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有人进来,这人站起身来,这下看的更仔细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梳?脸上一部大胡子,那人张嘴说了两句,刘如蕴不懂,他抓抓头皮,露齿一笑,他笑起来倒罢了,吓的小婉躲到了刘如蕴的身边,燕娥虽大胆,却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长相的,边打量边想,这蓝眼睛,金头发,不是和书上说的妖怪一样的?难得二叔还能和他们交往。
刘如蕴也被唬了一跳,况且见这个男子并不回避,心里已经在皱眉了,只是她年纪总比燕娥她们要大些,见识也要多些,镇定一下,开口道:小妇人是来寻邱公子的,还请代为通报一声。
男子眨了眨眼睛,努力的听刘如蕴说的话,刘如蕴不由有些焦躁,这人不懂回避倒也罢了,哪有男子家盯着女儿家看的,这蛮荒之地来的人就是这样。
还来中华上邦传什么教?连礼仪都不懂,也不知道他们的教究竟是做什么的?被男子盯着看的刘如蕴十分愤怒,看这个男子的打扮,应该也不是低下人,不好发火,只得一只手紧紧握住燕娥的,侧过一边脸不让男子再细看。
男子又眨了眨眼,那句话里的邱总算听懂了,张开嘴说:啊呀,邱。
刘如蕴刚松了一口气,总算能听懂这句了,谁知男子接下来的话依旧跟鸟叫一样,刘如蕴照常一个字也听不懂,男子见刘如蕴皱眉,也皱起眉头来,突然往里面跑去。
小婉这才敢从刘如蕴的身后探出头来:奶奶,这些是什么人,怎么说的话就像鸟叫?刘如蕴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应是那些来传教的教士吧,我在家之时,听伯父说过,红毛国的人长的就是这个样子,听说还有长蓝头发,绿眼睛的。
蓝头发,小婉睁大眼睛:那不和夜叉一个样子?夜叉,刘如蕴在心里细细描摹一番,也是,蓝发白肤,这不和夜叉一个样子。
燕娥开口道:姑姑,他们说的乡谈就和鸟语一样,侄女陪着师傅去四处的时候都没听过这样的话,想来定十分难学。
刘如蕴只是微点点头,又等了半响,见还是没有人出来,这个屋子里面,只有上面挂着的木架子,还有张桌子,下面就是些长条的椅子,小婉四处打量一番,心里又怕又急,怕从什么地方冒出个长蓝头发,绿眼睛的人出来,不由扯了扯刘如蕴的袖子:奶奶,要不要我们进去瞧瞧?刘如蕴也觉得奇怪,笑对小婉道:不如你进去瞧瞧,有人了就递个名帖。
我?小婉指着鼻子?想起方才见到那个长的奇怪的,若再像刘如蕴说的,又长蓝头发,绿眼睛,扮夜叉都不要另画的人,小婉不由抖了一下。
刘如蕴也知道小婉是不敢进去的,只是站在这里也不是道理,拉了拉燕娥的手,瞧见那边有门,索性从这里出去,小婉见真的要进去,不由躲在刘如蕴的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衫子,刘如蕴不由好笑:好了,不要这样,他们总是人,又不是妖怪,会吃了你?小婉猛的摇头:奶奶,他们长的和妖怪也差不了多少。
燕娥不由笑了出声,刘如蕴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在一出门就是个院子,布置和一般人家也差不了多少,天井里有鱼有花,两边厢房关的紧紧的,不过依旧鸦雀无声。
小婉这才放开拉住刘如蕴的手,往开着门的厅堂里面走了进去,边走还边叫:有人吗?依旧没有人回答。
小婉转了一圈,见没人回答,又不敢再往后面去,只得回到刘如蕴身边摇一摇头,燕娥不由有些急躁,开口刚要说话,这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却是从后面传来的。
刘如蕴转身,来人正是邱梭,他旁边还跟着方才的那个蓝眼男子。
邱梭见到刘如蕴,忙作揖下去:对不住的很,本来预备在这里等着的,谁知他们有人送信来,说码头有东西到,就去那里了。
刘如蕴也行了礼,说话时候,那个男子的眼,还是眨也不眨的看着刘如蕴,刘如蕴再大方,也会生气,邱梭忙道:这是三个月前刚从澳门过来的教士,是意大利人,他们国内的风俗,男子见到女子,是不回避的。
说着邱梭和那男子说了几句,男子又快又急的说了几句话,突然上前要拉刘如蕴的手,刘如蕴本来还在想,这蛮荒之地就是蛮荒之地,连个回避都不知道,突然被男子拉住手,不由惊的花容失色,忙把手抽了回来。
小婉此时也顾不得害怕,站了出来,对着那个男子就骂:你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乱扯人的手?男子愣在那里,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邱梭也被吓到了,忙上前来对男子说了几句,男子听到了,耸一耸肩,手放在胸口前,弯腰行礼就往外面走了。
燕娥方才却是愣在那里,等男子进去了,才嘟着嘴对邱梭道:二叔,这人怎么这样,女儿家的手是随便乱摸的?邱梭顿了顿,看了眼刘如蕴:这是他们那个国的礼仪,见到地位高的人,要亲一下他的手,表示尊重,素日是见不到女子的,所以我也没和他说过男女大防,谁知就。
刘如蕴的脸色现在恢复了正常,笑道:也罢了,风俗不同,工匠在哪里?我们定完样式也好回去了。
邱梭点头,请她们再往后面来,再后面一进,才是邱梭的住所,却也是空荡荡的,看来没有伺候的人,邱梭请她们坐定,这才去寻茶。
刘如蕴细细打量了这间屋子,见摆设极为朴素,不过一桌一几,架上有书,窗下有琴,别的再无长物,只是墙上也挂了个大架子,刘如蕴细细瞧了,原来是个光着上身的男子被绑在上面,头垂了下去,看来是在受刑。
刘如蕴不由皱眉,这瞧来和佛教故事是一样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故事?邱梭此时端了两杯茶进来,笑着道:此处乏人服侍,招待不周处,还请担待。
燕娥没去接茶,只是指着那个木架子问邱梭:二叔,这是不是你给我讲的耶稣受刑的故事?邱梭坐下点头:就是这个故事,我主死去三日之后复活,感召世人。
说着在胸口画了两下。
刘如蕴虽没听过这个故事,想来却和佛舍身饲虎以救人的故事差不多,点头道:成佛得道者,大都如此,需忘了自身,才能得道。
邱梭点头:确是如此,我不求旁的,只愿终身侍奉我主。
说着邱梭垂下眼帘,轻轻吟诵了句什么,用手又在胸口画了两下,刘如蕴没听清他吟诵的是什么,想来是耶稣会念的东西,燕娥见状,也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刘如蕴见状,不由笑道:你们叔侄二人,信道都坚,想来日后定会的证大道的。
邱梭淡淡一笑:成道之路,并不只有一条,只要能诚心,则不管是信什么,都会成道的。
刘如蕴轻轻颌首:确是如此,大道本是一样的,修什么,不过都殊途同归而已。
邱梭点了点头。
又谈了一会,工匠来了,定好了样式,刘如蕴也就回去了,回去的时候,经过那间大屋子,那名跪在男子依旧跪在大架子面前,见刘如蕴他们出来,起身用手在胸前画了两下,嘴里又嘀咕了几句,邱梭在旁,笑着道:他说的是,我主会保佑你们幸福安康的。
刘如蕴轻轻还礼,径自回家。
直到上了车,小婉才感叹道:奶奶,还是你胆大见识高,竟一点也不害怕。
燕娥点头:我和师傅也曾见过无数女子,但是似姑姑这样的,真是少见。
刘如蕴笑道:你们两个,这有什么稀奇,总有长的不一样的人,难道人人害怕?小婉嘻嘻一笑,燕娥没有说话,刘如蕴瞧着她,燕娥在自己身边,活泼了许多,只愿观保好好待她,若原来的观保,刘如蕴是敢肯定的,现在,刘如蕴不由挑起车帘往外看,观保究竟是怎么想的?车快到家,前面突然鞭炮齐鸣,险些把马惊到,车夫忙死死的带住马,车这才稳住,小婉探头往外看看,又问了旁边的路人,伸头进来对刘如蕴笑道:柳掌柜的刚才得了个儿子,正在庆贺呢。
柳掌柜家的蕊娘生了?刘如蕴眼前不由浮起柳大娘子的样子来,不由叹气,这母以子贵,瞧柳大娘子也不是什么厉害人,只怕会被妾欺到头上来。
燕娥听着刘如蕴的叹息,紧紧的往她身边靠靠,突然开口问道:姑姑,他可会纳妾?他?刘如蕴先想不起来,后来明白说的是观保,不由握紧燕娥的手:不会的,观保这孩子我明白,他不会的。
燕娥再没说话,只是又靠到了刘如蕴的膝上,刘如蕴听着鞭炮声音,看着柳掌柜的在门口喜气洋洋的迎来送往,世间男子,究竟怎样想的?福气一时鞭炮放完,车夫重又赶车到了后面。
小婉搀着刘如蕴下了车,上前叩门,半日都没人应门,小婉撅嘴道:陈妈妈定是又睡着了。
刘如蕴只是看她一眼,燕娥上前一推门,门却没在里面锁住。
小婉忙伺候刘如蕴进去,进了院子里面,却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小婉往陈妈妈住的地方张了眼,摇手道:陈妈妈却没在里面。
刘如蕴此时已经走到厅里坐下,打个哈欠对她道:还不快些寻茶,今日柳家添了孩子,她定是去瞧热闹去了。
小婉应了,转身就去寻茶。
刘如蕴坐下后,用手揉了揉额头,觉得好受些许,见燕娥还站在那里,笑着拉她坐下:还想什么呢?燕娥看一眼刘如蕴,叹气道:姑姑,方才的事。
刘如蕴握住她的手:燕娥,你素日是个达人,此时又何必做杞人忧天的事?燕娥却没有像刘如蕴想的那样笑了,只是低声叹息,刘如蕴想安慰她几句,心头千思万绪,全都涌了上来,世间女子,有几个是甘心把丈夫分出去的?燕娥又比旁的孩子聪明,自己大嫂他们在也罢了,日后大嫂他们不在了,观保真要纳妾,到时燕娥又会怎么想?刘如蕴此时倒有些悔了起来,若世间男子真是这般,嫁人又有何用?心头气血翻腾,隐隐又有腥甜之味,小婉送上茶来,刘如蕴接过,饮了一口,觉得口中没有那股味道才对燕娥道:燕娥,姑姑也不知道观保日后会怎样,只是要记得师傅当日说过的话,会修修旁人,不会修修自身,修自身就可。
燕娥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姑姑,我记住了。
刘如蕴看着她:你啊,太聪明了些,有时还是钝一些更好。
小婉在旁边听见,好奇问道:奶奶,聪明不好吗?难道要笨笨的才好?刘如蕴没有回答,只是一笑,世间男子,只怕都愿世间女子都是笨的,好让他们随意摆布。
燕娥已经开口了:姑姑,要做自在随心之人,却要玲珑剔透的,侄女不愿为了旁人的眼,就去做愚钝之人。
刘如蕴眼里的光一亮,伸手握住燕娥的手:若你真能这般想,倒也是福气。
小婉在旁边努力的听,却听不懂,只是皱着眉头在想。
柳嫂子这边请。
有说话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平静,珠儿满脸堆笑,引着柳大娘子进来。
刘如蕴忙站起身来迎,今日的柳大娘子,穿着是上下一新,那料子就是刘如蕴送的,头上还戴了首饰,瞧那些钗环,只怕是能找到的首饰都戴上了。
整个人是喜气洋洋,见到刘如蕴,就连拜了下去:今日我家添了个小子,特特来道喜。
刘如蕴忙笑道:恭喜恭喜。
细细打量起来,瞧柳大娘子的举动,蕊娘添了儿子,她自然是十分欢喜的,连眼角的细纹处,都透着欢喜。
无端的想到自己的娘,当年添了四弟时候,自己年岁虽小,却也能见到娘当时虽喜气洋洋,吩咐下人准备东西,等回到房里时候,也曾不小心摔碎了平日最爱的一把牙梳。
当时的自己看着这一幕,似发誓般对娘道:娘,等蕴儿长大了,自不会让他纳妾的。
娘却只是苦笑一声,不中用的,做了女儿家,总是要受这些苦的。
果然,人人眼中的天作之合,不过在一个月后就变的粉碎,若自己也能像娘她们一样,忍,忍着丈夫的纳妾,忍着心里的嫉恨把庶出的子女当做自己的子女,再过二十年,子孙满堂之时,也能得到不知情人的啧啧赞叹,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可是为什么不让男子家去忍,身不二色就这样难吗?非要用妻妾共处,子孙满堂来证明自己没有白活过?舍得让自己的结发妻去忍受那一切?女人做不到就是不贤惠?若他心里真的有你,他怎么舍得让她痛苦?珠儿小声的唤了自己一声,刘如蕴这才回过神来,见柳大娘子还在絮叨那孩子长的多么的好,多么的聪明,心里的悲哀却不知是因谁而起。
因自己,因娘还是因了天下的女子?略略应酬几句,柳大娘子也就走了。
珠儿送她出门,瞬时也就进来了,见刘如蕴面上有沉思之色,笑着道:这柳嫂子也真好笑,方才我送她出去,她竟这样劝我,说早日给他寻房妾,到时生个儿子,也免得孤寂,姐姐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我也只是干笑两声过去。
刘如蕴听了,淡淡应了一声,珠儿见她这样,坐到她身边半日才叹道:姐姐,这世道就是如此。
刘如蕴转头看她一眼:我知道。
珠儿见她只是漫应,没再说什么,过了许久才笑道:今日去邱公子那里,可定好样式了,听的现在有种样式,是什么桌子上镶玻璃的,那玻璃可贵了,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才做的起。
听到提起家具样式,刘如蕴提起一点精神,笑着道:邱公子那里,也没有许多的银子,只是一般样式,打的结实就可了,那什么镶玻璃的,一则贵不说,二则玻璃还爱坏,谁家有银子烧的才打这样样式呢。
珠儿笑着点头,见刘如蕴还是在沉思,不由握了她的手道:姐姐,你就算不信他,也当信我。
刘如蕴嗯了一声:珠儿,我不愿你受委屈的。
珠儿听了这话,心有所感,眼泪似乎又要出来,笑一笑道:姐姐,我知道。
日子一下就过了,听的柳家满月酒十分热闹,请了戏班子在那里唱戏,请帖虽然送到了,刘如蕴称病没去,两家就在隔壁,能听到传来唱戏的声音和应酬的声音,刘如蕴听着这一切,想起那年娇儿生子,潘家的热闹。
听说王兰芝孕要满足,回松江生孩子去了,是桑妈妈来送节礼的时候说的,话里话外,还说王兰芝福气十分之好,公婆疼爱,夫婿敬重,妾室也视她为母,潘家的大奶奶,就是这么有福气。
刘如蕴听的唇边露出笑,是,只要不去想那些,这就是个富家女儿的路,生在富家,嫁在富家,料理家务,生儿育女,到老来得了旁人的艳羡,好一个有福气的老太太,世间人都是这么过的,至于男人的花心,妯娌的不满,妾室名虽恭敬实则恨不得取而代之,旁人都是看不到的,看到的不过是花团锦簇,听到的不过是一生富贵。
等桑妈妈走后,陈妈妈在刘如蕴面前走出走进,唉声叹气,刘如蕴正拿了纸在写春联,也不去管她,倒是在旁伺候笔墨的小婉忍不住了,撅嘴道:陈妈妈,你要说什么就说,走来走去,奶奶的字都写不好了。
刘如蕴把春字的最后一笔写好,仔细端详着,觉得没什么不好,才对小婉道:放到外面晾好,收起来到时候再贴。
小婉答应着去了。
刘如蕴这才把笔放好,对陈妈妈道:妈妈有什么事就说吧。
陈妈妈走到刘如蕴跟前,见她依旧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由叹了几口气道:姑娘,要我怎么说你,前头姑爷都娶妻一年,新妻要生子了,你怎么还全不在意。
刘如蕴端过旁边的茶喝了一口:妈妈,我又不是没有嫁过人?难道妈妈要我像旁人一样,任由夫婿纳妾,落的贤名吗?陈妈妈见刘如蕴又说这话,别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只是叹了口气:姑娘,你实在太拗了。
刘如蕴重又拿起笔来,打算写点什么,听到陈妈妈这话,轻声叹道:世间男子都要女子忠贞,贤良,我为什么也不能要男子也是这样,此生若寻不到这样的男子,横竖我也嫁过了,不过守寡一世而已。
陈妈妈听到这话,又是叹息连连,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年了,刘大爷半月以前带着家眷回松江过年去了,刘如蕴带着燕娥还是和吴家一起过的,不过席上又添了两个人,一个是邱梭,他没有成家,又是燕娥的叔叔,自然被请来过年。
另一个是那个外国男子,吴严也见过那个男子,珠儿一听说这男的,背井离乡挺可怜的,自然也答应了,等到见了人,虽然刘如蕴也提过,珠儿还是唬了一跳,不过面上没露出来。
吴家人口少,再分了男女内外就更显得人少了,索性酒席就摆在大厅里面,一家人坐在一起,团团圆圆也甚是热闹,自然也要请问这男的姓名,谁知这男的名字极是拗口,说了四五次都记不住这个名字,索性就以他名字中的罗字发音,称他为罗先生。
陈妈妈是吃斋念佛的,逢神就拜的,开头还拘谨,等到三杯下肚,话开始多起来,对着罗先生,自然也要问问他们那个经书里的故事,罗先生见陈妈妈感兴趣,也十分高兴,用生硬的中国话讲了起来,讲到开心的时候,叽里咕噜开始加了些他们本国的话,速度快的连邱梭都听不懂他讲什么了。
燕娥是原先就听过的,笑着对陈妈妈道:妈妈,他讲的是他们主神降世的故事。
陈妈妈哦了一声点头:原来是下凡历劫来的。
燕娥虽知道这和下凡历劫不是一回事,但再解释也很难,只是一笑。
邱梭在旁听见,算了一下,叹道:今年是耶稣诞世一千六百一十七年了。
珠儿在旁听了半日,好奇的问:原来除了我们这里,天下还这么大,邱公子,罗先生是从什么国家来的,来这里走了几年?罗先生虽然不懂多少中国话,但是这个罗字还是明白的,湛蓝的眼睛眨了眨:意大利。
邱梭算了算:从那里到这里,不停的话,要走两年。
走两年?珠儿眼睛一下睁圆了,对刘如蕴道: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走走。
刘如蕴自开了书坊,也看过些书,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再说,天下这么大,为什么不走出去?此时听到珠儿的话,不过一笑,罗先生听她们有兴趣,开始讲起这一路来的艰险,讲到入迷时,还手舞足蹈,珠儿她们听迷了,也不去管他的礼仪。
等到酒干人散,邱梭他们告辞了,陈妈妈还在叹:今日这一席话,倒像又活了十年,好姑娘,你往日看书我总说你,原来这些事这么好玩。
刘如蕴只是笑笑打个哈欠,卸妆歇息。
年一过,转眼就是元宵,灯节无事可记,刘如蕴这日正在算还有几日大哥大嫂他们就该回来了,陈妈妈慌张跑了进来:姑娘,老爷太太来了。
父母老爷太太?刘如蕴一时被这许久没听到的称呼给弄愣了,愣愣的站起身,陈妈妈见她这个样子,也忘了慌张,上前一把扶住她:哎哟我的姑娘,你是不是喜欢傻了,还不快些出去迎老爷太太。
燕娥在旁边听见,面上不由红了又红,咬了唇上前扶住刘如蕴:姑姑,侄女先进去了。
刘如蕴见燕娥双颊红的似晚霞一般,低头思量,老爷太太不就是自己的爹娘,燕娥的太公太婆,燕娥难免会害羞,笑一笑,燕娥放下手,低头进去了。
刘如蕴这才对陈妈妈道:妈妈,我们出去吧,总不好让爹娘在外面等。
话刚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接着有人打起帘子,一群人涌了进来。
人太多,屋子太小,立时屋里满眼都是人,刘如蕴耳边听到的是环佩叮当的声音,眼前所见是花花绿绿的衣裳,虽人多,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的。
刘如蕴闭眼又睁开,分辨一下,这才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刘老爷刘太太,刘老爷看起来镇定许多,却也能看到鬓边隐约有些白发,嘴唇不过略略有些抖动。
刘太太哪像他那样,一看到刘如蕴,眼里的泪就扑飒飒落了下来,只粗粗一看,见女儿的衣着首饰都素淡无比,原来媳妇说的都是真的,心里越发酸了起来,上前一把抱住她就哭了出来:我苦命的儿啊。
刘老爷见刘太太只顾抱着刘如蕴大哭,全不像在路上说的,见了刘如蕴先给她一顿巴掌,再好好骂几顿,然后才能消了心头的火,不由心里哼了一句,妇人之仁。
见刘太太还在哭,刘如蕴只是任由她抱着,刘老爷上前道:这样不孝的女儿,什么苦命,何苦怜惜?说着从刘太太怀里拉出还在发愣的刘如蕴,那手就高高举起,预备打下去了。
刘如蕴此时细瞧了爹,见他虽还是和原先一样威风,只是那肤似闭原先黑了一些,那皱纹又多了些,那眼里的光也混浊许多,再不是当年被人赞颂的年轻英俊的爹了。
心里也不由酸涩,自己是自在随心了,爹呢?也没回避,只是稍微抬了抬下巴,看着刘老爷。
刘老爷见刘如蕴一副任由他打骂的样子,那巴掌怎舍得打下去,呆了半响,那巴掌不过轻轻落到刘如蕴脸上,说是打,不如说是轻抚。
刘太太本还以为刘老爷只是吓唬吓唬女儿,谁知见他真的碰到了刘如蕴的脸上,又见那巴掌下去,刘如蕴的泪夺眶而出,那心疼的,就跟谁用刀子割自己的肉一般。
擦擦泪,上前一把把刘老爷推开:你出去,少在这里。
说着又把刘如蕴搂在怀里,儿啊肉啊的叫了起来,还摸着刘如蕴的脸问:打疼了没有?见刘如蕴只是摇头,刘太太还当她是疼的说不出话来,狠狠的剜了刘老爷两眼:呸,老无知,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不心疼了?也亏你打的下去?刘如蕴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来,半日才拉了娘的袖子道:娘,不疼。
刘老爷却是在那里懊悔,怎能真的打下去呢?当日在潘家打那巴掌,刘老爷就悔到现在了,现在又是一巴掌,刘老爷不由看看自己的手,这手怎么就那么不听话呢?陈妈妈也掉了许多泪,见屋子里全都是人,咳嗽一声,上前小声的对刘太太道:太太,这么多的人,是不是?刘太太还在细细的看着女儿,又拉着女儿上看下看,看瘦了没有,此时细看,越发觉得刘如蕴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素淡的怕人,银色绸袍,水蓝色棉裙,面上也没有脂粉,头上的首饰不是玉的就是银的,全是把自己当寡妇一样了。
心里更是疼的没办法了,听到陈妈妈的话,这么多人也不好说什么,点头挥手,下人们都退下去了,陈妈妈也预备走,被刘太太叫住:老陈,你在这里,我还有话要问你。
见刘老爷还站在那里,刘太太白刘老爷一眼: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嫌打的不够。
刘太太细瞧刘如蕴的时候,刘老爷也在旁边细瞧,见刘如蕴的打扮,越发后悔,只是总是男子,不好直接说什么,听到刘太太赶他出去,只是又看了看女儿,这才脚步迟疑的出去。
刘太太见就剩的她们三个,这才开口骂陈妈妈:老陈,我是怎么交代的,你连姑娘的衣服首饰都不照管。
说着那手又在刘如蕴脸上身上细细摸了起来,这样素淡,哪是姑娘家的打扮?刘如蕴见了娘,方才也细细的打量起娘来,见上次的时候,娘不过略有几根白发,而这次娘鬓边的白发已经掩饰不住了,脸上的皱纹比起上次见到时候,深了许多不说,还觉得娘清减很多,心里也是越发的酸,那泪怎么也止不住,听得娘开口就责骂陈妈妈,忙拉一拉娘的袖子:娘,我们坐下罢,陈妈妈极好,若不是她,女儿日子过的没这么舒心。
刘太太方才细细的摸了摸女儿的脸上身上,见她穿的棉衣也是厚的,裙子里面穿的也是用软绸做的棉裤,又瞧一瞧她的手,那双手还是似在家里一般,除了右手手指惯常握笔的地方有薄薄的茧子之外,并无半点茧子,这才放下心来。
拉着女儿的手道:如蕴,你也真能狠下心,快三年了,只字不回家,难道不晓得娘疼你的心吗?说着拍打了刘如蕴几下,刘如蕴听到这话,泪落的更凶了,只是趴在刘太太怀里,什么话也不说。
感觉到有东西掉到自己发上,凉凉的,湿湿的。
屋内是鸦雀无声,过了半日,陈妈妈才用手擦擦鼻子上前挤出个笑模样道:好了,太太,姑娘,好好说说话,哭什么呢,这往后日子还长呢。
陈妈妈虽然这样说,眼里的泪又掉了下来,忙转头去擦擦泪,刘太太把女儿从怀里扶起来,刘如蕴却还是闭着眼不肯起来,刘太太看着女儿一脸撒娇的模样,这才想起在路上时候和刘老爷说的那些责骂的话,此时哪还有半句说的出来?只是又把女儿重新搂到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好了,什么事都过去了,随爹娘回去罢,这孤身一人在外面,总不是事。
刘如蕴听到刘太太这句,忙从她怀里直起身子连连摇头道:娘,不成的。
刘太太哭了这半日,觉得脸上涩涩的难受,正在叫丫鬟进来端热水伺候洗脸,听了刘如蕴这话,那手就在半空中僵着,丫鬟应声进来,见刘太太张着嘴,手在半空中僵着,不知所为何事,只说的一句:太太叫?陈妈妈咳嗽一声,对丫鬟道:太太要热水洗脸,你随我来吧。
说着起身出去,丫鬟忙和陈妈妈出门。
等她们走了,刘太太的那只手才放了下来,对着刘如蕴有些恼怒的道:怎么不成?你可是怕松江府有人说你?接着又拉起女儿的手道:你放心,那潘家已经另娶,都生了儿子,松江府还有人敢放个屁?刘太太难得说句粗话出来,刘如蕴不由有些想笑,但是面前这事还没完呢,回松江是万万不成的。
拉着刘太太的手道:娘,女儿知道你是为女儿好。
刘太太回嗔做喜的道:知道是为了你好,还不快些随爹娘回去,好好的再寻一家,你要才子,你爹已经看中一个秀才,娘亲自去相过的,人长的风流倜傥不说,那学问也是有的,作诗画画,诸般都成,家里虽然穷些,却也饿不着你。
丫鬟这时端了盆热水进来,绞了把热手巾递给刘太太,刘太太接过热手巾就在刘如蕴脸上擦了起来,边擦边对丫鬟道:作速去买些上好的脂粉来,给姑娘打扮起来。
丫鬟忙应了,急急出门去寻人买东西。
刘如蕴忙接住母亲的手:娘,女儿不是这个意思,女儿不想嫁。
不想嫁?刘太太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如蕴,当初你嫌潘家不是才子,对你有二心,今日你爹既寻了才子,又再三问过,知他立誓无二色的,你怎么又不想嫁起来,你如此反复,究竟要爹娘怎么做才成?刘如蕴刚想说话,就听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陈妈妈走到窗口瞧瞧,回来道:太太,怎么外面来人在搬东西?刘太太想了想,对刘如蕴道:定是你爹性子更急,预备把你的行李收拾起来,搬到外面去,你好和我们一起回乡。
刘如蕴脸色都变了,忙扯住刘太太的手:娘,这可不成。
刘太太想想也是,对陈妈妈道:出去对老爷说,就说我说的,这东西也别忙收拾搬,横竖不过一些粗家伙,扔了算了,家里自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陈妈妈应了,掀开帘子去对刘老爷说了,刘如蕴此时已经有些着急了,怎么爹娘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要让自己离开南京回乡?忙跪了下来:娘,女儿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娘听还是不听?决绝刘太太此时只盼刘如蕴能跟着她回去,说几句话有什么要紧,笑着要把她拉起来:好了,女儿,说话就说话,不要跪着。
刘如蕴怎肯起来,死死跪在那里,又磕了个头,张口欲说,刘太太一见她脸上的神情,突然想起当日刘如蕴在潘家执意下堂求去时候的神情来,难道这么几年过去,如蕴的心意还没有变吗?想到这,刘太太试探的问道:如蕴,你要说的,可是当日那几句?刘如蕴微点一点头,刘太太的口张在那里,半日合不拢来,许久刘太太才摇了摇手:罢了,罢了,我……说到这里,刘太太不忍再说,半日才说出一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说着刘太太是泪如雨下。
刘如蕴的话全被刘太太堵在喉里,说不出来,此时又见刘太太泪如雨下,一哭起来,越发老态毕现,自己为一己之念,让父母伤心,真是不该,只是这世上,除了这桩事情,也像没有旁的好盼了,眼里的泪也落了下来。
陈妈妈是一直在旁边的,看见刘如蕴这样,忍不住上前对刘如蕴道:姑娘,你怎能这么执拗,太太老爷对你,可是把心都掏出来了。
刘太太听到这句,想起往日种种,泪不由落的更急,此时脸上的神情越发破败黯淡,那眼里没有旁的,只盼着刘如蕴能改变主意,刘如蕴抬头看见刘太太眼巴巴的样子,膝行到了刘太太脚边,用手扶住她的腿道:女儿知道,爹娘为女儿已操碎了心,然爹娘终究不过望着女儿过的随心,女儿虽是女子,却也有鸿雁之志,怎肯在檐下终生?陈妈妈听到刘如蕴还是不肯改口,跟着也落了几滴泪,开口又要劝说。
刘太太听到这几句,知道女儿的心意早就定了不肯再改,盼着她变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而已,早就哭的不能自己,听的陈妈妈开口劝刘如蕴,举手示意陈妈妈不必再说,只是用手拍着刘如蕴的肩:儿,你怎肯说出这样的话?做女子者,不就是在家里终生?刘如蕴此时已经没有泪了,抬头看着刘太太:娘,世间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傲游天地的。
刘太太听了这话,眼里的泪也忘了落下,定定望着刘如蕴,这样的话可是从来没听过的,虽也曾在戏文上瞧过有女子建功立业的,不过那都不是凡人,自己的女儿又是何时有这样的志向?母女对视良久,刘太太才叹道:如蕴,是否日后,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接着不等刘如蕴回答,刘太太又接上一句:如蕴,你可知道,这样的路,有多辛苦,做娘的不过盼着你一生顺遂罢了。
刘如蕴重新磕头下去:女儿不孝。
接着抬头看着刘太太:娘,就请娘再让女儿任性这遭,女儿随心,想来爹娘也是喜欢的。
刘太太也不去扶她,只是看着女儿,半天才叹道:如蕴,当日你执意下堂求去之时,娘就知道,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刘如蕴的喉咙有些梗,只是抱住刘太太的膝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涩着喉咙叫出一句娘,刘太太长叹一声,扶起刘如蕴,用手从刘如蕴的额头,眉毛,鼻子一直摸到嘴唇,那泪似断线珍珠一样掉个不停。
丫鬟手里拿着脂粉进来,看见这幕情形,刘太太又是哭个不停,不敢上前,只是把脂粉递给也是呆站在一边的陈妈妈,小声的道:这是给姑娘买的脂粉。
陈妈妈接过脂粉,示意丫鬟出去,自己站在那里,只是叹气。
刘太太哭了一阵,硬一硬心,抽出帕子擦一擦泪,把刘如蕴推到陈妈妈那边:老陈,日后,姑娘就托付你了。
说着拿帕子擦一擦刘如蕴的脸,用牙咬一咬唇,对外面叫来人。
陈妈妈听到刘太太这话,那泪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是掉个不停,见刘太太要叫人,急得上前扯住刘太太的袖子道:太太,姑娘还年轻,性子拗也是有的,太太怎么就这么舍得?刘太太用帕子点一点眼角,叹气道:没用的,如蕴定了的事,是没法的。
丫鬟听到叫,走了进来垂手侍立,刘太太又看眼刘如蕴,刘如蕴此时背对着刘太太站着,听到这话,早已触动心思,只是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见娘的样子,什么事都不顾了。
刘太太瞧见女儿这样子,只是长叹一声,扶着丫鬟的手一步步的后退出去,陈妈妈在中间手足无措,看了看刘如蕴,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
刘老爷在那里等的许久,还当自己的女儿也要跟着妻子一起出来,谁知只见到妻子一人出来,上前接住问道:太太,女儿呢?刘太太只是拿帕子捂住口鼻,摇着头不说话,刘老爷见太太眼肿的跟个桃一样的,眼里还满是血丝,跺了跺脚道:这个拗性子的女儿,难道不知道爹娘了吗?说着一撩袍子下摆,就要进房去责骂女儿,刘太太一把扯住他:老爷,不中用的,真的不中用的。
说话时候,刘太太眼里又掉下泪,刘老爷的手颓然的放下,看着女儿房门口,帘子是垂下去的,帘子里面的情形什么都看不到,刘老爷瞬时就像老了十年,定定的望着女儿的房门,过了许久才对着刘太太:走吧。
刘太太听的刘老爷话里有着无尽的不甘心,眼泪又决堤了,欲要走,那腿却似没有了力气,半天也迈不出一步,刘老爷也好不了多少,只是看着刘如蕴的房门,只盼着女儿出来说肯和他们走了,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丫鬟们见他们夫妻两的步伐凌乱,不由上来两个丫鬟要搀他们出去。
刘老爷只是挥一挥手,伸手出去扶住刘太太,刘太太也伸出一只手扶住刘老爷的肩,老两口互相扶着,几乎是退着出了院子,仆从们哪有一个敢说什么话,只是垂着手,跟在后面鸦雀无声的走了。
陈妈妈透过窗子看见刘老爷夫妻走了,外面的人一个也不见了,方才长叹一声:姑娘,你真是个忍人。
刘如蕴这才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此时也是泪水纵横,只是梗着喉头说了一句:妈妈,忍一时能得一世。
陈妈妈捶着她的肩头,那泪一个劲往下掉,想要责怪几句,只是方才老爷太太都拗不回来,自己又算什么呢?手上的力气不由大了一些,刘如蕴全不觉得疼,想来爹娘此时已经上轿回去哥嫂住处,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酸涩,爹娘,孩儿实是不孝。
有声响传来,是珠儿扶着小婉进来,见刘老爷他们不见,珠儿忙道:姐姐,我却是听的老爷太太来了,忙命厨下整治酒席,好伺候老爷太太他们,谁知怎么一个不见。
陈妈妈上前对珠儿摇一摇手,小婉一脸迷茫,方才陈妈妈只说的一句老爷太太来了,遣自己去告知珠儿,发生什么也不知道,难道这老爷太太就是奶奶的爹娘,可是不是说奶奶无父无母吗?珠儿见里面的情形,小声问了下陈妈妈,陈妈妈只是摇手,说了一句:姑娘是个拗性子。
珠儿稍一思索,心里已经明白,上前对刘如蕴道:姐姐,你的事,做妹妹的是不敢多说的,只是姐姐,这做女子的,不就求的一世安稳,相夫教子,姐姐又何苦不学人家呢?刘如蕴长叹一声:珠儿,我若真的想这样,当日也不会下堂求去了。
下堂求去,小婉愣了一下,陈妈妈看见小婉还在一边,刚要提醒刘如蕴不要再说了,刘如蕴已经看着小婉道:小婉,你要记得,做女子者,也不应输于男儿,凭什么男子家能建功立业,女儿家就只能围着家转来转去,我自小就负才名,人人都道我不输男子,怎甘心似平常女儿家一样,相夫教子,了次一生呢?小婉听的模模糊糊,这样的话,可是从来没听到过的,自小世人的教导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哪有女儿家也能建功立业的?不过细想一想,也曾听爹说过,女儿家里面的冼夫人,冯夫人等人都曾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不输男子。
还有那戏文里唱的梁红玉,也曾在黄泥荡击破金兵,难道自己奶奶也有她们的志向不成?只是要做这样的人,要吃多少的苦都不知道?见小婉愣在那里,珠儿上前叹道:小婉,姐姐说的,你不明白也是常事,等到再大些,想来你就明白了。
小婉点了点头,珠儿看见刘如蕴面上全是泪水,叹了一声,示意小婉去打热水来给刘如蕴洗脸。
突然见到桌子上摆着上好的脂粉,这东西自从刘如蕴托言守寡,就再没见过了,拿起来瞧瞧,都是外面店里的,想来是刘太太遣人买的,心里又是一阵叹息。
燕娥是一直在房里侯着,等着见刘老爷和刘太太的,谁知一直没人进来,等到从窗口张见刘老爷他们走了,这才出来问问,谁知一进来,听到的是刘如蕴说的这番话,心里有所触动,缓步上前,拉着刘如蕴的袖子叫了声姑姑。
失望刘如蕴转头看见她,张嘴想说话,良久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怕燕娥也不明白自己的苦心,自己有这样的父母,在燕娥心里,定是羡慕不已,谁知自己竟如此对他们,实在是不孝。
燕娥见刘如蕴眼里慢慢又有了泪水,上前握住她肩膀,珠儿已经从小婉手里接过热水,陈妈妈打了热手巾上来,给刘如蕴擦着脸。
陈妈妈见刘如蕴又哭了,还当刘如蕴已经后悔了,嘴里念叨着:姑娘,你可是后悔了?老奴去追老爷太太,他们走的不远,定能追的上来。
说着把手巾塞给珠儿,自己就要出去,刘如蕴一把拉住陈妈妈,头直摇:妈妈,你不必去,我。
说着用嘴捂住嘴巴,哭声却抑制不住的发了出来。
见她这样,陈妈妈步子停下,有些埋怨的道:姑娘,你这是何苦。
眼中却又有了泪水,珠儿见状,知道刘如蕴一时也不会好,若全在这里,反而劝她不止,用手里的手巾替刘如蕴擦了擦脸,起身扶起她道:姐姐,你先躺着歇息歇息。
说着不容刘如蕴分说,就把她扶到里面,去了首饰,连人带衣服的掖到被里。
陈妈妈虽跟着珠儿进去,见刘如蕴躺了下去才跟着她出来,珠儿又示意燕娥她们都退了出去。
陈妈妈忍不住道:珠儿,你说姑娘她?珠儿拉一下陈妈妈:妈妈,你也服侍姑娘几十年了,难道还不知道姑娘的性子,定了的事是再不改的,她此时伤心,不过是为的老爷太太,怎会去寻什么不智?陈妈妈听珠儿这话说的有理,摇头叹息:姑娘她就是太有主见了,其实老爷太太也是为的姑娘好。
燕娥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妈妈,这老爷太太是姑姑的爹娘?陈妈妈干咳一声,珠儿在心底盘算一下,燕娥和旁的人不一样,况且总是要嫁进刘家,迟早要知道的,正预备要告诉她,见小婉还站在那里,对小婉笑道:小婉,你去厨房瞧瞧饭准备的怎样了?小婉去了,珠儿才款款把刘如蕴的事说出,只是不知道今日刘老爷和刘太太来寻刘如蕴是说了些什么,陈妈妈三言两语说了,珠儿不由叹气:老爷太太也是为的姐姐好,只是不知道姐姐怎么会这样想。
燕娥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原来师傅说的三姑姑就是自己朝夕见的,用手打一下自己的头道:我真是笨,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才女,让我撞上的,原来此人就是彼人。
陈妈妈叹道:什么此人彼人的,我现在只担心姑娘是个单身人。
燕娥低头细一思量,笑道:姑姑是自在随心之人,定不会再回去了,她这样,其实是为的太婆婆他们好。
说到太婆婆,燕娥面上不由浮起一丝羞涩。
为的是父母好?陈妈妈她们看向燕娥,眼里有无尽的疑惑,让老爷太太如此伤心,还为的是他们好,这是什么道理?燕娥叹气:妈妈,你想一想,若姑姑不硬下心肠,太婆婆他们任由姑姑在外,旁人会怎么说?只有这样,当刘家没有了这个女儿,才什么事都不碍了。
珠儿也明白了,不由长叹一声,陈妈妈糊里糊涂,看着刘如蕴的门,叹气道:我也只愿姑娘一生顺遂的,谁知她竟这个性子,实在是。
妈妈你不用当心。
刘如蕴的声音响起,她小睡一会,此时看来已十分的沉静,脸已是重新洗过,笑着上前对陈妈妈道:妈妈,你只愿我高兴就好。
陈妈妈叹气,拍了拍她的脸。
刘如蕴挑眉对珠儿道:方才听的你备了酒席?珠儿点头:就是,我备了酒席出来,就不见老爷太太了,他还说要给老爷太太磕头。
刘如蕴笑道:你把这桌酒席送到大哥那里,也当。
说到这,刘如蕴脸色黯淡一下,随即又笑了:剩下的就我们用了吧,珠儿,我可许久没尝你的手艺了。
珠儿悄悄的擦掉眼角的泪,点头道:那好,我再去做几个菜来。
说着就往厨房去了。
燕娥赶前一步,拉着刘如蕴的手,只是叫姑姑,刘如蕴猜到珠儿已把自己的事告诉她了,摸着她脸没说话,燕娥此时一脸的兴奋崇敬之色:姑姑,侄女也想做你这样的人,自在随心。
刘如蕴轻轻的低下眼帘,话语里有些苦涩:燕娥,做姑姑这样的人,很苦,你幼时已吃了很多的苦,姑姑不愿你在吃苦,再者,观保是个好孩子。
燕娥眼里的兴奋之色渐渐化作了失望之色,半日才低下头来。
刘如蕴见她脸上满是委屈,把她拥到怀里轻声的道:燕娥,各人自有各人的事,不到日后不知道,就照你师傅所说,随心吧。
燕娥重重的点了点头。
陈妈妈听到燕娥那句话已是吓坏了,等到听到刘如蕴劝她,才放下心来,心里叹气,姑娘,你会劝别人为什么不会劝自己?刘大奶奶是第三日才到刘如蕴这边来,见到刘如蕴一切如常,话也没说,那手就要挥了起来,刘如蕴却只是抬头看她,眼神一片清明:大嫂,日后爹娘要赖你的照顾了。
刘大奶奶听了这话,巴掌停了停,拍到了桌子上:小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不明白?刘如蕴把手里的笔放下,看着她:大嫂,我原先以为,能得个才子,一生唱和已属幸事,自我到了南京,仔细思量起来才知道,除了嫁人,女子能做的事并不输于男子,只是平时受的教导,女子都从于男子之下,大嫂,你才智不输大哥,却也终不过是刘门宋氏,我只是不愿来日,也是某门刘氏罢了。
刘如蕴素日说的话,却从来没有这么奇怪,刘大奶奶听到后面,叹了口气,才智不输男子的自己,终不过是相夫教子,了次一生,连不许丈夫纳妾,都被有些同行笑话家中有只胭脂虎,这天下之大,可有什么地方,任由女儿家挥洒才智?刘大奶奶颓然坐下,看着刘如蕴:小姑,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家三妻四妾,多子多福,女儿家只是相夫教子,任由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围着家里转,小姑,你的念头,难道做大嫂的没有想过。
说着刘大奶奶大哭起来:小姑,既做了女儿,就认命吧,只能苦修,来世托生个男儿。
见刘大奶奶大哭,刘如蕴眼里的光越发定住了:大嫂,天下千千万万女儿都认命了,我也不会认命。
刘大奶奶已经哭的不能自己,抱住刘如蕴道:小姑,你可知道那有多苦?刘如蕴点头,丫鬟听到刘大奶奶的哭声,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进来,见到眼前一幕,脚步停在那里,刘如蕴示意她去打盆热水来,这才把刘大奶奶扶坐到了椅子上,看着刘大奶奶道:大嫂,我不怕苦。
刘大奶奶的哭声慢慢止住,用手摸着刘如蕴的脸:罢了,我劝你不住,公婆这里,我自会孝敬,你且放心。
刘如蕴点头, 丫鬟打了热水进来,刘如蕴相帮着把刘大奶奶重新洗脸,上妆,梳头,这才送了出去。
燕娥的好日子一天天临近了,邱梭那里,家具也做好,预备送到刘家,刘如蕴在此前一日,带着人去邱梭那里把家具发了出来。
此时邱梭这里,已是来的熟了,知道他这里没什么女的下人,也不用什么回避不回避了,幸得刘如蕴现时是用的寡妇身份,旁人看着,也没有了多少忌讳。
此时罗先生已经学了很多中国话,平日的问候是会说的了,刘如蕴存了一个心思,原先就拿着他们的经书再看,也和邱梭请教几句罗先生他们的话,刘如蕴是极聪明的人,这么几次下来,打招呼的话是学会了,简单的对话也能说上几句。
她和罗先生两个,你用中国话,我用番邦话,竟也能说上几句,邱梭吩咐人夫去把家具抬出来时,罗先生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习俗都差不多,嫁女儿都要很多的嫁妆?这句话却是一半是中国话,一半是番邦话。
刘如蕴半蒙半猜的听懂了,不过笑笑,转而又问道:贵国女子,可能出面做生意?罗先生只能听懂几个字,摇手道:不不不,在鄙国,女子是不能出面做生意的。
罗先生这话,刘如蕴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懂了,失望就像冰水一样浸过她的身体,心一点一点凉透了,原来还以为,只有中国才对女子有种种限制,谁知在番邦也是一样的,天下之大,可有何处能任女子自由翱翔的?等到邱梭命人把家具安排好,抬走了见刘如蕴一个人坐在那里,只是想着什么,不由上前叫道:刘姑娘,却是怎么了?刘如蕴猛的回头,原来罗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摇头掩饰的笑笑:没什么,我该告辞了。
惊吓告辞出门上轿,刘如蕴却觉得身上的寒意没有消去,原来天下女子都是这样的,就算是番邦,也容不下女子遨游天地。
刘如蕴的指甲深深的掐到了掌心,既不许,就从自己开始,闻姐姐能男装得中秀才,洗脱她父亲的冤屈,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轿子突然猛烈的晃了几下,刘如蕴顺手想要抓住里面的东西来定一下,谁知外面传来吵嚷的声音,接着晃的更为剧烈,刘如蕴身子在轿里面颠了几下,轿子里面不过一些垫子之类,哪有抓的东西,晃的越来越厉害,刘如蕴看着轿门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着急起来,从这里滚出去,那才是笑的全南京城的人嘴都歪了。
谁知怕什么就来什么,刘如蕴已经左右晃动,竟从轿子里滚了出去。
外面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刺的人看不到东西。
刘如蕴只能听到别人的惊叫声,接着有马蹄声过来,刘如蕴方要挣扎起来,就见那马的蹄子好像要往自己身上来,刘如蕴不由惊叫出声,竟忘了躲避。
跟在轿边的小婉看见刘如蕴滚出来了,忙叫不好,顾不得别的,连滚带爬就要过去扶起刘如蕴,旁边偏生是个卖灯笼的小摊,小婉这么一过来,就推着刘如蕴往小摊那里去,那摊主本来是在看热闹的,还有大把的竹条在摊上,见刘如蕴往自己这边滚了过来,呆住了,也不去照管摊子,摊子一被撞,竹条纷乱的往下掉,那竹条十分锋利,竟有数根往刘如蕴脸上招呼。
刘如蕴是女子,爱惜自己的容貌也是常事,见那锋利的竹条往自己脸上招呼,直觉就要往旁边避开,此时也顾不得站起来,就地一滚,谁知旁边就是马蹄,眼看着避开了竹条,那马蹄对准自己就要踏下去。
刘如蕴啊的惊叫出声,那马听到惊叫,更是扬的更高。
小婉见到刘如蕴就要被马蹄踏到,心里更是害怕,就算再想救主,也怕死,只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睛。
斜刺处忽然冲过一个人来,上前轻轻一扯,就把刘如蕴从地上扯了起来,带着她离开马蹄处。
小婉的手刚放下来,见刘如蕴被人拉到另外一边,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拉住刘如蕴:奶奶,你没事吧?刘如蕴惊魂甫定,觉出自己的发上有男子喷出的气息,另一只手还被男子紧紧拉住,忙放开他的手,站定用帕子遮住脸方道:多谢公子相救,只是男女授受不清,改日再去府上道谢。
说着一拉小婉就要走。
小婉此时惊魂已定,明白了这场祸是从什么人惹出来的,狠狠的盯住那个男子,怎么肯走,只是哼道:奶奶,这家的马车撞到我们的轿子,奶奶还要谢他,不怪他就好了。
刘如蕴觉得奇怪,往那边一看,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王二爷。
见竟是王二爷救了自己,刘如蕴一时不知说什么号,再看看周围,一匹马已被死死勒住,马车上的人也被扶了出来,那女子面色苍白,想来也是受了惊吓,再一细看,是许久不见的王兰芝。
王二爷已经轻轻一揖:对不住的很,方才马受了惊吓,竟往轿子上冲去。
不等他说完,刘如蕴已明白了。
这是个三岔路口,定是王家的马车没转弯时候,受到惊吓,径自狂奔,撞到了自己的轿子,这才把自己撞了出来。
王兰芝被从车上扶下来之后,喘息定了,见到被撞的也是熟人,忙示意丫鬟扶自己过去,对刘如蕴深深道个万福:姐姐,方才实是妹妹家车夫不好,才惊扰姐姐。
话还没说完,王兰芝身边的丫鬟已经惊叫出声:大奶奶。
王兰芝还当是叫她,嗔怪的对丫鬟道: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丫鬟却似没听到,眼睛只是盯着刘如蕴看,王二爷觉出不对,想起方才那句大奶奶,好似不是称呼自己妹妹的,难道?王二爷不由看向刘如蕴,姓刘,字写的很好,读过很多书,寡妇?刘如蕴方欲对王兰芝说话,丫鬟那声大奶奶却让她往丫鬟脸上看了一眼,好似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在那里见到的,难道是潘家的丫鬟,一想到这,刘如蕴的脸色变的有些白。
看在王兰芝眼里,却当她还在惊吓之中,更觉得抱歉了,笑着对她道:我先命人再去寻乘轿子送姐姐回去。
丫鬟的眼此时还在刘如蕴脸上,王兰芝叫了她几声,丫鬟才醒悟过来,忙去寻轿子,王兰芝见刘如蕴看着丫鬟,不由面有些发红:对不住的很,我的贴身丫鬟出嫁了,回婆家时候,从浣衣丫鬟里寻了个看起来聪明的出来伺候,谁知竟不知行礼,实在对不住。
见刘如蕴不理自己,王兰芝忙拉着刘如蕴的手道:不过定是姐姐容貌出色,才引得丫鬟看姐姐不止。
刘如蕴此时恨不得急速走掉,听到她的这话干笑几声罢了。
王二爷看着这幕,再想起方才丫鬟那声大奶奶出口的时候,刘如蕴面上的表情,不由觉得好笑,前妻后妻,自己妹夫果然艳福不浅。
轿夫上来,跪着对王二爷道:爷,你家马车撞了小人的轿子,小人的轿子是养家糊口用的,还请爷赔了小人的轿子。
王二爷正在想,听到轿夫的话,点头对管家示意下,管家笑着上前对轿夫道:些许小事,有什么可怕的,快随我前去轿行,寻乘轿子还了你。
轿夫听了,又磕头谢过,这才起身随管家走了,王二爷转过身来,正看到刘如蕴上轿的身影,王二爷好奇心顿起,小声叫了声:潘大奶奶。
刘如蕴身形顿住一下,接着径自上轿。
王兰芝不明就里,对王二爷道:二哥,你怎会这样,叫自己妹妹也是潘大奶奶。
王二爷笑一笑,另一乘轿子也到了,命丫鬟扶着她上轿,看着这一片狼藉,还要破费些银子才好。
刘如蕴一路回到家里,好在路上受了惊吓,到时回到家中,托言自己受到惊吓,也可以不理什么,只是想起方才那个丫鬟,也不知王兰芝从潘家带了多少原先的仆从,世上不爱讲是非的仆从只怕没几个,到时只怕又要惹的满城风雨,想起好不容易息下的王二爷的事情,刘如蕴不由叹气,今日又和王家有了这些牵扯,谁知道会怎么说?轿子已经停下,刘如蕴方搭着小婉的手下了轿,珠儿就迎了上来,细细看了看刘如蕴,见她虽衣衫有些凌乱,但是面上身上瞧来没有什么伤痕,才松口气道:菩萨保佑,姐姐没什么事情,不然我怎么回去见老爷太太。
老爷太太?刘如蕴眉头皱一皱,不过没说什么,珠儿只觉失言,忙又掩饰的道:姐姐快些进去吧,燕娥知道了,急得不行,却又不好出来。
她这些话说完,刘如蕴才皱眉问道:怎么你们都知道了?珠儿笑道:王家方才就派人来了,说在路上撞到姐姐的轿子,现在人都还没走。
说话时候,已经走到里面了,王家来人早就上前行礼:奶奶,家主人派老奴过来表表心意。
刘如蕴细一瞧,又是桑妈妈,笑着道:又劳烦你了,却不知怎么来的如此之速?桑妈妈笑咪咪的道:方才老奴也在那里,只不过奶奶没瞧见老奴罢了。
刘如蕴这才坐定,桑妈妈瞧一瞧厅上的布置,不由奇道:明日不是邱姑娘的大喜日子,怎么这里?珠儿在刘如蕴下手坐下,笑着道:邱姑娘终究姓邱,怎能从吴家出嫁。
邱家,桑妈妈皱皱眉,当日邱奶奶那事,虽说刻意瞒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有些私下议论的,怎么燕娥明日还是不从吴家出嫁?不过这些事情,桑妈妈也不好多问的,把赔情的礼物送上,接了赏封告辞。
等桑妈妈走了,珠儿见刘如蕴面上还是雪白的,还当她受的惊吓没有复原,轻轻扶她起来道:姐姐,去歇息一会吧,明日还有许多事忙。
刘如蕴虽站了起身,却还是轻声叹道:妹妹,潘家的丫鬟来到南京,认出我了。
珠儿睁圆了眼睛,刘如蕴回头看见她这样,笑着道:没什么的,当日已经是各归各的,我只是怕,怕南京城的三姑六婆,又有议论的话了。
提起这个,珠儿不由一阵好笑:姐姐,你素日通达,难道不知道总是有人吃饱饭闲坐喜谈这些?刘如蕴不由笑笑,什么都没说。
次日是燕娥出嫁的好日子,一大清早就备了轿,把燕娥送到邱梭住所,吉时到时,轿子是到邱梭那里迎接的,珠儿跟着过去料理,刘如蕴仗了个寡妇身份不用过去,燕娥上轿之前,对着刘如蕴拜了三拜,才含泪上轿。
刘如蕴看着她的轿子远去,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阵空落落的,从此后,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了。
小婉在旁边看着她,不明白刘如蕴脸上露出的惆怅脸色是从哪里来的?自己奶奶,真是和别人不一样。
虽说不需要送燕娥出嫁,但酒席总不好不去,也没有个寡妇不能去吃酒的理。
南京城的婚宴,是要晚上吃起,吃到次日大天亮的。
刘如蕴装扮好了,带着小婉到了刘家,门口是张灯结彩,刘如蕴的轿子一直到了二门口才下了轿,刘大奶奶迎了上来,刘如蕴忙福了下去,口称恭喜。
刘大奶奶瞪她几眼,两人笑语几句,刘大奶奶送她到了厅上,刘如蕴一眼看见刘太太在那里和人说话,乍一看见刘太太,刘如蕴心里又觉得酸涩,却还是上前给刘太太行礼。
刘太太心里叹气,受了她的礼,旁边和刘太太说话的人已经笑道:刘姑娘是令亲,虽是寡妇,却也能招呼人的,难道刘太太还要守着那些旁的不成?喜堂这话说的,面上虽透着为刘太太好,却句句都戳着刘太太的心窝子,碍着这人什么也不知道,刘太太只是衣袖一挥,示意刘如蕴在自己下手坐下,坐下后刘如蕴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太太,看起来十分富态,只是微笑一笑。
刘太太看一眼刘如蕴的打扮,见还是这么素淡,除了耳边换了对镶红宝石的金耳环,别的看来还是寡妇打扮,心里又长叹一声。
勉强笑了一声:陈太太喜欢说笑,这办喜事总不好。
话里还带有微微的叹息。
陈太太听的刘太太话里叹息,心里还当刘家挑理,不肯让寡妇招呼客人撞了晦气,只当自己多嘴了,笑一笑又讲些别的。
刘大奶奶早又迎着客人进来,这次来的不是旁人,是王太太带了媳妇女儿都来贺喜,刘太太忙从座上起来和王太太互相行礼,闹了半日,这才各自坐下。
陈太太是个爱说话的,看见王兰芝,笑道:王姑娘越发丰韵了,听的上两个月才得了个儿子,是在松江办的满月,还不曾恭喜过。
王兰芝忙起身福了一福,王太太只是坐在座上微笑一笑,她的儿媳王大奶奶已经笑道:也不是我夸自己的妹夫,小姑真是有福气,从哪寻的这么好的一个女婿,什么都是十全的,乐得公公婆婆成日笑的合不拢嘴呢。
王太太看自己儿媳妇一眼,有些嗔怪的道:罢了,这有什么好说的。
那话里却透着得意,刘太太不由看了刘如蕴一眼。
刘如蕴听着她们说这些,心里烦闷,只是不好起身的,抬头之时,正对上王兰芝的眼睛,王兰芝笑道:昨日冲撞了姐姐,还请再度包涵。
刘太太听到这话,不由问王兰芝:潘奶奶,冲撞,却是怎么说?王兰芝在座上欠身回答:昨日二哥去码头接我回家时候,那马受了惊,竟撞到刘姐姐的轿子,险些没出事。
刘太太听到刘如蕴昨日路上遇惊,忙拉了刘如蕴的手问:可有什么惊吓?话还没问完,陈太太又笑了:刘太太,你对你这个侄女可真好,就跟对亲生女儿一样。
刘太太听到这话,心里刺痛一下,抚在刘如蕴身上的手滞了一滞,却还是摸一摸刘如蕴的身上,觉得女儿没有什么,才放下手,嘴里笑道:该当的,她没有父母,多疼疼她也是当的。
说这话时候,眼里又要有泪出来。
陈太太顺着这话就笑道:也是,只是刘太太既坐了伯母,何不再替她另寻一家,这年轻寡妇可是难守。
这又是一壶不开提一壶,刘太太脸色好容易变正常了,听到这话,不由叹气:我也想啊,只是哪里有合适的。
说话的时候,刘太太不免又看一眼刘如蕴,刘如蕴坐在那里,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说,不由抬手遮在嘴上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外面,刘太太见女儿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只是叹个不停。
王大奶奶也是个爱说话的,顺着陈太太的话就道:是呢,这位妹妹,愿你早些寻到个和我家小姑一样的人家,那可是上上的。
王兰芝不由红着脸,小声叫了声大嫂,王太太自坐下就一直只是看着她们谈笑,此时听到这话,鬓边硕大的蓝宝石轻轻动一动,抬起眼皮看一眼刘如蕴,唇边不知怎么就露出一丝讥讽,不过瞬时也就消失了。
陈太太还在那里和王大奶奶一问一答,知道王兰芝生下孩子,婆婆怕他们小夫妻隔的太久,特意遣人送王兰芝回南京的,没口子的称赞潘太太是个好婆婆。
刘太太如坐针毡,但是总不好去堵她们的嘴,面上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偶尔还要说上几句,以示主人家的客气。
刘如蕴历来都不耐这些应酬的,恨不得像在儿时一样,行个礼就回闺房自去读书写字,却又不好抬脚就走的,只得百无聊赖的看着外面。
此时三月,正是花初绽时候,虽然隔着窗子坐在里面,还是能看见绿树红花。
刘如蕴不由动了幽径寻芳的兴致,只是不好出去,此时客人来的越来越多,也不好让大家干坐着,都请到了花厅,用些点心,看几折戏,耐心的等着新娘子到。
刘如蕴看几眼戏台,这些太太奶奶素日在家,都是看过好戏的,刘家虽请了有名的南音班子来,瞧在她们眼里,也不过平平,看几眼戏台,还是继续聊些家长里短。
王兰芝的位子,此时本来离刘如蕴已经有些远了,却特意换到她身边来,笑着和刘如蕴说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如蕴还是应酬几句,王兰芝说了几句,突然笑道:听的姐姐读书写字甚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去请教一二?这个?刘如蕴的手本来在整理头发,停在了发上,这王兰芝是什么意思,是为了当日的流言还是因为?刘如蕴想起昨日那个丫鬟那声大奶奶,不由看看她,还没说话。
王兰芝已经又笑道:姐姐可是嫌妹妹鲁莽,不过是仰慕姐姐才华,想请教一二。
说着叹气:虽说女子无才就是德,不过这多识得几个字,总是好的。
刘如蕴好似听出什么,心里微微一动,微笑一下,刘大奶奶已经过来,对王兰芝道:二妹,今日三舅婆也到了,她老人家年纪高大,我们先去见她吧。
王兰芝微点一点头,和刘大奶奶出去。
刘如蕴这才觉得轻松许多,回头去看,见刘太太还在客人间招呼,悄的起身,从侧面出去了。
刚一出门,珍儿就上前笑道:三姑娘可是想去行行,要不要奴婢?刘如蕴推她一下:好了,你去帮着大嫂,我不过略走一走。
珍儿行一礼,由着刘如蕴在院里行走。
今日是大喜日子,除了扁额上披了红,连没有开花的绿树之上也点了些绢花,七彩颜色的绢花点缀在绿树之上,瞧来一片喜气,刘如蕴顺手拿起朵绢花,见做的十分精致,不由摇头:这也太奢侈了些。
不过随后再想想,观保是大哥的长子,长房长孙,自落地开始,就得到无尽关爱,此次他成婚,爹娘极尽奢华也是常事,把绢花重新别在绿树上,随意又往前面走。
三月天气,正是花开季节,这真花配了绢花,真是处处姹紫嫣红,不输天上富贵。
刘如蕴在花园里游赏了一会,赞叹一会。
前面就是荷花池,这时荷叶不过初绿,还有蜻蜓停在荷叶上面,三月天气,哪来的蜻蜓?刘如蕴觉得好奇,上前打算看个究竟,那蜻蜓却没有飞走,刘如蕴伸手欲去拿蜻蜓,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三姑姑小心。
刘如蕴直起身子,身后是观保,他今日一身穿了公服,戴了帽子,只是还没有簪花披红而已,脸上气哼哼的。
刘如蕴看见是侄子,走上前伸手去替他扶好帽子:观保,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簪了花,披了红,去接新娘。
观保在刘如蕴的手快抚上自己帽子时候,有些想躲,却终于没有躲开,刘如蕴看着侄子,他今年不过十五岁,长的高大,刘如蕴比一比,不由笑道:比姑姑都高了,观保,今日娶了亲,就是大人了。
观保还是没说话,听到娶亲,脸涨红一红,突然开口问道:娶亲是为的什么?刘如蕴的眉头挑一挑:观保,你这话说的,娶妻生子,支撑门户,孝养父母,这是为人子的道理。
为人子的道理?观保重复了一遍,突然问道:姑姑为何不肯做为人子的道理?姑姑可是只会说别人而不会说自己?这?刘如蕴呆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质问,观保见姑姑面色变了,又走近一步:姑姑,为人父母,是不是也望着子女承欢膝下,自己颐养天年这样?那姑姑为何不肯听祖父祖母的,执意如此?刘如蕴的泪已经落了下来,观保见姑姑伤心,似也有不忍,却还是倔强的站在那里,等着刘如蕴的回答,半日刘如蕴才道:观保,你还小,等以后就知道了。
观保的呼吸变的有些急促:姑姑方才已经说过,娶了媳妇,就是大人了。
刘如蕴心里又急又乱,不知该怎么说,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愿学鸿雁翱翔天下,不肯学家雀在檐下终生,这些话,观保能明白吗?观保迟迟等不来回答,后退一步,叹气道:侄子以为姑姑是敢作敢当之人,谁知今日又是这般。
刘如蕴走前一步,拉住观保的袖子:观保,姑姑只恨自己不是男人,真的。
观保还是头一次听到姑姑这样说,想好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刘如蕴的手抚上观保的脸:观保,人上一百,各形各样,姑姑只是不愿像其他女子一样,相夫教子,了此一生,死后做某家刘氏,葬在那里,姑姑想似男子一样,自己的名字也能留在那里,而不是某门刘氏,更不愿被人叹息,说再有才的女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嫁人?观保从没有听到刘如蕴说过这么长的话,皱了皱眉头:姑姑,那如果男子敬你重你,任你翱翔,那姑姑可还会执意如此?刘如蕴听到侄子质问,突然哂笑一下:观保,做男子的,能这样想的,万中无一,姑姑问你,今日燕娥嫁进来,你可能任由她什么事都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