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上折,自请开去一切差使,立时朝野轰动。
折子是这么开头的,伏念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五载以来,朝乾夕惕,备极勤劳,励精以综万机,虚怀以纳舆论,圣德聪明,光被四表,遂致海宇升平。
接着,臣欢欣鼓舞,效力奔走,期睹盛世中兴,虽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大好局面,尽归美于两宫皇太后,说到自己,不过一句欢欣鼓舞,效力奔走,这是非常高明的写法。
谁都知道,所谓同治,不但是两宫同治,还是君臣同治,说的明白些,其实就是两宫和恭王同治。
不论今日之恭王,是否已被边缘化,今日之大好局面,始作俑者,推原论始,还是恭王。
恭王将两宫捧得愈高,他自己的功劳就愈大,此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
再往下就开始转折了,说自个儿体气不足,宿疾时发,军机处总揽枢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责外交,动止得失,皆关国体,自己精力不济,难胜繁钜,疏忽不免,如果继续留在军机和总署,必有耽误大事之日,到时候,就算两宫皇太后不忍加责深究,自己又如何能够心安?因此,请开去军机大臣和总理大臣之职。
其余本兼各职,亦请一并开去。
恭王的兼职中,最重要的是照看内务府。
这是个很含混的说法,不算一个正式的衔头,但既然有了这么个说法,以恭王的地位,在涉及内务府的事务上,他的话语权,便犹在掌管印钥的首席内务府大臣宝鋆之上。
刚刚说过肝脑涂地,亦所甘心,就声称精力不济,难胜繁钜,原因呢,是体气不足,宿疾时发。
可是,体气不足,似乎不算什么大毛病;宿疾时发呢,也没具体说是什么宿疾。
这个话里话外的意思,嘿嘿,就颇值得玩味了。
折子递了上去,次日便发了下来,毫无耽搁。
上头如此批复:该王公忠体国,勤劳夙著,与社稷同戚。
于此王事未毕、大治未洽之际,何忍轻言遽去?王当深体朕心,所请开去差使,固毋庸议。
上头的反应,恭系非常满意。
以恭王的地位、身份,请求开去一切差使,对此,不论上头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先做出挽留的姿态,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然,一请即准,同直接黜落,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
关键在于上谕的遣词用字,是犹豫吞吐,还是斩钉截铁?若是前者,说明恭王帘眷已衰,走的就未免有些灰头土脸;若是后者,说明恭王帘眷不替,走也走的风光。
固毋庸议之固字,恭系尤其满意。
一般来说,应毋庸议就是很明确的拒绝了;应改为固,更加摆出了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
于是,恭王的第二份折子,就显得情深意切了。
恭王首先讲了一个故事:宣宗成皇帝在日,曾赐给先帝和他一对刀枪,刀赐名宝锷宣威,枪赐名棣华协力,寓意兄弟同心,棣萼情联。
接着说,咸丰末年,天下多故,先帝夙兴夜寐,孜孜求治。
何图昊天不吊,龙驭上宾。
臣乍闻噩耗,天旋地转;哭叩梓宫,更是五内迸裂。
其时已觉气体难支,尤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
再往下,就扯出开篇那个兄弟同心,棣萼情联的故事了。
恭王说,前几日,在内务府,他看见了当年那一对宝锷宣威和棣华协力,霎时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先帝御容,有如生人,他涕泗交流,情不可尽,心神俱迷,惘知所措。
回到家中,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病等宿疾,委顿成废。
好了,到这儿,总算说出来自己的宿疾是什么了。
病根儿呢,早在辛酉年的时候就种下啦。
反正呢,都是我和我的皇帝哥哥感情太好闹的啦。
最后,唯有哀恳我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遗,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靡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
使臣受帡幪于此日,正丘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