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西直门西行,沿玉河小径上溯,路通玉泉山。
这条小河原称高粱河。
高粱店,是座小得不可再小的城郊市镇,镇西不远处,倚河建立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屋。
八里庄高栈主逃回山东的次日近午时分,辛文昭与三位朋友在小屋中喝闷酒。
一位年轻人一掌拍在木桌上,杯盘一阵跳动。
哼了一声咬牙道:辛大哥,不能让姓高的猪狗逃回山东。
我追上去。
非毙了他不可。
算了,宁可人人负我,不可我负人。
辛文昭不胜烦恼地说。
这怎能算了,他居然将你出卖给魏阉……这件事说来确也有点邪门,那三个鬼女人好像不是东厂的鹰犬,如果是,哪会如此好说话?其中大有可疑……咦!准备,有不速之客光临……话末说完,他已抓起桌旁的一双木筷,身形一闪,便到了门外。
两个身材修伟,穿了青袍的中年人,正沿小径缓步而来,神定气闲,气度雍容,一表非俗。
他们身上未带兵刃,倒像是游山玩水的客人。
姜剥皮!他感到意外地叫。
两人走近了,左首的中年人抱拳为礼,笑道:姜某来得鲁莽,辛兄海涵。
他回了一礼,笑道:好说好说,姜大人大驾光临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姜副指挥哈哈笑,说:辛兄,请勿见怪.小弟有求而来,可否不必客套?咱们该亲近亲近,是么?呵呵!辛某对人毫无成见,老实说,在五城兵马司的所有人中,辛某唯一敬佩的就是姜大人。
大人也是所有的京官中,最穷最公正的人。
哈哈!好说好说,多年来,辛兄不知多少次给兄弟面子,兄弟感激不尽。
大人今天是为公事而来?呵呵!为公事兄弟必定穿公服。
哦!但不知……兄弟替你引见一位朋友,这位是宋兄应星。
接着为宋应星引见说:这位便是四海邪神辛文昭。
那两位是巧手翻云公孙河、千里追风费清。
宋应星向众人拱手为礼,微笑道;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诸位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辛文昭不住打量对方,脸色一正、说:且慢!辽东有一位神枪铁骑宋大人应星,曾在熊经略麾下纵横辽东声威四播。
正是区区。
辛文昭重新施礼,讶然道:宋大人不在辽东,是不是擅离职守?宋应星长叹一声,道:辛兄,宋某已被革职为民了。
什么?辛兄知道熊经略的事。
这……知道!熊大人廷粥以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奉旨经略辽东,在任十六个月,把举朝上下认定辽东必失的局面安定下来、镇守辽东,独力支撑大局.金虏不敢兴兵南下。
但却被三个奸臣给事中姚宗文、兵部主事刘国纪、御史冯三元三个狗东西造谣中伤,今年元月丢官回京。
换上了目光如豆胆小如鼠而又狂妄自大的袁应泰,取代他经略辽东。
上月丢掉了辽阳与沈阳,十万大军断送在金酋努尔哈赤手中。
目下的辽东经略是薛国用,巡抚是王化贞。
看样子,辽东丢了,辽西也守不住,岌岌可危。
宋应星感慨万端地说:薛经略老成持重,为官严谨。
但今天的东北,需要有胆识有魄力的死士支撑大局。
王巡抚骄傲自大,言过其实,对付得了蒙古抄花一群北虏,却无法与金虏努尔哈赤周旋,一决胜负。
日下咱们大明朝最大的敌人不是蒙虏而是金虏。
蒙虏的林丹活佛成不了事,金虏才是咱们的生死对头。
除了熊大人出来收拾残局之外,今日的辽东,任何人也无能为力。
辛文昭不住摇头、沉静地说:不必说了,辛某只是一个江湖痞棍,哪有闲工夫去过问天下大事。
辛兄,国家兴亡。
匹夫有责……算了算了,朝廷有一批太监,加上一班奴颜婢膝的文武大臣.我一个市井小民即使肯卖命、也没有人肯买。
朝鲜丢了,辽东沦落;熊经略差点丢掉性命,目下在江夏待罪养老。
而你,也丢了官削职为民。
―代名将也无能为力,我又凭什么敢谈论朝政?你们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可要走了。
他不耐烦地说。
辛兄……少陪,两位大人请便。
他断然了逐客令。
宋应星长叹一声,苦笑道:听人说.辛兄是位义薄云天的好汉,岂知却是个市井亡命而己。
你说什么?他怒声问。
我说你是个小仁小义的匹夫,在国家大义前畏缩逃避的小人而已。
宋应星深沉地说。
他勃然大怒,手一伸、劈胸抓住宋应星的胸衣往怀一带。
宋应星几乎挫倒,冷笑道:如果你能杀我拔剑好了。
我宋应星与金虏周旋十余年,身经百战,九死一生,没有死在金虏刀下,死在自己人手中,夫复何言!他颓然放手,沉声道:你是官场中人,该知道市并小民的处境,说这些话未免太不公平了,你走吧!辛兄,你还能为天下尽一份心力。
阁下,我只有一双手……有你一双手,足以抵挡十万金兵。
废话,你……你听我说完好不好?宋应星一面说,一面在怀中掏出两本书册,两卷纸岫,递过说。
辛兄,你且心平气和看看。
他极不情愿地接过书册,略一翻动,递回说;兵部的塘报和通政司的邸报,我用不着看。
辛兄知道这些塘报与邸报的来历么?当然知道。
但你不知这两册邸报与两份塘报的来历。
这是兄弟从广宁返回京师时,在途中搏杀两名汉奸,所搜出的一包谍报中的一部份。
他一怔,重新接过展开查看。
第一本邸报中,首页是正月十七日,记录中所提及的事,完全是有关廷颁的有关辽东的宫史任免,与敌情记录。
以下共十二页之多。
第十二页方是正月十八的记事,也有十页。
每一页皆是断头去尾,页次杂乱。
可知皆是经过选择,只留下有关辽东军政大事的数页而已。
通政司所发的邸报,本身仅发两京及各直隶府州,而由各省驻京衙门派人前往抄发,总计颁行与抄发数量,约在三百余册之多。
每日一册,每册页次不等,约在两百页左右。
有关圣旨及各大臣的章疏,大小官吏的升迁调免,朝政要闻动态,军政措施,刑名大事等等、皆大要地列出。
京师附近的八府,每五日发送一次,其他各省驻京衙门,则由衙门派人驿传或专差传送至各省,再分发至各府。
至于驻京各衙门及重要官吏,皆由通政司每日发送。
塘报,即是军书,由兵部发送至各地的军事衙门。
辛文昭剑眉深锁,沉声说:这是通政司与兵部发送的正本,在发送途中截取并无困难。
截职不难,但各府未收到邸报的衙门,断无不如追究之理,但并末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宋应星说。
你是说,奸细出自通政司衙门?辛兄认为如何?这两册邸报,每页两面,每面八行,每行包括上顶格共十三格,用的是红色水印有格纸正抄而成,一看便知是通政司衙门的专用邸报纸。
如果是各省驻京衙门派人抄发传送的,纸不但没有水印格,字迹也潦草。
字数没有一定。
可能是抄报吏每月每本仅可领一两银子,私抄偷售大有可能。
还有书姓页码呢?可惜都涂污了。
可是,四十名抄报人都清查过了,无人涉嫌。
宋应星叹口气道。
你们可以去查,应该毫无困难。
哦!这些事我一窃不通。
辛兄,兄弟需要你鼎力相助。
你要我干什么?他大声问。
熊大人终必重应帝命经略辽东,邸报、塘报如不断落在金虏手中,一切动静皆为敌方所悉,岂不一切都完了。
你要我去查?通政司衙门,已为魏阉所控制把持了,除了辛兄,无人能胜此任。
我对你们官衙的事不熟,算了。
他一口回绝。
辛兄……厢行如隔山,脚跨两行最为犯忌,免了。
再见。
他语气坚决地说。
辛兄……他哼一声,转身大踏步入屋,砰一声关上了大门,拒人于千里之外。
姜副指挥与宋应星,不得不绝望地叹息转身。
大门重开!辛文昭探头问:姜大人,昨晚你们在找我?姜副指挥点头道:不错,兄弟在入暮时分,捉到两个可疑的歹徒,他们招档有几个不明来历的女人,要设下美人计,诱擒辛兄你,所以兄弟出动了不少人,搜捕几个女盗匪。
谢谢你,他说,重新掩上门。
傍晚时分,小西南的一座大宅内。
大厅中灯火辉煌,在座的共有十八人之多。
辛文昭与一位青袍中年人坐在上首。
直等到客人到齐,方将一个布包袱打开摊在桌上,脸色凝重地说:今晚兄弟有请诸位前来,所要办的事诸位事先已经知道大概,相信诸位已了解此事的严重性。
现在,请李化鹏兄将知道的分析给诸位听。
李兄是首屈一指的笔迹权威,也是数一数二的摘瑕发伪专才,诸位请留心有关自己的事。
李兄请。
李化鹏干咳一声,将布包中的两本邸报取出,以坚定的口吻说:这两本邸报,是元月望日至月杪。
为期整整半月。
这是说,这是从十二册邸报中,摘要选出另订成册,有关辽东朝鲜事务的重要事务专册。
也就是说,这期间,熊经略被撤,袁应泰取代辽东经略,辽阳沈阳尚未失守。
因此,我知道奸细逐日搜取有关东北的军政事务的邸报,另订成册,每半月偷携出关递送给金虏。
他将一卷塘报举起,又道:依常情论,如果有重要大事,必定以最快手段不定期专程递送出关。
据判断,塘报也是半月一次递送。
现在,诸位请看这些塘报,皆是兵部所发的正本,关防印信一应俱全,已可断定是直接由兵部发出的真品。
一名中年人离座,神色肃穆地说:兵部所发塘报,列为机密,有些重大事,禁止列入邸报抄发,各有关衙门收文极为慎重,绝对不可能虚收。
而各有关衙门关于正月的塘报,经兄弟半日彻底清查,皆无虚收与遗失的呈文。
兄弟在兵部呆了七年,在司务厅享有不少方便,因此绝不会有所错失。
所以,这些塘报全是真品,不会是兵部所发半途被人截留的,除非各衙门收文的人弄了手脚。
追查各衙门的收文,办得到么?辛文昭问。
这……只能追查在京各衙门的档案。
需时多久?’需半月左右。
好,你去办。
辛文昭说,向李化鹏挥手示意。
李化鹏干咳了一声,说:邸报的真码虽已涂污,但兄弟已用透影法找出两次的墨痕,已找出六个姓,他们是吕、周、吴、郑、费、徐。
通政司的抄书吏共有二百三十名,只须从这六姓书吏中清查便可。
依常情论,可能是负责抄写的这六姓人,抄写时多抄了一份带走。
所以各衙门邸报不缺,不是奸细在中途截留。
万一是半途截留的,也只限于京师八府地面,咱们可从八府的公文档案追查、定可找出线索来。
由于抄发邸报的人甚多,而记事有时不止一页,因此采用分抄合订的办法。
原稿编定页码,分由数人传抄,所以页码必须抄写人的姓,以免弄错。
如果抄写的人负责抄写三页,则在页码上加写吕一、吕二、周一、周二等等,合订时便不会弄错了。
辛文昭神色凝重地离座,以稳定的口吻说:咱们已经摸出头绪,抓住了追踪的线索,诸位可按分配的范围,立即进行秘密查。
通政司方面,黄经略黄大人将尽可能予以方便协助。
兵部方面,武选、职方、武库三司,皆有人暗中帮忙。
都察院方面,有两位御史大人暗中支持。
城厢方面,姜副指挥更是全力相助,诸位可以放心侦查。
兄弟必须提醒诸位的是,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只要求诸位供给所获得的可疑线索,而不需诸位出手抓罪证,自有人加以处理。
从现在起.定名为猎狐行动的中枢开始建立。
咱们这群市井匹夫,总算有机会替朝廷尽一分心力,希望咱们能不负所托。
现在,咱们化整为零,至广宁门贺家,替诸位引见接头的人,并商量各项细节,这就走。
一天天过去了,转瞬半月;依然找不出头绪,虽有一些可疑的线索,但进一步追查却又大失所望。
辛文昭不得不扩大追查的范围,开始调查驻京各衙门的抄报人。
这一来,便大感人手不足。
那时。
驻京各衙门除了十二布政司之外,还有藩邸、各分巡道、各中军都督府……等一大堆。
这些驻京衙门只算是小小的办事处,经费有限,人手不够。
皆是临时雇人传抄,每抄一本是每月七钱银子,一个人一天最多可抄五至七本。
因此需要不少人手。
要清查这数目庞大的抄报人,谈何容易?又是三天,他不得不承认是枉费心机。
终于,通政司方面得到了消息,保定方面,邸报的纸张有了问题。
辛文昭大喜过望,立即带了李化鹏准备赶赴保定府查证。
他以为这回稳可获得线索,保定的线索不啻拨云见日,范围缩小了,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两人兴匆匆地出了广宁门,奔向五里庄。
那儿,是他城外十余处居所之一,随时可获得坐骑。
这里距保定是三百五十里,他准备一天一夜赶到,没有坐骑便难赶及。
距庄尚有半里地,一匹健马四蹄翻飞,从庄门冲出,狂驰而至。
骑士老远便叫:辛兄,不必来了。
他一怔,止步叫:咦!夏侯兄么?怎么啦?坐骑来至切近,夏侯津飞跃下马,苦笑道:我知道你要找坐骑南下,所以绕道赶来找你。
怎么啦?小弟从保定来,不必走了……怎么,你是说……辛兄接到华刚传来的消息了。
是的,保定府的邸报纸张有了问题……是小弟发觉的。
夏侯津说。
我正要……华兄走后.当晚府衙就失火,焚毁了经历司与照磨所,火死伤六名丁役,公文付之一炬。
哎呀!这……辛兄,你看,这是什么?兄弟随推官大人至火场勘察,拾到这件玩意。
夏侯津说完,递过一柄铁器。
辛文昭接过,反复察看。
此物形如扁针,也像柳叶刀,重心在中,不是老于此道的人.不易控制飞行。
长约七寸,相当沉重,上手便知是纯钢打造。
由于经过火烧,所以刀口已有点变形,外表毫不起眼,像条黑炭。
他用指甲轻刮刀刃身,眉心紧锁地说:错不了,蓟州三霸的龙形尖。
指甲所刮处,隐约现出几难分辨的龙鳞纹。
辛兄,你是说,蓟州三霸是奸细,他们可能知道咱们所要查的事。
他冷冷一笑,哼了一声道:咱们已出动了二四百人,想守密难比登天,我就是希望他们知道,以便他们出来掩饰。
咱们要去蓟州找……不必去找。
他虎目生光、转向李化鹏道:李兄,我说出心中的猜测,你看对不对。
其一,保定府的邸报。
有关辽东的事这一部份纸张有些不同,是差一级的贡纸。
纸杂有水印,定是优制品,毛病就出在保定府的某一本邸报上。
其二。
既然他们已仿制了优制品,可知定是为了取信于金虏故不借工本加以换取真的邸报。
其三,奸细只须在送保定的报差上弄手脚,不需在京城冒险。
现在,只要再循塘报失陷路线侦察。
当可发现他们的组织是如何庞大和精密了。
他们在京部的内奸,神通相与广大呢!李化鹏审慎地说:辛兄的推论,不无道理,但不知你打算……我打算从两方面着手。
其一,沿途布下眼线,各宿站在驿站安下暗桩。
报差每五日一送,盯紧报差使可获得线索。
其二,在出关路上留意出关的可疑人物。
当然,把守关卡不可能有收获,奸细定然从空隙偷渡,这方面由兄弟派人致书山海关罗氏双雄与喜峰口燕山三杰,定可封锁奸细出路。
目下,咱们须找出京都的内奸。
蓟州三霸方面……他们会找我的。
辛文昭颇为自信地说。
哼了一声又道:我会迫他们来找我。
走!回去调派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