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上空的天色,如同没有节目时的电视屏幕一般。
凯斯从站在闲聊酒吧门边的人群中挤进去时,听到一个人说:这毒品可不像是我要去服用它,倒像是我的身体太需要它了。
这是斯普罗尔话,也是个斯普罗尔笑话。
闲聊是一间专门为职业流浪者们开设的酒吧。
在这儿,你就是喝上一个星期的酒,也听不到两句日语。
拉策正照看着酒吧,在往托盘里的杯子倒麒麟啤酒时,他那条假手臂单调地抽搐着。
看见凯斯,他笑了笑,露出褐色的龋齿,那是东欧网状钢材的杰作,凯斯在吧台边找了个座位,刚好夹在一个朗尼・佐手下的有着浅棕色脸蛋的妓女和一个身穿皱巴巴的海军服、颧骨上有着一排排清晰的部落印记的高大非洲人之间,韦格刚才在这儿,还带着两个手下。
拉策边说边用那只没毛病的手推过一杯啤酒,‘可能跟你有生意要做吧,凯斯?凯斯耸耸肩。
他右边的女人格格笑起来,用胳膊时轻轻地碰了碰他…这酒吧招待笑得更欢了,他那丑模样只有在传说中才能见到。
在这个花钱就能买到好容貌的时代,如此丑陋倒也算个特色:,他伸手去取另一只酒杯时,那老式的干臂吱吱作响。
这是一条俄国军用假肢,一条装在污秽的粉红色塑料里的七功能强行反馈机械手,你真是个能人,凯斯先先生。
拉策咕哝道。
这种咕哝声在他来说就是笑声。
他用粉红色的爪子搔了搔白衬衣罩着的大肚子。
你真是个会开玩笑的能人!凯斯嚼了口啤酒,说:当然,这儿得有人让大伙儿乐一乐,可他妈的肯定不是你!那妓女的格格声一下升高了八度。
也不是你,小姐!快点滚,懂吗?佐,他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她看着凯斯的眼睛,轻轻噗了一声,嘴唇几乎没动,但还是走开了。
天啊!凯斯说,你这儿是个什么下流场所?酒都没法喝!哈!拉策边说边用块破布抹着伤痕累累的木桌。
这对佐有好处,你我在这儿只是娱乐罢了。
凯斯端起杯子时,酒吧里一下子出奇地安静下来,就好像上百个正在聊天的人同时缄口不语。
接着那妓女格格的笑声重又响起,是歇斯底里的笑。
拉策咕哝道:一个天使过去了.中国人!一个醉醇醇的澳大利亚人吼道,该死的中国人发明了神经绞接术!什么时候让我到中国大陆去干这神经活儿,准会把你治好,老兄……臭小子!凯斯直视着杯子,心中充满了苦涩,如同胆汁倒流一般。
废话!即使是日本人已经遗忘的神经外科手术知识,也比中国人知道的要多。
千叶地下诊所的技术是一流的,那儿每月都有大批技术被淘汰,但是他们仍然无法修复他在孟菲斯那家饭店受到的损伤。
来这里一年了,他还在梦想着电脑创意空间,可希望却日益渺茫。
在夜城,无论他以什么速度行走,不论是转一个弯,还是过一个街角,他都会看到睡梦中的矩阵,那些明亮的逻辑网格正在无色的空间展开……现在,斯普罗尔这地方已成了太平洋彼岸遥远神奇的家园。
他己不再是操作者,不再是电脑创意空间中的牛仔,而成了另一个尽力维持生计的非法挣钱者。
可是在日本,一到夜晚,梦就像带电的巫师一样袭来。
他哭喊,在睡梦中哭喊,在黑暗中孤独地醒来,蜷曲在某个棺材旅馆的小间里,双手抓进了床板,那些试图伸向并不存在的控制板的手指之间夹满了钢化泡沫塑料。
昨晚我见到你的女人了。
拉策说着递给凯斯第二杯麒鳞啤酒。
我可没女人!他边说边喝。
琳达・李小姐!凯斯摇摇头。
没女人?什么也没有?只有生意,能人?全身心投入交易了?酒吧招待那双小眼睛深深地陷入满是皱纹的脸,我想我更喜欢你和她在一起,那时你还笑得多些。
咳,说不定哪天晚上,由于你干得太好,最后会倒毙在诊所的槽子里,只剩下些零件!你这话太让我伤心了。
拉策喝完酒,付了钱便离开了酒吧,他窄窄的双肩在那件满是雨渍的尼龙卡其布风衣中高高耸起,穿行在冷清的人群中,他嗅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
凯斯今年二十四岁,他二十二岁时,曾是斯普罗尔最棒的牛仔之一,一个强悍活跃的人,他受训于名师麦科伊・波利和博比・奎因,他们都是行当里的传奇人物。
他依赖于一种永久性的高水平肾上腺素――年轻和技艺熟练的一种副产品,插迸用户电脑创意空间的控制板,把自己脱离肉体的意识切人交感幻觉世界,这交感幻觉世界就是矩阵,他是个贼,又为别的更加富有的贼工作。
雇主们向他提供特殊软件,用于穿过联合系统明亮的隔墙,打开通往数据库丰富的信息窗。
他犯下了非常严重的错误,却又矢口否认。
他偷了雇主们的东西,试图在阿姆斯特丹找个买卖赃物的人转手,却至今不明白是怎么被发现的,不过现在这已无关紧要了。
他以为他们会要他的命,可他们只是笑,井告诉他,他肯定乐于接受一笔钱,他将用得着这笔钱,因为――他们还在笑――他们要确保他永远也不能再工作。
他们用一种战争时期用的俄国毒枝菌素毁坏了他的神经系统。
他被绑在孟菲斯一家饭店的床上,智能被一微米一微米地吞食。
在幻觉中,他艰难地度过了三十个小时。
这一破坏称得上细致、精妙,而且绝对有效。
对于生活在电脑创意空间里为没有肉体的累赘感而狂喜的凯斯来说,这真犹如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
在那些他以牛仔名人的身份出入的酒吧里,名人的姿态包含着对肉体的蔑视。
身体只是一堆肉。
凯斯堕人了自己肉体的牢笼。
他的全部财产很快就变成了新日元,那厚厚的一扎旧纸币,在全球黑市循环中元止境地流通,就像特罗布里恩人①的贝壳一样。
在斯普罗尔用现金做合法交易非常困难,而在日本,这已经属于违法的了。
他坚信,在日本会找到治愈的办法。
更确切他说,就是在千叶,无论是注册诊所还是地下诊所。
千叶已成为神经移植。
神经绞接和微型仿生学的同义词,它对斯普罗尔那些技术罪犯们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在千叶,他眼见自己的新日元在两个月的检查和会诊中耗尽。
地下诊所的人是他最后的希望,但他们先是对使他致残的专业技术惊叹不已,接着便慢慢地摇头。
现在他只能住最便宜的棺材旅馆,这些旅馆靠近港口,码头整夜被明亮的石英灯照得像个巨大的舞台。
处在这样的强光之下,天空也被照得如电视屏幕般雪亮,从旅馆根本无法看到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到高高耸立的富士电力公司的全息图标识;东京湾只是一片黑色的广阔区域,海鸥在漂浮于海面上的成片白色聚苯乙烯泡沫上盘旋。
港口后面是市区,工厂的圆顶几乎被联合生态建筑的巨大立方体挡住了。
港口和市区被老街组成的狭长地带分开,这一地带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这就是夜城,它以仁清为中心,白天,仁清的酒吧都关门闭户,毫无特色。
霓虹灯灭了,全息图了无生气,都仁立在被污染了的银灰色大空下。
从闲聊酒吧往西走两个街区,有一家名叫茶杯的茶馆。
在这儿,凯斯用一大杯咖啡吞下了夜里的第一片药,粉红色的药片呈扁平的八边形,药力很强,是他从佐手下的一个妓女手上买的巴西安非他明。
茶杯的墙上都安着镜子,每块板条似乎都镶嵌在红色霓红灯中。
最初,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呆在千叶,钱又少得可怜,治愈的希望很渺茫。
他陷入了一种终端过载状态,一心一意想捞钱,而这种捞钱的强烈愿望又好像并非出自他的本性。
第一个月里,他就为那些一年前还被他视为少得可笑的钱杀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仁清把他挫败了。
街道似乎已显示出了某种死亡的愿望,显示出他体内潜藏着某种秘密毒素的迹象。
夜城就像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疯狂实验场,是那些永远将拇指按在快进键上的无聊研究者设计出来的。
如果不去诈取钱财,你就会消失得无影尤踪;可是,动得稍微快点,你又会破坏黑市极其脆弱的表面张力。
无论怎样你都会消失,除了在拉策这类家伙的脑子中留下一点模糊的印象,什么也不会留下。
当然,心脏、肺或肾脏会有人用新日元买下来,存活在诊所的槽于里。
这里的生意就是一种没完没了的下意识的欺骗,而死亡则是对懒惰、粗心、没有风度以及不守道上规矩的惩罚。
他独自坐在茶馆的一张桌于边,那八边形药片开始发挥药效了。
他的手掌心冒出了针尖大的汗珠,突然间他感到双臂和胸部的每根汗毛都在刺痛。
凯斯知道在某个时候他已经跟自己玩起了一种游戏,一种没有名字的非常古老的游戏,一种确定性的单人纸牌游戏。
,他已不冉携带武器,也不采取最基本的防范措施,只做中面上最快捷、最自由的交易。
他有能耐搞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这点是出了名的,他身体的一部分知道,在他的顾客看来,他自我毁灭的先兆已经极为明显,因此顾客正日渐减少,而正是他的这部分为知道这种毁灭只是迟早的事而感到高兴,同时,这为死亡的;临近而自满的部分,还痛恨对琳达・李的回忆。
一个雨夜,他在一个游乐中心发现了她。
在一片明亮的香烟的蓝色烟雾中,在魔法城堡、欧罗巴坦克战、纽约建筑物轮廓线的全息图下……他就那样记住了她……她的脸沐浴在闪闪烁烁的激光之中,相貌成了一个代码:她的双颊在魔法城堡的映照下闪着红光;当慕尼黑陷入坦克战时,她的前额一片蔚蓝;当滑动的光标在摩天大厦的墙壁上碰出火花时,她的嘴又映现出金光,那大晚上,他大获成功,带着韦格的一块一千克重的氯胺酮送往横滨,口袋里装着钱,他正从浙渐沥沥下着热雨的仁清人行道上进来,在他看来,她非常出众,控制台前十几张脸,就她的脸吸引了他。
她正专心玩着游戏,脸上挂着几小时后他在港口边的一家棺材旅馆中所看到的那种她熟睡时的神情, 上嘴唇的轮廓就像小孩画的飞鸟示意线条。
他穿过游乐中心,站到她身旁,为自己刚才的那笔交易踌橱满志,他见她抬眼瞅了一下,那灰色的眼睛画了一圈黑色眼线,宛如一双盯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前灯的动物眼睛。
他们一块儿过了一夜,第二大早上,又到气垫船站买了票,作了横渡海湾的旅行,这是他第一次横渡海湾。
在原宿使头,雨越下越大,雨珠打在她的塑料外衣上。
穿着白色洛弗衫和紧身披肩的东京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走过著名的时装店午夜,他俩置身于一家弹于房连续不断的清脆撞击声中,她像小孩子一样牵着他的手。
经过一个月的麻醉药品和张力的格式塔②治疗,他那双长期睁大着的眼睛才变得有了本能的反应,他看见她人格的碎片,像一块浮冰崩裂,裂片飘走了,最后他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和对毒品的渴求,见她专心致志地注射毒品,他想起了志贺沿街货摊上出卖的螳螂,那旁边还摆着一缸缸蓝色突变体鲤鱼和装在竹笼里的蟋蟀。
他盯着自己的空杯于,觉得杯里的那圈黑色残渣正随着他刚才服下的药片在一起晃动,桌面上一块盘子大的划痕使棕色层板失去了光泽。
安非他明的药效已慢慢侵入脊椎。
他看到了组成桌面的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茶杯是按上一个世纪过时而无名的风格装修的,是日本传统和浅色米兰塑料的极不谐调的混合,可是每件东西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膜,好像无数顾客由于神经紧张而拍打过眼前的镜子和那曾经有光泽的塑料,从而在每处表面都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嘿,凯斯,老兄……他抬头看见一双画了眼线的灰色眼睛。
她穿着褪了色的法国宇航工作服和新的白色软底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
她在他的对面坐下,胳膊时放在桌上,拉链工作服的袖于己从肩膀处撕去。
他下意识地瞅了瞅她手臂上有无皮肤贴或针眼。
抽烟吗?她从脚踝处的口袋里摸出一盒压皱了的颐和园牌过滤嘴烟,递了一支给他。
他接过烟,她用一根红色塑料真空管为他点燃,睡得好吗,凯斯?你似乎很疲倦。
听口音她是斯普罗尔南部人,靠近亚特兰大。
她眼睛下苍白的皮肤显得不太健康,不过还算光滑,富有弹性,她二十岁,新的痛苦线条开始永久地刻在她的嘴角。
一根印着图案的丝带将她的黑发束在脑后。
那图案可能是微电路图或一幅城市地图。
他说:我如果老想着药就总是睡不好。
一阵渴望向他袭来,欲望、孤独与安非他明同时在起作用。
他想起了在港口边黑暗的旧旅馆里她皮肤的气味,她的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不过是对肉体的渴求罢了,他想。
她眯缝着眼睛说:韦格想看到你的脸上被打个洞呢。
她点燃了烟。
谁说的?拉策吗?你和拉策谈过?不,是莫娜。
她的新追求者是韦格的一个手下。
我可没欠他什么,倒是他还欠着我呢,他成穷光蛋了厂他耸耸肩。
现在欠他的人大多了,凯斯!也许他会杀你来示众的,你得特别小心才是。
那当然。
你怎么样,琳达?你有地方睡觉吗?睡觉?她摇摇头。
当然了,凯斯。
她身子颤抖着往前倾,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来,他说着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五十元票于,在桌于下面抚平,一折四递给她。
这钱你用得着,亲爱的,你最好拿去给韦格。
那双灰眼睛里闪着他无法明白、以前不曾见过的东西…我欠韦格的钱比这多得多。
拿着吧,我会弄到更多的钱。
他谎称道,看着他的新日元给装进了带拉链的衣袋里。
凯斯,你拿上钱赶快去找韦格吧!再见,琳达!他站起来说。
再见。
她的瞳孔下面露出一丝白色。
留点儿神,老兄。
他点点头,急着想离开。
塑料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映在,只红色霓虹灯灯箱上。
星期五晚上,冷清。
他走过烤鸡肉串摊、按摩店和一个叫美女的政府特许的咖啡店,以及轰响的游乐中心,他退到一旁,给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白领雇员计路,瞥见那人右手背上纹有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标识:这是真的吗、如果这并非冒牌货,那么他是来找麻烦的。
如果是假的,那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凡有一定地位的三菱一基出技术公司的职员,身上都植有先进的微处理器,用来监视血液中的诱变剂含量。
在夜城,这种装置会把你直接卷人地下诊所。
那白领雇员是日本人,可仁清完全是外国人的天下。
这儿有上岸的水手,寻找旅行指南上没有列出的娱乐场所的零散游客,炫耀着移植器官的斯普罗尔恶棍,十几种不同类型的骗子,他们各怀心思,挤在街上,做着各种生意。
对千叶何以会容忍仁清这块飞地,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揣测。
但是凯斯更倾向于这样的看法:野寇崽③想把这儿作为历史遗迹保留下来,以便牢牢记住自己卑贱的出身。
同时,他觉得这种容忍还有另一层含义:歹徒横行之地对迅速发展的技术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夜城不是为它的居民而存在的,而是由于技术的发展需要有这么一个故意不受监督的活动场所。
琳达没弄错吧?他抬头望着街灯沉思,韦格会杀他示众吗?这没什么道理。
可是韦格主要从事违禁生物制品的交易,人们说只有发狂的人才会做这种交易。
可是琳达说韦格想要他的命,凯斯对黑市交易的最基本看法是,无论买方还是卖方都并不真正需要他。
中间人所干的事就是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恶魔。
凯斯在夜城的犯罪圈里为自己赢得的并不稳固的地位,完全是用谎言以及一晚上一次的背信弃义垒起来的。
现在发觉它的壁垒开始瓦解,他感到极度兴奋。
前一周,他推迟了一种合成腺提取素的转让,以零售方式获取了多于以往的利润。
他知道韦格不喜欢这样。
韦格是他的主要供货人,已在千叶呆了九年,是为数不多的外国贩于之一。
他们一直在设法与夜城之外等级森严的犯罪集团建立起联系。
基因物质和荷尔蒙是通过极为复杂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汇入仁清的。
这么。
一来,韦格便循迹而上,现在他已与十几个城市保持着稳定的联系。
凯斯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家商店的橱窗,这家店专卖些给水手们的发光小玩意儿,有手表、弹簧刀、打火机、袖珍磁带录像机、模拟刺激控制板、链子和飞缥靶。
飞缥靶总是令他着迷。
那靶上刀尖状的金属星星,有的镀了铬,有的呈黑色,另一些表面则被装点得色彩斑斓,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
还是镀铬的星星吸引了他的眼睛。
它们镶嵌在几乎看不见尼龙线靶环的猩红色超鹿皮上,中间贴有龙和太极图,星星上反射出变了形的街头霓虹灯。
凯斯突然想到自己正是在这些星星之下航行,自己的命运就写在这廉价的镀铬飞镖靶上。
朱利,他对着他的星星说,该去见朱利了。
他会知道的。
朱利叶斯・迪恩有一百三十五岁了,他的新陈代谢因每周使用大量血清和荷尔蒙而变得反常。
他抵御衰老的主要方法是每年一次的东京之行,在那里,基因外科医生会重新设置他的DNA,这种做法千叶没有,然后他飞往香港,订做一年的西服和衬衫,他具有无性别的超人耐心,最大的满足似乎是对只有内行才懂的缝纫形式的钟爱,同一种样式的西服,凯斯从没见他穿过两次,尽管他的衣柜里挂满了一丝不苟地重制的上个世纪的服装。
他喜欢指定的透镜,并且框上用粉红色人造石英薄片磨成的金黄色细丝,使之形成像维多利亚玩具小屋里的镜子那样的斜面。
他的办公室隐藏在仁清偏僻处的一个仓库里。
办公室的…,部分像是在多年前随便用一些欧洲家具装饰了一下,迪恩似乎曾经打算把家安在这地方。
凯斯身后的那堵墙边,放着一个积满了灰尘的新阿兹特克书柜。
一对球茎状的迪斯尼风格的台灯,非常别扭地放在一张低矮的康定斯基④式样的红色金属咖啡桌上。
一只达利钟挂在书柜之间的墙上,那变形的钟面垂到了没铺地毯的水泥地面。
全息指针可随钟面弯曲的程度而改变,但这钟从来没显示过正确的时间,屋子里堆满了白色玻璃钢货箱,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姜味。
你好像很规矩,伙计,迪恩说,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进来吧。
砰的一声,书柜左边那扇巨大的仿红木门的磁性门闩开了。
大写的朱利叶斯・迪恩进出口公司字样的不于胶粘在一块塑料上。
如果散布在迪恩的代用门厅里的家具使人想到上个世纪末的话,那么他的办公室本身似乎就属于上个世纪初了。
一盏有着深绿色长方形玻璃罩的古铜灯,映照着迪恩那张没有皱纹的淡红色脸孔。
灯光下,他盯着凯斯。
这位进口商安全地被一张上了漆的巨大金属书桌围了起来。
凯斯认为,这东西曾经是用来存放某种文书的,那桌面上杂乱地放着盒带、一卷卷发黄的打印纸和某种机械打字机的零件――迪恩大概压根儿没想过要把它重新装好。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伙计?迪恩问道,递给凯斯一颗用蓝白相间的花纹纸包着的细长糖果。
尝一颗吧,丁丁嘉和的,最好的。
凯斯没要姜糖,在一把旋转木椅上坐下,一只大拇指顺着黑色牛仔裤的线缝摸下去。
朱利,我听说韦格想杀我?嗯?你从哪儿听来的,可以告诉我吗?大伙儿。
大伙儿,迪恩又吃了一颗姜糖,什么人?朋友?凯斯点点头。
要弄清谁是你真正的朋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吗?我的确欠他一点钱,迪恩。
他和你说过什么吗?最近没联系。
说完,他叹了口气。
当然,即使他对我说过,恐怕告诉你也不合适,事情就是这样,你是知道的。
事情?他是个重要的生意伙伴,凯斯。
是啊。
他想杀我,朱利?这我可不知道。
迪恩耸耸肩,他们的话题本该是有关姜的价格。
如果这只是个没有事实根据的谣言,老伙计,一星期左右后你再来,我会让你知道点新加坡的秘密。
贝科伦街的南海饭店吗?嘴又松了,老伙计!迪恩刚开嘴笑道,那张金属书桌塞满了许多程序调试装置。
再见,朱利,我会问候韦格的。
迪恩抬起手指捋了捋浅色真丝领带结。
他离开迪恩的办公室,走了不到一个街区,细胞意识告诉他有人在盯他的梢,而且很近。
凯斯认为,培养听话的妄想狂是理所当然的事,窍门在于不能使之失控。
不过,只有那一堆八边形药片才是真正的窍门,他与肾上腺素激烈搏斗,窄窄的脸上显出失神的表情,假装随着人流而行。
当他看见一个暗淡的橱窗时,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外科用品商店,正在停业装修,他的手放在外衣口袋里,透过玻璃橱窗,注视着放在仿玉雕刻支架上由人工培养的菱形肌肉组织。
这块肌肉的皮肤颜色使他想起了佐手下的妓女们,皮肤上纹有连着一块皮下芯片的发亮的数字显示器…凯斯寻思着,汗水从他的肋骨流下,若能把这东西装在衣袋里到处溜达,还需要什么外科医生?他的头没动,只抬起眼,看着映在玻璃上的人群。
那儿。
穿着卡其布短袖衫的水手们后面:,黑头发,镀膜眼镜,深色衣服,苗条的身材……不见了。
然后,凯斯在人群中弯下身子躲闪着跑了起来。
租我一支枪,信?那男孩笑了。
两小时. 他们站在一个堆满新鲜海味的志贺寿司摊后面。
两个小时后再来。
我这会儿就要,伙计,现在有吗?信从两公升装的辣根粉空罐子后面,翻出一个细长的灰色塑料纸包,泰瑟枪⑤,一个小时二十元,三十无押金。
唉,这我可不需要,我需要枪,能杀人的那种,明白吗?男孩耸耸肩,把泰瑟枪放回辣根粉罐子后面。
过两小吧.他看也不看橱窗里的飞缥靶就径直走进了店里。
他一生从来没有掷过飞镖。
他用一张名字是查尔斯・德里克・梅的三菱银行卡买了两盒颐和园牌香烟。
这名字比他在护照上使用的杜鲁门。
斯培更令他满意。
终端机后面的日本妇女显得比老迪恩老多了。
他把那一小卷新日元从衣袋里掏出来给她看。
我想买武器。
她指了指一个装满了刀的柜子。
不,他说,我不喜欢刀。
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椭圆形盒子。
黄色的纸板盒盖上。
印着一条盘绕着的表皮昃皱的眼镜蛇的粗糙图案,盒内有八个用相同纸巾包着的圆柱体。
他看着那长着斑点的手指拆开一个纸包,她把那东西举起来让他查看,是根并不锋利的钢管,一端有条皮带子,另一端有个小小的铜角锥,她一只手握住管子,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角锥一拉,三段紧紧绕在螺旋弹簧上的油腻腻的套筒滑了出来,锁定。
眼镜蛇,她说。
在仁清闪烁的霓虹灯照射不到的地方,天空呈现出令人讨厌的灰色,这晚的空气更糟,像长了牙似的,有一半人戴着过滤罩,凯斯在厕所里花了十分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眼镜蛇藏起来。
最后,他将手柄塞人牛仔裤的裤腰中,让管子斜靠在胃部。
角锥尖就在他的胸口和风衣衬里之间,他似乎再走一步,这东西就会咔哒掉在人行道上,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稳妥。
闲聊酒吧并不是一个真正做生意的场所,但在工作日的夜晚它会吸引一群有联系的委托人,星期五和星期六就不同了,大多数常客虽然仍旧聚在这儿,却都退到了川流不息的水手和掠夺水手们的行家后面。
凯斯进了门,找寻起拉策,可这伙计不见了。
朗尼・佐这酒吧皮条客,像父亲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一个妓女和一个年轻的水手调情。
佐对一种日本人称为云中舞蹈的安眠药上瘾。
凯斯与那皮条客的目光相遇,示意他到吧台来,佐从人群中飘然而至,他那张长脸松弛而平静。
今晚看见韦格了吗,朗尼?佐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摇摇头。
真的,伙计?也许在南番,大约两小时前。
有手下跟着吗?其中一个很瘦,黑头发,可能穿着黑外套。
没有,佐最后说,他光滑的前额爬满了皱纹,这表明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记起这些元关紧要的事来。
一群杂种!佐的眼睛里露出很少的眼白和虹膜,低垂的眼皮下,瞳孔很大。
他盯着凯斯的脸好一会儿,然后垂下目光。
他看见了钢鞭突出的部分。
眼镜蛇,他扬起一边眉毛,你要教训谁?再见,朗尼!凯斯离开了酒吧。
盯他梢的人又出现了。
他对此非常清楚,不禁一阵欣喜,八边形药片和肾上腺素与别的东西混合起来了,他心想:你喜欢这样,你疯了。
因为从某种奇怪而又非常准确的意义上来说,这正像在矩阵中执行一次任务,耗费掉许多,却发现自己处于别无选择的绝望境地。
可以把仁清视为一组数据信息,矩阵曾使他想起与分析细胞特性有关的蛋白。
你可以把自己投入高速的飘浮和滑行之中,完全投入但又绝对与之分开。
你周围尽是各种各样的交易,相互作用的信息,在错综复杂的黑市买卖中用数据制成的肌肉……他告诉自己:加油,凯斯,把他们都吞没,这是他们的最后结局。
他离第一次见到琳达・李的那个游乐中心有半个街区。
他奔走在仁清的街。
卜冲散了。
一帮散步的水手,其中个在他身后用西班牙语高声嚷着,接着他进了一道门,浪潮般的声音向他涌来,他的胸腔里传来一阵亚声速的有节奏的悸动。
有人在玩欧罗已坦克战,那人成功地投放了一颗千刀吨级的原子弹。
随着一团耀眼的全息火球在那人头上呈蘑菇状升腾、爆炸,游乐中心淹没在一片白噪声之中,他径直向右边走去,大步踏上一段没有上漆的刨花板楼梯,他跟韦格到这卫来过一次,是和一个叫松贺的人谈一笔违禁荷尔蒙触发素的生意,他记得这条走廊,还有那杂色的席垫和那一排通向一些小办公室的门,现在有一扇门开着,一个穿着无袖恤衫的日本女孩从一台终端机上抬起头,她的脑后是一幅希腊旅游宣传画,爱琴海蓝色的海水飞溅出流线形的表意字符让你们的保安上这儿来广凯斯对她说。
接着他飞快地跑出了她的视线,跑到走廊上。
最后两扇门关着,他猜想,而且还是锁着的。
他用尼龙跑鞋底猛端最靠边的那扇用蓝色日本漆漆成的合成材料门。
砰的一声,那些廉价的硬质材料从破裂的门框上掉了下来。
里面很黑,只看见终端机外壳的白色曲线。
他迅速站回右边那扇门前,双手握住透明的塑料球形把手,用力靠上去。
吧哒一声,他走了进去。
这正是他和韦格与松贺碰头的地方,不管松贺开的是什么样的公司,他已经早就不在这儿了。
没有终端机,什么也没有。
游乐中心后面小巷的灯光透过煤烟污染的塑料窗射了进来,他看见一个蛇形光学纤维环从墙上的插座里伸出来,还有一堆废弃的食物盒和没有叶片的电扇罩。
窗子只是一个廉价塑料窗格。
他抖落下外套,包在右手上,猛击一拳。
窗子裂开了,看来需要两拳,才能把它从窗框上打掉。
嘈杂的游戏声中响起了警报,这不是由破裂的窗子引发的就是由走廊那头的那女孩引发的。
凯斯转过身,拉上外衣,啪的一声打开了眼镜蛇。
门关着,他指望盯梢者以为他进了那扇被他端开的门。
眼镜蛇的铜锥角开始轻盈地上下摆动起来,这个金属弹簧忏使他心跳加快。
什么也役发生。
只有颤动的警报声、游戏机的撞击声和他咯咯的心跳声。
恐惧袭来,好似久违了的朋友。
这不是安非他明引起的那种冷酷而又急速的心理状态,而是普通动物的恐惧。
人长期生活在不断焦虑的边缘,以致几乎忘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这间小屋是死亡之地。
他会死在这儿,他们可能有枪……走廊的尽头传来打击声。
一个男人用日语嚷着什么。
一声恐怖刺耳的喊叫。
又是打击声。
从容不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已走过了他关着的门。
停了片刻,大致相当于心脏急速跳动三下,脚步声又回来了。
一、二、三,靴底刮了一下席垫,八边形药片激起的最后一丝勇气瓦解了。
他把眼镜蛇收进手柄,急促地爬上窗于,恐惧使他失去理智,他的神经在尖叫。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已跳出窗,跌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
他的小腿一阵阵剧痛。
一束窄窄的楔形光线从一扇半开着的售货小窗射出,照在一堆废弃的光学纤维和控制台底盘上。
他脸朝下摔在一块湿透了的木渲板上,又滚进控制台的阴影里。
那间小屋的方窗透出一平方米微弱的光亮。
警报还在鸣响,这儿的声响更大,后墙使游戏机的响声变弱了。
一个人头出现在窗口,走廊的荧光灯从后面照来,一会儿头消失了。
头又出现了,可是他仍然看不清那张脸。
眼睛闪过一丝银光。
妈的!有人说。
是个女人,斯普罗尔北部口音.头不见了。
凯斯在控制台下呆了足足二十秒才站起来。
他手上还握着眼镜蛇,过了几秒,他才记起它是什么东西。
他揉着脚踝,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信的手枪是一把五十年前越南仿造的南美沃尔瑟PPK,第一发是双动式的,扳机很粗糙,枪膛口径为.22。
凯斯本想要铅叠氮化物炸药,而不是信卖给他的那种简单的中国空心弹头。
不过它总算是一把手枪,还有九发于弹。
他从寿司摊走向志贺时,一直把枪放在外衣口袋里。
枪把的材料是明亮的红色塑料,上面还有浮起的龙形图案,在黑暗中你的手指也能触摸出,他把眼镜蛇扔进了仁清的一个垃圾桶,又干咽下一粒八边形药片。
药片令他亢奋,他顺势冲向仁清,接着又来到倍五。
他确信已摆脱了盯梢,才松了一口气。
他有电话要打,有生意要做,不能再等了。
偌五下去一个街区,朝港口那边有一幢毫无特色的,墙面用丑陋的黄砖砌成的十层办公大楼。
现在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要伸长脖子才看得见楼顶上微弱的光。
大门旁的一堆表意符号下有一个写着廉价旅馆的霓虹灯灯箱,灯箱熄灭了。
要说这地方还有别的什么名字,凯斯可不知道,它总是被唤作廉价旅馆,从倍五过一条小巷就可到达这家旅馆,有一部电梯停在透明的通道脚下,与廉价旅馆这名称一样,电梯是后来加上的,用竹子和环氧树脂紧扎在大楼上。
凯斯走进塑料电梯,用钥匙――一盘没有标记的长条硬磁带启动电梯。
凯斯一到千叶,就在这里按周租了一间棺材,但他从来没在这廉价旅馆睡过。
他睡在更廉价的地方。
电梯里充满了香水味和烟味,四壁全是划痕和肮脏的拇指印,电梯升到第五层后,他看到了仁清的灯光。
当电梯发出嘶嘶声慢下来时,他的指尖不停地敲击枪把。
跟平常一样,电梯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才停下来,他对此已有准备。
他出了电梯走进院子,这地方既作大厅又作草坪。
在绿色塑料草皮方地毯中间,一个日本少年坐在C形控制台后面,读着一本课本。
白色玻璃纤维棺材放在工业脚手架上,一共六层,一边十间,凯斯朝那孩子点点头,瘸着腿走过塑料草皮,走向最近的楼梯。
建筑物的屋顶用便宜的层板搭成,一遇大风就哗啦作响,而雨天又漏个不停,不过若没有钥匙,棺材却难以打开。
他朝着第三层的九十二号走去,加宽了格栅的大桥在他脚下晃动,每间棺材三米长,椭圆形的门一米宽,近一米半高。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等待房内电脑的认可。
磁门闩发出砰的一声响,门随着弹簧嘎嘎向上升起,他一爬进门,荧光灯就闪烁起来。
他拉下门,啪的一声插上手动门闩。
九十二号除了一台标准的日立牌便携式电脑和一个很小的白色聚苯乙烯炮沫塑料冰箱外,空空如也。
冰箱里有三从尚未全部蒸发的十公斤重的于冰,细心地用纸包着,这样能仗蒸发的速度放慢些;里面还有…个实验室用的铝制长颈瓶凯斯蹲在既作地板又作床的棕色钢化泡沫塑料上,从衣袋里掏出信的。
22手枪,放在冰箱上,然后脱去外衣,棺材里的终端机装在一面凹陷的墙上,墙对面的镜框里列出了用七种语言写的房屋租赁条例。
凯斯拿起粉红色的电话听筒,按了个他记得的香港号码,铃声响了五次,他才挂上。
要购买他那日立公司的三兆热RAM⑥的买主没接电话。
他按了一个东京新宿的号码。
一个女人接的电话。
她用日语说了些什么。
老蛇在吗?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老蛇的声音从分机上传来。
我正在等你的电话呢。
我搞到了你要的乐谱。
他瞅了冰箱一眼。
这消息太让我高兴了!我们的资金流通有点问题。
你能担任领奏吗?呵,老兄,我真的非常需要那笔钱……老蛇挂断了电话。
他妈的!凯斯对着嘟嘟呜响的话筒骂道,然后看着那支便宜的小手枪。
有问题,他说,今晚一切看上去都有点问题。
黎明前一个小时,凯斯走进闲聊酒吧,双手放在外衣口袋里,一只手握着租来的枪,另一只手抓着铝制长颈瓶。
拉策在最后一张桌于旁,正捧着啤酒壶喝阿波罗水。
他斜靠着墙,那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压得身下的椅子嘎嘎作响。
一个叫库尔特的巴西男孩在吧台处招待着稀少的顾客,多数人喝醉了,默默无声,拉策举壶喝水时,他那塑料手臂发出吱吱的声响,剃光的头上蒙着一层汗。
你好像不太对劲儿,朋友,他露出一口烂牙说道。
我还行,凯斯咧着骷髅般的嘴笑道。
很不错。
他重重地坐在拉策对面的椅于上,手仍旧插在衣袋里。
你就靠着酒和安非他明的掩护到处逛来逛去,对吧?用来抵御赚钱的激情,是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不管我的事呢,拉策?见过韦格吗?抵挡恐惧和孤独,酒吧招待继续说,感受一下恐惧吧,也许它是你的朋友。
你听到昨晚游乐中心打斗的事了吗,拉策?有人受伤吗?疯子砍了一个保安人员。
他耸耸肩,他们说,是个女的。
我得跟韦格谈谈,拉策,我……啊,拉策的嘴唇紧闭着,抿成一条线,他的目光越过凯斯,向入口处望去,你马上就可以跟他谈了。
凯斯觉得那窗子里的飞缥靶突然闪了一下,心中一阵快意。
他手里的枪沾了汗,很滑。
嘿,韦格!拉策说着慢慢仰出那只粉红色的假手,好像希望握手似的。
真高兴,你难得光顾我们这儿。
凯斯扭过头,抬眼看着韦格的脸。
那是一张晒成棕褐色让人难以忘却的面具。
眼睛是尼康公司的海绿色人工培养移植物。
韦格穿着一套炮铜色丝绸西服,两只手腕上都戴着普通的铂金手镯,他两旁各站着一个年轻的手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手臂上移植的肌肉鼓胀着。
你好吗,凯斯?先生们,拉策说着用那只粉红塑料爪子抓起桌上装淌了烟头的烟灰缸,我可不想这儿有麻烦。
烟灰缸是用厚厚的防震塑料做的,上面印着青岛啤酒广告。
拉策不动声色地把它捏碎,烟头和绿色塑料碎片撒落在桌面上,你们明白吗?嘿,亲爱的,韦格的一个手下说,你想在我身上试试吗?用不着瞄准腿,库尔特,拉策语调随便他说,凯斯朝那边一看,见那个巴西人站在吧台上,拿着一支史密斯一维森短管轰弹枪瞄着韦格他们三人。
这东西的枪管是用和纸一样薄的合金做成的,上面缠了至少一公里长的玻璃丝,枪口大如拳头。
轮廓分明的弹仓里装着五颗橘子大小的子弹,那是亚音速沙袋炸胶。
它打不死人的,拉策说。
嘿,拉策,凯斯说,我欠你的情。
酒吧招待耸耸肩,你什么也不欠我。
他们,他怒视着韦格和他的手下,该懂得规矩,不准在闲聊酒吧杀人!韦格干咳一声,谁说要杀人了?不过是想谈谈生意。
凯斯与我是合伙人。
凯斯从衣袋里拿出.22手枪,瞄准韦格的胯部。
我听说你要干掉我。
拉策伸出粉红色爪子抓住手枪,凯斯松了手。
唉,凯斯,告诉我你他妈的怎么了,疯了吗?我杀你有个屁用!韦格转向他左边的手下,你俩回南番去,等着我。
凯斯目送他们穿过酒吧,现在除了库尔特和一个醉倒在高脚凳下的穿着卡其服的水手,其他人都跑光了。
史密斯・维森枪管随着那两个往门口走的手下而移动,然后又转向韦格。
凯斯的手枪弹仓哗啦掉在桌上。
拉策用爪子抓着枪,把一发子弹从仓里压了出来。
是谁对你说我要杀你的,凯斯?韦格问。
琳达。
谁告诉你的,老兄?是有人想煽动你吧?水手呻吟了一声,哗的吐出些秽物。
把他弄出去,拉策对库尔特叫道,库尔特现在坐在吧台边,史密斯一维森枪放在怀里,点着一支烟。
凯斯感到夜晚就像一袋沉重的湿沙掉在他脑子里似的压着他,他从衣袋里拿出长颈瓶交给韦格。
我所有的货。
垂体。
如果你出手快,能赚五百。
如果我剩下的那些还在RAM中就好了,可是现在都没了。
你没事吧,凯斯?长颈瓶已经消失在那炮铜色的翻领后面。
我是说,还好吧,我们现在扯平了。
可你看上去很糟,像个被击败了的家伙。
你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
是啊。
他站起身,感到闲聊酒吧在旋转。
哦,我有五元,可是我把它给了一个人。
他格格地笑起来,拾起.22的弹仓和那一发退出来的于弹,放进衣袋。
我得去找信,拿回我的押金。
回家吧。
拉策不自在地摇着嘎嘎响的椅子。
能人,回家去吧!他穿过酒吧,感到他们在看着他,他用肩顶开一道道塑他妈的!他对着志贺玫瑰色的天空说。
在仁清,那些全息图正像魔鬼一样消失,大多数霓虹灯已经冷了、灭了。
他用吸管吸着在街边摊上买的浓咖啡,望着太阳升起。
你飞走吧.亲爱的!这种城市属于那些喜欢做坏事的人。
事情并非如此,他发现要保持那种背叛的感觉越来越难。
她只想要、张回程票,要是她能找到合适的销赃者,他那日立牌RAM会为她提供一张票的。
她几乎拒绝了那五十元,她知道那是在掠取他剩下的最后一点钱。
他走出电梯,桌边仍坐着那个男孩,但拿着不同的课本。
你好,老弟,凯斯站在塑料草皮上朝他叫道,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有漂亮女士来访,她说有我的钥匙。
小费可观,就算五十新日元吧?男孩放下书。
女人,凯斯说着用拇指在脑门上划了一条线。
丝带。
他张开嘴笑起来。
男孩也笑了笑,点点头,谢谢,笨蛋!凯斯说。
在天桥上,凯斯开锁时碰到了点麻烦。
她摆弄锁的时候不知怎么把它弄糟了,新手,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租到能打开这廉价旅馆里任何一道门的黑匣子,他一爬进去,荧光灯就亮了。
门关慢点,朋友,还有你预汀的周未之夜特色菜呢。
她背靠着墙坐在棺材的一头,曲着双膝,手腕放在膝上,手里露出了五管转轮箭弹枪的枪口。
在游乐中心的是你吗?他拉下门。
琳达在哪儿?按下门闩开关。
他照做了。
你的女人,琳达?他点点头。
她走了,拿走了你的‘日立’,真是个神经质的人!那枪呢,伙计?她戴着镀膜眼镜,穿一身黑衣,黑色靴底深深地陷进钢化泡沫塑料里。
我把它还给了信,拿回了押金,子弹以半价卖给了他。
你要这笔钱吗?不。
要点干冰吗?现在我就只剩下干冰了。
你今晚怎么了?干吗要在游乐中心闹事呢?我不得不干掉跟在我后面那个拿着索连棍⑦的雇佣警察。
琳达说你要杀我。
她说的吗?我到这里来之前从没见过她。
你没和韦格在一起?她摇摇头,他发现那眼镜是通过手术嵌进去的,封住了眼窝。
银色镜片好像从颧骨上那光滑苍白的皮肤上长出来似的,握着箭弹枪的手指又细又白,指甲涂成紫红色,看起来像是人造的。
我觉得你太紧张了,凯斯。
我一出现,你就把我当成了要杀你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着,女士?他往后退,靠着门。
你,一个有生命的肉体,大脑完整无缺。
我叫莫莉,凯斯,莫莉。
我是为我的雇主来找你的,无非想谈谈,没人想伤害你。
那就好。
不过,有时我确实会伤人,凯斯。
我想我的连线就是这样接的。
她穿着紧身黑色手套皮牛仔裤,肥大的黑色外套,面料是一种能吸光的表面粗糙的布。
我如果把箭弹枪收起来。
你会自在些吗,凯斯、你这样子看上去会干傻事的。
嘿,我很自在啊,我是个挺容易被说服的人。
没问题!那就对了,老兄!那箭弹枪放进了黑色外套里,如果你打算与我周旋,你就干了一生中最愚蠢的事。
她伸出双手,手掌朝上,白色手指微微张开,咔的声,十把四厘米长的锋利的双面刀片从紫红指甲盖里滑了出来。
她笑了。
刀片慢慢地收了回去。
[注释]①指居住在离新几内亚东部不远的特罗布里恩群岛上的美拉尼西亚人,他们以其特殊的贸易方式著称。
他们按顺时针方向沿诸岛进行红色贝壳项链的交易;而按逆时针方向,则进行白色贝壳手镯的交易。
②又译作完形,是德国的科勒和考夫卡等首创的概念,强调整体不是其组成部分的相加而有其本身的特性。
③日本的犯罪集团成员。
④康定斯基(1866~1944),俄国画家和美学理论家,抽象主义画派的创始人之一。
他的画常以色彩、点线和面来表现画家的主观感情和内心需要。
⑤一种可以发射带电镖箭使人暂时不能动弹的武器。
⑥英文随机存取存储器的首字母缩合。
⑦日本徒手自卫武术中使用的一种器械。
《神经浪游者》作者:[加] 威廉・吉布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