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虎皮毛豆腐

2025-04-03 08:09:14

赵老太爷颓废地半躺在摇椅上,紧紧地闭着双眼。

赵希筠端了凳子坐在他身边为他揉捏。

她想尽一切法子逗赵老太爷开怀。

只是赵老太爷淡淡的,令她也失去了动力。

雷声不断,瞬间扬起了大风,屋内的热气顿时消散而空,阵阵凉意伴随着风吹在身上。

赵希筠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裳,起身将窗户关上。

不用,就这么开着。

可是已经起风了。

赵老太爷摆摆手:没事,就这么开着。

赵希筠依言却取了件衣裳为赵老太爷盖在身上。

我就这么不中用?我都觉得有些凉了。

那你关半扇好了。

好久没下雨了,我想看看。

赵希筠抬手挑起一缕碎发,深深地吸了口气:是,很舒服,真希望多下几天。

赵老太爷笑了:多下几天,地里的庄稼就要被淹坏了,庄稼人就要愁坏了。

干了也不好,水多了也不好,真是难。

种庄稼不是件容易活儿,所以吃的都是金贵东西,不可有半点浪费。

赵希筠点点头:爷爷的生日好,夏天吃的东西最多了。

爷爷,您这次过寿想吃什么?赵老太爷笑眯眯地道:你想亲自做给我吃?赵希筠有些不好意思,她根本就不会做菜:爷爷若是想吃,我可以请瑞雪教我。

赵老太爷想了想终于点了头:切到手可不许哭。

不会的。

爷爷您猜今年王叔会做什么菜?每年爷爷过生日,王叔都会做样新菜算作贺礼,她有些期待今年的菜会是什么。

老太爷,王师傅求见。

赵老太爷略微有些惊讶,却又笑着对赵希筠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来得还真巧,叫他进来吧。

一时赵老太爷见了王九指笑道:你怎么来了?我还同五丫头说这话我过寿要你准备什么菜呢!老二这两天就要到家了。

赵希筠端了一只凳子放在赵老太爷下首,请王九指坐。

王九指侧身半坐在凳子上,双手拘束地放在双膝上,有些为难地道:我是来同老太爷请辞的。

赵希筠顿时便道:请辞?王叔你要走?王九指笑了笑,点点头:是。

赵老太爷也感到一丝惊讶,思量片刻道:可是因为三孙的事?他习惯性的停了下,王九指也没插话,他晓得老太爷的习惯,我听说了,是三孙的错,我代他给你同瑞雪赔不是。

说话,赵老太爷便站起来,冲着王九指深深作揖。

王九指忙离了凳子,托住赵老太爷双臂:这怎敢。

是瑞雪不懂规矩。

赵老太爷依旧做足了才直起腰身,拉着王九指的手道:我心里明白,你也不必同我争。

三孙自己的错,若是他自己都认不清,这辈子不读书便是他的福气了。

王九指有些局促:是瑞雪,她如今也大了,也到了该说亲事的年纪,我是想着,我若是再做下去,日后有些家底的人家若是知道我在为人做事,怕嫌弃瑞雪,所以……赵老太爷点点头:你说的很是,你打算怎么做?不若我资助你就在全椒开家酒楼可好?我吃了你十几年的菜,再也吃不惯旁人做的了。

王九指忙谢了赵老太爷:还要看瑞雪怎么想,我万事都依着她。

赵希筠突然红了眼圈:瑞雪定是不会要离远的。

我这些日子都没见着她,她也不来看我了。

王九指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低下头。

赵老太爷看着低头不语的王九指,半晌轻轻地摇摇头,起身进了里屋,取了一只匣子,拿出来,打开,递到王九指跟前:这是一百两银子,我早些就为瑞雪准备,原是打算给她成亲用的。

既然你们要出去,这你就带了出去吧。

王九指赶紧摆摆手:这使不得,使不得。

怎么你是嫌银子少了?王九指连心否认道:不,不是,只是老太爷这些年给的已经够多了。

赵老太爷浅浅一笑:打算什么时候走?明天。

这么快?也该等我过了寿再走。

王九指本也想做到赵老太爷寿辰结束后再走,只是现在的赵家根本就容不下他们父女了。

赵老太爷见王九指不说话,晓得他心意已决,笑道:你若是要走,我也不强留了。

你且到厨房再给我弄点小菜,我们俩今日喝上一杯可好?王九指应了,很快便准备了几样下酒小菜。

凉拌海带丝,豆腐皮拌粉丝,虎皮毛豆腐……太仓促,只能做这些。

赵老太爷夹了一块虎皮毛豆腐放入口中,点头道:这就够了,不要那么多。

豆腐很对他的牙口,王九指,你来我家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本名叫什么?你真的就叫王九指?王九指身躯明显一怔。

他的本名,估计在家里,他现在了只是又一个王大。

他笑着道:我不记得了,以前人家王家大小子,王家大小子的叫,后来没了这手指,人家就叫王九指,习惯了。

赵老太爷瞧着王九指缺了一个食指的右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就凭他的手艺绝对是个大厨,至于少个手指,怕是……既然他不想说就算了。

这个豆腐,当年我常吃。

那时候我还是个穷秀才,家里穷,母亲就磨些豆腐拿到街上去卖,有时候卖不出去,就单做给我吃。

看着母亲与媳妇常年吃咸菜,我就想着一定要努力读书,做官,光宗耀祖,好让母亲跟媳妇都过上好日子。

每天我都读到三更半夜,难免腹中饥饿。

母亲就留一小把磨豆腐的黄豆再加上一颗红枣煮了给我吃,勉励我好好读书。

没想到我三十岁那年时来运转,乡试中了头名,进而会试也是头名,我以为日后是个状元,那就是三元及第了。

那是多大的荣耀。

事实上,我殿试是头名,可是万岁偏偏说彭有祺的字比我好,硬将我改成了榜眼。

我气不过啊!解元、会元有什么用,不如状元啊,御前打马,满城看花。

赵老太爷本是来跟王九指说说话,却不想瞧着虎皮毛豆腐回忆起当年的辛酸。

赵希筠对这些的感触并不如饿过肚子的王九指感触深。

那一点点的东西对久饿的人来说,根本添不了什么,只是人人都缺食的情况下,他多吃的那一口,那就是别人活命的东西。

三孙小时候说过要娶瑞雪……王九指忙道:小孩子说着玩的,当不得真。

赵老太爷拉着王九指坐下:大丈夫一诺千金,可是我现在要做小人了。

赵老太爷又吃了块毛豆腐,慢慢地咀嚼,品味着陌生而熟悉的味道,我成日里说儿子忘本,其实最忘本的就是我。

虽然我说要吃穿简朴,可是这脑袋里都是些门当户对的想法。

三孙的奶奶,我媳妇是个要饭花子出身,饿倒在我家门口,母亲把她带到家里喂了口稀饭,留在家做女儿,日后就成了我的媳妇。

当时我怎么没想着门当户对?如今却这样,你莫要笑我,莫要笑我。

王九指静静地看着苍老的赵老太爷。

这几年他老了很多,似乎身体总是不好,笑的次数也少了,也鲜少叫他煮些肉来吃,粥喝得越来越多,东西也越煮越烂。

三孙这次院试,拿了二魁,头魁取的是老三同届状元的儿子。

我这辈子就一个心愿,三孙能代我考中状元,了我一桩心事。

孙媳妇的出身一定不能差。

我怕,我怕到时候跟我母亲跟我媳妇一样。

母亲守节多年,含辛茹苦抚养我,却因在私寮为人洗衣裳,立不了牌坊;我媳妇也因为是乞讨出身被人污垢,得不到与我品价一样的诰命。

赵老太爷说着哭了起来,他最近越来越喜欢想起以前的事来,想起母亲,想起早逝的妻子,想起一切一切。

他想起当时做官的时候,同僚的妻女们对母亲同妻子的讥笑,他只觉得心痛。

他们没经历过穷的滋味,不知道钱到底有多宝贵,他们讥笑自己的府衙没有种花草,而是一畦畦的青菜。

更有同僚在他为母亲上书请立牌坊的时候,挖出母亲为了养育他们兄弟到私寮为人洗衣裳的事。

夸夸其谈,饿死是小,失节事大。

狗屁!他身子他自己晓得,老天再让他活个几年已然是天赐了。

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看到三孙中状元。

老太爷……赵老太爷抹了把脸:瑞雪陪了我这些年,同五丫头一样,这嫁妆银子我是少不了的。

你总该叫我多准备一次嫁妆银子才是。

赵老太爷的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遗憾。

他为每个孙子孙女都准备了一点银子,可是到现在没有一个用到。

孩子那么多有什么用,陪在自己身边的也只有一两个。

王九指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只匣子。

装了银子的匣子很沉,很沉。

王九指摩擦着匣子,注视着上面的纹理,但觉得为难。

赵老太爷见王九指收下了银子,微微松口气,举了酒杯:你还没同我吃过酒,今日定要陪我好好喝一杯。

赵希筠守在赵老太爷身边,有些担心地按住了酒杯:爷爷。

你就让我喝几杯,我都活不了几天了,也不叫我做几件高兴的事。

赵老太爷有些不太高兴地抢了酒杯,喝了一口酒,你不是想瑞雪了么?去瞧瞧她吧,我不会多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