的那头驴,有飞升这根萝卜吊着,修士们都只好一门心思地追,也就没空祸害人间啦。

童如听他越说越离谱,终于出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掌:胡说八道,就知道胡乱编排——我让你修的功法你研习得怎么样了?韩木椿得意洋洋地一摔胳膊上的泥点子:倒背如流!童如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就是‘倒背如洪’,你不用功修炼它管个屁用,混账东西!韩木椿聪明绝顶,只是懒——他用功好比磨刀,每次堪堪卡在童如能勉强放过他的那条线上,多一分力气也断然不肯用,单是拿捏揣度上意的这个度,就不知要费多大心思,可他似乎宁可费心思,也不肯费力。

把本以为自己得英才而教的童如愁得要死。

但蒋鹏常年不在,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童如从半大少年一直看着他长成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也不忍心太过苛责,有时逮着闲时,便不由得念叨他几句:小椿,我们修道之人,如逆水行舟,终身被大道引着,被寿数追着,不敢懈怠清闲丝毫——人的资质的确分三六九等,你的天资也确实有可称道之处,但在这条路上走得时间长了,你就明白,运气与心性其实远比资质重要。

韩木椿乖巧地沏茶奉上,面上依然是一片嬉皮笑脸:师父,喝茶。

童如一番苦口婆心被他当成了耳边风,也没接茶杯,劈手将旁边一本闲书拎过来,照着他的脑门抽了一下:举人老爷,什么圣贤书把你教成了这副德行?他并不真打,韩木椿也并不真躲,只是微微缩了缩脖子,笑道:读书也不是我想读的,我其实一直就想当个普通花匠,只是我爹身体一直不好,总说恐怕看不到我长大成才,我才想着早点考个功名让他放心……现在我爹也没了,我就师父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韩木椿说到这里,垂下眼,看着茶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面目在水面上模糊不清。

童如被亲人两个字说得心里一颤。

韩木椿双眼一弯:我当然就好好孝顺师父了,等……他本想说等你老了我来照顾你,后来想起来,师父似乎是不会老的,于是临时改口道:等春天一来,你看着扶摇山上开满姹紫嫣红,心情一好,修行都能事半功倍呢!……说了半天还是想当花匠。

童如放不下脸,心又软,无言以对,只好翻了个白眼。

这一年春来,扶摇山上果然分外热闹,山花烂漫,蜂蝶成群,妖谷中百鸟惊诧,竞相来看,韩木椿一长一短地挽着裤腿,远远地坐在一个飘在空中的花锄上,兴高采烈地冲童如挥着手:师父,看我给你种了一山的花!童如一直觉得自己仿佛命犯孤星,多年来不是在修炼,就是在跟道友切磋,还从没有人待他这样亲近得肆无忌惮。

他一件那面带讨好的人,当场就原谅了败家徒弟前几天将他的符咒偷出去卖了换酒喝的小事。

相依为命,便不凄凉。

暮春将至,花将败,童如舍不得,想使个法术将它们保下来,却被韩木椿拦下了:败就败了,明年还再开呢,春华秋实、绿荫白雪,轮换更迭都是常事,各有各的好处,别为了一个耽误另一个。

大能们飞天遁地,免不了矜持暗生,自觉万物唯我独尊。

童如听了这番论调,又感触又自嘲地想:也是,尊得那么独干什么呢?时间长了不无聊吗?没有好处的事。

人做所以会期待明年,正是因为有枯荣盛衰。

败了的花被韩木椿收起来,加了蜜,酿了几十坛百花酒,挨个埋在树下,为这,韩木椿耽搁了七八天符咒功课,叫童如罚了个底朝天。

而后一季过去,树下便成了一道人间美味,配上后山小河里的肥螃蟹,正好比佳偶天成。

每个人都想多活几年,可如果活着是受罪,亲友全无,枕戈待旦,不得片刻安宁,那么又有什么趣味呢?这道理童如以前从未想过,他有印象以来,就一直在扶摇山上,没日没夜地修行,没滋没味惯了,成日里如喝白水,也不知道什么是甜什么是苦。

直到有了韩木椿。

几百年匆匆如浮光掠影只得这一点滋味,尝得他神魂颠倒。

甜是百花酒的甜,苦是他三魂附在铜钱中,看扶摇山野草萋萋,再无人种花时的苦。

童如看着他的小椿栖身在一只黄鼠狼的身体里,每逢深夜,便在风灯凌乱的不知堂里长久地静坐,细细的眼睛半闭着,好像在参一道别人不懂的禅,又好像沉浸在掌门印经年的记忆里。

童如不知道自己在掌门印中有没有留下什么,也不知道韩木椿看见了没有,更无从探知他若是知道……该作何感想。

仿佛甜只有一瞬,苦却苦了很多年。

再相见,是在生人不可即的忘忧谷,韩木椿以自己苟延残喘的元神,将他残存的一魂困在忘忧谷。

其实只是画地为牢——纵然元神消散,只剩下残魂,童如也是问鼎过北冥的人,真要挣脱,韩木椿那对于他来说始终稀松平常的修为不见得能管什么用。

不过纵然千刀万剐,童如也十分甘之如饴,他有些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自己受刑于天地、魂飞魄散的下场,因为和某人同生共死,简直是求而不得。

只是再没有百花酒了。

童如以前总觉得这宝贝徒弟为人太过温和,有点随波逐流,后来才知道,凡人也好,修士也好,一辈子只要有那么几件事九死不悔就够了,其余细枝末节就随它去了。

他始终也没有问一句这么多年,你在掌门印中都看见了什么。

直到魂归天地的一刻。

那一刻,韩木椿忽然亲密过头地拉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片浩渺的星河。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想必若能死而无憾,就算是飞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