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抢救过后,沈婧再也难入睡。
她就坐在床边,握着秦森的手,十指紧扣。
直到天亮了,米黄色的窗帘遮不住冬日阳光,房间也渐渐亮了起来,好似那段黑暗的夺命战争从未发生过。
他很累,累到睁不开眼睛。
沈婧知道他也没睡着,他的呼吸时而快时而慢。
她没有和秦森说凌晨的事情,她只是说:想喝粥吗?甜的还是咸的?随后又说:我喜欢甜的,所以你就喝甜的,好吗?秦森吃力的抬起眼皮,弯起眼睛,他的意思是好。
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温柔又贴心,沈婧想要的,他都会努力满足。
沈婧也笑了,她又一次得到秦森的溺爱。
她非常贪恋这种感觉。
她去医院的食堂买了两份桂圆红枣粥。
沈婧帮他摘去氧气面罩,用勺子一口一口的喂给他吃,他脸颊两边凹陷得很深,却依旧五官端正。
他想说话,沈婧说:不想吃了也得吃。
秦森不说话了,安静的张嘴吃东西。
沈婧说:你觉得食堂的粥和我煮的,比起来哪个好吃?她曾经也想做个贤惠的好女朋友,于是在一天清晨,起得很早,煮了八宝粥,接过糯米和薏仁涨得很满,把水都吸干了,看上去更像米饭。
他当时的评价是味道很好,就是卖相差了点。
秦森看着她,干枯的眼里带着点点的笑意。
沈婧说:等你稍微有力气点,我推你出去走走。
虽然是冬天,但是这几天天气很好,外面太阳很大。
秦森的视线穿过沈婧,挪到窗外的天空。
他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变得很平静。
陈胜站在门口看了很久,他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埋头痛哭。
沈婧把吃完的粥盒连同垃圾桶里的垃圾一起拿到外面扔,她看到陈胜泣不成声,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哭得和小孩一样。
她把垃圾放在房间门口,等会有清洁工来收。
沈婧在陈胜身边坐下,她说:我听秦森说,你们认识十几年了。
陈胜哽咽着点头。
他说我们办婚礼的时候想让你做伴郎的。
陈胜不说话。
沈婧说:有烟吗?陈胜掏出递给她,说:医院不能抽烟。
沈婧点燃吸了一口,淡笑,说:没关系的。
现在做什么好像都没关系了。
陈胜说:找到秦大哥的时候他已经很......他找不到形容词,于是跳过说:在救护车里,他一直叫你的名字。
我也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联系到你,我以为秦大哥撑不到你来,我害怕你不来。
沈婧说:他知道我的,我一定会来的。
陈胜抹了把眼泪,恍然初醒的问道:对了,还不知道嫂子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陈胜,胜利的胜。
沈婧。
陈胜点点头,隔了几十秒后睁大眼睛扭头看向沈婧,他盯着沈婧的五官看。
最后颤颤的说:哪个婧?女字旁一个青。
陈胜喃喃自语的说:不可能这么巧的,不可能的。
这根烟沈婧抽得很快很凶,最后一口吸入肺部的时候,她的精神稍稍放松了点。
沈婧说:你知道他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陈胜说:老高应该知道的。
那个嫂子...你几岁?过完这个年24。
陈胜想起十多年前那个黎明,秦森带过来的孩子。
当时秦森还有其他事情,就让他带孩子去派出所,他在那耽搁了几天确认联系到家长以后才买火车票回北京。
当时没怎么在意,他逗过那个孩子,她很害怕,但还是把名字告诉他了,说,她叫沈婧。
她说得很认真。
陈胜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婧已经回到病房。
他想,也许他们互相知道,也许是他认错人了。
这世界上兜兜转转的东西太多了。
秦森瘦了,沈婧也瘦了,他们就像是一个灵魂的产物,难分彼此。
他在努力支撑起这具身体,她在努力支撑起崩坏的神经。
不为谁,只为那个人。
第三天的时候秦森的气色好了很多,他不需要氧气面罩了,甚至能开口讲话。
陈胜喜极而泣,说多亏了沈婧的悉心照料。
秦森和沈婧都没说话,他们只是深深的望着彼此的眼睛,他们都深知其中缘由。
又是一个好天气,沈婧推着轮椅带他出去透透气,虽然很冷,但是在没有风的墙角晒太阳,还是十分暖和的。
沈婧给他穿了黑色毛衣和带过来的那件外套。
也把秦森包裹得密不透风,她可不想让他吹了冷风感冒发烧。
医院的花园不大,甚至很枯燥,冬天,树叶都掉光了,实在没什么好景色,周围也没什么人。
没人会大冷天的出来。
沈婧蹲在轮椅面前,帮他盖好毛毯,秦森拉住她的手,很轻柔的动作,他细细摩挲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随后和她对视,相视一笑。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沈婧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她说:我以前说过想和你一起单独旅行,办完婚礼后就去好吗?秦森低下头,说:对不起,沈婧,我不能答应你。
有很多事情他再也实现不了,所以不能再给沈婧希望。
沈婧像是没听到,微笑着说:我们有太多事情还没做,秦森,你知道吗,太多了。
即使躲在墙角还是避免不了冷风。
他们都感到莫名的冷意。
秦森说:让我抽支烟。
他的声音就像远处的枯枝,萧瑟而沧桑。
沈婧点燃后递到他嘴边。
燃尽的烟灰落到毛毯上,落到沈婧的手上,被风吹走,不知飘落何处。
他抽得很慢很慢,就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手在抖,浑身都在抖。
沈婧说:我只纵容你这一次,我们说好要孩子的。
秦森深深的望着她,他一直在笑,很沉很默的笑容。
沈婧说的话他开始不给任何回应。
沈婧开始在那个壳里变得越发偏执,他不能再加固她的城墙。
随后的几天秦森开始断断续续和沈婧唠叨起以前。
半年前刚遇见沈婧时的情景,她勇敢而无畏的追求,他们缠绵的夜晚。
秦森说他开始有想娶沈婧的念头是在那次庐山之行,施建飞问她他到底哪里好,她回答,他什么都好。
她很坚定。
他当时觉得如果不娶她那这辈子真是白活了。
沈婧听他说的时候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
他说得很慢很断,说到最后又绕到初遇的时候。
他说:那时候...只觉得你很漂亮,漂亮到我挪不开眼......你流了一手的血,看上去那么固执......我抱你去医务室的时候,你那么轻,腰那么软......抱回来的时候被别人看到,我突然觉得很有面子......他们一定觉得我怎么能找到这么好看的女朋友......虽然当时你还不是......秦森似乎在回味当时的情景,隔了好久又说:我本来打算就过那样很平淡的生活...虽然没什么意思,但是那样活着就好了......沈婧...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遇见你。
沈婧帮他顺气,说:我都知道的。
他笑着说:我知道...你都知道的...可是还是想告诉你。
——临近除夕,医院开始在那些树上挂上小红灯笼,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
秦森犯过几次病,但是气色一点都不差。
顾红娟打沈婧电话,她直接关机,再也没开过。
新年那天,沈婧去高健家里跟林珍学着包饺子。
林珍知道他们的事情,沈婧临走的时候,她叫住沈婧,问道:你后悔吗?沈婧看了眼门口贴的对联,她摇摇头,没说话走了。
她不后悔。
只是很难过,如果早一点遇见秦森,是不是拥有的时光就会长一点?沈婧把蒸好的饺子放在病床餐桌上,说:我很少煮东西,你知道的。
等会别嫌弃。
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已经开始播放春节晚会。
饺子很饱满,卖相也不错。
两个人静静的吃,静静的看节目。
有一个烟花晚会,透过窗户能看到,不远不近的视野将所有美景都收入眼底。
秦森用尽所有力气搂住沈婧,外头的烟花缤纷闪烁,光芒一阵一阵,打在他们的身上。
他吻住沈婧,只是唇贴着唇。
一个湿润一个干燥。
沈婧说:我以前不喜欢看烟花,因为只有高兴的事情,人们想庆祝的时候会放烟花,我不喜欢,因为我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而我也不喜欢看别人高兴。
她抚摸他的发,眼睛,鼻子,嘴唇,他的样子鲜活而真实。
她说:但今天我很高兴,所以我愿意看这场烟花。
你知道我高兴什么吗?秦森摇头。
沈婧说:多高兴,你就在我身边。
她再也找不出任何华丽的词语来形容这一刻。
那场烟花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它们在寂静的夜里盛开又陨落,十分短暂,却十分美好。
——秦森在春节后的第三天去世。
那天早上,他说想喝粥,沈婧去楼下买。
上来的时候医生已经做完了最后的抢救。
他躺在那里,面容安详而宁静。
病服敞开,他胸膛的伤痕已经结痂。
沈婧把粥放好,帮他把衣服扣子扣好。
她知道他太累了,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苦苦支撑,最后他撑不下去了,所以他支开了她。
沈婧晕倒在给高健打电话的时候。
她和秦森一样,再也支撑不下去。
不过她很快就醒了,她还要操行秦森的身后事。
她是他的妻子。
没有人告知秦森母亲,都怕她接受不了发生什么意外。
一场很简单的葬礼,没有多少人来。
秦森的骨灰葬在了河北老家。
高健他们陪着沈婧一起去的。
去之前沈婧在南昌停留了一天,她拿秦森的户口本,上次他走得时候把户口本放在她身边保管了。
她拿完就走,没有在那个家多停留,几乎没有多看一眼。
秦森母亲很老,已经白发苍苍,她跪在坟前哭。
沈婧把她扶回屋里,叫了声妈。
老人家哭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沈婧带着死亡证明到当地的派出所注销户口信息。
沈婧办完一切,买了回南昌的火车票,她独自一人,并没有要谁陪同。
站在出租屋的门前,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敢打开。
这里他的东西太多,沈婧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整理。
所以她也就懒得整理了。
顾红娟找到这里见到沈婧的时候,所有气愤的话都被噎住。
她看起来太憔悴了,像变了一个人,却万分熟悉。
她刚被送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状态。
顾红娟很害怕,小心翼翼的和她说:小婧,跟妈回家。
沈婧说:等我把这里收拾好。
她说:给我两天时间,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顾红娟说好,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只要她愿意回去那就好。
在等沈婧的时候她联系了以前给沈婧治病的心理医生。
沈婧带走了结婚证和水彩画,还有那条墨色的裙子,秦森喜欢她穿那条裙子的样子,其余的一切她都没动。
她说,她已经整理好了。
当然,她也没忘记,找房东把那间房子退了,并多给了些钱麻烦房东打扫一下。
这一切都尘埃落定。
在回上海的飞机上,她睡着了,又做了那个长长的梦。
她看到山林间不算很明亮的月亮,它一路跟随,一路照耀,直至黎明将她送出地狱。
她被那个男人紧紧抱着。
她记得他的样子,眉清目秀,长得很端正。
梦到深处,她好像听见陈胜那一声声的秦大哥。
下飞机,四面冷风环绕。
人们都在往接送车的方向走。
只有沈婧伫立在原地。
她抬眸看到黑夜里淡薄的月亮。
顾红娟叫她走,她跟在顾红娟后面越走越慢,最后掩面哭了起来。
——沈婧后来还是知道了秦森的死因。
他的新闻被媒体每天报道,几乎打开电视,新闻里都是他。
说暗访记者遭遇埋伏,被杀人犯囚禁四天,遭遇毒打和大量的毒品注射。
杀人犯指的是陈凡。
沈婧忽然有了知晓的勇气,她想再听一听和秦森有关的事情。
她坐在床上,没开灯,房间一片漆黑。
顾红娟熬了点鸡汤,给她端上来,还是她开的灯,她说:妈妈帮你约了医生,明天请他帮你看一看,好不好?晚饭中饭没吃,喝点汤?顾红娟后来也在新闻上看到了,她并不觉得高兴,心里还是有点惋惜的。
和当初知道李峥去世时的心情一样,没有多大的波动,但是会觉得惋惜。
沈婧说:好。
顾红娟关门前看了沈婧一眼。
她看上去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话。
沈婧打了陈胜的电话。
陈胜说,那天秦森去九江找他拿了微型摄像头以后独自一个人去了安徽,秦森也和他说了大约的计划,就是和贩子的老大见面,然后想办法跟着他一起去做假|钞的地方,把那些地方的样子都拍下来。
说着说着,陈胜很激动,恨得咬牙切齿。
他说,谁知道到了里边,就被他们绑了,操他妈的陈凡,早就算计好了。
一定之前暴露了,所以才会被陈凡注意到。
那个不得好死的杂种又贩毒又做假|钞,他一定恨死秦大哥了所以才做得那么狠。
2月12日审判完,没多久新闻就出来了陈凡的口述。
他说要不是那时候秦森报警,那笔生意可以赚几十万,他恨死条子了,杀了江梅以后一直在躲避,好不容易东山再起又被搅黄。
后来秦森约他在被北京面交的那天,他其实去了,但是看到秦森的脸他就没露面。
于是计划了这一场行动。
陈凡在法庭上很激动,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口出狂言说他一点都不后悔,条子什么的都应该去死。
沈婧是坐在客厅里看的,顾红娟看到立马关了电视机。
医生说沈婧病得很重,绝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虽然她看起来被任何人都要正常,其实她的精神已经彻底崩了。
沈婧接过顾红娟递过来的药和水,慢条斯理的吞下。
这是她十三岁之后第一次和顾红娟展开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
沈婧说:现在你相信了吗,他不是骗婚的,也不是什么平庸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好。
顾红娟默认了。
沈婧说: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让我走你走过的路,不想让我吃你受过的苦,这些我都明白。
可是秦森不一样。
你对好,我一直都知道的,可是,我不能不怨你。
你离开爸爸,追求荣华富贵,在我生不如死的时候。
我无法接受也无法原谅。
顾红娟红着眼眶说:小婧,是妈妈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很爱你。
她和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很爱自己的孩子,无论她做了什么,或者对别人做了什么。
沈婧点点头,看着顾红娟说:我知道。
她上楼之前道了句晚安。
顾红娟多年的心结在这个晚上得到宽解,积压在心头的石头落地。
她想明天该烧点什么给女儿吃。
沈婧回到楼上,反锁房门。
她还是没有开灯。
她不能忍受一个人在空荡的房间里,房间一片光明的样子。
这样会让她感到更加的落寞。
外面好像很亮,月光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照射进来,沈婧坐在床上,她能清晰得看到自己的身体。
幽幽的浅蓝色月光让人觉得很冷很静,时间安静的在流淌。
她坐了许久。
无名指上的戒指映着月光闪着光。
沈婧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烟走到阳台山抽烟。
外面的温度已经零下,不到三十秒她的手就被冻红了。
前天下了一场大雪,但阳光一出就融化得差不多了。
现在又开始下雪了,很细小的雪花,它落在沈婧的手背上很快消失不见。
她每吸一口手就抖一次,睫毛上凝聚了雪花,化成水珠低落,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这支烟她没抽完,一半的时候手冷到夹不住,落到了一楼。
她没有关阳台的门,一直徘徊在房间里,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找出了放在抽屉里的结婚证。
她一点都不后悔,反而觉得很幸运,有生之年,能做他的妻子。
照片上的他们微微弯着嘴角,这一切好像还是昨天,可是现在已经是生死之隔。
如果能更早一点遇见就好了。
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和他做。
——早上顾红娟出门打算亲自去菜场买菜,她的脚步顿在门口。
徐承航早上醒来看到沈婧的短信,匆忙赶到徐家。
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说:请把我安葬在秦森的坟墓旁边,把我送到他老家,我是他的妻子,要和他葬在一起。
请你帮个忙,照顾一下秦森的母亲。
谢谢你。
昨晚下的雪不是很大,阳光出来便会开始融化。
她从二楼跳下,头磕到花坛的边角,鲜血留了一地,融在雪水里,又红又暗。
她看上去没有半点疼痛,安静的闭着眼躺在地上,穿的是那条无袖的墨色连衣裙。
世界上所有的相遇与缘分都要有一个结果。
她再也支撑不下去,她看不到生命的意义。
到最后,沈婧是高兴的,结束自己的生命,然后把和他的一切都停留在这里。
这只是一段很美好的缘分。
他们在黑暗的夜里相逢,在绝望的悬崖拥抱,在微凉的秋日离别又在寒冷的冬夜相聚。
ktv里暧昧的游戏,宾馆里的炙热感情,激情痛快的做|爱,夜里篮球场的亲吻,除夕闪耀的烟花,不顾一切的决定......所有的回忆都将被永远的留在这里。
不再有痛楚,不再有难过。
在陨落的瞬间,她看到在漫天的雪里他朝她走来,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她,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那么熟悉好听。
她慢慢闭上眼,周围开始变得温暖。
他说,沈婧,你别怕,我会带你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的灵感起源于五月的时候,那时候正在写席灏,无意之间听到了周传雄的蓝色土耳其,于是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勾勒出沈婧这样的姑娘,她似风轻盈似海透彻,她很纯洁也很深沉,她很无畏也很懦弱。
起初给过这个故事三个版本的结局。
到最后我落笔开始写得时候还是遵循了一开始的想法,赋予这样的结局。
关于秦森,一开始的定位就是记者。
他满腔热血,追求真相,他被现实打败,他也曾失去很多重要的人,却无能为力。
所以他只想藏匿于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做最普通的工作,而他的吸毒史也不能让他找到更体面的工作。
可以说,他对自己剩余的生命是无所谓的,想要虚度年月,以一种安稳的姿态。
沈婧因为过往一直很难走出这个阴影,她同秦森一样。
所以他们遇见彼此,是一种救赎,也是命中注定。
这文就到这里结束。
没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