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姥姥并非叶城本土人士,而是在四十几年前坐着一艘木头船从遥远的西域来到此地。
她一到叶城,便遇到了旱灾,城中有些大户人家因生计所迫,低价卖出了不少良田美宅。
孙姥姥大发天灾之财,盘下了叶城风景最佳的芦葭湖边上的二层小楼。
孙姥姥买下这幢小楼之后将其重新翻修,房屋四周架起了高高的篱笆墙,后院里种了许多棵杨柳,并请来问天问地问心处的算命先生测了风水,引芦葭湖之水在自家院内用石头砌了一座喷泉,并在喷泉的顶部放上一座铜质滴水观音娘娘像。
从此孙姥姥深居简出,几乎不踏出房门半步。
早年间,官家提倡男女自由恋爱,但真正实施却有很大的困难。
百姓们受惯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教条束缚,虽然没人敢公然反对官家的政策,但私底下,那些做爹娘的仍然安排自家孩子去相亲,包办婚姻十分盛行。
饶是他们管得再严,仍有些年轻人为了争取爱情的权利而偷偷跑出家。
他们的落脚地,便是孙姥姥的小楼。
不知他们如何说动孙姥姥让他们进去躲避爹娘的纠缠,总之那段非常时期,孙姥姥的临湖小楼是年轻人最为向往的神圣之所,是他们与心上人约会谈情的最佳地点。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有几位姑娘搞大了肚子,一开始爹娘自然持反对态度,但架不住这些少男少女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哭天抹泪,要死要活,总不能一尸两命吧。
折腾来折腾去,家长们服软了,年轻男女们终于可以自由选择恋爱的对象。
因他们不用再东躲西藏,孙姥姥的二层小楼渐渐冷清了下来,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
但众人为了纪念那段光辉岁月,每到春末夏初,便会在湖边自发举行所谓的赏景观天鹅聚会,说白了,就是猎艳会。
偶尔也有些看对了眼,把持不住的姑娘小伙溜去孙姥姥的后院,颠鸾倒凤、风流快活一番。
彤若带着雁落来到孙姥姥的宅子,可没动什么邪念。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男男恋女女恋颇为流行,两个姑娘或是两个小伙若是过于亲密,定会被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乱嚼舌根,虽然十次有九次是无事生非,但瞎猫撞死耗子,总有那么一两次,是确有其事。
所以,当彤若挽着雁落的胳膊亲密地离开时,有些无聊的公子便吹起了口哨,似乎是在有意无意的暗示什么。
彤若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没什么顾忌,雁落懵懂,决计不会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想。
二人一进后院,雁落就兴冲冲地奔到了喷泉旁边,许是年代太久了,那尊菩萨像身上爬满了厚厚的绿毛,似乎是铁锈。
听着流水撞击石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雁落感到十分放松。
雁落一屁股坐在喷泉边上,也不怕水会弄湿她的裤子,彤若贴着她的身子坐了下来。
二人都感到有些倦了,依偎着对方,慢慢闭上眼睛休息。
不知什么时候,孙姥姥拄着拐杖站在她们二人面前:彤丫头,你们这么睡觉,小心着凉。
雁落和彤若几乎是同时睁开眼睛,她们二人忙起身冲孙姥姥行礼:刚才怕您在睡午觉,没敢进屋打扰。
彤若细声细语地说道。
人老了,哪儿比的上你们年轻人,别说是睡午觉了,就是晚上合了眼,睡上两三个时辰也准醒,都快赶上家里养的大公鸡了。
孙姥姥笑着说。
您这是什么话,在我眼里,您还年轻着呢。
彤若伸手搂住了孙姥姥的肩膀:瞧瞧您这满头青丝,没一根白的,哪像我,发髻里藏着不少白头发呢。
就你这丫头嘴甜。
孙姥姥瞥了雁落一眼问道:这姑娘瞅着眼生,不是本地人吧。
彤若听完急急忙忙地把雁落介绍给了孙姥姥,孙姥姥抿着嘴,上下打量着雁落:没想到南归那个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
孙姥姥这话引得彤若一阵大笑:瞧您说得,人心都是肉长的,南掌柜也不例外嘛。
哼,我看那小子,还嫩得很呢。
孙姥姥眼珠一转,轻声说道:既然来了,也别闲着。
彤丫头,上楼帮我打扫阁楼,你家那个小祖宗阳奕上回带着几个孩子,说是帮我晒被子,可一进屋就窜上阁楼毁我那些老物件,还弄坏了我好几副耳环,你去帮我修修。
至于雁丫头,一会儿有个小子会来拾掇院子,你就留在这儿等他来了帮帮他,可好?雁落和彤若哪敢说不好,她们二人重重地点点头,彤若便跟着孙姥姥进了屋。
雁落见孙姥姥说得那个小子还没到,便又坐回了原位。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雁落下意识地转过头一看,好嘛,来人正是大鞭杆子沈承希。
只见他面带微笑,推着一个独轮木车进了院子。
雁落直觉上想要逃掉,自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她最不想遇到的人中,沈承希排在了第二位,仅次于那个混蛋知府清光。
但与清光不同,对于沈承希,雁落觉得既尴尬又窘迫,一方面是他们曾经有过一次所谓的亲吻,另一方面是沈承希不加掩饰的对自己示爱。
雁落不讨厌沈承希,甚至可以说喜欢沈承希。
但那种喜欢仅仅局限于朋友之情,就像喜欢彤若或是谢婉儿。
就在雁落陷入沉思之际,沈承希走到她身边,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回魂吧,雁儿。
说着他递给雁落几包花种,雁落接过来一看,那些花种看起来很像大蒜头。
这是什么花?雁落不解地问道。
别管什么花了,总之,种下之后,过些日子就能开出紫红色的花朵来,到时候整间屋子都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呢。
种在哪?雁落继续问道。
沈承希指了指喷泉旁边的土地,二人便拿着工具开始种花了。
雁落认真地翻土撒种,倒是沈承希,虽然干得有模有样,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雁落的侧脸。
早在雁落和彤若睡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来了,只不过是躲在暗处偷窥罢了。
雁落的睡颜很像个小孩子,嘟着嘴,双手紧紧地攥住彤若的胳膊,时而还微微抽动一下。
正是那种睡颜,让沈承希感到甜蜜与安宁。
他突然幻想着雁落躺在自己的怀里,亦如现在那样,他轻轻地拍着雁落的后背,柔声地唱着童谣,什么‘小耗子儿,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儿吱儿吱儿的叫奶奶,奶奶拿个包子哄下来。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吗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天早晨给你梳小辫儿。
’刚认识雁落的时候,沈承希像是一个好奇心过剩的孩童,向雁落做鬼脸,说些不着调的话,只不过因为好玩和有趣,没想到,这一路折腾下来,雁落并不为之所动,而他自己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沈承希喃喃自语道。
你的手好点了没?沈承希轻声问道。
嗯,没什么事。
雁落仰起脸,冲沈承希微微一笑。
沈承希缓缓咽了口唾沫,他走到雁落面前,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包掉糖纸之后塞进了雁落的口中。
这是……大虾酥!雁落又惊又喜,大虾酥是云岭特产,叫大虾酥,并不是说里面有虾仁之类的海味,仅仅是说这种糖果的外形酷似大虾而已,这其实是一种混杂了芝麻和花生碎粒的糖果。
这种糖果只有在云岭的老字号义利糖果糕点铺才有售,因产量极少,所以一般时候孩童们只有在过年才能品尝到。
雁落记得小时候,爹爹还未去世,逢年过节爹爹总会排队去帮自己买上二两回来,那时候自己不舍得吃,一块糖常常要掰成好几瓣,每次只吃一小口,慢慢含在嘴里,而娘总会无奈地揉着自己的头发,一家人笑嘻嘻地过大年。
随着大虾酥的香甜气息,那些本来已经模模糊糊的记忆一阵阵地朝着雁落袭来。
雁落觉得自己慢慢回到了云岭那有些破败的老宅,墙壁早已斑驳不堪,黑漆漆的蚂蚁占据在房屋的角落,成群结队的麻雀停在树上哼着跑调的小曲儿,这是雁落对于曾经的家所拥有的最后印象。
那时她正要陪清光进天安赶考,老宅已经易手多次,早就不复当年。
饶是如此,雁落的心中仍有某种渴望,希望能够再回到老宅,再蹲在门槛上吃上一粒大虾酥……雁儿。
沈承希见雁落皱着眉头,以为她并不喜欢自己送上的糖果。
这种糖听说是云岭特产,十个姑娘有九个半都喜欢它,剩下那半个不是喜欢,而是太喜欢。
难不成,自己拍马屁拍到了蹄子上,惹雁落不高兴了?你要是觉得难吃,就吐出来吧,别勉强。
沈承希惴惴不安地说道。
怎么会?!雁落白了沈承希一眼:不是不好吃,是太好吃,一时弄得我说不出话来。
雁落侧过身子,不想让沈承希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
呃……沈承希搞不懂雁落这样子,到底是真喜欢,还是给自己面子而说谎话,他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雁落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泪水,慢慢扭过头对沈承希说:你这家伙,偶尔也挺讨人喜欢的。
真的?沈承希眼睛一亮,立马换上了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面颊,愉快地说道:既然雁儿喜欢,我要奖赏。
雁落先是一怔,随即冲沈承希嫣然一笑:好。
什么?沈承希没想到雁落会痛快地答应而非破口大骂,他的脸唰得红了起来。
过来。
雁落头一歪,轻声说道。
沈承希只觉心跳加速,他恍恍惚惚地凑过脸,有些羞涩地唤道:雁儿。
雁落伏在他耳边吹着气:闭上眼睛。
沈承希依言合上眼睛,他此刻是既紧张,又激动。
莫非,雁儿真的喜欢上了自己?!沈承希。
雁落坏坏一笑:你这个人,还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啊。
说着雁落迅速地用沾满了泥土的手掌拍了拍沈承希的双颊,顿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沈承希变的灰头土脸,气派荡然无存。
我不要撞南墙,只想撞进你怀里。
沈承希睁开眼睛,不满地撇撇嘴:你这只雁子,还真是狡猾至极。
我又不是扑棱蛾子,哪能飞蛾扑火,着了你这个大鞭杆子的道儿。
雁落接话道。
再狡猾的雁子也逃不出精明猎人的手掌心。
沈承希不甘示弱地回话道。
猎人和大佛比,差得远呢。
雁落脱口而出。
谁是大佛?沈承希问道。
雁落有些尴尬地侧过头,不再搭理沈承希。
自己果然是受南归的荼毒太深,要不怎么无时无刻不提到他的大名呢……佛法无边,佛法无边。
雁落在心里默默叨念着。
只不过雁落刚刚捉弄沈承希的场景,看在别人眼中,却是打情骂俏,小两口耍花腔。
特别是在某人的眼中,雁落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花蝴蝶,招惹完南归,现在又来挑逗其他男子。
如此水性杨花的女人,怎么配呆在南归身边?!雁落和沈承希都没有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们俩的后背,似乎要用那冰冷的目光戳穿他们二人的心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