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丫鬟的话,刘如蕴本要坐了下去,又缓缓起身,看来自己大嫂陪完了客,也要下来了。
果然不过一会,就听到刘大奶奶的笑声:哎呀小姑,有客来了,累你久等了。
珍儿在前面打起帘子,刘大奶奶笑的满面春风的进来,刘如蕴笑着上前:不碍事的,不过就是看了几页书,大嫂就来了。
刘大奶奶已经看到桌上放了一本书,也没细看刘如蕴看的是什么书,携了她的手道:不然我们到上面坐去,这个地方是你哥哥算账的地方,窄小的很。
刘如蕴忙说不用,两人说笑了几句,刘如蕴方想问什么,丫鬟匆匆进来:大奶奶,表姑娘又回来了,说是忘了什么东西。
刘大奶奶刚站起身,嘴里还道:这个兰芝,怎么还这么丢三落四的,日后怎么当家主事。
帘子一掀,王兰芝笑嘻嘻的走进来,见了刘大奶奶,笑道:表姐,我的荷包拉在这里了。
说完了王兰芝又看向刘如蕴:不知姐姐也在这里,多有得罪。
说着行下礼去,刘如蕴赶忙还礼,王兰芝想是在熟人面前,和前两次看见的都不一样,谈吐也要更活泼些,说了两句,刘大奶奶笑道:好了,兰芝,我们去寻你的荷包吧,下次可别再乱放东西了。
王兰芝应了,回头对刘如蕴道:姐姐,改天我再去寻你,今日还有旁的事。
改天去寻自己,这话就像个霹雳一般,刘如蕴的心顿时又怦怦乱跳起来,自己可是潘大爷的前房妻子,看王兰芝这个模样,是想和自己常来往的,都记不得自己回答了什么,等她们走出许久,刘如蕴才坐了下来,细细思量起来。
毕竟被妻子和离也算男子的耻辱,为男子者,怎会主动嚷嚷自己是被妻子和离了呢?到时自己只要把王兰芝当做一般的人相处就可,思量一定,刘如蕴又拿起书来看了,还是书最好,可以疗饥,可以解困。
帘子掀开了,陈妈妈笑着走了进来,她面上异常有神采,想是和旧日同伴又拉了些什么家常,见刘如蕴独自坐在那里,陈妈妈奇怪问道:姑娘,怎么大奶奶还没陪完客?刘如蕴刚要答话,又传来脚步声,刘大奶奶下来了,陈妈妈住了口,给刘大奶奶行礼。
姑嫂两人不过谈些旧日家常,等到刘大爷回来,留刘如蕴用了饭,席间也绝不听到刘大爷提起让刘如蕴回松江的事情。
刘如蕴的气总算是出的无限顺畅了,往日的机锋又回来了,和刘大奶奶说说笑笑,刘大奶奶瞧着刘如蕴,叹息道:还记得当日我嫁进刘家时候,小姑才刚满五岁,现时却连观保都要定亲,我要做婆婆的人了,焉能不老?观保是刘大爷的长子,今年十四了,刘如蕴听的侄儿要定亲,不由笑道:原来观保都要定亲了,定的是哪家的姑娘,人品相貌如何?刘大奶奶笑道:定的是南京城里邱家的姑娘,比观保小一岁,人品,相貌都是上上的。
听到刘大奶奶称赞自己那个儿媳,刘大爷摇头笑道:你嫂子还是这个性子,见到自己喜欢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她好,不喜欢的,连瞧都不瞧一眼。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刘如蕴就知道邱家姑娘定是得了刘大奶奶的喜欢,只是浅浅一笑。
刘大奶奶白丈夫一眼:你啊,要做公公的人了,日后可不许再和那些丫鬟调笑。
刘如蕴听了这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着自己妹妹,刘大爷有些赧然。
刘如蕴忍住笑,又道:原来大哥是为了侄儿的亲事才来南京停留的,照这个样子,是等定完亲再回松江呢?还是完婚后再回去?刘大爷还没说话,刘大奶奶就开口了:本来说的是,等把亲事定下,过了礼,前后也就耽误三四个月的时间,现在既遇见你,你哥哥的意思就索性在南京买所宅子,让观保也过来,到时等他在南京完婚后再回去。
刘如蕴听到这里,知道刘大爷是为了自己才在南京停留的,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刘大爷倒怪起妻子来:你啊,说这么多做什么?现在南京这边也有许多茶叶行,我再来开家茶行也是常事。
刘大奶奶一笑,用完饭,又坐在那里谈了一会,听着刘大奶奶在那里说自己的那个儿媳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没有出嫁时候的情形,刘如蕴唇边一直含笑,邱家,听了半天的刘如蕴觉得邱家的情形怎么有些耳熟,邱家,邱梭?刘如蕴不由开口问道:大嫂,邱家是不是有个入了耶稣会的男子?刘大奶奶奇怪的看了看她:确有此人,不过照了亲家母说的,是从小就失散了,后来才寻到的。
从小失散,刘如蕴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邱家这个理由真是找的极好,刘大爷并没有和妻子一样,只顾着谈笑,看见妹妹唇边露出的笑,听的那个邱公子和文聚楼来往极频繁,难道和自家妹妹?刘大爷也没说出来,又叙了一会,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刘如蕴也就告辞回去,坐在回去的轿子上,刘如蕴不由想到,自己原先确有些任性,只是木已成舟,旁的事再去想也是无益了,还是好好把现在的日子过好。
王兰芝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过几天来寻刘如蕴,想来也不过是随口所说的。
侄子要定亲,刘如蕴和陈妈妈两人都精心挑选礼物,观保是长子长孙,从小就得了刘老爷和刘太太的疼惜,刘如蕴没出阁前,也极喜欢这个侄子,手把手教了他几本书,陈妈妈是刘如蕴喜欢的,她就是赞成的,自然也跟着刘如蕴对他喜欢。
等到礼物都选好了,观保也来了,刘如蕴知道消息,带上东西就去了刘大爷住所,本以为姑侄许久没见,定是十分亲热的, 等到见了观保,见观保比原先长的高大很多,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头发也全梳了上去,不再似原先一样做披发打扮,心里十分欣慰,刚说了一句:观保,你长大许多。
观保却不似原先对刘如蕴那样亲热,只是僵硬的行了个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就对刘大奶奶道:娘,儿子还有旁的事,就不陪着了。
说完就出去了。
刘如蕴没想到侄子竟是这样,手还僵在那里,刘大奶奶已经站起来来,嗔怪自己的儿子:和姑姑许久不见了,竟这样生分了。
刘如蕴虽能想到必有人对自己不满,谁知这个人竟是自己历来宠爱的侄子,此时心里就似被针刺了一下那样的疼,手过了许久才放下来,眼里又要有泪落下来了,却还是勉力说出一句:嫂嫂,观保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也不必怪他。
刘大奶奶怎么不明白,只是叹了一句:小姑,你别往心里去。
也就由观保去了,只是方才还谈笑风生,此时就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和去别人家那样应酬差不多,刘如蕴心里有股气不知怎么发,临走之时把预备的礼物拿出,刘大奶奶打眼一看,也不是说礼物贵重,而是能看出备的精心,都是些观保喜欢的东西,摸着礼物,刘大奶奶叹道:小姑,倒委屈你了,观保他还孩子气,你别放在心上。
委屈,为什么人人都爱说自己受了委屈,自己既选了这条路,自然也就想到这样,只是微笑一笑,刘大奶奶想说什么,终究又止住了,吩咐丫鬟去请哥儿来送客,丫鬟去了一圈,回来垂手报道:奶奶,哥儿说事忙,就不下来了。
刘如蕴到了此时,倒真觉得有些委屈,刘大奶奶骂了一句:这犟孩子。
就要亲自去寻儿子,刘如蕴忙拉住她:嫂嫂,不必了,观保他。
刘如蕴叹息:总是有自己的事情的。
刘大奶奶拍了拍刘如蕴,把她送到厅前,直看到她上了轿子才进去。
一直到坐上轿子,刘如蕴唇边的笑才没有了,纵然人人都说自己,唯独只有这个侄儿的反应是刘如蕴最不想见到的,刘如蕴没出阁前,常和观保说些为人的道理,那时只有十岁的观保,总是把自己的话当做圣旨一般,还常说,若姑夫欺负了姑姑,就要接姑姑回来,谁知现在竟是这样,刘如蕴深深叹气。
轿子突然晃了下,接着就停下了,刘如蕴不觉奇怪,小婉已经在窗边道:奶奶,前面有马车挡住道了,还请奶奶先等一等。
刘如蕴嗯了一声,坐在轿中等候。
那马车是马突然失蹄,车夫也十分着急,车上的人见对面来了轿子被挡住了,遣个丫鬟问了,知道是刘如蕴,早有丫鬟过来对刘如蕴道:我家姑娘请奶奶过去,说车挡道实不该。
她家姑娘?小婉已经道:奶奶,那车上是潘家奶奶。
姑侄潘家奶奶,刘如蕴沉默了下,这就叫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又遇到王兰芝了,如果她带的是潘家的仆人,难免有识得自己的,那日敢去赴宴,不过是仗了宴席是摆在王家,潘家的仆人不多的缘故,此时?只是不去的话,自己此时是哥哥的堂妹,和王兰芝也算沾亲,这在外面遇到了,不打个招呼也说不过去。
刘如蕴还在徘徊,终于还是掀起轿帘,这条道很窄,那马又是横躺在道上的,难怪轿子过不去。
王兰芝也掀起车帘来,她身上穿的也是出来做客的衣裳,刘如蕴这一掀起轿帘,恰对上王兰芝的眼睛,她笑吟吟的对刘如蕴道:姐姐想是从表姐家回来?我也正巧要去。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刘大爷的居所,两旁又没有别的人家,不是去刘大爷家还是去哪里?刘如蕴还没答话,后面跑来个管家,见到刘如蕴和王兰芝已经搭上话了,不由愣了一下,刘大奶奶得了信,知道王兰芝的马车和刘如蕴的轿子对上了,怕这两个人对话之中,出什么纰漏,忙遣个管家过来。
管家已经上前对王兰芝行礼:表姑娘,大奶奶请你屈驾从这里走了进去。
王兰芝瞧一瞧,这条道走进去也不远,点点头,扶住丫鬟的手下了车,管家抹一抹额头的汗,正预备重新唤乘轿子来把刘如蕴接走。
王兰芝走到刘如蕴轿边,刘如蕴松了口气,手只是搭在轿帘上,对着她点头微笑,王兰芝也回个微笑,正要走过轿子的时候,突然停了一停,对刘如蕴道:时候尚早,姐姐何不也一起进去表姐家坐坐,前几次见面都十分匆忙,今日难得一见,何不好好的叙叙呢?刘如蕴的手本来预备放下轿帘了,听到王兰芝这话,手僵在那里,不知该做何回答,管家上前一步,对王兰芝道:表姑娘,大奶奶等的急了,况且三姑娘这里,想来还有事情。
三姑娘,王兰芝不由微皱一皱眉,不是说刘如蕴是独女吗?怎么又冒出三姑娘这句了?管家见王兰芝皱眉,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刚才怎么一急,就忘了大爷的叮嘱,日后见到三姑娘,只说是族里的姑娘,失了丈夫的,称姑娘就可,不许再称旁的。
王兰芝的眉头不过微皱一下也就松开了,这用族里排行称呼的也不少,刘如蕴此时已经笑着对王兰芝道:潘奶奶好意,我心领了,家里还有事情,改日再会。
既这样说,王兰芝也不再多说,刘如蕴扶着小婉的手下了轿,和王兰芝说了几句应酬话,管家已经另寻了乘轿子,王兰芝往刘家去,刘如蕴绕过马车上轿。
临上轿前,刘如蕴不由回头去看了王兰芝一眼,见她身姿娉娉婷婷,走进刘家,这个女子,究竟是怎么想,是真的想和自己结识呢还是旁的什么?刘如蕴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罢了,回去吧。
陈妈妈今日本来是预备陪刘如蕴去刘家的,启程之前,听得邱梭又来寻吴严,陈妈妈找个理由就没有陪刘如蕴出门,等到刘如蕴回来时候,只见刘妈妈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听到刘如蕴进门的脚步声,陈妈妈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却有些和往常不一样,嘴里虽一样的问东问西,刘如蕴却觉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
难道是陈妈妈忍不住,向邱梭提亲被碰了回来?想到这个可能性,刘如蕴的郁闷就消失了,反而有些想笑,陈妈妈见刘如蕴面上浮出笑意,不由道:姑娘今日可是很喜欢,见到保哥儿说了什么?不提起还好,一提起观保,刘如蕴就又有些发闷了,换了衣衫,小婉送上茶来,刘如蕴喝了一口,觉得连茶都不是平日喝的味道,顺手把茶杯撂在一边,叹气道:没说什么。
停一停,又觉得有些不好,补上一句:观保现在是大人了,和小时候不同了。
陈妈妈本来还竖着耳朵想听下去,谁知就没别的话了,再等一等,榻上刘如蕴闭了眼睛,想是睡着了,陈妈妈也不好再把她叫醒问问,拿过一床薄被给她盖上,就和小婉蹑手蹑脚出了门。
刚一出门,陈妈妈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你和姑娘去舅爷家,可有什么别的事情?小婉疑惑不解,摇头道:我就伺候奶奶进了门,在外面等着,旁的事就不知道了,等奶奶出门时候,我见她面色和平日一样的。
陈妈妈不信,眉头一皱:出来时候,可有遇上别的人了?小婉仔细想了想,别的人,除了潘奶奶也就没遇到了,难道是潘奶奶怎么了,可是奶奶和潘奶奶也没吵起来啊。
陈妈妈等不到小婉的回答,见她还在发愣,用手扯扯她的耳朵:想什么呢?快些说吧。
小婉把遇到王兰芝的事情说出,陈妈妈只隐约听珠儿说了,潘家新娶的妻子和刘大奶奶有些渊源,却不知道她们来往如此密切,听完了陈妈妈的眉头也锁的紧紧的。
姑娘离井背乡来到这里,不就是想过安生日子,怎么会又遇到他们呢?想到这,陈妈妈不由怨起王兰芝的父母来,好好的把个大姑娘嫁给一个和离过一次的男人做什么?又怨潘大爷,既娶了妻子,就在华亭侍奉父母就是,怎么又跑来这南京?怨东怨西,怨天怨地,可没有半点怨自己姑娘的,小婉见陈妈妈不说话,她也有些累了,小声的问陈妈妈:妈妈,既没有旁的事,我就回自己房里换换衣裳,歇息一会,预备奶奶叫。
陈妈妈点头由她去了,自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姑娘总不能再走一次吧,这南京的基业可也是很难带走的,究竟该怎么办呢?陈妈妈想起今日旁敲侧击问邱梭的婚事,都被邱梭挡掉了,越发叹气,这烦心的事情果然是一件接一件,看向房门口,自己的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嫁得个如意郎君,了了一桩心事呢?观保虽心里面不愿意,他是个孝顺孩子,还是过了几天之后,奉了刘大奶奶的命,带了松江的土产来探刘如蕴。
刘如蕴见侄子来到自家这里,那个高兴劲是不用说的,刚到的明前龙井拿出来泡上,这本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刘如蕴命人跑了很远的地方,买得刚上市的五月桃过来给侄子摆上,都安排齐了,这才笑吟吟的坐在旁边,看着侄子吃。
观保吃了一片桃,喝了一杯茶,点心也没吃,话也没多说几句,就要起身走,陈妈妈不由愣住,她有些嗔怪的说:哥儿,这是你姑姑特意给你备的,你怎么就不吃了?观保看了看她,面上渐渐红了起来,咬了咬唇,像是有什么心事,刘如蕴看见侄子这样,挥手让陈妈妈出去,这才开口道:保侄,你我名分虽属姑侄,情谊却似姐弟,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就是,何必装在心里。
观保看一看姑姑,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人,只有自鸣钟走动的声音,观保的唇都要被咬破了,刘如蕴不由觉得苦涩,这还是那个自己抱在怀里似珍宝样的侄子吗?仿佛听见她的叹息,观保终于问了出来:姑姑,侄儿听的四叔叔说,姑姑是因在外面有了外心,才被潘家赶出来的。
刘如蕴似被打了个霹雳,有了外心,被潘家赶了出来,她细细嚼着观保话里的意思,瞪眼看向侄子,门被推开了,陈妈妈的高嗓门响起:保哥儿,你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姑娘她才学甚高,怎能被别人家赶出?刘如蕴见陈妈妈面上涨的通红,知道她方才并没走远,附在门口听的,把她推了出去:妈妈,你还是出去吧,等我好好问问保侄。
观保这话既已说出来了,接着的也就没有顾忌,对陈妈妈道:四姑姑也说了,全是你和珠儿牵的线,不然怎么三姑姑连家都不回。
四叔叔四姑姑,四弟四妹?刘如蕴听到了,推陈妈妈出门的手也僵住了,陈妈妈听到连自己都有了不是,大怒之下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了,对观保嚷道:那两个小妇养的,和姑娘不是一个娘生的,果然就不是什么好人,借了机会就要生事,我看不是他们自己说的,想是有人教。
刘如蕴见陈妈妈嚷成这样,跺脚道:陈妈妈,你还不快些出去,在孩子家面前说这些做什么?陈妈妈见刘如蕴面上憋的通红,想是就要哭出去,不敢再说,被刘如蕴顺势推了出去。
观保也觉得自己这几句话闯了祸,看着姑姑,只是不说话,刘如蕴看着侄儿,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半日才叹道:保儿,原来你是嫌我丢了你的脸。
观保急急的说:三姑姑,不是的,侄儿也不信的。
不信?刘如蕴冷笑一声,不信的话,又怎会对自己这样,观保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对刘如蕴行了一礼:姑姑,侄儿这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