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又说了一阵,何奶奶叮嘱了刘如蕴一遍又一遍,叫她千万郑重,万事小心,纵再不舍,何奶奶也明白,这华亭县自己妹妹是住不成了,最后硬了心肠,起身道:我这就走了,出来这么长时候,也该回去了。
刘如蕴起身送她,何奶奶想起什么,把手上戴着的一对玉簪,头上的金簪都除了下来,塞到刘如蕴手里:拿着,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也能抵挡一下,今日出的慌乱,也没备什么银两。
玉镯全身通透,金簪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还是当日何奶奶出嫁时候的陪嫁,刘如蕴看着被塞到手里的两样首饰,也没抬头:姐姐,姐夫也不是我背地里说他,你戴了这些东西出来,光秃秃的回去,到时?何奶奶连个疙瘩都没打:三妹,我再怎么说,也是刘家的闺女,他还能休了我不成?刘如蕴没说什么,这时有个俏丽的丫鬟走上前来行礼,似没看见刘如蕴一般:奶奶,快些回去吧,这都晌午了,爷在家里只怕等急了。
刘如蕴扫眼一看,这丫鬟虽没戴髻,那面上可是绞干净了,身上的穿着也比一般的丫鬟要好的多,眉梢眼角也带出些风情,刘如蕴叹了一声,何奶奶还在那嗔着丫鬟,怎么也不见你给三姑娘行个礼?刘如蕴理都没理那丫鬟,只是轻轻推了推何奶奶:姐姐,你快些回去吧。
何奶奶忍住泪,上了轿,刘如蕴看着她的轿子远去,只是叹息,各人有各人的路,怨不得别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珠儿的声音响起:姑娘,行李已经发到船上了,姑娘也该收拾收拾上船了。
刘如蕴点头,进去换装,登船。
一个月后,南京文聚楼书坊后院,一个素妆女子正拿着笔在写什么,小丫鬟在旁边磨墨,见女子文不加点,歪着头道:奶奶,你写的真好。
素衣女子就是刘如蕴,她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笔敲了小丫鬟脑袋一下:你才识几天字,怎么就知道我写的好?小丫鬟歪着头:我见奶奶下笔之时,都不想一想就写的哗哗的,我爹当年写字的时候,总是左思右想,所以我才说奶奶写的好。
小丫鬟名唤小婉,她的爹是个穷秀才,读了一辈子的书,做的几篇八股也没中了考官的意,穷的不得了,在最后一次赴乡试落榜之后,一口鲜血喷在榜上,就此倒了头。
倒头之后,小婉的娘没有办法,家里也只有小婉能换点银钱,硬起心肠寻了媒婆,烦她给小婉寻个好人家,当时刘如蕴恰到了南京,要寻个丫鬟使用,听媒婆说了这事,拿了十两银子出来给小婉的娘,收了小婉做丫鬟。
门外响起脚步声,珠儿端着东西进来,听到小婉说话,抿嘴笑道:小婉,也不是我说你,在姑娘面前,你啊我啊的也罢了,当了外人就不能如此,不然就要被人说没教养。
珠儿手里端着的是碗药汤,小婉接过,伺候刘如蕴喝下。
刘如蕴边喝边说:今天前面没事情?要你这个老板娘亲自端药进来?珠儿见她喝完药,忙端上茶给她漱口,笑着说:姐姐是说什么呢?我是经过厨房,见陈妈妈熬好了药要送上来,顺手的事情。
刘如蕴用帕子点点唇角,风吹了进来,吹的方才刘如蕴写的那些纸哗哗的响,小婉忙去关窗子,珠儿上前替刘如蕴抚平那些纸,闪眼看见纸上的东西,不由笑道:姐姐是真的要做选家?这些不是上科中的文章?刘如蕴顺手捡颗蜜饯来嘴里含着,觉得那药的苦味渐渐不在了,才笑着对珠儿说:什么选家,不过是我见请来的先生批的文字有些不好,稍改几个字,况且这墨卷也要快些刷了出去,不然被人抢了先,就赚不到钱了。
珠儿轻笑:姐姐现在也讲起赚钱的话了?刘如蕴叹气:杜夫人说的对,我原先不过是闺阁女子,又有些才名,依托着家人,总是衣食无忧的,此时选了这条路,总也要打算打算。
说到这里,刘如蕴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素衣,当日自己初识杜夫人,原先自己深负才名,总觉得自己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人了,谁知见了杜夫人,才知蜀中出锦绣这句话,不光是说蜀锦,还有蜀中的才子才女。
一见倾心之下,就要拜在杜夫人门下,做个挂名弟子也好,杜夫人托言不敢,依旧姐妹相称,相处久了,杜夫人知道她的心事,笑问道:如蕴,你可知女儿家在这世上,也不光只有相夫教子之事,还有旁的。
这话切中了刘如蕴的心事,她看向杜夫人,轻声叹息:只是我现在已经嫁了,这一生都能看的到了,看着丈夫纳妾,孩子出来,教养孩子,等到老了,再被人称赞白头偕老。
说到这里,刘如蕴看着自己的手心,闺中时候的种种心愿,此时全都化为灰飞烟灭了,原来,女儿家的一生,只要嫁错了丈夫,就什么都没有了。
杜夫人的头轻轻一点,像是已经知道刘如蕴在想什么,半天才叹道:世间对女子,总是多有阻碍。
刘如蕴侧头去看她:所以夫人幼时,才以男装行事?杜夫人唇边勾起浅浅的笑,当日若不是男装示人,上了学堂,也不会遇到自己的郎君,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天高海阔,随自己去行,只怕也是像眼前的女子一样,悲叹嫁了个不懂自己的丈夫,闺怨深深。
想到这里,杜夫人开口道:蕴妹妹,其实你也可以的,只是有些事,要先舍下,况且。
杜夫人略停一下:你从小依托家人,不似我这般,正走了那步,也要好好打算,不然就是我害了你。
那步?和离吗?然后男装示人,在这天地间遨游?刘如蕴想到这个可能性,眼一下子亮了,听到后面那句,又皱起了眉头,那天直到杜夫人走了很久,刘如蕴都在想,一咬牙,一走出去就是另一片天,只是走了出去,自己再不是潘家的媳妇,刘家那边,难道自己又忍心让刘家蒙羞?不走出去,难道自己就要似母亲一般,金钱,地位都有,但自己的心呢?想起小的时候,不懂事的自己曾经对母亲说过,要找个一心一意的人对待自己,母亲听到这句话,唇边只是露出一丝不知道什么的笑容,摸摸自己的头,再没说话,现在自己才知道,母亲是知道世间男儿多薄情。
刘如蕴长叹一声,难道自己也要似母亲一般,许多年后,听到女儿说要寻个一心一意的男子的时候,也只是一声叹息,一丝苦笑?姐姐,姐姐。
珠儿见刘如蕴说过那句话后,就一直沉浸在思绪里,不由开口叫她,刘如蕴愣了一下,笑道:我又想起杜夫人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珠儿点头:是,若不是杜夫人,只怕我也。
想到这,珠儿不好意思的笑了,若不是杜夫人,自己只怕也像娇儿一样,被姑爷收房,做个姨娘,在那个大宅子里过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文聚楼书坊的老板娘,有个合心合意得丈夫,看着一身素衣的刘如蕴,珠儿不由叹息:倒是委屈了姑娘。
委屈?刘如蕴一愣,怎么算委屈呢?看看自己的素衣,对,珠儿说的想来是这件事情,自己现在是来投奔珠儿的珠儿的表嫂,丧了丈夫的刘氏,孤身女子,在这个世间总是难的,以男装示人,又时时怕被人看出马脚,最终,还是用了寡妇这个身份,可嫁可守,可进可退。
法子有了,怎么谋生又摆在了台面上,珠儿这时和文聚楼的一个伙计,叫吴严的看对了眼,刘如蕴做主,让他们成了亲,身边还有银子,预备顶个书坊,一半是珠儿的,就当时送她的嫁妆,另一半就是自己的,好有生计,事也凑巧,文聚楼的老板出外多年,想落叶归根,说定了,一千两银子顶下这个书坊,万事具备,这才回的潘家。
刘如蕴想起这一路走来,或许冥冥中自有天助,才让自己走到这步,笑着握住珠儿的手道:什么委屈,现在这样,我是从没想过的,自由自在,不去想别的什么。
小婉看着她们的对话,不由奇怪,说的是奶奶是寡妇,来投靠吴奶奶的,自己看来,怎么反倒像吴奶奶依附着自己奶奶?而且吴奶奶还叫自己奶奶为姐姐而不是嫂子,不过这些事和自己是没有关的,只要依照吩咐,伺候好奶奶就成了。
门外传来问话声:舅奶奶在吗?小的奉了爷的命,给舅奶奶送几部新到的书。
小婉出去接了,打开包裹,刘如蕴一眼就看见一本西游记,拿起来看看,珠儿凑近,笑道:姐姐,这是现下最时兴的一部书了,说是长春真人所做。
刘如蕴翻了几页,放下道:这不过是托词,长春真人修炼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来做部小说出来。
顺手又捡起一本,书面上却只有两个简单的字,情史,翻开来,吴下词奴所纂。
生意刘如蕴翻了几页,序为,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念了出来,对珠儿笑道:这人好大的口气,却不知天下之事,不止有情。
珠儿从刘如蕴手里接过这书一看,笑道:姐姐,这是吴下三冯的冯犹龙所做,听的他穷困潦倒,流落在苏州一带编书为生。
刘如蕴点一点头,吩咐小婉把那些书收了进去,坐下道:此人名气,我在闺中时就听过了,我们既开了书坊,何不请他来编书?珠儿扑哧笑了出声:姐姐,你现时可是满口的生意经了,和原先不一样了。
刘如蕴的手轻轻在茶碗上移动,她手白如玉,映在描有青花的茶碗边显得越发分明,半天才道:我在闺中之时,只知道钱拿来就用,哪知道这些,现在瞧了他们,才知道钱财是不轻易的,况且古有明训,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过学了些罢了。
姑娘若早日有这样想法,也不会。
突然传来有些哽咽的声音,珠儿和刘如蕴抬头,见是陈妈妈,她手里拿了件斗篷,递于一旁的小婉让她收进去,珠儿急忙起身:妈妈来了,请这里坐下。
刘如蕴知道陈妈妈说的是什么事情,眉毛微微一挑:妈妈,我并不是为了商人之家,需知刘家就是商人,我怎会,只是。
看见小婉又出来,刘如蕴把话咽了下去,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妙,珠儿笑道:正是呢,姐姐今晚想用些什么菜,妹妹吩咐厨房给姐姐预备下来。
话锋一转,陈妈妈知道刘如蕴不想当了人面说这些,其实潘家姑爷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花心了些,男子家不正是如此,这个拗性子的姑娘,偏生就抓住这点不放,怎不学学大姑娘二姑娘,那才是当家主母的样子。
陈妈妈心里虽埋怨刘如蕴,又开始想起来,这个月来,书坊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除了那些来贩卖书的庸俗商人之外,也有好些长的清俊的书生,何不问问姑娘的意思,打听了,再给姑娘寻一个,这虽外面说是寡妇,长依在旁人家里,时日长了,也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话呢。
陈妈妈心里在盘算,嘴里不由的就说了出来:姑娘成日家只在这后院坐着,无事时,也该出去前面瞧瞧,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说不定就能寻门好亲事。
刘如蕴正在叫小婉重新磨墨,要批点那些墨卷,听到陈妈妈这话,不由抬头嗔了她一眼:妈妈,你说些什么?这些事,哪能急得来的?陈妈妈叹息,这姑娘寻不到好婆家,太太的嘱托,自己怎能交代了?珠儿见状,正要打几句圆场,外面传来仆人的声音:舅奶奶,大爷吩咐小的来问问,有笔货,却不知该不该接?珠儿抬起头,对上的也是刘如蕴感到奇怪的眼神,这有什么货是不能接的?和刘如蕴一起出了门,门口站着的是个小厮,因他年纪小,就做了内外传话之用,小厮看见她们两出来,忙行个礼。
珠儿示意他起来,对刘如蕴笑道:姐姐,这还有生意不敢做的?小厮行个礼:奶奶,你出去瞧瞧就知道了,这单生意,和别的不一样。
这文聚楼书坊是个三进的小院,前面三间铺面是摆设书籍,招待客人之所,楼上有客房,招待那些前来编书,写书的人住的,中间一进,就住了珠儿两口和几个仆人,最后一进就是刘如蕴居所,后面还带个小花园,女眷们刺绣倦了,可以去花园里散散心,这也是当初刘如蕴一眼看中这个书坊的原因。
刘如蕴和珠儿一路行来,到了前面,小厮引着她们进了平日招待客人的地方,那里早就垂下了纱帘,帘后摆着桌椅,预备着她们来了。
刘如蕴径自进了帘后,隔着纱帘,可以隐约看见吴严在和一个男子说话,桌上还摆了一卷书稿,小厮等她们坐定了,才出去对吴严说了两句,吴严点头,把桌上的书稿让小厮拿了进去。
这书稿却不是手写的,而是印刷成卷的,刷的还和平素刘如蕴她们常见的书稿不一样,上面的文字也不是汉字,而是曲里拐弯的字母,珠儿看了一眼,惊叫起来:这是什么东西,都不认识,刷了出来,错了且不说,万一有什么,那才叫做。
刘如蕴翻了几下,觉得这字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叫个什么来着,拉丁文,对,就是拉丁文,不由脱口而出:这是拉丁文刷的书。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能让外面的人听到了,她和珠儿进来时,是从另一扇门进的屋子,那名男子并没看到她们,听到帘子后传来这样的声音,男子的眉头轻轻一挑,径自走到帘子前面施礼:请问这位,既知道是拉丁文了,就当知道这不过是本用拉丁文写的经书,刷一刷也不碍事的,还请接了这笔生意。
刘如蕴却也只知道这种文字叫拉丁文,并不会读的,只是当日还是刘家女儿的时候,曾经见过这样一本经书,却是自家伯父拿来的,说从那外洋来的一些番僧,用的经书不是汉字,也不是梵语,而是什么拉丁文,徐光启老爷就受了洗,入了他们的教会。
圣上也准他们在中国传教,自家伯父觉得好奇,也曾和徐老爷讨了本经书来翻翻,却是没译过的,也看不懂,拿来只不过让自己长长见识罢了。
此时听到这名男子的话,抬眼往外看了一眼,笑道:这位公子,小妇人不过是儿时曾经见过一本这样的书,知道是拉丁文罢了,却也不会读不会写,公子若真想刷一刷,何不译成汉文,省得有错漏?男子今日在南京城里的书坊跑了一天,都被回绝了,本已心浮气躁,听到这里有了转机,又做一揖道:这位大嫂这样说本是有理的,只是小可要刷这一百本出来,为的也是寻人带到澳门去译成汉文的。
刘如蕴翻了翻那本经书,见的确有些残破,想来男子是怕有所失,才要寻人刷一百本出来,沉吟一下,又道:公子既是耶稣会里的,这南京也有耶稣会的庙,一人之力不够,在那庙里面寻几个人译出来总能成的。
见她口已有些软了,男子又是一揖:这位大嫂,小可就是那耶稣会里出来的,只是怪小可学术不精,虽能懂些拉丁文,却独自完成不了,这才想出这个法子,还请大嫂帮忙,刷书的钱,定当竭力奉上。
一百本,刻版的工匠还不懂这些文字,到时出了错漏,难怪这笔生意,吴严在徘徊不敢接了,珠儿见刘如蕴沉吟,也没有说话,吴严此时听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上前一步道:表嫂,这笔货也没甚利可图,不如干脆回绝了?刘如蕴的那个好字刚要说出来,抬眼见男子听到吴严要回绝了,那脸色立时变的煞白,刘如蕴细想了想,这虔诚的居士,刺血为经的事也曾听说过的,这一百本经书,就算自己出钱替他刷了,也就是功德一件。
主意已定,这才笑道:家伯和徐老爷是同年,算起来和你们耶稣会也有些渊源,这生意,也就接了吧。
男子一听,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冲着帘内行礼,刘如蕴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不过匠人刻版之时,还劳烦公子在旁边看着,以防错漏。
男子连声应道:这是自然。
见刘如蕴主意定了,吴严领着男子回到桌前,定合同,按指模,刘如蕴和珠儿一起回到后面。
才刚走出屋子,珠儿就好奇问道:姐姐,那桩生意,本就无利可图的,姐姐怎么答应接下来了?刘如蕴点一点她的额头:这是扬名的好机会,旁人不敢接的,我们接了,传出去,也能打打名声。
珠儿的眉头舒展开了也只一会就又皱上:姐姐,万一做砸了呢?刘如蕴刚要答话,就闻到一股烟味,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珠儿忙上前给她捶背,喝道:谁在那里做什么?从一旁的厨房跑出个粗丫鬟来,见是两位奶奶,忙行礼道:是奴婢在生火,不料两位奶奶来了,冲撞了奶奶。
刘如蕴此时咳嗽定了,挥手让那丫鬟下去,对珠儿道:这厨房也该改改了,谁见过哪家住家的厨房,设在二进的?珠儿应了,问刘如蕴道:姐姐,你还没说,做砸了怎么办?刘如蕴笑了:做生意没有稳赚不赔的,当日我们小时,爹也曾当做笑谈对我们说过做生意的事情,谁知今日,我竟靠这个糊口了。
说着刘如蕴不由有些叹息,如果华亭县的人知道,他们会做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