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5-04-03 08:04:26

杰纳尔·里根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这并非由于他的肤色(其实他的肤色相当白净),甚至不是由于他的眉毛又浓又深。

给人如此印象的真正原因,应该是那两道眉毛突出于深陷的眼窝,再加上他的鼻子又高又凸。

因此,他看起来总是带着一种极不快乐的表情。

他的眼睛一向没有笑意,也很少开口说话,而在他说话时,会有一种深沉、雄浑的声音,从相当瘦小的体内发出惊人的共鸣。

他说:你需要暖和一点的衣服,谢顿。

哦?谢顿四下望了望。

另有两男两女准备随里根与谢顿一同上去,他们都跟里根一样,在光滑如缎的川陀服装外罩了一件厚毛衣。

每件毛衣都是色彩鲜艳、设计大胆,谢顿已经见怪不怪。

当然,任何两件都没有丝毫雷同之处。

谢顿低头看了看自己:对不起,我不知道。

可是我没有合适的外套。

我可以给你一件,我想这里应该还有件多出来的——好。

就是这一件。

有点破旧,不过总比没有好。

穿这样的毛衣会让人热得很不舒服。

谢顿说。

在这里的确会,里根说,穹顶上的情形却不一样,那里又冷风又大。

可惜我没有多余的绑腿和靴子能借你,等会儿你就会想要了。

他们带着一整辆推车的仪器,正在一个一个测试,谢顿觉得他们的动作慢得没有必要。

你的母星冷吗?里根问道。

谢顿说:某些地区相当冷,但我住的地方气候温和,而且经常下雨。

太糟了,你不会喜欢穹顶上的天气。

我想我们在上面这段时间,我总有办法挺得住。

准备就绪之后,一行人便鱼贯进入升降机,升降机上标示着几个宁:公务专用。

那是因为它直接通往穹顶上,其中一位年轻女子说,要是没有正当理由,一般人不该到那里去。

谢顿以前未曾见过这名年轻女子,但刚才听别人叫她克劳吉雅。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名、是姓,或者只是一个昵称。

与谢顿在川陀或赫利肯搭过的升降机比较,这部升降机似乎没什么不同(当然,他与夫铭一起使用的重力升降机例外)。

但由于知道它将带着自己脱离这颗行星的范围,抵达空无一物的穹顶上,因而使人有置身宇宙飞船的感觉。

谢顿在心中暗笑,这实在是愚蠢的幻想。

升降机正在微微颤动,使谢顿想起夫铭有关银河帝国衰败的预言。

里根与另外两男一女似乎全都静止不动地等在那里,仿佛在踏出升降机前,他们暂停了一切思想与行动。

不过克劳古雅却频频瞥眼看他,好像他特别引人注目。

谢顿凑近她,耳语道(他唯恐打扰到其他人):我们要到很高的地方吗?高?她重复了一遍。

她以正常的音量说话,显然并未感到其他人需要安静。

她似乎非常年轻,谢顿想到她可能是大学部的学生,或许只是来见习的。

我们上升已有好一阵子,穹顶上一定在很多层楼高的空中。

一时之间,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然后说:哦。

不对,一点也不高。

我们从很深的地方出发,大学所在的楼层很低。

我们使用大量的能源,住得够低的话,可以使能量的成本相对降低。

里根说:好,我们到了,把设备推出去吧。

升降机在微微震颤中停下来,宽大的机门迅速滑开。

此时气温立刻下降,谢顿赶紧将双手插进口袋,很高兴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

一阵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才想到最好还能有顶帽子。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里根已从毛衣折袋中掏出一样东西,一把扯开,再戴到自己头上,其他人也纷纷照做。

只有克劳吉雅犹豫不决。

在她正想戴上帽子之际,她停了下来,将帽子递给谢顿。

谢顿摇了摇头:我不能拿你的帽子,克劳吉雅。

拿去吧。

我有长头发,而且相当浓密。

你的头发短,而且有点……薄。

谢顿很想极力否认这一点,如果在其他情况下,他一定会这么做。

然而此时他只是接过帽子,喃喃说道:谢谢,如果你觉得冷,我马上还你。

也许她并非那么年轻,也许只是因为她有一张娃娃脸。

由于她提到自己的头发,谢顿才注意到它是迷人的红褐色。

在赫利肯,他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

外面是沉沉的阴天,正如他经过露天的乡间,前往皇宫途中所遇到的天气。

不过今天显然较冷,他猜想这是因为前后相隔六周,现在已是深冬的缘故。

此外云层也比那天还厚,而且天色更加阴暗、恶劣——或者只是因为天快黑了。

当然,他们既然到上面从事重要工作,不会不为自己预留充分的白昼时间。

或者说,他们算准了能很快完成工作。

他原本想开口发问,又想到此刻他们或许不喜欢有人问东问西。

这些人似乎都进入一种特殊心理态,从兴奋到愤怒都有可能。

谢顿检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他站在某种东西上面,猜想可能是暗淡的金属。

这是他暗中用力踩了一脚之后,根据声音所判断的。

然而那并非裸露在外的金属,他行走时会在上面留下脚印。

这个表面显然覆盖着一层灰尘,或是细沙或黏土。

嗯.为何不会呢?几乎不可能有人上来打扫这个地方。

出于好奇心,他弯下腰掐了一点尘土。

克劳吉雅已走到他身边,她注意到他的动作。

就像家庭主妇被人逮到把柄一样,她以尴尬的口吻说:为了这些仪器,我们已经经常清扫附近的区域。

穹顶上大多数地方比这里糟得多,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它可以用来隔热。

谢顿含糊应了一声,又继续四下张望。

那些看来像是从薄土壤(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长出来的各种仪器,他根本没机会去了解它们的功能。

对于它们究竟是些什么,或者测量的是什么,他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这时里根走过来,双脚小心翼翼地轮流举起、放下。

谢顿想到,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仪器受到震动。

于是他提醒自己,从现在起也要这样走路。

你!谢顿!谢顿不太喜欢这种语调,他冷冷地答道:什么事,里根博士?好吧,既然这样,谢顿博士。

他以不耐烦的口吻说,阮达那小个子告诉我,说你是个数学家。

是的。

优秀的数学家?我希望如此,但这是难以保证的事。

你对棘手的问题特别有兴趣?谢顿若有所思地说:如今我就陷在一个问题里面。

而我陷在另一个里面。

你可以随便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的见习生克劳吉雅会帮你解答。

你也许有办法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乐意效劳,可是我对气象学一窍不通。

没有关系。

谢顿。

我只希望让你对这件事有点感觉,然后我再跟你讨论我的数学问题,如果它也能称为数学。

我随时候教。

里根转身离去,又长又苦的脸看来绷得很紧。

他随即又转回来对谢顿说:如果你觉得冷得受不了,升降机的门开着,你只要走进去,在标着‘大学底层’的地方按一下,它就会带你下去,然后它会自动回到这里。

克劳吉雅会教你——万一你忘记的话。

我不会忘记的。

这次他真要的走了开。

谢顿目送他的背影,感到冷风像利刃般切割着身上的毛衣。

此时克劳吉雅走回来,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谢顿说:里根博士似乎有烦恼——或者他一向就是如此?她格格笑了起来:大多数的时候,他只是显得心烦气躁,不过现在他真要是如此。

谢顿很自然地问道:为什么?克劳吉雅转头看了看,长发随之扬起。

这事他们没告诉我,不过我还是知道了。

里根博士本来全都计算好,在今天这个时候,云层会裂开一道缝隙,他原本打算在阳光下做些特殊的测量。

可是……呃,你看这个天气。

谢顿点了点头。

我们在这上面装有全息接收机,所以他早就知道乌云密布——天气比平常还糟。

我猜,他希望是那些仪器出了毛病,这样问题就在于仪器,而不在他的理论。

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发现任何故障。

所以他才显得这么闷闷不乐。

他从来也没显得快乐过。

谢顿眯着眼睛四下眺望,虽然乌云遮日,光线仍旧刺眼。

他察觉到脚下的表面并非完全水平;他站在一个浅坡穹顶上,当他极目望去,四面八方都能见到许多穹顶,各个穹顶的宽度与高度都不相同。

这上面似乎崎岖不平。

他说。

我想大部分都是如此,当初盖的时候就是这样。

有没有什么理由?其实也没什么理由。

我刚来的时候跟你一样,也是到处张望,逢人就问。

我听到的解释是这样的,川陀居民原本只在特定场所,例如室内购物中心、体育馆这种地方建有穹顶,后来才扩及整个城镇,那时全球各处有许多穹顶,高度与宽度都不样。

等到它们全部相连起来,各处自然显得凹凸不平。

不过那时,人们反倒认为它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原本相当偶然的一件事,后来却被视为传统?我想是吧,如果你要这么说。

(假如某些相当偶然的事件,会很容易就被视为传统,因而再也无法打破——或者几乎牢不可破,谢顿想道,这算不算心理史学的一条定律呢?它听来相当显而易见,可是,其他同样显而易见的定律还有多少?一百万条?十亿条?究竟有没有少数几条一般性定律,可将这些显而易见的定律逐一导出?他要怎样才能弄得清楚?一时之间他陷入沉思,几乎忘了刺骨的寒风。

)然而,克劳吉雅依旧察觉强风的存在,她一面发抖一面说:天气真恶劣,躲在穹顶底下好多了。

你是川陀人吗?谢顿问道。

是的。

谢顿想起阮达曾经讥笑川陀人都有空旷恐惧症,于是说:你不介意待在上面吗?我恨透了,克劳吉雅说,但是我想求得学位、专长与地位,而里根博士说除非我做些田野工作,否则无法毕业。

所以我只好来啦,虽然我恨透了,尤其是这么冷的时候。

对了,像这么冷的天气,你做梦也想不到真会有植物生长在穹顶上吧?有吗?他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克劳吉雅,怀疑这是专门设计来愚弄他的一种恶作剧。

她看来全然天真无邪,不过这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只是由于她的娃娃脸?喔,当然。

即使在这里,天气暖和一点时也有。

你注意到此地的土壤吗?我说过,为了我们的工作,我们总是将泥土扫走。

可是在其他地方,到处都累积着泥上,穹顶交接的低洼处积得尤其深,植物就在那里生长。

可是,那些泥土是从哪里来的?当穹顶尚未将这颗行星全部覆盖起来时,风把泥土吹到上面,一点一点累积起来。

后来,当川陀整个被穹顶笼罩,活动层级越挖越深时,总会有些土壤被掘出来,合适的,就会被洒到穹顶上。

不用说,这样会把穹顶压坏的。

噢,不会。

这些穹顶非常坚固,而且几乎到处都有支撑。

根据我从一本胶卷书所读到的,当初人们是准备在穹顶上种植农作物,结果发现在穹顶里面发展农业更加实际。

酵母和藻类也可在穹顶内培养,减轻了普通农作物的需求压力,所以最后决定任由穹顶上荒芜。

穹顶上也有一些动物,蝴蝶、蜜蜂、老鼠、兔子……数量还真不少呢。

植物根部不会对穹顶造成损害吗?好几千年过去了,这种情形一直未曾发生。

穹顶都经过特殊处理,能阻绝根部渗透。

大多数植物是草,不过也有树木。

如果现在是暖和的季节,或者我们位于更南的地方,或者你在一艘宇宙飞船上,那么你自己就能看出来;她很快瞟了他一眼,当你从太空降落时,有没有看一看川陀?没有,克劳吉雅,我必须承认并未看过,超空间飞船一直没转到适宜观景的角度。

你从太空中眺望过川陀吗?’’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从没上过太空。

谢顿往四处望去,只见一片灰暗。

我实在无法相信。

他说,我是指穹顶上有植物这件事。

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听人家说过——其他世界人士,就像你一样,他们真的从太空看过川陀——他们说这颗行星看来绿油油一片,就好像一块草地,因为表面大多是草丛和矮树丛。

事实上,还有树木呢,离这里不远就有一片树林,我曾经见过。

它们都是常绿树,最高的有六米。

在哪里?你在这里看不见,它在一个穹顶的另一侧:是……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唤:克劳吉雅,回来,这里需要你。

(谢顿发觉他们边聊边走,已经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

)克劳吉雅应道:哟嗬!来啦——抱歉,谢顿博士,我得走了。

她马上转身离开,虽然穿着厚实的靴子,她仍设法将脚步放得很轻。

她是不是在跟他闹着玩?会不会是为了找乐子,才对一个容易上当的外人灌输那么多谎言?这种事在任何时间、任何世界上都时有所闻,透明般诚实的态度也当不得真;事实上。

一个成功的说谎家总会刻意制造这种态度。

所以说,穹顶上真有六米高的树木吗?他并未多加思索,便朝地平线最高的一个穹顶走去。

他不停摆动双手,试图使自己暖和一点,双脚却觉得越来越冷。

克劳吉雅并未指点方向。

她应该给一点提示,告诉他那些树木位在何方,可是她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对了,她刚好被人叫走了。

穹顶十分宽阔,可是不太高。

这是个好现象,否则这趟路会比现在困难许多。

另一方面,缓坡代表他必须蹒跚地走上一大段,才能登上一座穹顶的顶峰,俯视另一侧的景象。

最后,他终于看到那个穹顶的另一侧。

他回头望去,想确定自己仍看得见那些气象学家以及他们的仪器。

他们在一个遥远的谷地中,与他已有好长一段距离,不过他还是看得足够清楚,很好。

他没有见到任何树林或树木,不过两个穹顶间有一道蜿蜒曲折的凹洼。

这条干沟两侧的土壤较厚,偶尔可见一些绿色斑点,看来或许是苔藓。

假如他沿着这条干沟前进,假如前面的凹洼够低、土壤够厚,那就有可能发现树木。

他向后眺望,试图将一些路标牢记心中,但目力所及尽是起伏的穹顶,这使他踌躇不前。

铎丝曾警告他有迷路的可能,当时那似乎是个毫无必要的忠告,如今看来还颇有道理。

然而他几乎能确定这条干沟是一条小路,如果沿着它走一段,他只需要向后转,就能循原路走回这个出发点。

他故意迈开大步,沿着曲折的干沟往下走。

头顶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噪音,不过他并未留意。

他下定决心要看看那些树木,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已完全被这个念头占据。

苔藓越来越厚,像地毯一样四处蔓延,而且不时可见一簇簇草丛。

穹顶上虽然一片荒芜,这些苔藓却生得鲜嫩青翠,谢顿因而想到,在一个多云、阴暗的行星上,很可能有大量的雨水。

这条干沟继续弯曲延伸,不久,在另一个穹顶的正中,有个黑点出现在灰暗的天空背景前,他知道终于发现树木了。

看到这些树木之后,他的心灵好像得到解放,总算能想到其他事情。

这时,谢顿才注意到曾听见的那阵隆隆声,刚才他不假思索,就把它当做机器运转的声音,因此根本未曾理会。

现在,他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它真是机器发出的噪音吗?为何不是呢?他如今站在一座穹顶上,而这个全球性都会的二亿平方公里面积,全部植盖着无数类似的穹顶。

在这些穹顶下,一定隐藏着各式各样的机械,例如通风系统的发动机。

或许,在这个大都会的其他声音尽皆消逝的时间与空间,它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

只不过,它似乎并非是从底下传来的。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单调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搜索天空,两眼之间挤出笔直的皱纹。

然后,在远方……那是个小黑点,出现在灰暗的背景中。

不论它是什么,它似乎正在四下移动,仿佛想在它再度被云层遮掩之前,赶紧定好方位。

然后,他突然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他们是在找我。

几乎在他能想出该如何反应之前,他已经采取行动。

他沿着那条干沟,拼命朝向那些树木奔去。

为了更快抵达,他在半途左转,飞也似地越过一个低矮的穹顶,踏过遍地垂死的棕色羊齿类植物,和长着鲜红莓果的多刺嫩枝。

《基地前传1·基地前奏》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