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娘心里这般想,面上却也不好露出来,只是笑着把话题岔开,众人又说些别的闲话,昭儿来回说酒席已经齐备,请诸人入席。
萱娘起身招呼众人前去入席,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摆酒席的地方。
酒席是摆在院内一棵大桂花树下,回廊之上还摆了数十盆菊花,众人沿回廊一路行来,闻见桂花飘香,瞧着菊花怒放,又见昭儿和英姐两人在酒席那里忙碌,下人们次第出入,有人就赞道:三嫂真是有福气,女儿媳妇都是能干的,那么小小年纪,就能帮手,三嫂真是省心。
话音未落,方三奶奶笑道:是呢,我妹妹不好意思说她女儿好,我这个做干娘的可知道,我那干女儿是极出色的。
此时已经到了酒席之上,昭儿和英姐上前行礼,英姐恰好听见了,抿嘴笑道:干娘,只怕你有了儿媳妇,就不记得女儿我了。
方三奶奶听的英姐撒娇,伸手把她揽在自己怀里:干娘疼你的心,不比你娘少。
昭儿此时已经过来,听了这话,凑趣道:三婶疼妹妹的心,可是谁都知道的。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萱娘带笑上前来调派位子,互相谦让过,让林奶奶坐了首席,王奶奶,方三奶奶等依次入席而坐,萱娘在主位相陪,昭儿和英姐两个又说了两句,告退下去。
王奶奶瞧着她们姑嫂离去,笑着问道:怎么不见惠姐?萱娘正在招呼她们饮酒,听到王奶奶这样问,忙放下酒壶笑道:惠儿昨日有些不舒服,叫医生来瞧了,说是着了凉,吃药睡下了。
旁边有人笑道:惠姑娘能有三嫂这样的婶子,也是她的福气,只是二嫂却是怎么想的,旁人的孩子,不心疼也就罢了,那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的还这般,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信。
萱娘只是一笑,林奶奶却听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这句,本来伸出的筷子又缩了回来,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这时已躺在黄土堆下了,换来的是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的一座牌坊。
林奶奶不由有些心神恍惚,自己小的时候,多曾慕过烈女传上各人,今日轮到自己的女儿成为烈女,才知道那种滋味可是不好受的。
罗大嫂正在和人谈笑,却不听见林奶奶说话,转头笑问道:林嫂子,可是酒有些多了?林奶奶勉强转头,巴不得她问这一声,只是点头,萱娘听到,忙招呼个丫鬟过来搀林奶奶去歇息,席上众人也起身,让她出去,等她走了,萱娘重又招呼她们坐下。
有个刻薄些的叹道:说陈二嫂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心疼,我这个嫂子不也一样,好端端的闺女,嫁了个病鬼不说,女婿没了,自家女儿还是花枝般年纪,收拾回来让她另嫁也好,在家守节也罢,总好过在婆家,谁知竟忍心望着她去死,换来个空名。
说着就不停摇头叹气。
萱娘抬眼一瞧,说话的却是林奶奶的本家弟妹裘氏,也是个嘴快的,还没接话,方三奶奶本来就是个爱说话的,听了裘氏的话,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笑着问裘氏:却是我也听得,虽说离宁波不近,怎生也不去打听打听,就这样把个女儿嫁过去了?裘氏头上的簪子一晃,转身对方三奶奶道:就是这话,当日是媒婆和家里的两个管家娘子去的,回来时极口赞道白姑爷人才出众,温文有礼,这才定了的,谁知花轿过了门,拜天地时,说的是姑爷身上有些不好,要到房里去拜天地,到了那时,才知道姑爷躺在了床上,难道要原轿回来不成,只得拜了天地,进了这家的门。
说着裘氏也掉了两滴眼泪下来:我那侄女,却也是个温柔知礼的,怎的命这般不好。
方三奶奶听完,也说不出话来,反是王奶奶叹气:虽说是她命不好,却是林嫂子怎么也只听媒婆和下人的。
方三奶奶在旁接道:王亲家,说的也是,这做下人的眼孔浅,见了银子,喝了酒菜就走不动路的多了,更何况那惯会说谎的媒婆呢?裘氏接口:虽说事后把那两房家人撵走了,却是自家女儿却是这般。
方三奶奶叹气:哎,也是你侄女没福。
罗大嫂见说起这事,酒席上都沉默下来,端起杯酒对裘氏道;林二嫂子,今日却是来贺我外甥中举的,反说你家的事情,实在该打。
裘氏忙起身接过酒,对萱娘笑道:三嫂子,实在是我不好,就干了这杯赔罪罢。
萱娘把眼角的泪悄悄拭去,起身笑道:林二嫂这般说,那我们合席陪她一杯。
众人听了这话,也纷纷起身喝酒。
萱娘酒喝的急了一些,不由呛到,酒也有些上头,忙对罗大嫂说了一声,让她代做主人,自己离了席面回房散散。
刚拐过弯,就听见山石后面传来低低的哭声,萱娘眉头一挑,这是何人在哭,悄悄走了过去,瞧哭的这人穿着不凡,再细一看,却是林奶奶俯在一块石头上低低的哭,哭的哀切无比,却不敢高声。
萱娘本欲过去劝她,却是心里一动,悄悄退了出来,静静听着她在那里哭,哭声越发凄婉,却还是一声比一声低,萱娘眼里也不觉有泪,虽说林家女儿这事,却是林奶奶自己有些糊涂,只是那总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总不会望着不好。
林奶奶哭了一阵,这总是在别人家里,被人瞧见会说自己轻狂,忙忍下酸楚,把眼泪强压回去,起身整整衣服要出来,萱娘听的她整理衣服的声音,忙闪到柱子后面,见林奶奶从山石后面转出,双眼浮肿,不时用手按着眼皮,心里不由叹气,瞧着她走过去了,这才从柱子后出来,叹气一会,自己出来的时候也不少了,还是回席上去吧。
此时酒席之上,各人想必都用饱了,放下筷子不吃了,在说话耍子,林奶奶坐在众人里面,脸上也笑吟吟的在和她们说话。
萱娘忙堆起笑容上前道:反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好,留你们在这里。
说着嗔旁边伺候的丫鬟们:你们也不知收拾一下席面,送上茶果?丫鬟忙上前收拾,罗大嫂笑道:还是小姑想起了,倒是我偷懒,说着话就忘了,也没让她们收拾。
收拾好了桌子,茶果送上,坐了一会,萱娘还要招呼她们回厅里去坐,方三奶奶摇着帕子道:虽说过了中秋,这天却还是热,又喝了酒,这身上怪热的,左右这池子边有风有花,坐着闲谈一谈正好,那还要回厅里去受那闷气。
旁人也纷纷附和,萱娘只得做罢,此时也不消做主人让众人,就坐在一边,听她们说东说西,见林奶奶脸上已是笑意盈盈,心里叹气,却也不好说出来的,闲话一会,有人像方想起来一般问萱娘道:怎的不见你大嫂,这侄子中了举,也不见她来贺贺,难道是自持长辈,不肯下顾?萱娘还没说话,方三奶奶就笑了:这话却错怪了陈大嫂子了,听的陈大爷身子不好,躺了好几个月,偏生我们侄女又要临盆,想来陈大嫂子也忙的脚不沾地,这才没来的。
问话的人听了这话,笑道:我说呢,这陈大嫂却是最知礼的了,怎么能落了这个。
王奶奶点头道:这话不差,我侄女嫁进去半年有余,说的她婆婆为人极好,是个难得的好婆婆。
萱娘听的这句,心头暗自冷笑,却也没说出来,只和罗大嫂对看一眼,眼看天色渐晚,各人也纷纷告辞。
昭儿她们这才出来,边帮着萱娘料理,边说些家常,萱娘瞧着她们,想起也该给惠姐寻亲了,此时倒好说的是自家侄女,不管她那娘和哥哥,想来也好寻亲,正在打算,听的昭儿说道:娘,这却是二伯母遣人送来的,方才人多,还没请娘的示下。
萱娘接过昭儿手里的东西,却是几块料子和几样首饰,瞧着也不是贺人家中举的,叹了一声,把包袱重新包好:拿去给你惠妹妹吧。
昭儿点头,英姐好奇问道:娘,不是说二伯母不要惠姐姐了,怎么又这样?萱娘拍拍英姐的头,叹道:英儿,有时候,很多事情错了就没法改了?英姐不解:娘,你不是说,错了就可以改的吗?怎么现时又说不可以改了。
萱娘见英姐这般,捏捏她的鼻子道:你啊,终究是不如你嫂嫂那般受过磨折,你可要多学学,有时候人命这些错可是无法再改的了。
英姐有些明白了,瞧一眼昭儿,小声的问萱娘:娘,你可是说的玖哥哥前头定的那个嫂子的事,女儿也隐约听的了,想来却也是她没福。
萱娘一笑:好了,都忙了一天了,你和昭儿都去睡吧。
英姐见娘不说,虽觉纳闷,却还是和昭儿施礼退下。
萱娘瞧着她们走出去,又想起林奶奶白日那场哭泣,心头不住叹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转眼孙家的孝已经满了,萱娘算着日子,打了十二样首饰,做了四套衣裳,遣个人随着媒婆去孙家给怡姐脱服,顺带催娶。
孙奶奶应了,定了日子,就要办喜事。
陈家这下忙个不停,虽然已经预备了一年有余,却还是有些细小事情忙乱,况且又是萱娘头一次办喜事,更是兴头,从定下日子到喜日子,又足足忙了两个月,这才万事具备了。
闲话虽则忙碌,家里上下人等,都是喜笑颜开的。
孙家虽守孝三年,少有来往的,平日里送节礼时,萱娘也影影绰绰的听到一些孙家的家计渐渐有些支撑不来的话,怕怡姐的嫁妆不够齐备,面上不好看,密的托罗大嫂带了三百两银子,借着去孙家的缘故,把银子带去。
只是怎样带去的银子,又是原封不动的回来的,罗大嫂还带回一句话:却是孙亲家说了,那些人再怎么不要脸,怡姐的嫁妆总还是要给的,还让我谢过你的好意。
萱娘听了这话,叹一口气,手抚过那包银子,罗大嫂轻轻推一推她的肩:小姑,孙亲家虽这般说,只是照我今日去孙家看的,怡姐的嫁妆虽则不会没有,却也不多。
萱娘紧紧抿了下唇,久久都没说话,罗大嫂想起在孙家所见,只是轻声叹息,半日才握了下萱娘的手道:孙亲家还道,她也知你是为她好,并没怪你,只是这银子拿去,到时反倒别人有甚说法?萱娘听了这话,皱眉问道:难道是孙家族里有甚话说,自来的道理,立嗣之时,这女儿的嫁妆就要留出,他家总不会不顾这个体面吧?罗大嫂轻轻摇头:并不是说不给嫁妆,当日立嗣之时,却也说了,日后怡姐出嫁,却是一百亩田地,家具衣服首饰自然都是要备了的,这三年来,孙亲家也陆续备着,谁知就惹了一个人的恼怒。
萱娘不等罗大嫂说完,就皱眉问道:可是那孩子的亲娘?罗大嫂点头,怒道:也是这孙家族里太过了些,换做旁人,这孩子的亲娘早就不许上门了,哪还有在旁指手画脚的理,谁知这孩子的亲娘,见到孙亲家备嫁妆的花销不少,竟找上门来骂,口口声声花的是她儿子的家私,说一个女孩家出门,一百亩田地,衣裳首饰折变了,一百两银子就够数了,哪有花着上千两银子去备嫁妆的,虽有几个人出来说两句,却也是不咸不淡的,孙亲家虽早有打算,却也没料到她这般无耻。
萱娘一叹,半日才道:想必那家计艰难的事情,也是她说的,不是孙亲家说的了。
罗大嫂点点头,也没说旁的,萱娘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又何苦,这样不是让大家看笑话的事?罗大嫂唇边浮出一丝冷笑:那人却还说,连天子都为生身父母争名分了,她争争这些,却又何妨?两人正在说话,丫鬟进来报道:奶奶,有位刘二奶奶来访。
刘二奶奶?萱娘皱眉,却还是道快请,话音没落,就听见有女子的笑声传来:奶奶,先给你道喜了。
听来声音甚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萱娘正在迷惑,就见一个穿红的女子进来,笑吟吟的对萱娘道:奶奶,怎么这么几年没见到,奶奶连我都不识得了?萱娘细一看,来人头上戴了金丝髻,鬓边簪了一只镶红宝的凤头簪,满面笑容,虽则衣着华丽,却还是旧时相貌,不是小喜是谁?不由伸出手点一点她的额头道:怎么是你这个丫头,还猛不丁的刘二奶奶,我都没想到是你。
小喜头一点,上前拉住萱娘的胳膊道:奶奶,现时我可不是丫头了,我女儿都七岁了。
罗大嫂也上前来,这才各自见礼坐下,萱娘问过小喜,她却是自那年举家搬到宁波,就从没回到湖州,此次得知留哥要成亲,就回来一趟。
虽然数年不见,小喜却还是似以前一般爽快,罗大嫂见她虽略有发福,行动举止之间,却显得果敢许多,赞道:你这丫头,当日就说你是个好的,现如今瞧瞧,你的福气可也不是一般。
小喜对罗大嫂一笑:舅奶奶说的,当日若不是奶奶这般对我,我也不会有今日,自然不能忘了。
罗大嫂点头:这话说的极是,若不是你这般,想来也不会有这样的福气。
小喜又一笑,萱娘听了这话,想起许多事情来,只是轻轻叹气。
小喜见萱娘这般,反笑道:修福修福,却是自家要去修的,难道不去修,反而折了自家的福气不成,似去年白家二奶奶的事情,旁人都说是有福气,朝廷彰表,我瞧着,却是折了自家的福气,给别人脸上添虚面子罢了。
白家,这不就是林家女儿婆家,难道有甚么内情不成,小喜还当她们不知道,叹道:这姑娘,不就是原先定给我们玖哥后来又悔了婚的那个,嫁进白家不到两年,白二爷就没了,她过了没几日,就吊死了,旁人都说她是为夫殉节,是个贞烈女子,其实谁又知道里面的事呢。
萱娘听的一惊,罗大嫂脸上也是一般神色,小喜望一望四周,见只有她们三个,下人们都在外面伺候,才道:这女子若真是殉节也罢,却是奶奶我听的说,这林氏进了白家虽则快有两年,白二爷身子不好,却是连房都没圆过,况且不过就是比死人多了口气,说甚么恩爱,不过也是哄人的话。
接着稍一迟疑,又道:听的初时她婆婆对她还好,只是等到病势沉重,就开始辱骂起来,白二爷一断了气,就骂她克死了丈夫,话里话外,只是逼她上路。
萱娘听了这话,和罗大嫂都惊了,萱娘想起当日那书上却极力渲染林氏与白家儿子的夫妻恩爱情分,公婆疼爱,都活灵活现,恰似那写书的当日在旁瞧见一般,自己当时虽觉得有些过了,不过少年夫妻恩爱也是常事,谁知这白家儿子竟病的这般沉重,公婆又是恁般,若真如此,倒是白家不够厚道,细想起来,也是昭儿逃过一劫,不由为昭儿庆幸。
小喜想来也是想起这事,点头道:却是我们昭儿福气好,等到后日玖哥高中进士,当了官,不就是堂堂一位诰命?萱娘听了这话,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些却也不望,能中举人却也够了,若太过奢望了,却也不好。
罗大嫂拍萱娘肩一下:小姑就是太过小心了,这么些年,你持家严谨,家事腾腾的涨,那些闲话早就没了,还怕这些?小喜也笑了,对萱娘道:奶奶,舅奶奶这话说的正是,等到昭儿到了年纪,给他们完了婚,英姐也嫁了,奶奶含饴弄孙,在家闲的闷时,也可以四处走走,享不尽的福。
罗大嫂也凑趣,对小喜道:却听的你还随着你家的,去了许多地方,也要给我们讲讲那些名山大川。
小喜见罗大嫂这样说,兴致来了,口讲指画,不是那泰山是如何的高,就是那京城何等繁华,南京中元节时,满城的灯光香火,讲了足有两三顿饭时。
萱娘虽平日也爱瞧些闲书,却是碍着女子之身,从没去过,听了这些,不由感慨,小喜讲的口干,停了下来,喝了口茶,罗大嫂拍小喜肩一下:你这丫头,倒是比别人多了许多福气,我们想要出门,却是要等下辈子了。
小喜一笑,见萱娘若有所思的样子,猛的想起一事道:奶奶,却是去年去泰山时节,在山脚遇到一家去烧香的,我瞧着那男子,像极了三爷。
叔洛,这个消息让萱娘和罗大嫂都是一惊,罗大嫂先回过神来,对小喜道:你莫不是眼花,你奶奶却是遣人去山东寻过数次,都没这么一个人,怎的倒让你碰见了。
小喜点头道:人有相似也是有的,不过我让丫鬟去问过,却是那家姓汪,说生了儿子来还愿的,若真是三爷,哪有不回家乡的理,况且就算当日俱祸,这却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事了。
罗大嫂也点头,小喜又讲些见闻,萱娘心头却始终有些不安,只是陪着说话罢了,留小喜用过晚饭,言明等留哥喜日子,一定要过来,这才送走她们,安排各事妥当了,回房睡下。
却是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望着这满室的东西,想起小喜说的那话,这男子家负心起来,重新在外寻个妻子,生了儿子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若真是如此,萱娘觉得一身冰凉,自己的守贞,发家,全成了一场笑话,为了这样的男子,萱娘觉得鬓边有些湿漉漉的,摸一摸,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流泪下来。
顺手捞起衣服擦了擦,重新躺下,罢罢,若他真在外一世不回也罢了,若他要回来,这十年的帐可是要好好算算,萱娘想到这里,心事一定,沉沉睡去。
过不了几日,留哥的喜日子就到了,宅子里张灯结彩,新房里早已陈设一新,孙家送嫁妆来时,萱娘瞧着虽不是有那么几十抬,却也是极力去办,又见送嫁妆来的下人脸上有些惭色,想来孙奶奶那边,不知如何去争,心里越发对孙家人有些不满,却是别人家事,自己不好去说。
喜日子当天,新娘子花轿进了门,亲友们贺礼送上门,在厅上开了宴席,请了两班戏班伺候,外头是玖哥陪客,里头是萱娘带着昭儿她们应酬,来往的人声鼎沸,煞是热闹,大奶奶今日却也来了,只是不见方氏,人有动问起,只是说她身子不爽利,却还有人悄悄的说,风闻方氏最近在家闹了几场,气病了,在床上躺着呢。
归人萱娘听了,也没往心里去,旁人家的事情,自有旁人去说,新人进了门,拜了花烛,坐过床,撒过帐,完了这些礼节,昭儿和英姐她们姐妹陪着新人,新郎出外陪客,萱娘这些长辈,也到外头坐席。
点了戏,开了锣,戏子们扮上戏唱着了,萱娘敬过一轮酒,自有那来帮忙的对她笑道:婶子今日是婆婆,还当回到位子上,去陪了客人,这些事,就让我们做小辈的忙碌。
萱娘推辞几句,也就坐回位子上去,左手是大奶奶,右手罗大嫂,挨个下去的,就是王奶奶等人。
萱娘和她们说几句话,让一让菜,眼睛随意往戏台上扫去,唱的是白兔记,却是团圆一折,奸人得报,夫妻团圆,戏台上是夫妻团圆,荣华富贵,一团锦簇,众人齐唱,贫者休要相轻弃,否极终有泰时,留与人间作话题。
戏台之下,大奶奶点头叹道;这苦守十五年,也有了好日子,女人须要这般才好。
方三奶奶坐于大奶奶下首,想是有了几杯酒了,把筷子一放,冷笑道:有甚么用,男人还不是在外寻了小的,若男人在外还念着她也罢了,明明知道自己娘子在家,没有甚好日子,不早日接回,还在那过自己的好日子,这样的男人,就是当了皇帝又如何,终不过落了一场虚名。
萱娘心头不由一动,大奶奶被方三奶奶这样抢白一顿,脸色有些不好瞧,罗大嫂忙笑道:妹妹这话说的,细想起来,也是有道理的,只是女子终究比不得男子,抱全守贞就是本等。
说着罗大嫂触到萱娘之事,不由微叹。
王奶奶见了,忙打圆场道:想是都酒多了口,发起议论来了,方三嫂子,我却听的说,你家公子和惠侄女结了亲,还没恭喜过。
方三奶奶见王奶奶问,笑道:正是呢,刚定下的亲,却是和奶奶家又添了层亲眷。
王奶奶细一算,笑道:却是,我家侄女嫁了亲家的侄子,亲家女儿嫁了我家儿子,再加上这一层,层层叠叠,都四五层了。
罗大嫂眉一扬,手在空中一轮:何止四五层呢,陈大嫂子家的儿子,不是娶了妹妹家的侄女?再算上旁的,都七八层了。
见扯到自己身上,大奶奶微点点头,对方三奶奶道:亲家家的好侄女啊。
话里却是谁都能听出来含有讥讽。
方三奶奶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罗大嫂却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按住她的肩对大奶奶道:正是方家的好女儿才能成陈家的好媳妇,大嫂子你说是不?大奶奶见罗大嫂虽笑吟吟的,话里却反驳了自己一句,本想回一句,却是自己素来在外人面前都是贤惠的,怎能再说,只得一笑罢了。
萱娘又让一巡酒,前面却进来一簇人,是新郎官来敬酒了,众人忙纷纷起身,今日留哥穿了喜服,戴了帽子,披红簪花,旁边却是玖哥端了茶盘,盘上有一壶酒,晋哥手拿了两个酒杯,都笑嘻嘻的跟着进来。
到了萱娘这桌,萱娘方要站起,留哥早已跪下,对萱娘道:还请娘喝了这杯酒,娘成日劳累,做儿子的,也没尽甚么孝道,今日却是儿子的大日子,还望娘满饮了此杯。
晋哥早把酒杯放到茶盘上,提起壶斟满一杯酒,递给留哥,留哥双手举过头,萱娘接过,一只手拉了他起来,对他道:儿,你从今日起,就是个大人了,凡事休再学孩子脾气,媳妇年纪小,你要多让让她。
留哥点头:儿子记住了。
萱娘抬眼瞧见玖哥,嗔怪的对留哥道:随便唤个小厮端着就成,怎么能劳烦你的两位哥哥?留哥呵呵一笑,晋哥已经上前笑道:三婶,却是玖兄弟说了,这样的大事,又是给三婶你敬酒,自然不劳旁人,做弟弟的这样说,做哥哥的自然也就帮着拿杯子甚的。
几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奶奶叹道:亲家,你家这两个儿子,都是孝顺的,这才是天大的福气。
萱娘点头,把玖哥拉过来,对留哥笑道:等到你哥哥娶嫂子的时候,你可也要鞍前马后才成,有半点推辞,休怪我在你媳妇面前给你没脸。
留哥摸摸脑袋,对萱娘道:那是自然。
挨个对长辈们敬了一圈,留哥兄弟又去往旁席,等到重新坐下,王奶奶笑道:亲家,却也是,何不就让他们两兄弟一起成了亲,也是双喜临门。
萱娘放下筷子:亲家,我怎么不巴着玖儿先成家立业,只是昭儿还小,论虚岁不过十四,况且双双都娶,虽则是双喜,礼数上总有些不周,我的主意,让这边索性等一年,明年再过门。
方三奶奶点头:却是妹妹想的周到。
随即想起一事,不由往旁的席面上看去,小声的道:若不是当年,只怕妹妹早已抱孙。
萱娘顺着她眼神看去,却是林奶奶在的方向,含糊答道:姻缘本是天注定。
迅即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办过喜事,却又是过年,萱娘新娶了媳妇,这几年的生意甚是顺溜,手里有钱,借着留哥办喜事,新盖了东边小院,休整了家中花园,家中上下人等,过年的压岁钱都加了倍,再则怡姐自从过了门,却也是十分和顺,和昭儿妯娌之间,英姐惠姐姑嫂之间,甚是相得,萱娘肩上的担子一下就少了许多,过年时候,还请了一些亲友在修整一新的园子里摆了几桌酒,唱了一天戏。
那年却又天暖的早,请酒那日,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满园,再衬上柳树新发芽,桃花已结蕊,却似春日一般,戏台上戏子粉墨登场,唱人间悲欢离合,戏台下众人杯来盏往,诉市井蜚短流长。
萱娘这才知道,源哥却是去年十月间,和人争个妓女,吃人打伤了,二奶奶心疼无比,却是那家势大,也争不过的,只得请医医治。
不料源哥在家养伤期间,就有人持借据上门,称这都是源哥在外欠上的赌帐,连本带利,初初一算,却也有三千来两。
二奶奶气的半死,欲待不偿,那些都是有势力的人,方应慢了点,就一个个卷袖子,捏拳头,说要拖源哥去公堂上,真的偿了,连自己的私房都要掏空,又怕源哥真被他们拖去打死,终还是咬了咬牙,拿出银子清了借据。
只是心里疼的不行,源哥养病时候,就在他耳边聒噪不止,源哥本就受了场打,心里不满,又见历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母亲,也在自己耳边说自己不是,反目相向,似对仇敌一般,两母子闹嚷了一夜,次日源哥索性把赔不尽的首饰衣裳搜刮一空,也不管娘了,自己拔腿就走。
等到二奶奶从街上回来,见到自己箱笼全空,甚东西都不见了,还当是招了贼,此时下人也全散去了,只有个六七十的老婆子还在家,二奶奶几巴掌打在她脸上,问她怎的不看好家,老婆子嚎啕大哭,只说是源哥卷去,二奶奶这时还怕源哥出事,忙的寻人写了招子,到处寻觅。
只是哪有影响,寻了十多天,似泥牛入海一般,此时二奶奶身边却是一个钱都没有,老婆子见了,也趁夜溜了几件源哥忘拿的衣裳,一溜烟走了,二奶奶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房主人又要来催房租,不然就要收了房子,只得老了脸皮,去求大奶奶。
大奶奶自然也是称病,只有方氏出来招呼,却也是不甚礼貌,二奶奶方说出个借字,方氏就冷笑道:二婶,也不是侄媳妇说你,你这借的话,也不过是哄人的说话,你现时房无一间,地无一陇,借了去,可不知道怎么还?二奶奶没料到一向对她礼貌的方氏会如此直接,开了口半日说不出话,方氏说出这番话,冷哼一句:也罢,我总是做侄媳妇的,总不能瞧着二婶你冻饿而死,这里有二两银子,却是私房孝敬,旁的也就没了。
说着就起身,二奶奶到了这时,却不知做何打算,那二两银子,却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僵在那里,方氏见状起身,冷笑道:二婶,若真厚了脸皮,自可以去求三婶,她能养了你女儿,难道还不能养了你吗?说完就走,伺候的小丫鬟见状,也忙跟了出去,诺大一个厅内,只剩得二奶奶一人,她瞧着那二两银,若在盛时,连赏人都赏过这么多的,此时穷了,也只得红着脸,拿了那银子出去,临要出了门口,小丫鬟追上,二奶奶还当是方氏回心转意,谁知小丫鬟却说:大奶奶说了,请你日后不要来了,源大爷不是甚好人,可别污了门庭。
说完也不等二奶奶回答,自己就回身进去。
二奶奶却是又被浇了一盆冷水,拖着步子走出大宅,回到住的地方,却是房主人来催她腾房,这二两银子又不够付账的,只得收拾了东西,却也没有甚么了,只是几件源哥和婆子都看不上的几样破衣烂裳,房中的粗笨家伙,被房主人留做房资,二奶奶抱着包袱,走出房子。
二奶奶却着实不知要往哪里去,虽有这二两房子,却过不得许多时,若要回娘家,也不知哥嫂留与不留,走出城外,不觉已到湖边,不由放下包袱,放声大哭,此时也没脸去见萱娘,只得死休,闭了眼,正要跳时,身子却被紧紧拉住:二奶奶不可。
二奶奶回身去瞧,却是一个老人,鬓边白发苍苍,颌下一簇胡子已然花白,不是别个,却是陈大,二奶奶瞧见故人,不由勾起前尘往事,那哭的声音更大一些,陈大不觉也掉下几滴泪,劝二奶奶道:蝼蚁尚且贪生,二奶奶却又何必轻生?二奶奶哽咽半天,才道:此时却无奔处,婆家不留,只怕娘家哥嫂也不收的。
陈大试探的道:还有三奶奶,她是个善心人,何不去问她?二奶奶见提起萱娘,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不可,当日惠儿的事出来,我就已说了,却是恩断义绝了,我今日虽穷了,却总不能再去厚颜上门。
陈大见她这样,沉吟半响才道:那二奶奶先在老奴家里住下,老奴寻人去奶奶娘家问问,若无音耗,奶奶就在老奴家养老也可,老奴这身,本就是陈家的。
二奶奶到了此时,也只得忍耻去了陈大家,陈大的婆子和儿女,对她甚是礼貌,二奶奶虽不安却也只得住下。
过了一个来月,却是二奶奶当日在娘家时,一个堂嫂初嫁过来,家里的娘得了病,求告无门,二奶奶当时恰好经过,就拔下头上一只金簪递与了她,让她去瞧病。
,虽说此举本出无心,谁知这堂嫂是个知恩图报的,家事现时已然小康,听的她此时落魄,寄住在旧时仆人家里,就命自家儿子来接了她去,说老姑嫂也好作伴。
此事一传了开来,虽说二奶奶却是宠子太过得来的报应,却也有人称方氏太过刻薄,对穷的长辈怎么这般,议论不休,却也做了几日的谈资。
萱娘听罢,连声叹息,想来二奶奶也不愿自己去接她过来,只是她总是惠姐的亲娘,命人带了银子,去到二奶奶堂嫂家里,只说这是惠姐挂着母亲,命送来的,旁的甚么话也没说,去的人回来报,说二奶奶听了这话,却是大哭不止,也没有说别的话,银子也却了不收。
萱娘听了回报,长声叹息,只为一点爱子之心,谁料终是没人孝敬。
时光如梭,不觉昭儿已到了十五,萱娘早就算着她及笄之时,就是嫁人之日,和李成商量了,定在正月二十八,给她和玖哥完婚。
怡姐自从嫁来陈家,得萱娘的疼爱,再则孙奶奶也捡了好日,把自己资财舍入尼庵,落发出家了,怡姐更是把婆婆当做娘一样的孝敬,昭儿的婚事,全力襄助。
到了吉日,处处都是花团锦簇,昭儿面上搭了方巾,被媒婆和怡姐一边一个,搀扶来拜堂,萱娘坐在上首,瞧着这对小夫妻,乐得合不拢嘴,傧相在旁高声赞礼,小夫妻依言而行,正在热闹时节,王大匆忙闯进,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奶奶,三爷。
却又觉得不对,补上一句,此时就顺溜多了:舅老爷说已经死了的三爷回来了。
这话虽然不大,听在人人的耳朵里,都似霹雳一般,萱娘不由站起,本在观礼的大老爷一撩袍子下摆:我出去瞧瞧。
连新娘新郎都止住行礼,只是往外面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