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三色柳大人的番外:春花秋实之落叶春花秋实之落叶(下)纵横七海的宿命,我的前半生之姚太太回忆录金光灿烂王草鸡之逃家从丫头到举人娘子(耿耿)真真与姚妞,觉醒早与迟(那是年纪小)王凤凰变化的内外因(眼泪汪汪的给你换)满堂娇 第一卷 盛夏 第一章 桃花镇(上) (全新版本)章节字数:4779 更新时间:08-10-03 21:28大明松江府有一处所在名唤桃花镇,出产极好的水蜜桃,每到初春二三月间,所谓万枝丹彩灼春融是也。
十里桃花盛开时,常有那附庸风雅的士子去吟诗做对,就是浑身上下铜臭味的商人们,也要借他几片桃花破破俗气,将一二个小唱,随三四个蔑片,去走七八里路儿,享那十里桃花的美景。
却说那桃花深处有一户王姓人家,搬来才几个月光景,小两口儿租隔壁秦老汉几亩地种棉花过活。
白日里两个手牵着手下地,到晚来家,点一盏油灯,男的读书、女的纺纱织布到二更,烫两杯自家酿的酒吃了去睡,极是恩爱。
这一天落大雨,秦老汉无事过来寻王小哥说话,见他桌上几本《论语》、《尚书》都翻烂了,感叹道:我家那两个孙子若得王小哥一半就好了。
王小哥笑道:老伯说哪里话。
他的浑家放下手里的木梭,搬了个方凳到窗边,请秦老汉坐了,又去灶前吊罐里舀了一大瓢开水,烫了两个茶碗,送上两碗白水来。
秦老汉站起来接过,笑道:听说县衙门口贴了告示,学道转眼就要来松江,小哥为何不去考考。
王小哥苦笑道:才搬来不久,衣食还不周全呢,哪敢痴心妄想。
秦老汉道:小老儿痴长几岁,也会看人面相。
小老儿看小哥的面相却是大富大贵呢。
小哥的文章也还过得,何不下场走一番。
就是考不上,也不过误几天工罢了。
王小哥有些意动,捧着茶碗半日,方道:虽是这样说,只怕人家攻我冒籍。
秦老汉笑道:这个小哥不必烦恼,我家大女婿在县里做书办,叫他与你做保山就是了。
王小哥大喜,拉浑家尚氏郑重与秦老汉作揖,又叫她去淘米杀鸡。
秦老汉道:紧邻何必如此。
家去说了一声,到底将了一尊酒过来。
尚氏下厨整治了一碗川炒鸡、一碟韭菜炒鸡蛋,又冒雨去村头豆腐店买了几块豆腐干回来,巧手煎炸,几样菜秦老汉吃得赞不绝口,大醉而去。
客人去了两口子方正经吃饭,王小哥把自家碗里并不曾动过的几块鸡和几块豆腐干都夹到娘子碗里,笑道:老人家喜欢吸筷子夹菜,这几块是我先夹出来的,你吃吧。
把那几盘残羹挪到自家面前,又笑道:有秦老做保山,我进了学再招几个学生,也省得真真你日夜操劳。
尚氏自灶台取来一碟咸菜,笑道:我若是图衣食富贵,嫁你做甚?阿菲,若不是我,你也不得日夜做活辛苦。
把那几个剩菜盘子搬到灶台边的泔水桶里倾了丢在锅里,回来又道:亏你怎么吃得下去,都是老人家的口水呢。
王小哥晓得她的素爱洁净,转口笑道:若真是进了学,还有花钱处,咱们还有多少银子?尚氏道:还有二十两整不曾动用,不晓得够不够?王小哥叹息道:省着些必是够了,只怪我当初不晓得生活艰难胡花海用,如今拖累你。
尚氏笑道:相公你又来,既是要考,还要抱抱佛脚儿,明日天晴了你休下地,只在家看书罢。
王小哥哪里肯,两口子抢着洗碗扫地烧猪食,因天色还早,王小哥替妻子把纺车移到门边,自家也捧了本书读。
第二日天晴依旧下地锄草,只早晚苦读。
苍天不负有人心,果然就教他进了学,有那二十两银子打点学官和县太爷的礼,人也不十分为难他。
镇上那几个十多年都不得进学的老童生酸气冲天,却怕秦老汉的女婿的权势,不过在家跳脚,背后骂几句罢了,当面还要和王秀才称兄道弟。
还亏得秦老汉约了村里人集分子,拢了约有十几千钱来贺他,因他打算将来教几个小学生,又替他两口子主张,在桃花镇上典了几间房居住,剩的几千钱买家什,修屋顶,随手都用尽了。
他那几间房外边有个大院子,墙根还有几棵大树。
秀才自然不好再租人家田种棉花,收拾出一间大房,摆了一张桌一把椅子,秀才娘子当了耳上一对一点油的金丁香换了一方砚两块墨几竿笔,王秀才取张纸写上私塾两个大字贴在门板上。
不到一个月就招了七八个小学生,无奈学生小束修不多,两口儿反倒过的不如从前种田织布。
这一日清早起来,王秀才扫地,尚氏当后窗放了镜子梳头,一边道:阿菲,自你进了学就不许我再纺纱织布,我闲了这许多时候,却是不惯呢。
不如把织布机收拾出来,也好补贴家用呢。
王秀才摆手道:从前那是没法子,叫你日夜操劳。
咱们苦这几日,到年底学生们送了年礼来就好过了。
尚氏微微点头,梳洗过两口子吃了早饭,秀才自去书房教孩子们,秀才娘子央邻居来收拾织机藏在厨房隔壁的一间空屋,又去旧主顾处赊来棉纱。
过了十来日,手里积了些钱,割了两斤肉、沽了几斤酒来家,叫相公去请秦老汉来吃酒。
王秀才问她:你又当了什么东西?尚氏笑道:不曾,不过替隔壁张家阿花姐织了几天布,她分了我些工钱。
王秀才道:无钱谢秦老叔也罢了,他晓得我家景况呢。
下回休要这样操劳。
尚氏还是点头,待秦老汉来了,数出几个钱来叫相公去买酱,央秦老汉道:自我家相公进了学,就不许我做活。
奴家晓得他是待我好,只是我不做活家里过不得。
如今又不用种地,白日里不过一日二餐,奴家却是闲得慌呢。
就是街东头刘秀才那般有钱,他家娘子女儿也要织布做活。
还请秦老合我家相公说说,叫我照往日做活就是。
秦老汉果真席间就合王秀才说:秀才娘子说在家也是闲,织几指布换些零钱也好。
妇人家多是好吃懒做,你有这样贤惠的娘子,禁她做甚?王秀才依了,送到秦老汉,回来抱怨娘子道:实是舍不得你操劳,为何还要央人来说?尚氏只是笑,笑得王秀才吹熄了灯抱她入房。
第二日早上两个高高兴兴起来,王秀才就先把织布机搬到堂屋光亮处,尚氏又照从前劳作,到得年关居然还存了两三吊钱,王秀才去买了个大瓮,把钱换成碎银投进去,泥封上留了小口,笑道:存到十两,请你吃鸡。
尚氏低头咬断线头,把换了新面子的棉袍拍了拍,笑道:前几日阿花姐说过了年不织布了,叫我合她一起织素绫,极是有赚头的,存十两却是容易,可怜那只鸡了。
过了年又有几个小学生来投,正月里束修自然要丰厚些,各家都送有一挂咸肉几条咸鱼,尚氏算计了许久,只留下一挂咸肉两条咸鱼,那些礼物都托阿花拿到她娘家镇上转卖,得来的钱投到瓮里。
她自家又肯吃苦,心思又灵巧,织出来的素绫一匹要比人家的多卖五分银子。
积够十两银子正是收丝的时候,她就拿去收丝,收得的丝并不卖给客人,却是送到当铺里边,把当的钱又去收。
如此反复。
等到大客人来时,她小小十两本钱滚出七八担丝来,除去利钱,十两滚成三十多两。
秋天收棉花,又是这般当当,到过年就有一百多两银子到手。
王秀才想买屋,尚氏不肯道:阿菲,这些银子留着明年去外镇收丝,怕不是又能滚出几百两来,到那时再买大屋如何?王秀才想了想,心里服气,笑道:我只会读几句死书,论做生意实不如你呢。
真真,你怎么想就怎么作罢。
尚氏叹息道:当初实是我不懂得生活艰难,带出来的数千金银都随手花去,若是早些开窍,也不叫你教书辛苦。
王秀才也自后悔当初,搂着娘子的细腰,笑道:换做才成亲的那年,我两个可想得到我会教书你会织布?尚氏轻轻笑起来,道:其实这苦日子也有滋味。
因火盆上热的酒沸了,推开相公提起酒壶,又去厨下蒸锅里取菜到卧房,两口子吃酒不提。
午后秦老汉亲自来请王秀才去吃酒。
尚氏独自在家,因是年下,也不到隔壁去耍,只掩着院门等相公来家,依旧在堂屋织绫。
才织了寸把,就听得有人在外头敲门,问:这里是王慕菲王秀才家?尚氏以为是人家送小学生来,忙高声应道:就是,王先生吃酒去了,大哥明日再来罢。
外头静了半日,才有一个熟悉妇人声音问:真真?尚氏闺名真真,也只自家丈夫无人时叫几声,听得有人这样叫她,手下抖得一抖,外头一闯进一个珠玉满身的妇人来。
头上是昭君套,上身是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面容却和她有七八分相似,一边抹泪一边笑道:妹妹,叫姐姐好找,原来你在这里。
尚氏忙接出来道:姐姐……你是怎么寻来的?爹爹他,可还生妹子的气?尚莺莺拉着妹子粗糙的手,上下打量她,妹子浑身上下都是粗布衫裙,心痛道:当初你姐夫做不来事,叫你吃了这几年苦,爹爹其实想你呢。
不如跟姐姐家去罢。
尚氏满心喜欢,笑道:这三四年无一日不想念爹爹和姐姐姐夫呢,妹子就去叫阿菲回来,同去见爹爹。
尚莺莺却不回话,在妹妹几间屋里转了转,叹息道:没想到你过的这样穷日子。
尚氏低头看脚尖,好半日才道:妹子从前不懂事,不晓得银钱得来不容易,那半盒金珠都胡乱花费了。
其实……自阿菲进了学后,我们存了十两银,妹子做了些小生意,今年也挣了有一百两呢。
尚莺莺看妹子还似从前心直口快,捉住妹妹的手落泪道:一二百银算什么,如今却叫妹妹这样喜欢,还是跟姐姐回去罢。
那个王慕菲,由他去罢。
尚真真听姐姐意思是叫她弃了相公回家,立时甩开姐姐的手,道:虽然这几年过的都是穷日子,妹子合他真心换真心,过的却是快活。
爹爹若是认这个女婿,就有真真这个女儿,不然,只当真真死了罢。
尚莺莺劝道:妹妹休要糊涂,还是弃了他和姐姐回去罢。
尚氏咬唇,只是摇头。
姐妹两个相持不下,外头又走进来一个华服公子,却是尚莺莺的夫婿李青书。
李青书和真真对行礼毕,方道:方才我命人四下里访问,都说王秀才待浑家极好的,莺莺,何必为难妹子呢。
尚莺莺跺脚道:这是我尚家事。
李青书也不合她争吵,拖过妻子出门,对送出来的小姨子道:妹子休要伤心,容姐夫回去劝劝她。
必叫你合泰山大人合好。
马车走几步又停下,李青书跳下来递给小姨子一个小匣儿道:这里有几锭金子,你姐姐叫你将去零花罢。
尚氏摇头不肯接,李青书笑道:几时改了性子?因真真不肯接,想了想,用力丢进她家院子里,掉头去了。
尚氏站在门口一直望着马车出镇,才擦了眼泪回头从雪地里寻出那只匣儿,回房里取根铜簪拨开,里边除一把各色花样金裸子,还有乃姐方才戴在手上的两个宝石金戒指,两双金镶宝石镯子。
尚氏把匣儿收起来,随手搁到盐罐边。
心里感激姐姐,又想到老父,又掉下泪来,有心家去看看,只舍不下相公。
爹爹和姐姐不喜欢相公,要她弃夫回家,这些话自然不好合他说起,是以晚上王慕菲回来,她就不提姐姐来过。
晚间洗脚上床,王秀才合尚氏商议:真真,我去年岁考只在四等,府学里众生都说我中举没指望呢。
今年我偏要挣口气。
我早晚要读书张罗不到家里,还是要寻个使女与你做活的好。
尚氏摇头道:一个使女也要好几两银,还要张罗吃穿,总要十两吧。
挑水劈柴为妻做不动,一日几个钱寻人来做就是。
洒扫这些小事,也不消日日做得。
十两银的本钱能做许多事呢。
王秀才沉默许久,道:却是为夫的不是,叫娘子如今越发的会过日子了。
尚氏微笑道:只要相公青云得意。
奴家吃些苦算什么?王秀才心里感激,执娘子的手道:定当与娘子挣凤冠霞帔。
真真想起那匣金珠,几次要开口,又不好提她姐姐说的那些话;要叫她说谎,她又不是那样人,忍在肚里难受,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
滚到天明,起来烧水做饭,看到那个匣子,越发觉得拿在手里滚烫。
就使砍柴草的砍刀在灶后挖了一尺深的坑把小匣埋起。
王秀才心里装的都是论语尚书,实不曾留心娘子异样。
却说镇上有一个富户要请王秀才去坐馆,赶着还在过年,一日清早来请他去吃酒。
尚氏送相公出去,就紧拴了院门回家。
要趁这几日空闲做几件春衣。
她在窗边飞针走线,听得外边她爹爹的声音喊:真真开门。
满堂娇 第一卷 盛夏 第二章 桃花镇(中)章节字数:4406 更新时间:08-10-03 21:28尚氏看见爹爹比前几年老了许多,胡须都白了一大半,就觉得眼睛酸酸的,伸手想拭又怕爹爹看见红肿脱皮的手,飞快缩回去笑道:爹爹屋里坐。
尚老爷走到厅里看见当中摆着一张织机,条桌上只几个倒扣的茶碗,一把灰扑扑鸡毛掸子卧在上头,也自心酸。
再进到卧房,窗格子上贴的都是写过字的纸,满眼都是旧家什,只衣架子上几件男人的衣裳簇新,不由伤心起来,道:痴儿,这里如何住得人?随爹爹回去罢。
尚氏轻声道:过几日必和相公回去探望爹爹。
提到王慕菲尚老爷就吹胡子瞪眼:休要提他。
冲上去拎了那几件新衣裳道:这个是什么?穷成这样也罢了,他的俱是新衣裳,年节下你还是旧衣。
尚氏低头道:女儿在家做活穿什么都使得,阿菲男人家外头总要几分体面。
尚老爷心疼女儿,破口大骂:狗屁!分明是不把你当正室。
跟在后边的尚莺莺也看不过眼,拉住妹子的胳膊道:从来贫贱夫妻百事哀,不如合我们回家去,另寻门当户对的亲事。
尚氏摇头道:姐姐休说这些,妹子嫁他从不曾后悔,就是吃黄连也心甘情愿。
尚老爷这几年牵挂女儿越多就越恨那个拐了他女儿的王慕菲,原以为娇生惯养的女儿吃不得苦头自会回家,没想到过了几年穷日子还不肯醒悟,越发的着恼,分开两个女儿的手道: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休要回娘家哭。
就当老夫没有生这个不晓事的女儿。
莺莺,咱们家去。
气呼呼冲出几步,又回头牵住大女儿的手大步出门。
尚氏欲言又止,眼泪汪汪送父亲和姐姐出门。
门口还围了十来个看热闹的人,见到尚氏,就有大胆的问:王师娘,这是你家亲戚?隔壁的阿花姐跟着尚氏寸步不离,问她:那是你娘家?尚氏料得瞒不住,微微点头道:是我娘家。
阿花教尚莺莺的满头珠翠晃花了眼睛,摇头晃脑羡慕道:原来你娘家这样有钱。
不小心撞倒一个板凳,也顾不上拾起,只追在她身后问:怎地就叫你受穷?尚氏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私奔的,红着脸含糊道:也有些嫁妆的,只是都花费了。
阿花因她脸色不好看,辞了出来。
妇人们天生都爱珠子玉石、绫罗绸缎,见了尚莺莺的那样的华衣美服,没有不爱的,左右邻舍一连说了三四天,就有风声传到王秀才耳里。
家去王秀才就问娘子:真真,你可是有事瞒我?尚氏想了想,道:那一日你出去吃酒,爹爹和姐姐来过,奴家不合争了几句,惹恼了爹爹。
王秀才跺脚道:泰山大人肯来,自是愿意与你和解,就顺着他老人家的意思些儿也罢了。
尚氏低眉扯衣角儿,慢慢道:却是奴家的不是。
王秀才因她神情凄苦,抚她的后背道:也罢,明日咱们买份礼去陪个不是。
尚氏摇头不肯,王慕菲再三的问,她本是不惯说谎的人,只得老实说:爹爹依旧恼你,要接我回家另嫁,如何依得他老人家。
王秀才呆了半日,不言不语走到桌边取书看。
尚氏不敢寻他说话,自去厨下忙碌,好半日捧出一碗火腿笋片汤、一碗煮豆腐、一碟咸鱼到桌上,摆好碗筷请相公来吃饭。
王秀才默不作声坐在桌边使筷子拨饭米粒,真真其实胸口也哽的紧,夹了块豆腐咬在口里,只觉得酸牙,勉强咽下去,偷看相公,还在那里拨饭耍子,心疼他道:多少吃些。
王秀才依言吞了两口白饭,夹了片笋嚼着,突然道:怨不得你爹爹不喜我,谁家肯把女儿嫁给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待我金榜提名,必叫泰山老大人回心转意。
夹了片火腿送到妻子唇边笑道:多吃些,虽然还穷,到底也要把你多养些肉,回娘家才好看相。
分明是咸火腿,尚氏却吃出甜味来,因菜都凉了,两个搬回厨下热过,就在灶台边吃。
尚氏想起那匣金珠,丢下吃了一半的饭碗,取柴刀刨开土,跟王秀才道:姐姐前些天来丢下几块金子与我,奴家怕你着恼,藏在此处,若是你不喜欢,将去还给姐姐罢。
王秀才接过匣儿吹去尘土,揭开来看时,里边都是金子打就的精巧的锞子,有的像莲实,有的像石榴,掂掂约有十几两。
还有几样首饰,映着门外的雪光,他只觉得耀眼之极,想来也值不少银两,。
尚氏接过来随手丢到放杂物的一张半桌上。
王秀才忙拾起来道:小心些,丢了可怎么还给人家。
想了想又道:你总说本钱不够,首饰咱们不动,不如先拿这些金子做本钱,或能像旧年得利,咱们买几十亩水田衣食无忧不好?尚氏笑道:相公所见极是。
这几个镯子戒指收起来罢。
两个手牵着手儿到卧房,擦去木匣上的浮灰,把金子取出来寻块布包起,那几样首饰连匣儿一起藏到箱底。
多了这十几两金子,总能兑百余两银,拢共二百多两的本钱什么生意做不得?两口子都过了二三年苦日子,晓得银钱得来的不容易,相对着笑了盏茶时间,王秀才就揣着金子去换钱。
松江府本就富庶,又是正月间,城门内外挤了无数的人。
王秀才挤了半日才挤进去,寻了个钱铺摸出那包金子来要换。
那伙计因和掌柜的合了气,存心要坏生意,合他说:小店一两金只换得六两银,不如去寻老凤祥,这些金锞子打造的极精巧,又是年节边上,十换只怕他都肯。
王慕菲信他,收起出门问老凤祥,原来是松江出名的首饰店,极大的三间门面,里头挤满了人。
王秀才等了许久,才挤到柜前,掏出那包金子问道:这个贵店收不收?那伙计看他穿着穷酸,胡乱看了一眼,道:咱们这是松江府头一号的大店,不是什么破铜烂铁都收的,劳驾客官出去左拐第三家,门口挂个王家钱庄,他家兑的都是上好黄边钱。
王慕菲道:钱庄铺子说你们收的,支使我来这里卖。
那伙计不耐烦道:咱们这里只有卖的,没有买的,休要挡着我们做生意。
伸出两个胳膊一权,王慕菲被推的倒退几步,一块金子掉落,滚了几尺远。
王慕菲手忙脚乱蹲下来捡,手里的金子又掉出一块来。
一双纤纤玉手拾起来,送到他跟前。
王秀才连忙接过,道谢时才看清是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一双笑起来弯得如同月牙一样的眼睛却有八九分像他的妹子青娥,由不得多看了两眼。
那个少女教他看的不大好意思,牵着女伴避过一边。
王慕菲满心只想着换金子,又不想合伙计争吵,只得出门。
长街上随便捡了个大门面进去,那家却是掌柜的亲自接待他,把这十几块金子都细细看过,笑嘻嘻道:与你一换七如何?王慕菲虽然不善营生,方才人家说能十换,如何肯七换,摇头道:十换,不然我去寻别家。
掌柜的看了又看,不舍道:最多八换。
人家都只有六换呢,老夫只爱他精致,买下给孩子顽罢了。
王慕菲猜想再到别家也不过如此,就依他了。
掌柜的取等子称了有十六两重,就叫伙计从后边取出十二个十两的元宝来,又称了八两碎银与他。
王慕菲讨了个包袱包了十二锭元宝拴在棉衣里,只揣着八两碎银,满心欢喜欢出门,头撞见方才拾金的那个少女进来,就和她擦肩而过。
那个少女因是第二番见,死死的看了他两眼,到后边问伙计:方才那个憨大来做什么?掌柜的托着那十几个金锞子进来,笑道:滴珠,这个给你顽。
滴珠跺脚道:爹爹,女儿改了名字叫湘莲。
翘着嘴走到门口,又冲回来抢过金锞子进内院,想到那个傻秀才呆呆的,不知哪里得来这样稀罕东西,一边把玩,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却说王慕菲一路所见,尽是华衣美服的男女,自家妻子终年一身布衣,心里怜她好衣都舍不得穿一件,忍不住到香露园花四两银买了两套顾绣衫裙,喜滋滋捧着回家给娘子看。
尚氏从小什么好的没穿过?哪里把这样衣裳看在眼里,何况她又一心要做人家,自以为荆钗布裙才是贤妻,翻了翻随手丢过一边,问他:换了多少银子来家?王慕菲心里有些失望。
解下包袱把银子一锭一锭摆在桌上,笑道:一百二十八两。
我花了四两给你买衣衫,这里还有四两碎银。
尚氏取了约一两重的一块,那三两又推到他跟前,笑道:那些做本钱不好花费,我取一两买米,这些你收起罢。
时常在外行走,也要有几两银子在身上。
王秀才想到旧年镇上几个秀才文会,因每次都要五分银子的分子,他不去人家都笑他。
有这几两银,也够一年和学里朋友来往,就笑着收起。
尚氏只忙着把银元宝收进箱里子,那个包顾绣衫裙的纸包丢在一边就甚扎王秀才的眼。
秀才因娘子总不提,等她收好银子,就把那两件衣服摊在床上,拉她来看,笑道:都说顾绣好,你来瞧瞧。
尚氏摸了摸料子,笑道:好却是好,奴家一年能出几次门呢。
可惜了好衣裳。
王慕菲提起裙子替她比一比,笑道:这个上边绣的是什么花?缠成一团到是好看。
尚氏呸他道:什么缠成一团,那是缠枝莲。
王慕菲搔她胳肢窝,两个笑成一团。
尚氏缩到床上只推他道:休闹。
灶上还煮着一只野鸡呢。
王秀才笑道:休哄我,你这样会过日子,哪舍得买野鸡。
抽鼻子闻到真是鸡汤香,爬起来道:了不得,太阳打西边出来。
尚氏忙坐起来理头发,系衣带,都收拾好了跑到门口笑道:是阿花姐送来的,她存了几两私房,说今年我们贩丝她要入伙。
王秀才笑起来,好半日才道:你答应她了?尚氏点头道:总是紧邻,她又常来帮我做活,送她一场小富贵也罢了。
王秀才道:你不曾见识过穷人,不晓得得寸进尺这四个字怎么写,只怕好得了十两想百两呢。
尚氏笑道:相公休要小看妇道人家,爹爹做生意奴家也从小看到大看,必不叫咱家吃亏就是。
王秀才不能说服娘子,只得又捡起顾绣说话:趁这几日小学生还没来,我做家务,你把新衣裳做起来罢。
尚氏因他出门,自家什么都不曾买,却想到给自己买两身衣裳,到底不好把衣料压到箱底,果真去买了二两绵线来家,裁剪半日,整整缝了两天,做成两套整齐衫裙,捡了天蓝的那套穿在身上,王秀才才真喜欢了。
正月二十私塾开学,却无新学生来投,还是那十一二个孩子。
散了学王秀才回堂屋,翻翻装束修的纸包,叹气道:这十来个人,一人一年才几分银子,三节再加一钱银子的礼物,糊口都不易。
尚氏笑道:咱们也有二百多两银,若是贩丝贩棉做的好,明年就是二千两。
也能买个小庄过活,你愁什么呢。
王秀才苦笑道:挣钱养家本是男人份内事,再吃苦受累都是应该,到我家却反过来,相公我心里不好受。
尚氏忙笑道:收丝时相公去罢,奴家其实也不爱出门。
王秀才道:你要我去,我自然要去,只是赔本了不许恼我。
尚氏看着他只是笑,王秀才有些不好意思,走出来要关院门,却见上次吃酒的那个大户又使了人来请他,说他家老爷立等王先生说话,扯着他就走。
满堂娇 第一卷 盛夏 第三章 桃花镇(下)章节字数:4461 更新时间:08-10-03 21:28尚氏赶着送出一双厚靴子来,王秀才扶着门框换了,吩咐她道:想来还是要请我到他家坐馆,我去去就来。
尚氏替他理了理衣领,又递给站在边上不耐烦的管家十个钱,笑道:劳动都管,买钟酒吃。
那管家接过,眉开眼笑引着王慕菲去了。
尚氏到厨屋打了个转,因盐和醋都没有了,袖了几十个钱抱着醋瓶去前街。
虽然是二月,道边还有薄雪,若是不留神踩到低洼处,就是一脚泥水。
尚氏抱着醋瓶走到前街,鞋袜都湿透了,一个妇人认得她是师娘,从铺子里出来拉她道:王师娘,进来烤烤火罢。
尚氏不好和她在道上拉扯,随她上台阶,才上得两级,已是印下两个脚印,自己先羞红了脸道:等着买盐做菜的,改日再来说话。
先到盐店称了两斤盐,又到隔壁打了半斤醋,绕着方才那家回去。
却说那妇人家一个亲戚前后脚过来,见到留在台阶上的一双小脚印,留连许久,问:好一双尖尖乔乔小金莲,这是谁家闺女?那妇人出来看了看,拍腿笑道:怪道王师娘上了两个台阶就逃了,原来是怕留脚印。
取扫帚涮干净台阶,请亲戚屋里坐。
那亲戚还有些不舍,问她:王师娘生得如何?那妇人道:我家小宝的师娘,若说长相,一个桃花镇再找不到第二个和她一般标致的,只是人家是正经人,你休去招惹。
越是这般说,那人越是挂在心里,打个花狐哨,推说别处吃酒,慢慢拐过街角,就合人打听镇上有个王先生住在哪里。
有个小童与他指路:王先生家在镇东桃根巷,从巷口数第二棵柳树底下就是。
那人高一脚低一脚踩着泥水寻到桃根巷,家家门口种的都是杏树和李树,寻了许久才在一家门首看见两棵小柳树,他整了整衣裳去敲门,片刻出来一个少年妇人,乌黑油亮的头发使的一方葡萄紫销金缠枝莲的首帕勒着,越发衬的脸雪一般白,唇樱桃一样红,未语先笑,腮边就现出两朵梨涡来。
那人霎时软了半边。
尚氏笑道:王先生不在家呢,若是有孩子来上学,明日清早送来就使得。
那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尚氏因他一双眼睛盯牢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掩上门道:大哥回去罢。
那人听到大哥两个字,心就突突的跳起来,不由自主道:小娘子,跟哥……才说得几个字,大门就擦着他鼻子尖合上,紧接着咣当一声上了门拴,把他臊得满脸通红。
走到巷子口,他还是不舍,又转回来在王师娘门口走了两遭才依依不舍回去。
打从那一日起就得了相思病,睡梦里只叫:王师娘,大哥不回去。
他又常去王师娘门口打转。
日子一长,他家娘子就觉得醋卖得便宜了,揽了几大缸回家,泼洒的四邻捂着鼻子到处说他家酸气冲天。
小镇上一年也唱不了几出戏,热心人传唱的到处都是。
王慕菲一日被一个小学生的老子请去吃酒,席间小学生的舅舅是外镇人,说起这样风流事体就仿佛亲眼所见,还问他:若是王先生这般俊秀的人去桃根巷的柳树下走一遭儿,那小娘子必跟着你走。
王先生勉强捏着酒杯坐在席上,小学生的爹两个眼睛仿佛得了急惊风,抽了左边抽右边,偏舅老爷吃得几杯热酒,魂灵都叫王师娘摄走了,捏着小酒钟滋了一口,笑道:从来都说桃花镇里无美人,改日必要去瞧瞧这位王师娘,是不是仙女一般的人物。
王慕菲腹内早烧起一把火,叫他几钟酒浇下去,差不多就要冒出来。
主人家忠厚,晓得王师娘虽然生的美貌,其实贞静,自家日日送儿子到学堂也常遇见,并不是轻薄无行的妇人。
此时如何好叫先生难过,忙站起来拉舅老爷道:三舅吃醉了,我扶你房里睡去。
半扶半架哄他出去,回来赔礼道:我家这个妻弟为人糊涂,先生休怪。
王慕菲越发的坐不住,拱了拱手辞回家去,一路上狐疑:真真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半句,难道真做下什么事来?教全镇人看我笑话?回到家就没有好声气,一边拍门一边道:娘子,拴什么门?尚氏本在厨屋里和阿花姐炸肉丸子,不能就丢开手,捞了丸子一路小跑出来,王慕菲已经等了个不耐烦,推开她冲进屋子四处查看,并无人来过样子。
寻到厨屋,阿花姐正朝油锅里丢丸子,他定了定神,出来拉尚氏的手,笑道: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找我?尚氏想了半日才想起来,笑道,那一日你被刘大户请去吃酒,有人说要送孩子上来学,我叫他第二日再来的。
等了这许多天也不见他来。
王秀才出一口气,笑道:原来如此,那个人却是叫你迷住了呢,睡梦里都喊王师娘。
尚氏心里并无绮念,只道:哪个耐烦管他,才炸的丸子相公吃一碗?王秀才踏着门槛,待进不进,好半日才道:也罢,我吃几个罢。
抽身回到前边的学堂,抽出一本时文卷子看。
尚氏送过一只细瓷深碗,里头大半碗热汤,浮着几个肉丸子,几个萝卜子,还有焯过水的几根绿萝卜缨子,上边架着一双黑漆镶银头的木筷子。
这两样都不是家里常用的家什,王慕菲越发的留心,拣了几个肉丸子吃了,心里气闷,随手搁在台子上,在院子里散步,随手开门要看门外两棵柳树,劈头撞见一个男人站在对角张望,看到他出来头一缩就回去了,匆忙间王慕菲只看见他生的粗俗。
这样猪狗一般的人物自是不放在王慕菲心上,心里大石定定的落下,他脸上就露出笑来。
等阿花姐提着小半篮丸子出门,就把酒席间听来的那些话当作笑话说给娘子听。
尚氏涨红了脸,恼道:不过说句把话,怎么闹出这样事体。
王秀才笑道:我家娘子本来就生得美貌,怨不得他颠狂呢。
尚氏低头道:你还得意,这些话传开了,奴家怎么做人!王秀才笑道:前几日那个刘大户再三的请我去府里他大儿子家坐馆,不如我去应了他。
搬到府里去住,再买个小婢支使。
家里多个人,自然少闲话。
尚氏虽然心疼钱,到底妇人家的名声要紧,遂依他行事。
王秀才就把这十来个小学生都转托给镇上另一位李先生,自家先去刘大户家应承坐馆,就便托他在府里买房,那刘大户为着孙子,尽心尽力替他在府城莫家巷寻得一间小院,一扇红漆小门进去,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当中一个天井,种着一棵桂花树。
南边三间正房,房后还有几步地方,搭了个葡萄架儿,架边还有一口小井,色色齐备。
房主要价却低,只要三十六两银,刘大户又不是自己住,不问他根底,只说便宜,屋舍俱牢固,就替他垫了订金。
王秀才自家看,也觉得好,又托刘家买了个十岁的丫头取名叫做小梅。
刘家又送了两车家俱来,王秀才择了日子两口儿搬来。
第二日王秀才就到刘家去教书。
尚氏带着小梅收拾这几间屋,把东厢两间外间做客座,里间做书房。
只墙上空落落的不好看。
尚氏从前做小姐的时候,也学过琴棋书画,就自己寻了几张纸,画了几笔兰,描了几朵梅,再抄了几句诗。
粘在脱了石灰的壁上正好遮丑。
忙了几日,尚氏稍觉得满意拉相公来看,王秀才道:娘子好本事呢,就这几幅字画,也要不少钱吧?尚氏摇头道:这是奴家胡乱画着玩的,不然墙上那几处脱了石灰,不好看相。
王秀才笑道:闺房里的东西却不好叫外人看见。
咱们取下来贴卧房里罢。
尚氏却是不曾想过这些,忙依着他,喷水都揭下来。
王秀才随到街上使二钱银子问一个开字画店的时山人买了四幅山水回来补墙壁。
自此尚氏就留心,不肯写字画画,只一心操持家务。
连那两件顾绣衣裳,她觉得都是自己妆扮了惹来的祸事才要搬家,都收拾起不肯再穿,家常只几件青布衣,几条马面裙,平常到巷口杂货铺都带着小梅去。
王秀才起先还怕娘子抛头露面又会招蜂引蝶,在莫家巷住了个把月却无异样,也就放下心来,日日去刘家教他家几个童子读书不提。
松江地方风俗,收茧那几日学堂都要放假,要叫子弟们在家助忙。
王慕菲得了空问娘子:我还去桃花镇收丝如何?尚氏支开小梅,取出银子道:搬到府里来花去了四十多两,相公取一百两去如何?把这几十两留个根本。
王秀才道:去年那样好赚,为何不都把我去收丝。
尚氏笑道:天底下无只赚不赔的生意,留些银子在手里心安呢,若不是我当初苦留那二十两,你进学哪里觅钱使用?王秀才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当着娇妻面前却不好说得挣钱要趁早的话。
将着一百两银子再去桃花镇,先到旧主人秦老汉家借了间屋。
就到四乡去收丝。
奈秀才们肚子里若问诗书都有几句,要找会做生意的,十个里边也挑不出一个来。
王秀才收丝,验看都不会,流水价收了十来担,依着娘子的旧例送到当铺去当,当铺里的朝奉看了不肯收,道:王先生,这十来担都是一样,只外头是好丝,里边俱是陈年旧丝,卖不出价钱的。
王慕菲奇道:旧年我娘子去收丝,你们怎么不说?再三的说人家都不肯,只得把丝寄放在秦老汉家,雇了个骗回家接娘子来看。
尚氏扒开看看,叹息道:里头还夹着烂棉线碎石子,人家如何肯当。
也罢,把好的拣出来当银子,奴家再合你一道去收,这些回家去拣拣,织些绢自家做衣裳还使得。
秦老汉叫一家大小都来帮忙,拣出四担好丝挑到当铺当了,王慕菲又和刘家告了半个月假,两口子忙了十来天,屯了二十多担丝,等大客人来换了二百来两银子和七八担陈丝家去。
王秀才免不得叹息: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我堂堂八尺男儿就不如你一个三络梳头两半截穿衣的妇人会趁生活。
尚氏笑道:我家没有兄弟,从小儿我爹爹就手把手教我和姐姐做生意,奴家只爱读书,所以后来家事都是姐姐做主。
若换了我姐姐在此,必然不只这些出息。
王秀才摇头道:令姐哪里有你半分好,凶巴巴的也只你那个姐夫当她是天仙。
尚氏再把银子都看过了成色,分几处藏好,方道:我姐姐只是性子直些,其实最是心软。
当年不是她赠我一匣金珠,又故意丢钥匙在我房里,我如何能跟你配夫妻?一番话说的王秀才消了气,要讨爱妻喜欢,走到樊家楼,花一钱银子买了个灌糯米的猪肚,教伙计切成片,使细绳捆了荷叶包提回家。
走回莫家巷口,却叫他遇见上回换金子的那个少女。
暮春天气,那女孩儿穿着藕色的小衫,系着一条白纱裙袅袅经过,头上簪了一排茉莉花,经过处都有香气,依稀有二三分当年初尚真真的影子。
王秀才想起初遇真真,微笑摇头,怕猪肚子凉了不中吃,快走几步抢到少女的前边进巷,一溜烟跑回家。
姚滴珠时常把玩那几颗金子,却是记得王秀才的。
今日偶遇,故意装作不识走过,要看呆秀才会不会上来寻她说话,谁知那人反抢到前边走进对面的一个红漆门,她就留了心。
第二日早起上学,她父亲催她:日头都出来了,怎么还不去女学?滴珠只倚着门慢慢提鞋,提了鞋又系衣带,连两只胳膊上的镯子都理了一回,才看到对门的呆秀才出门,扭着着对门里笑说了几句,满面春风去了。
滴珠就不再磨蹭,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追上去,经过那人时,看他目不斜视的样子呆的好玩,轻笑一声,脚下却不肯停,一阵轻风样跑过几条巷子,才靠着墙喘气。
想想方才,自家也觉得好笑,笑了几声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回头看那秀才早不知哪里去了。
满堂娇 第一卷 盛夏 第四章 爱女之心(上)章节字数:4841 更新时间:08-10-03 21:29尚老爷禁住大女儿莺莺,不许她去寻小女儿,其实自家一直挂念。
这一日趁莺莺到夫家去了,带了个傻小厮阿威去桃花镇。
六月天气炎热,老人家又胖,走到半道上解开衣襟脱去帽子,里边的小衣都湿透了。
汗流浃背寻到桃根巷,女儿家大门敞开。
尚老爷心道:虽然天热,真真必不会开着门午睡,难道遭了贼?爱女心切,就墙边柴堆上抽了一根柴,掂在手里悄悄进客座。
原来摆在当中的织机不见踪影,倒是换了一堂新家具,供桌上挂着一副寿星老儿,左右贴着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尚老爷放缓脚步,咳嗽了两声叫道:真真?爹爹来望你来了。
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太,见拎着棍子的胖老头,唬的在屋里乱叫,叫出两个打着赤膊的儿子来,要扭送尚老爷到地方,尚老爷被捉住了,问:这里住的不是教书的王秀才?阿威抱着一抱衣服进来寻主人,见到主人吃亏,丢下衣服上来喊:老爷,二小姐和姑爷为何如此?老太太口水四溅在那里叫四邻来捉肥贼,他呀了一声又道:怎么二小姐变老了?气得尚老爷百忙中还踢他一脚,骂道:糊涂,你去问问邻居,是不是二小姐搬走了?他们必有人认得我。
亏得隔壁阿花姐有一双大脚,听得这边有动静,丢下木梭就跑来,上前看这个胖老头有几分像王师娘,地下几件衣服又都是绸子,就猜到是王师娘娘家人,劝道:这是先头住在这里的王先生家亲戚呢?那老太太犹在院子里对着人指手划脚的骂,她两个儿明白事理,放开尚老爷,做了个揖赔礼道:实不知是王先生的亲戚,得罪了。
尚老爷原是自家有错在先,也拱手道:原是老夫莽撞了,多有得罪。
阿花姐就引尚老爷到她家院子里杏树下坐。
阿花姐的相公张老实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舀了两大海碗,一碗递把尚老爷,阿威就自取了另一碗,咕咚咕咚几大口吃下,抹一把汗,咧嘴笑道:俺家二小姐怎么几日不见连那么大儿子也生下来了?尚老爷一口凉水呛在嗓子眼,咳嗽了半天,踢阿威两脚,骂他:蠢才。
休要乱说话。
转过头来问张老实:隔壁王秀才搬了?张老实道:搬了有几个月了,听说是搬到府里去教书,就便在府里买房。
尚老爷心猜必是大女儿暗地里资助,急着回去问大女儿,说了几句闲话,丢下几钱银谢阿花姐。
待他去了,张阿花吐舌道:原来王师娘真是有钱人家小姐,老太爷随手就是三四钱银子赏我们。
张老实道:这事却奇了,王秀才住在隔壁也有一年多,王师娘娘家来过一回不久他们就搬家。
这回又寻来,哪有自家人不晓得自家人搬到何处的?再有人问起,你休说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阿花姐笑道:我卖她做什么?你以为我不晓得她住在莫家巷?她两口儿从不与亲眷来往,必是私奔出来的。
想是怕家人来寻,才避到府里去的。
却说尚老爷扑了空,又受了惊,再叫暑气一蒸,回家就病倒了,急召大女儿来家,问她:把真真又藏到哪里去了?叫她回家罢。
尚莺莺叫老子问的没头脑,好半日才道:这一向事忙,并没到桃花镇去看妹子,爹爹为何这样说话?尚老爷道:我昨日去找你妹子,已是搬走了。
想必是你不想我拆散她和那姓王的小子。
把她们藏起来。
尚莺莺听说妹子又走了,心下也着忙,急道:女儿和爹一样不喜欢那姓王的臭小子,藏他们做什么?尚老爷叹息道:如今为父只要见见她,速去把她寻来。
尚莺莺应了一声,出来吩咐使女们好生守着,回自己的院子里,坐在窗下托腮想心思。
使女搬了一大盆冰放在她身边,又使了一把大扇扇凉风,尚莺莺想不出妹子会躲在哪里,取了一柄菱花小手镜在手里把玩,突然珠帘摇晃,她相公进来。
李青书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道:这样暑天,你倒会纳凉。
含笑去切只西瓜来。
热死人。
取了一把象牙骨的小折扇扇风,又问:方才我去看过老泰山,中暑叫人刮刮痧也罢了,怎么就那样没精打彩?尚莺莺也没精神,好半日才道:爹爹昨日去桃花镇看妹子,妹子搬走了,只当我藏的她,叫我寻她来家呢。
李青书用力扇了几下,笑道:老丈人也是脾气坏,说到底妹子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就正经认下那个女婿如何?偏偏要拆散她们,人家如何不躲了去。
尚莺莺夺下扇子,用力拍在案上,怒道:你晓得什么,那王家……眼睛横扫了屋子里的几个使女。
尚家向来大小姐说话比老爷还算数,一群丫头都低着头退出去,她方道:那王家什么来历?叫我放心把妹子嫁他?李青书道:你妹子那死脑筋,已是合他有了首尾,必不会再寻别人。
他王家虽然穷些,只叫他两口子分家出来,有你这样的姐姐,自然不吃亏的。
尚莺莺舒展娥眉,微笑道:就怕不她要做上奉公婆,下抚小姑做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呢,以她那性子,天生就是让人欺负的。
何况又是私奔,更是叫人为难了,王老太爷可不是善人。
李青书叹道:我倒是想起来那年去王家找妹子,倒叫王老太爷追了我半条街。
难道他两口子回王家了?我使人先桃花镇打听去。
等不及西瓜送上来,重披衣裳出二门,叫他贴身小厮阿牛来,吩咐道:去帐房支十两银子,悄悄儿到桃花镇打听尚家二小姐下落。
莺莺叫人把澡池子放了水,又撒了一包香屑,她也不等相公,先脱了衣裳泡在凉水里纳凉,水面上还浮着一个小木桶,桶里盛着小半桶冰渣,冰上铺着拳头大小的水蜜桃,鸡蛋大小的青枣和红李。
尚莺莺趴在一根大木头上,握着一个桃子正咬的快乐。
李青书进来,使女替他宽去外衣,掩上门出去。
他因衣裳都湿透了,索性就这样跳下池子,划拉两下才把中衣扒掉。
莺莺皱鼻子嗔道:洒我一脸都是水,你使的谁去打听?李青书笑道:自然是我家的阿牛,你家的管家们,出了门一个个比主人家还牛气,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莺莺眯着眼笑起来,道:什么样的人都有用处呢,谁家不养几条会咬人的狗?我爹爹只得两个女儿,若没有些恶仆,只怕就叫有心人生吃了。
李青书道:总是你有理,桃子给我咬一口。
伸嘴在妻子的手上啃了一口,还要再咬。
莺莺咬着桃子游到另一边,他偏放着桶里的整桃不取,非要合妻子争那小半个残桃。
莺莺叫他缠的烦了,把桃核丢给他,另取了只桃咬过一口,看他又追过来,索性丢给他,爬起来走到池子边上一个放了热水的半人高桧木澡盆里,李青书吃了两个桃,也爬到另一个盆里泡着,问妻子:你家老太爷怎么想的?这许多家产是要过继给侄儿,还是给你姐妹平分?我家那些堂兄弟们指着这个在老奶奶面前说我有钱呢。
莺莺微睁开眼,笑道:爹爹怎么想我们做儿女的哪里晓得,若是你做女婿的孝顺,分你一星半点也容易;若是你有二心,半个钱也不会把我。
李青书苦笑道:我若是为钱,为什么不娶沈百万家的表妹,得沈家的绝户财?只是你在我家向来不把妯娌放在眼里,都等着看你笑话呢。
莺莺冷笑道:我家生意我也掌管了好几年,就是老太爷一文钱不与我,变卖我的嫁妆也有一两万两,什么生意做不得?叫我看她们脸色过活,休想。
撑起上半身瞪着李青书道:你那些堂兄弟打的什么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你若是跟他们混在一处,我就先休了你。
李青书叹气道:又动气了不是?只怪咱们命不好,有个一儿半女,老祖宗跟前也说的响。
如今又没有儿女,你又不肯纳妾,也怨不得人人看不惯咱们。
提到生儿育女,莺莺低头半日,方道:这却是我对你不住,若是你想要有儿女,抱一两个也罢了。
想要纳妾,却是不能。
李青书忙跨到妻子澡盆里,抱着她,脸偎着脸笑道:你不喜欢我就不纳。
回头咱们看谁家的孩子好,抱一个过来就是,堂兄弟们必定抢着要把自家儿子过继给我们。
莺莺回嗔作喜,取手巾替夫君擦背,两个相帮着穿好衣裳出去。
粗使的婆子们进来倒水,一个新来的叹道:阿弥陀佛,大小姐和姑爷洗个澡,就得十几二十个人忙半日。
这一大池子水,够浇半晌地了。
一个老人道:这算什么,从前二小姐在家,放一池水不算,还要倒几桶牛奶子进去呢。
那个婆子念了半天佛道:可惜了这样金贵东西,天雷怎么不劈……管事的听见不好,踢她一脚道:休要胡说,叫上头听见。
咱们都要卷铺盖回去!过了两日李青书的小厮访的明白,回府报与尚莺莺两口子知道:王秀才和二小姐搬到府里莫家巷居住,王秀才每日早上去一个刘富户家教书,中饭都不回来吃。
将晚才回家。
二小姐和一个使女小梅在家过活,等闲不出门。
王家仿佛也不晓得他家儿子回来,并无半点动静。
莺莺听了,良久都没有说话,支开服侍的人和尚老爷商议了半天,开了门父女二人都笑嘻嘻的。
李青书再三的问,莺莺一个字都不肯说。
她问管家媳妇子借了几样衣服首饰,第二日妆扮好了,只带着一个老仆,骑一头走骡到莫家巷,寻着妹子家,敲门问:王先生在家否?尚氏趁早上凉爽在院子里织绢,听得姐姐的声音,喜出望外来开门。
莺莺冲妹子挤挤眼,真真忙支使在边上的小梅道:去后边把昨日买的那条鱼杀了,剥了鱼皮剖去鱼骨。
切出鱼片来,我要待客呢。
小梅愁眉苦脸到井边去,莺莺只叫老仆牵着骡子出去转一两个时辰再来接她。
牵着妹子的手道:爹爹病着呢,和我回家去瞧瞧?真真听说爹爹得病,心里也急,忙道:我叫小梅去雇轿子去。
莺莺微微笑道:不急在这一时,明日和王秀才一起去罢。
真真喜极而泣,笑道:爹爹不恼我家相公了?莺莺点头道:木已成舟,难不成真叫你改嫁?只是劝着你家相公,爹跟前放软和些。
咱们就认他这个女婿。
尚真真霎时仿佛脱去冬衣换上纱衫,拉着姐姐的袖子只是嘻笑。
莺莺推她道:带姐姐瞧瞧你新房子。
尚氏忙引着她先到西厢,里间摆着几个架子,几个青瓷描花大缸贮藏米面等物。
靠墙还有几筐丝。
一个纺车。
外间搭着灶,当窗案板上还摆着几把小白菜半箩紫茄子,墙上几个钉子上腊肉也有,咸鸭子也有。
再到东厢、正房,收拾的都还入眼。
光景比过年时要好些儿。
莺莺心里算计了一番,问她:钱都用尽了?真真笑道:大姐放心,妹子换了金子做本钱,收了两回丝,如今也有三百多两在手。
再过两个月再贩一次棉花,就够买几顷地取租过活啦。
莺莺笑道:你贩丝我也听说过,虽然有赚头,却是太辛苦,你有三百两的本钱,姐姐替你指条路罢,莫家巷巷口的那家杂货店亏了本要出脱,你叫你家相公问问,若是使得,就接手下来,那铺子的管事却是老实人,你买下来不要过问,年底自然有分红。
真真问道:那是咱们家的?莺莺笑道:明日就姓李了,再过几日就要跟你姓尚呢。
你家相公爱使小性子,休叫他明白底细。
真真点头道:他若知道,必不肯受的。
今年他去收丝,吃了好些苦头,实不是做生意的的。
偏他进了学,越发的讲究起来,倒不好再去收棉花。
多谢姐姐替妹子想的周道。
尚大小姐心里叹息妹子一往情深,姐妹两个久别重逢又说了许多话,吃过中饭尚莺莺才回家,叫个管家把莫家巷口的大杂货铺买下,拣了个忠心能干的管事过去。
却说真真好容易等王慕菲来家,笑语央求他:今日姐姐寻来,说爹爹病重呢,叫我合你回去看看,也叫老人家喜欢喜欢。
王慕菲迟疑道:莫不是你姐姐又施计要赚你回家?真真恼了,跺脚道:你爹爹也不许你娶我,难不成你爹爹病了,我也不许你去看他么?王慕菲道:我爹爹若是生病,自是要去看望。
只是你爹爹久有把你另嫁的心思,指着叫你回家看望,一把锁锁你在家,却把我推出来,何如?真真道:怎会如此,若照你这么说,今天白日你不在家,一顶小轿抬了我就去,你又如何?满堂娇 第一卷 盛夏 第五章 爱女之心(下)章节字数:5411 更新时间:08-10-03 21:29尚真真本来性子柔顺,相公说一她不说二的。
一头是恩爱夫妻,一头是爹爹,哪头她都放不下,也不再和王慕菲再争论,默默走到窗边,借着一点天光给磨烂的袜子打补丁。
补了几针,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滴在袜子上。
王慕菲瞧见不忍,走过去替她拭净,搂着她的肩道:原是我的不是,明日早上我和刘家说一声,中午来家吃过饭,陪你回去罢。
尚真真拭涕转笑道:早些说不是好?偏要呕的人家哭了才松口。
手底下就快起来,运针如飞补完了破袜,又取出一双蒲鞋道:上回你说才买的蒲鞋扎脚,奴家使青夏布重滚了边,又使棒槌捶了几回,你再试试。
就在王慕菲脚边蹲下与他换鞋。
王慕菲伸脚看看,又在地下来回走了几步,笑道:还是娘子手巧。
对娘子拱手做谢。
尚真真含笑回礼,把他按回桌边,笑道:今儿炖了只老鸭子,下挂面你吃?王慕菲道:我去我去,叫娘子受气了,原该为夫赔罪。
除下新鞋交到娘子手里,趿着双旧布鞋到厨下。
小梅守着小风炉正在用力煽风,满头汗水混着炭灰在脸上淌成一道道灰黑的印子,嘴边一圈乌青,看到主人进来,越发卖力挥舞手里那把破扇,扇得炉子里的灰都撒出来了。
王慕菲忙道:放下,放下,去洗把脸,抹得跟花猫一样。
小梅低着头贴着墙角出去。
王慕菲寻了条围裙系上,自橱里寻出两把挂面来,又在案板底下寻到姜蒜等物,下了三大碗挂面,搁在桌子上到门口喊:娘子,吃饭了。
正房里静悄悄的没动静,王慕菲寻到后院。
小梅蹲在井边洗脸,尚真真吃力的从井里提一个柳条筐来,王慕菲忙上前几步拎麻绳,抱怨道:又呈能,一头跌到井里如何是好?挤开真真,提出一筐碧绿的西瓜。
真真抱起一个四五斤重的,笑道:这一筐五个还不到三十斤呢。
王慕菲把筐又吊下井,接过西瓜,对慢吞吞洗脸的小梅道:手脚快些儿,面都糊了。
真真推他道:小梅叫她老子打怕了的,咱们先去罢。
到厨屋取一大碗面架上筷子摆到门口的板凳上,又从自己碗里拨面给王慕菲。
王慕菲又替她拨回去,笑道:又不是吃不起这几箸面,何苦如此克己。
挑了几根面吃在嘴里,又伸筷指着外头笑道:多吃些,明儿回娘家瘦了可不成。
真真饭量本来不大,教相公说的强撑着又吃了几筷,实在吃不下放下,那半碗王慕菲接过去几口就吃尽了,捞过还晒在衣架上的两件中衣到后院洗澡。
尚氏搬了张凉床到阶下,一边吹过堂风,一边折衣裳,手指轻轻抚过王慕菲的每一件衣裳,慢慢笑出声来。
小梅丢下碗,凑过来结结巴巴道:小姐真好看。
尚氏抚她的头顶,柔声笑道:真的?小梅用力点头道:比我娘还好看。
尚氏看看自己老姜一样粗糙的双手,微微叹口气道:若是遇到你娘,我必将她买下与你团聚。
小梅感激涕零,爬到地下给尚真真磕了七八个头,真真扶她起来道:休欢喜的早了。
自此小梅待她极是忠诚。
却说第二日王慕菲果真和刘家说了,中午回家,尚真真早摆出一桌精致小菜和粥饼候他,两口子吃完留小梅看家,王慕菲取了把油伞挡太阳,一手扶着妻子出门。
尚家是松江府里数得着的大布商,尚老爷十数年积蓄,除府城东南二里许有一个几顷地的小庄外,只城里一处花园,占地也有二三十亩,自家住着前边的听松院,一个鹤来院做客舍。
大女儿莺莺虽是嫁把李家,其实还是在松萝院住院的时候多。
另有一间绿萝院是小女儿真真居所。
尚老爷不爱买田置地,最爱的是美酒佳肴,养着七八个有名的厨子,花钱如流水,在两个女儿头上更是极舍得。
所以惯得尚家两个小姐都是一副视金珠如粪土的豪侈性子,房里陈设极是奢侈。
尚氏和相公走到大门早有自己绿萝院中的旧人来接,原来的贴身大丫头拾翠领着回房去歇息。
真真离家三四年,她房里一草一木都还是旧时样子,妆台上一面大玻璃镜依旧拭得透亮,出走前夜跌成两半的牙梳镶了金拼成一块,还搁在镜边,尚氏一一抚过,无限感慨。
王慕菲却是生平头一遭见识这样富贵华丽的闺房。
雪白地毯足有半尺厚,踩一脚软绵绵的。
一个花梨木掐牙透雕的架子上摆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钟。
窗前还挂有一个鹦鹉架,架上食水两个小罐子却是白玉的。
看得他眼花缭乱,生怕自己出错叫尚家人笑话,拘谨得如木石般坐在桌前不敢动。
少时拾翠捧着一个雕漆海棠式的小盘上来,头一碗茶奉给王慕菲,尚真真随手接了第二碗,吃了一口笑道:这是今年的松萝?王慕菲吃了一口,味极清,咽下去好半日,喉头还有清甜滋味,再吃得几口,入口又微苦,转瞬就化为甘甜。
正想问妻子为何一碗茶有两般滋味,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打千儿道:老爷请小姐过去说话。
又掉过头来给王慕菲行礼,笑道:此时不好就见二姑爷的,还请姑爷稍候。
真真看了看提心吊胆的相公两眼,到底父女天性舍弃不下,微微笑道:爹爹就住在前边,奴去去就来。
尚真真一去,房里几个服侍的都低着头悄悄儿退出去。
王慕菲在中间客座枯坐了一会,站起来走到西里间,这边本是真真的书房,两张一人多高的书架上磊的满满的俱是诗书,只是此屋与东里间不同,样样都是旧的,墙上挂着一张灰扑扑的旧琴,一个大画案上,摆着极大一个旧磁笔筒,如树林一般插着一大把用过的笔。
边上一个镶龙纹的半新不旧盒子,花样极精致,王慕菲以为必是什么好东西,揭开来看是一块旧瓦磨的砚,叫人大失所望。
又半截小指头长短一块黑墨横在砚上,喷鼻的香。
王慕菲看了半日觉得无趣,偏东里间又奢华太过不敢进去,只在厅前苦候,直候到日影西斜,方才那个拾翠才进来,笑嘻嘻道:老爷请二姑爷过去说话。
王慕菲远远随着拾翠穿花分柳,经过一道七折曲尺板桥,一片松林里现出一间小院来,门上挂着听松二字的匾额。
院子里只摆着几个青瓷大莲纹缸,缸里绿苔生得有寸厚,俱是金鱼在里头嬉游。
松荫把日头都挡在外头,虽然外头暑气滚滚,这里却凉风浸人。
一个穿着白夏布小褂,青布裤的小厮候在阶下,撩起帘子笑道:二姑爷这边请。
王慕菲的大姐虽是嫁把一个老财主,到底没见识过这样排场,心里发慌,头略低的迟了些,压帘子的缀脚打在他胳膊上,王慕菲定睛一看,却是一块打磨的极光滑的美玉,雕成小狮子滚绣球模样。
这样的玉他老子也有一块,命根子一般藏在箱子里,年节时才拿出来擦拭把玩,万想不到尚家竟奢侈至此。
进了屋又一个小厮上来笑道:二姑爷,我们老爷和二小姐在后边葡萄架下呢。
请随我来。
王慕菲小心随他转过一座大屏风到后院,尚老爷家常穿件雷州葛的袍子坐在一张斑竹凉床上,笑嘻嘻看着他的妻子打谱。
真真侧坐在下手正在一个碧玉棋坪上布子。
见相公来了,忙丢下手里的藤盒,站起来笑道:爹爹,这是您二女婿慕菲。
退后几步拉王慕菲道:快些儿给我爹爹行礼。
王慕菲略有些迟疑,尚老爷就有些不快,板着脸道:老夫受不起他的礼。
尚真真推相公道:快些儿。
王慕菲勉强做了个揖,还不曾起身,尚老爷又不阴不阳道:老夫娇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他不声不响赚了去,难道当不得他几个头么。
王慕菲变了脸色,兀自忍受。
尚真真看看爹爹,又看看相公,急得都要哭出来。
尚老爷咳嗽了两声,不紧不慢道:我女儿也跟你过了几年苦日子,虽然老夫有几两村银子替她赔嫁,到底不曾明媒正娶。
你家去叫亲家老爷择日来行礼下聘罢。
挥袖道:送二姑爷出去。
尚真真不由捏紧了相公的手,央求道:爹爹,相公他为了我不肯和公公婆婆来住久矣。
女儿已和他拜过天地,哪消得再行礼下聘?尚老爷并不搭理女儿,一双眼只狠狠瞪着王慕菲。
王慕菲觉得妻子正在微微发抖,伸手揽她的腰,大声道:我和真真早已拜过天地,泰山大人又何必再费事。
难道要叫全松江府的人都晓得令爱和小生是私奔的么。
尚老爷挥袖,一个茶碗跌到地下摔成两半。
老太爷站起来大声道:难道你不是拐了我女儿私奔!此时又晓得廉耻了?若无明媒正娶,我女儿算是什么?王慕菲朗声道:小婿和令爱两情相悦,虽然不曾禀明父母,却不是无媒荀合,有天上日头为媒,哪里就丢人了!气呼呼扯真真道:令尊不认你呢,咱们回去,休要污了人家地方。
尚真真扭头看了看盛怒的爹爹,到底教王慕菲拉着出了尚府。
两口子才到家,尚家使了一个管家来说:老爷有话,三日为限,若是二小姐肯回去,二姑爷请媒来说,还是照旧的女儿女婿,自有赠嫁与二小姐。
不然,老爷只当少生了一个女儿。
说罢自去了。
王慕菲恼道:难道我会为了你的赠嫁低头么!分明是晓得我穷人给不起彩礼,要叫我知难而退。
尚真真坐在床上默默弹泪,小梅捧了一个瓦盆进来,里边浮着两条旧手巾。
王慕菲想到方才真真香闺里的富丽繁华,越发的心痛如刀绞,取了手巾替娘子拭泪,跪在她膝边举手发誓道:我王慕菲总有一天功成名就,替娘子挣凤冠霞帔风光回娘家。
尚真真哇的哭出声来,抱着王慕菲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叫你吃了这几年苦,都不曾和公公婆婆相见,还叫你这样为难。
王慕菲道:只怪我没出息,若早些进学中举,你爹爹哪里会看轻我。
真真休哭。
等我明年中举,再带你风风光光回娘家可使得?真真点头。
小梅在厨下摆出一碟酱王瓜、一碟咸鱼,又是一小锅稀饭,来请他两口儿吃晚饭。
王慕菲看着家里的家什不是粗陶的,就是烂瓦的,叹息良久,喝了几口粥就到书房用功。
尚真真想着明日姐姐还要来瞧她,擦了泪收拾了房里动用的家什,叫小梅去厨屋睡了,在灯下缝补旧衣,直到三更王慕菲做完了功课,两个打了井水洗浴睡去。
天才亮王慕菲又起来苦读。
候他出门,尚莺莺骑着头小驴,带着那个老仆来寻妹子。
进了门除下青纱眼罩,笑道:昨日爹爹的话,妹子可曾劝转了妹夫?尚氏摇头道:他自和我成亲后再不曾见过爹娘,如何央得公公婆婆去请媒人?这是爹爹故意为难相公呢。
尚莺莺道:如今爹爹一让再让,极是不易,叫他低头回去认个错儿,求媒来说又有何难?奔者为妾呢。
叫他寻媒来说,也是为你天长地久。
尚氏发愁道:平常也听相公提起过,我家公公脾气古怪,他离家时本是赌咒了的,不中举做官必不肯回去,此时一个小小秀才,怎么好见面。
那寻媒提亲的话越发说不得了。
尚莺莺冷笑道:且再看罢。
巷子口那家铺子已替你安排妥当。
从袖里抽出两张契纸和一枚小章给她,又道:且小心收好。
已是和李二叔说定了,一个月支十两银子与你零花,年底分红另算。
从此以后你就是瑞记杂货铺的东家。
真真细看,一张是她出三百两本钱的收契,另一张却是按月支钱和分红的章程。
莺莺又道:回头你当着人随便送几两银去和掌柜的李二叔说一声便了。
咬了咬唇,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骂她:脂油糊了心,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偏当他是块宝。
真真却不恼,提起相公双目发亮,含情脉脉笑道:就是穷的只有一碗粥,他也分半碗与我,富又如何穷又如何?只要阿菲与我一心一意,就是吃糠咽菜妹子也情愿。
姐姐,若是姐夫穷了,你肯和他过穷日子否。
尚莺莺叹息道:这却不提,我和他结缡也有五六载,儿花女儿皆无,若不是他们李家畏我们尚家有钱,只怕早替他纳妾。
你这几年有动静否?真真微微摇头道:哪里那样容易。
莺莺越发失望,扶着柱子愣了许久,方道:我先回去,改日再来望你。
尚氏送她出门,回来收拾银子,取了一个大食盒装了二百两,合小梅抬到巷子的杂货铺,果然换了她家的老管家李二叔做掌柜,当着许多顾客的面收了她的银子改口称她东家,要叫莫家巷的人都晓得王先生成了瑞记杂货铺的东家。
晚间王慕菲回家,真真把那两张契纸与他看,只说是自己访得瑞记铺子少本钱,去一说就得入股。
王慕菲虽有自家使那几百银子做生意的雄心,却晓得论读书识字他娘子不如他,要讲做生意赚银子,十个王慕菲摆在一起比不得半个尚真真,尽都依她安排。
真真其实心里也巴望相公肯向公公婆婆低头,无奈过了三日之限王慕菲都无半点动静,她也只得把心事收拾起。
因有铺子按月支银,她就想着办个小作坊,和相公商议,雇人在后院拾了两间披厦另做厨房。
把西厢两间空出来,就取出余下的几十两银租了两架织机,叫王慕菲去板桥短工市雇了两个工人来,又托李二叔去买丝。
这些营生都是她从小看惯了的,做兴起来一丝也不犯难,哪消两三个月,又添了两张织机。
王慕菲因家中男人出入,不好再叫妻子抛头露面为难,偏他岁考又是四等,索性辞了馆在家中专心读书,有事他也方便出来照管一二。
尚氏得相公白日黑夜相守,自然喜欢,何况王慕菲大事小事从不自作主张,和她有商有量,又手中有钞,家事兴旺有望,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尚莺莺来过一二回,看妹子心宽体胖,也有两三分喜欢他。
就是尚老爷赌着一口气拉不下来脸看女儿,听莺莺回家说起,也道二女儿遇到这样的夫婿是傻人有傻福,只等着二女婿中举那一日来家奉茶。
这一天王慕菲静极生动,袖了一两银子要和几个学里朋友去桃花庵里诗会,半道上遇见一个老头,扯他下驴,骂道:臭小子,逃走这几年,都不肯回家望望你娘老子!满堂娇 第一卷 盛夏 第六章 初见公婆(上)章节字数:5121 更新时间:08-10-03 21:29那老爹一头说一头伸手钳住王慕菲的耳朵。
王慕菲狼狈下驴,护着拧得通红的左耳告饶道:爹爹,实是儿子的错。
路边一个大胡子想是和王老爹认得,拨开看热闹的众人,劝解道:令郎也是衣冠人物,这样教训不好看相,有什么话家去说不得?好说歹说,王老爹才松手骂:不晓得这个小畜生哪里偷来襕衫妆读书人,快与我脱下这件青皮!!王慕菲把领口理正,先冲胡子拱手做谢,方慢慢道:儿子进学也有两年,只是还不曾中举,所以无脸回去探望爹娘。
王老爹听说儿子真的进了学,心中喜欢,脸上由不得浮出一点笑来,拈着花白胡须道:若果真是进学了,也算你有些出息。
那胡子凑趣道:这样喜事,也要大家做兴来贺,少不得还要叨扰老哥几杯酒吃。
王老爹好似他自家中举做了官一般,昂然道:少不得有几钟浊酒请胡兄。
王慕菲看左右围上来瞧的又多了几人,脸上发烧,轻轻道:儿子和学里朋友约了今日文会,散了再回芙蓉镇寻爹爹去。
王老爹年纪虽然大了,腿脚却敏捷,看儿子又有躲的意思,冲上来还要拧耳朵。
王慕菲到底是年轻的小伙儿,抬腿上驴,扬鞭甩在驴屁股上,那黑毛驴一蹬后蹄,扬起的灰尘迷住王老爹的两眼。
王老爹紧赶几步要上前,黑驴早扬着蹄欢快地跑出半条街,已是追不上了。
却说王慕菲绕了两条街出城,回头看看老子没有追上来,松了一口气照旧去桃花庵。
席间学里朋友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纷纷问他:王兄有心事?王慕菲叹气道:小生从小顽劣,最不喜读书,常叫家父母教训。
前几年离家时赌咒不中举不回家。
如今才晓得读书难哪,方才路上遇到老父,却是无脸回去,无奈一别数年,心里又放不下。
一个唐秀才挥着折扇笑道:这世上,第一就是要敬父母,你白身离家,进学回家也是光宗耀祖的事体,如何不好回去。
若再把几两银子纳了监,不日就是个官,极是长脸的事,有什么不好回去得?众人都摇头晃脑,哄然叫妙道:我辈文才风流,论才学都是好的,何苦像何呆子那样傻读,还是纳监好。
王慕菲盘算家里小作坊着实兴旺,就是再考三五年不得中举,也能积得四五百两银纳监。
又是半道上遇见老子,不回去只怕老头子闹起来更是难看,忙笑:那小弟就回家去。
唐秀才斟了一杯酒递给他道:速去速去,下回就是王兄做东。
王慕菲仰脖一饮而尽,弃了杯拱手作别,跨上他的小黑驴,轻轻打了几鞭,拐到通西南的大路上,不过三四里路就是芙蓉镇,他家就在镇外一个池塘边。
深秋天气,池塘里只有几茎老荷,一条小道上积满了半黄的柳叶,门口的竹篱笆上还挂着几朵牵牛花,花瓣皱成一团,在秋风里发抖。
柴门上贴着的红春联上半截叫雨淋的发白,右边还能认得出是春满乾坤福满门,王慕菲把驴拴在门口的桑树上,才推开门,屋里王老爹没好气的喊:是谁?王慕菲忙让到门边站立,恭恭敬敬道:是儿子回来了。
王老爹伸头看果真是儿子,顺手取下门栓冲出来。
王老婆子在后边抱住老头子的腰,喊道:死老头子,不是你打他,我儿怎么会跑出去这几年!用力把老头子推倒,抢到前边拉住王慕菲,摸了脸又去掐他胳膊,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甩出来,口内只道:我的儿,吃了这许多苦才来家。
王慕菲左右躲闪,连声道:娘,儿子不曾少什么物件。
王婆子摸了又摸,好像真比从前胖些个,松手笑道:我儿,哪里赚来这身读书人的衣裳。
王慕菲跺脚道:你儿子进学两三年了,秀才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谁耐烦妆他。
王婆子拍他道:狗,一个秀才也值几百两银呢,一年也少交好些赋税,怎么不值钱!还是先前遇见的那个大胡子从屋里出来,笑道:世兄来家,你们一家人好生说话,老胡我约几个朋友明日来贺。
王老爹两口子送客人出去,回来儿子早脱了外头大衣服,坐在桌边捧着一只大海碗吃桂花酒酿圆子。
小女儿青娥倚着哥哥,问长问短:二哥,你真是秀才?二哥,嫂子生得如何?王慕菲一边吃,一边笑着摇头。
冷不防王老爹想起旧恨,又冲上来扭他耳朵,喝道:尚家那个小贱人还和你在一处?王慕菲心下不快,丢下碗站起来道:真真与我拜过天地,就是我王慕菲的妻子,就是爹爹也不好叫她贱人。
王老爹两个眼睛瞪得牛眼样大,唾沫星子喷到儿子脸上,大骂道:我儿子教她哄骗私奔,几年都不肯回家,这样的没廉耻女人不是贱人是什么!王慕菲拿袖子挡着,冷笑道:若是不认这个媳妇,就没有儿子。
站起来甩袖子要出门。
慌得王婆子冲上来搂住儿子的腰,青娥也扯住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手。
王慕菲动弹不得,恨道:放开我,哪里又走了!王婆子冲王老爹脸上呸了一下,骂道:儿子好容易肯来家,再叫你气跑了,老娘跟你拼啦!王老爹避到墙边捡根长板凳坐下,气呼呼道:儿子是个秀才,又有秦老爷那样的好姐夫,对门好亲不在话下,偏舍不得丢下那个小贱人……王慕菲听到贱人两个字,拨脚又要走,王老爹忙改口道:尚家那个姑娘,当初尚家发出话来,说只当没生这个女儿。
你好容易挣个出身,自当寻个好岳丈。
听爹爹的话,弃掉她另娶罢。
王慕菲摇头道:她不肯弃我回家重享富贵,叫我弃她另娶,猪狗一般的行径儿子做不出来?王老爹又要说话,王婆子挡在当中道:老头子且从长计较。
儿子这几年在外也吃了许多苦,明日搬回家来住就是。
王慕菲心下略安,摇头道:我们在府里买有一所小院,还有四架织机,却不好搬回来住,明日儿子再带媳妇回来探望爹娘,真真极好,爹娘见了必喜欢她的。
王婆子冲青娥使眼色,叫小女儿送儿子出门,自家挡着王老爹道:老头子,你不曾听儿子说得明白?他二人如今正打得火热,哪里分得开。
且看看罢。
想了想又笑嘻嘻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尚家听说比秦家女婿家还有钱呢,又没有儿子,将来那份家财还不叫我儿分一半去?王老头叹息道:若果真如此,也还罢了,到底是私奔的,不好见亲友。
青娥笑嘻嘻回来,掌中托着一两碎银,递到爹爹跟前道:二哥说把我买嘴吃。
王老头抢下来,数出二钱,略迟了迟,又拨回去一钱多,只把几分碎银子还给青娥,道:这些爹娘收起,留把你做嫁妆。
青娥不敢争,握着银子回自己房里。
王老头看小女儿不在跟前,方道:这臭小子想是发了财,他向来撒漫使钱,还要叫他搬回来一处住才好。
王婆子也道:随手就是一两银子叫妹子买嘴吃,却是大手大脚,拘束着好些。
却说王慕菲回家,正好几个织工散工,小梅在院子里扫地,真真取只小匾在膝上剥蒜,看见相公回家,一边站起来接,一边笑道:称了几斤肉,晚上烧东坡肉你吃。
王慕菲按她坐下,挨着她坐了,道:今日出城时遇见爹爹,叫我回家呢。
真真手下停了停,笑道:那是公公不生你气了,却是好事,奴去买礼,咱们明日回去,奴也要见见公公婆婆呢。
王慕菲沉默良久,方微微点头道:我去买罢,你不晓得我爹娘喜欢什么。
真真忙回房取了一包碎银子出来,递把相公,王慕菲掂掂却有七八两,晓得娘子把家里的现银都拿出来了,只取了一块二两多的,又把纸包递回去,笑道:这些就够了,都花费了,咱们吃什么?真真强递,王慕菲轻轻推开她,走到门口,又扭头嘱咐道:咱们明日去,还要托李二叔来照看,你去说说罢。
尚真真点头,解下围裙出来。
王慕菲早出了巷子口,尚真真想追,左右瞧瞧,又有些不好意思,拢了拢鬓边碎发,顺着墙根目不斜视走到瑞记铺子,李二叔接到里间帐房,就要叫小伙计奉茶。
尚真真坐在上头微微摇头道:锅里还煮着肉呢,明日我要随相公去乡下看望公公婆婆,那几个织工还要李二叔照管一二。
李二叔都依了,真真又在铺子里挑出四方首帕,一双膝裤,并二匣香粉二盒胭脂,叫个小伙计提着篮子送回家。
真真叫小梅接过篮子,正在门口吩咐小伙计:叫李二叔明日来吃早饭。
外边一群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都提着小小的藤书箱,一路嬉笑经过。
嘴里说的不是诗词,就是八股,引得路人尽都注目。
她们却昂着头看也不看。
尚真真看了心生羡慕,笑道:这几个女孩儿好自在。
那小伙计扭头看了看,笑道:那个穿桃红夹袄的是对门姚老板家的闺女呢,家里也有几贯钱钞。
都花在这个独养女儿身上,送她上松江府有名的女学不算,还另请了柳山人教她学画画学下棋。
这几日又找了个李乐工教弹月琴。
人家都说这不是教闺女呢。
尚氏越发的好奇,问道:不是教闺女,是教什么?小伙计吐舌头道:娘娘不骂我就说,又要会琴棋书画,又要会吹拉弹唱,都说人家行院里是这般教粉头的。
尚氏低声啐道:休胡说,哪家千金小姐不学这些。
叫小梅取了块发糕给他,吩咐他道:总是街坊,以后休这般说话,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脸上不好看。
那小伙计咬着糕去了。
尚氏看小梅还一脸向往的看着方才姚小姐过处,笑道:别的我教不了你,识几个字却不难,休看了。
小梅笑嘻嘻道:小姐教,奴婢就学,若能助小姐,也省得小姐和姑爷夜夜算帐到三更天。
尚氏摸摸她的头,取树枝在地下画小梅两个字,指着道:这是你的名字呢,小梅。
你在这里画画罢。
又握着小梅的手教她写了几回。
眼见天色暗下来,尚氏心里担忧明日见公婆,回房开箱寻出旧年做的几件好衣裳来,想了又想,拣出两身半新不旧的搭在衣架上好明日穿,又在妆盒里挑挑捡捡,决断不下用哪几件首饰。
王慕菲拎着一个攒盒一坛酒来家,看到妻子还坐在妆台前挑捡,笑道:你只家常打扮罢。
我爹爹不喜奢华的。
真真笑道:丑媳妇头一回见公婆,心里总有些不安。
举着两朵头花问:那我只勒首帕罢,再插朵花儿,粉的好还是紫的好?王慕菲笑道:哪朵都使得。
我爹爹脾气不大好,若是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回了家,打我一千下与你出气都使得。
真真笑道:奴家心里有数。
又从箱子底取出几个尺头,合杂货铺里的零碎打成一个包袱。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王慕菲出去雇了辆车来,尚真真把家事交给李二叔,随着王慕菲出门。
一路上真真觉得手心出汗,两脚发软。
就是王慕菲,也有些心虚,怕他家老太爷当面给他下不来。
还好芙蓉镇不算远,小半个时辰就到他家门口。
恰巧王老爹在院子里指点几个长工做活,看到儿子扶着一个年小妇人进来,忙忙的打发了长工,哼了一声进房。
尚真真进不是退不是,只看着王慕菲。
王秀才把包袱送到妻子手上,自己抱了那两样走在前头,小声笑道:无妨,跟我到后边厅上去厅里老太爷和老太太高高端坐在两把椅子上,青娥走到门口接过嫂子的包袱,悄悄叫了声:嫂子。
尚真真冲她笑了一笑。
王老爹狠狠的咳嗽起来,青娥吓了一跳,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站到王婆子身后悄悄儿吐舌头。
尚真真屏声静气站在公公婆婆跟前,和王慕菲并排跪下给公公婆婆行礼。
小两口三叩首后直挺挺的跪了许久,王老爹也不开口叫起,只板着脸坐在上边吃茶。
王婆子心疼儿子,开口道:阿菲起来说话。
王慕菲早跪得不耐烦,爬起来就扶妻子。
真真为难,因婆婆并不曾叫她起来,不好就站起来。
王慕菲拉她,又不好当着公婆面不顺着相公,王慕菲哪里想得到妻子肚里有那些弯弯绕,大力把她扯起来,笑道:青娥,过来见过你嫂子。
又合真真道:这是我家小妹,大姐在府里不曾回来,改日再见罢。
又解开包袱冲青娥招手儿,把胭脂香粉推到小妹跟前,笑道:这是你嫂子给你的见面礼,还有这块白绫是给你做袄的。
青娥捧着几个精致的小瓷盒,这个也爱,那个也爱,哪一个都舍不得放下。
王老爹看了有气,冷冷的哼了一声,从喜滋滋的女儿手里抢过脂粉,丢到地下,使脚踩了又踩,骂道:好好的女儿家,学着涂脂抹粉做什么!青娥心痛,尚真真尴尬,王慕菲难为情。
王婆子心里也觉得可惜,怕老头子撕首帕尺头,忙上前把包袱拎回房,出来叫青娥到厨下去做活。
王慕菲推真真道:你跟妹子一起做活去。
青娥忙拉着嫂子的手下去。
王老爹吃了口茶就道:穿得就跟镇上卖豆腐的差不多,她真是尚家的二小姐?王慕菲道:前几日她爹爹还唤我们去尚府,叫我家央媒去提亲呢。
满堂娇 第一卷 盛夏 第七章 初见公婆(下)章节字数:5576 更新时间:08-10-04 09:52王老爹忙道:这般说来,是他求着要把女儿嫁你,尚家的嫁妆若是不称心,莫依他。
王慕菲涨红了脸道:我不希罕!我自己挣钱过日子,不要人家的钱用。
父子两个正争执不下,外头老胡和一个高帽子白衣服的人手牵手进来,笑道:这是逐客么?王老爹忙站起来让他二人上座,对儿子道:这位胡大叔三十年前合我们是邻居,乃是当世有名的豪侠。
王慕菲忙站到下手行礼,胡大叔笑道: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提他做甚,还是老哥有福气,咱们琅琊郡几百年也没出过这样一个读书种子。
重重拍王慕菲的肩头道:好好读书,挣个官儿做,也叫世人瞧瞧咱们琅琊山里头不只出傻蛋。
王慕菲极是不安,偷偷瞧那个白衣服的人,那人咧嘴一笑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王慕菲松口气,做揖称:世叔。
说了几句客套话,借口端菜,出来到厨下透气。
厨房里只有真真和他妹子两个人。
青娥在灶后烧火,真真挽着袖子在炒茄子。
王慕菲看桌上还有几样菜,舀瓢水浇手就切。
青娥笑道:二哥可是转了性子,从前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真真微笑道:如今他做饭可是比我做得好。
王慕菲笑道:那是,真真你且到门口吹吹风,就说这茄子,你就没我烧的好吃。
推开娘子来掌勺,就是一勺菜油浇下去,茄子在锅里都漂起来,他还觉得不够,又是一勺。
真真本想说他,却怕当着小姑扫了相公的面子,只得由着他胡闹。
王婆子拎着一篮子剖开的鱼来家,看锅里尽是油,篮子都等不及放下,先道:盛两勺起来。
菜油不要钱买哪。
两只眼睛看着真真,推王慕菲道:老娘养你几十年,可曾叫你做过半点活?你这个不争气的!反给人家做牛做马。
王慕菲只当听不见,又挤到真真身边打下手,王婆子过来打他的手道:把攒盒送上去,就在席上温酒罢。
王慕菲不肯动,到底叫真真把盒子按到他手上推出去。
因都是琅琊郡的乡亲不须回避得,少时王婆子捧着盘油煎鱼也到席上坐地,几个人吃吃酒,说说几十年的旧话。
王老爹兴起,自家走到院子梨花树下又刨出一坛好酒来,叫儿子到镇上买了五斤新酒来掺着吃,从早辰吃到后晌,俱都吃的大醉。
王慕菲记挂妻子,趁娘老子和客人都吃醉了,逃席出来到后院。
真真和青娥一人捧着碗稀饭正肩并肩坐在石磨上,老远就听见两个女子清脆的笑声。
王慕菲轻手轻脚走到两人背后,一人拍了一下。
青娥跳起来道:哥哥,你又吓我。
尚真真把手里的大半碗粥递过来,笑道:你吃了这一天的酒,想来也饿了,喝些粥罢。
王慕菲就着尚真真手里喝了几口,因青娥似笑非笑凑过来,伸出左手揸在妹子脸上,推她道:看什么!接过碗要喂妻子。
虽然他两口儿家常都是这般你喂我我喂你,此刻当着小姑子面,真真不好意思,让开道:阿菲,秋天天黑的快,我们几时家去?青娥年少,自哥哥出走后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哪里舍得这个性情温顺、好言好语的嫂子就去,忙放下碗搂着真真撒娇道:好嫂子,今儿就在家里歇一夜,我们好好说话。
王慕莫看真真眉头微微皱起,料定是自家爹娘有心为难她,她嘴上不说,到底心里不快活。
忙拉开妹子道:我们就住在府城莫家巷,离的也不远,随你哪一日想嫂嫂了,来住几日都使得。
看天阴阴的,咱们先家去罢。
牵娘子的手就从后门出来,吩咐关门的妹子道:爹娘醒来,说一声儿,哥哥要收心读书,到冬至节再回家望他们。
走了几步,真真回头看前后都无人,伸手伸脚笑道:难怪我姐姐说做人家媳妇不容易呢,只这一日,奴家就觉得辰光难捱。
王慕菲轻轻握住尚氏的手,柔声道:我爹娘最是爱钱,所以我姐姐嫁了几回都是有钱的老头子。
娘子且忍耐几时,到为夫中举做官,那时大把的银子捧到他们跟前,跟你就亲热了。
尚真真心里比蜜还要甜,轻轻啐了他一声,指着山坡下的野菊花道:这个晒干了做枕头最好。
我们去摘些来吧。
王慕菲有心抚慰妻子,巴不得借此效劳。
冲下山坡寻到一大蓬开得正好的,连根拨起丢上山道。
真真忙蹲下来,捡好的花枝折下三五枝留做插瓶,就把花朵都摘下来,堆在道边一块方桌大小的白石上。
两个人且笑且顽了小半个辰,看够做两双枕头,王慕菲脱下长衫,把袖子都打了结,装了大半袋黄花扛在肩上,又取一枝插在娘子鬓边,要拉着她的手走回家去。
真真不肯,王慕菲道:这有什么,你我二人已是夫妻,就是再亲热些儿别人也无话说。
不过牵着手走几步路罢了。
平常你难得出一回门,不如咱们走回家去罢。
尚真真原来住在小镇上时常出门,到府里最远不过到两条街外的菜市买菜,每每看见人家自在街上闲逛都羡慕,相公这样说自是喜欢,只是不肯牵他手,偏要落后他几步。
王慕菲生性跳脱,生怕人家不晓得他和娘子一路,走几步就要回头道一声:娘子小心,休走丢了。
惹得路人尽掩口而笑,都喝彩道:好一双俊俏的小夫妻儿。
羞的尚真真都不敢抬头,偏王慕菲极是得意,但有人这般说话,都要冲人家拱手作谢,一路行到莫家巷口,方老实几分,从真真手里要过那大捧花,笑道:你不肯叫街坊们看见,上前几步罢。
真真嗯了一声。
王慕菲脱了外衣,一手持花,一手拎着当布口袋用的长衫,巷子里的孩子们看了都笑话他狼狈他也不恼。
却说姚滴珠散学,约几个同是商人家女儿的同学到她家去吃点心,恰好就在王慕菲身后两三丈处。
一个刘珍姐是家里开当铺的,素来眼高于顶,指着王慕菲的背影笑道:这个人,一身是花,男不男女不女的,却是好耍。
姚滴珠仔细打量,原来是那个呆子,抿嘴笑道:这个人极呆的。
冲上前几步,拍他后背道:呆子,你这是做什么?王慕菲回头,正撞上一双水汪汪的凤眼,那双眼睛的主人马上涨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扭头跑开。
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闷闷追上娘子道:我是呆子?尚氏横了他一眼笑道:却有三分呆气,谁家秀才脱了襕衫做口袋?还插一头的黄花在街上走?伸手替他摘下头了几朵小花,又道:快些家去罢。
王慕菲笑着牵起娘子的手,两人偎依着回家。
刘珍姐看前头二人恩爱,忍不住又道:这个呆秀才待他娘子却是好。
姚滴珠因方才造次了,羞答答低着头,不觉手伸到腰间的小荷包里,触到那几块金子,心里越发的对那秀才好奇。
直到刘珍姐她们散去,她还在想方才那个秀才,生得又俊俏,待娘子又温柔,这样的男子,不晓得自家有没有福气也遇到一个。
正托着腮在卧房里想心思,姚老板笑呵呵进来道:女儿,爹爹遇到从前一个好朋友,叫我和他一道出海贩货呢。
姚滴珠魂不守舍,随口问道:去哪里?姚老板想了许久,方笑道:到马刺甲贩香科去。
听说有五十分的利还不止,只要走得一遭,就是泼天的富贵呢。
过得几日,姚老板就把钱铺变卖,多年积蓄所得约有七八千两银子,留下二百两给女儿压箱底,又在一个开绸缎铺的朋友处入股八百两银,其余的银子尽数买了磁器和茶叶,从松江坐船到泉州,再偷偷换船出洋。
且不提他一路上景况如何。
只说姚小姐没了父亲管束,和她那几个糊涂商人家的同学,不是今日去看戏,就是明日去庙里烧香。
头几回只有女子同行,渐渐就有表兄表弟追随。
只不过两三个月功夫,就定了例,每五日在姚家一聚,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渐渐松江府就传开:有个姚小姐,吟诗作画无一不精,生得又甚是美貌,乃是当世才女。
********眼看着已是腊八,王慕菲怕真真再受娘老子的气,一直不肯回家。
王老爹叫想儿子的老伴念捣得坐不稳龙庭,提着一个猪腿来看儿子。
进了城北风吹的越发的紧,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要落雪,老头儿虽然极会过日子,却怕问路时人家笑话他不晓得自家儿子住在何处,在怀里摸了又摸,摸出几个大钱来,雇了顶轿子到莫家巷口。
巷口有一家瑞记杂货铺子,三开间的大门面,极是兴旺。
不时有人出入,青布棉门帘里透着热气来,王老爹才踏上台阶,一个小伙计就挑帘子迎出来道:老叔里边请,小店干鲜果品俱备,针头线脑兼全。
王老爹进去一瞧,除西边一间靠墙有架胡梯通楼上,那两间齐齐的摆着八个大橱,都是时兴的明水家俱式样,使玻璃做的橱门,里头摆着各色货物一眼就能看得到。
就是那柜台也和寻常店家不同,他家的柜台台面也是玻璃,底下摆着精致川扇、济南头花和上好的瓷碗、新样的玻璃器皿。
俱都光彩夺目。
王老爹样样都爱,看了半日,手里猪腿坠手才想起来意,问小伙计:这莫家巷有个王慕菲王秀才,家住在哪里?那小伙计听说是寻东家的,手里提着猪腿,想必是来送礼的,越发的恭敬起来,重新打个千儿道:敢问老丈可是王府亲戚?王老爹点点头,那小伙计忙笑道:小的带老丈去罢。
和李二叔打个招呼就在前边引路。
只耽误了这片刻功夫,地下已积了薄薄一层雪,小伙计缩着头在前边一路小跑,留下一串脚印。
走了一会指着一条岔出来的小巷道:这里进去一个红门就是他家。
又替他敲门。
王家正因下雪,尚真真带着小梅在厨下煮酒酿做点心,王慕菲在客座听得有人敲门,亲自来开。
看到板着脸的老爹,先就唬了一跳,接过猪腿打发小伙计道:去搬坛子好花雕来,再去学宫门口那家五荤铺买个九格攒盒,记我们帐上。
看老子脸上微有些笑,才敢请安问好,引着到房里坐定,提着猪腿到厨房跟娘子说:爹来了。
尚真真笑道:现成的酒酿,加两个荷包蛋你先捧去给爹点点心。
奴就去菜市买菜去。
王慕菲道:是杂货铺小伙计送爹来的,我叫那小猴儿买酒买攒盒去了。
我爹吃酒爱的是各色干果子,你收拾几个下酒菜来罢。
真真点头,忙忙的把手里收拾的鱼放下,添火洗手。
锅里下油,除油炸花生米外,又装出一高盘大壮瓜子、一高盘天目山的小核桃,叫小梅去熟食店切了几十个钱的猪耳朵、卤鸭头。
收拾四个盘子拿大托盘装了,自家小心翼翼送到客座,又进上一壶温的滚滚的黄酒。
王老爹高高坐在上首,冷眼瞧这个尚真真低头殷勤服侍,恭敬无比,再看儿子笑嘻嘻眼巴巴望着他,不好再摆出一副冷脸,微点头道:媳妇辛苦。
王慕菲笑得两个嘴角都要贴到耳根。
就是真真,退出来半个时辰,小梅犹问她:小姐,你笑什么?尚氏摸脸,果真嘴角上翘,笑道:没有什么。
转过身还是在笑。
雪天路滑,李二叔怕小伙计砸了酒,亲自抱着一个十五斤的大花雕送来。
王慕菲留他吃了两钟酒去了。
王老爹就问:这个老板却会做生意,这样大雪天亲自来送货。
王慕菲也是存心要在老子跟前显本事,轻描淡写道:他领着我家的本钱,自然殷勤。
王老爹不动声色,捡了把瓜子在口里磕,心里盘算那杂货铺子里尽是时兴稀罕之物,再连三上三下的铺面,少说也要二三千两银的本钱。
这个臭小子当年离家身上一个大钱没有。
想来都是那尚氏的私蓄,难怪儿子对那妇人言听计从。
想到此处就问儿子:那你这个铺子一年红利多少?王慕菲笑道:真真说今年生意极好,且等过了年正月里那几日得闲再算。
王老爹又道:我看你西厢里也有几台织机,可有赚头?王慕菲搔头道:想是有吧,多少却要问真真,儿子要读书,不耐烦管这些俗事。
王老爹不再说话,吃了几杯不肯再吃,只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就要家去。
王慕菲到卧房和娘子说知。
真真忙开橱翻出给公公婆婆做的两件蓝底金寿字缎面皮袄儿,给小姑子打的一双金手镯,还有几双鞋脚。
就要打成包袱。
王慕菲拦她道:且住,爹爹叫我们回家过年,你备的这几样礼物到那时再送罢。
真真做难道:总不好叫公公空手家去。
王慕菲笑道:前几日那一篓花笋干,咱们这里少见,叫爹爹捎回去,又不费事又有面子。
真真忙搭上胡梯,到阁楼取下来,却是两只篓子,那一篓是山东大红枣。
两口儿送到巷子口,到底雇了辆车送王老爹家去。
却说王婆子接着吃醉了老头子,问他:你在儿子家吃的好酒!问得儿子何时回家否?王老爹大声道:叫他过年回家呢,我说这臭小子这么怕那个尚小姐,原来作坊和杂货铺,都在她手里。
问我儿一年有多少红利,他说什么?问真真!青娥拎着两只小篓子,抿着嘴只是笑。
王婆子一巴掌拍在小女儿后脑,伤心道:我吃尽苦头养大的儿哟,怎么就叫那个小狐狸精迷的不认得自家爹娘。
青娥丢掉两只篾篓,抱着肚子靠在墙上笑的要死,王老爹就觉得喉咙里痒得紧,咳嗽一声紧过一声,嗓子都要咳破,王婆子才自醒悟,拍着大脚数落他父女二人:天这样冷法,还站在外头吹风!拎起两只篓子飞一般进屋,举起剪子喀嚓两下剪断麻绳。
王老爹扒开盖子,里头还有一层草纸,再扒开,原来是一篓花笋干,一篓大红枣。
王老爹越发的着恼,推翻两只篓子,怒道:不孝子,年节边上拿这样不值钱的东西糊弄娘老子。
满地下都是红通通的大红枣和雪片一样的笋干。
青娥爱惜,一枚枚拾起,顺手纳一枚红枣到嘴里,又取一枚送到王婆子嘴边,笑道:娘,你尝尝,可是好吃。
王婆子吃了一个,果然好吃,肉厚甘甜,还没有枣核。
她再取一枚掐开,原来这枣子挖去里头的核,填上了不知道什么馅在里头。
这枣子丢到口里极甜,老太庆嘴上却不肯承认,只道:这些值得几何?分明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手下把两只篓子重新拴好,青娥还要抓一把,王婆子打她的手道:留着送你姐夫年礼,也是咱们一家的脸面。
青娥低头抱怨:又说不值钱,又说送年礼有脸。
姐夫家那样有钱,哪里看得上这几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