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VIP] 衷肠

2025-04-03 08:00:37

尸体是昨日一早在城外发现的, 本来以为又是灾民病重,在外受冻而死,可尸体带回来之后, 岳仵作却发现有些古怪, 这才喊了我来。

一片死寂之中, 秦缨定声开了口,谢星阑眉眼间阴沉一闪而过,问道:可验出了死因?秦缨点头, 适才去请你们过来时,我已做了初步验尸。

谢星阑一错不错看向她, 秦缨便倾身揭开了死者身上的草席,沉声道:若所料不错,他的确是被冻死。

死者身上衣物已除, 裸身之下,尸表斑驳痕迹愈发明显。

谢星阑不解,真是冻死?秦缨点头,却又道:是冻死,但并非意外,也非他自己受冻而亡,而是被他人所害。

谢星阑狭眸, 谢咏也拧起眉头。

秦缨接着道:因尸体冷冻时间太长,死者准确的死亡时间已难估算, 按照发现尸体时冰冻结霜的程度看,他多半是二十七夜里被抛尸, 遇害时间应在此前的两三日内。

说至此, 她指着尸体上的瘢痕道:他身上有数处冻伤,双手、耳朵和脚后跟处的冻伤已有了些时日, 但不算严重,甚至能看到涂药后结痂的痕迹,但其他地方的冻伤,则是重度未医,分别在面部、肩背、后臀以及大腿小腿上,最诡异的是,他腹部也有严重冻伤。

这时秦缨指着放在一旁的褐色衣物,你们看,这时发现他时,他身上穿着的冬袄,虽是陈旧粗布不值什么钱,但好歹能蔽体御寒,而假若此人体弱,穿着冬袄在大雪寒夜宿于荒野,最终被冻死,那重度冻伤,也不可能出现在其胸腹。

秦缨语速快了些,人在衣物完好时,被冻死的过程并不快,在此期间,会下意识蜷缩身体御寒,而相较之下,人之脏器所在最为暖热,必定是四肢最先出冻伤,等四肢冰凉,人已亡故,此时就算肌肤受冻开裂,却因为血流凝固,极少会出现腹部冻伤极重的现象,而他身上出现此状,那只有一个解释。

秦缨语声一肃,道:他极可能是未着衣物,赤身于严寒中,被冻死的速度较快,腹部脊背与四肢一同暴露在严寒之下,这才出现多处严重冻伤。

谢星阑凝声道:你是说,有人将他扒光衣物,活生生将其冻死?秦缨点头,像他这般的壮年男子,倘若未着衣物至于风雪中,一炷香的功夫便可失去知觉,个把时辰便可殒命,而若是令他穿上湿透的衣物,或将其浸于冰水之中,那小半个时辰便会殒命,他身上虽穿冬袄,但这袄子并不合身,我怀疑是凶手将其冻死后,随便找了件破旧衣物为其穿上,以此来伪造他是自己冻死的假象。

谢星阑紧声道:近日多有灾民被冻死,凶手如此,便是想让旁人以为,他是同其他灾民一样,流窜到了此地受严寒而亡?秦缨应是,除了冻伤以及衣物的古怪之外,此人双手双脚有被绑缚的痕迹,虽然极浅淡,但因他生计还算富足,身上少粗茧旧痕,仍能看出些许,多半凶手是用布缕绑缚过他,另外他唇角与口壁也有擦伤,怀疑他死前被堵过嘴巴,而他被发现之时,身上泥渍与尸体的样子也颇为古怪,岳仵作——秦缨看向岳灵修,岳灵修忙道:尸体是在城外一条小河沟边上被发现的,当时他仰躺泥水边,这么冷的天气,衣裳都冻硬了,但奇怪的是,泥渍主要集中在他背部,他前襟和腹部十分干净,此外,他手指甲等处也少有泥渍,也无一点儿挣扎的痕迹。

谢星阑敏锐道:他是被抛尸于此。

岳灵修又道:另一处古怪,便是他当时的姿势,直挺挺的,尤其双腿也并在一处,应该是被人直接扔下去的——秦缨接着道:那条小河沟不远处有一座破庙,岳仵作适才说,前几日便在那河沟附近发现过两个被冻死的,其中一人出现了反常脱衣之象,且从庙中奔出,倒在了河滩边的雪地里,被发现之时,人已经被冻僵。

见谢星阑眉尖微皱,秦缨道:人在酷寒之下,血流减慢,反应也会变慢,好似窒息发晕一般,此时,可能会出现幻觉,从而生出异常之行。

如此越发确定了此人是被谋害,谢星阑一时面寒如冰。

秦缨又道:他身上除了一件护身符之外并无多余私物,凶手也十分小心,未留下太多痕迹,但这套长袄,是极重要的线索,袄子虽旧,但我看了两处破口,是整齐的裂口,像被什么尖锐之物刺破,其余之地有磨损,但并不严重,也未见油污泥渍,只是领口处发黄,应是陈年汗渍,而他腿上穿的绵袴,也有两处古怪。

秦缨将那棉袴拿起来,你看,他小腿处的磨损十分严重,且腿面比腿肚处的痕迹更高,但一圈又连着,像是穿什么靴子磨出来的。

谢星阑近前一看,很快挑眉,是乌头靴,官吏仕宦常穿此靴,又因官品与出身绣上各式花纹,但形制皆是大同小异,寻常百姓则少穿此靴。

谢星阑说着露出自己的官靴来,便见此靴描金绣纹,但靴口果真是流线型的前高后低,然而秦缨蹙眉道:仕宦人家?但此布料粗粝朴素,不像是官宦人家穿的。

谢星阑反应极快,还有一种可能——军中之人。

谢星阑道:军中士兵也大都着乌头革靴,因平日演练繁重,且时刻准备上战场作战,不会着布靴绸靴,品阶高的武将的确不会穿此等粗布袍衫,但品阶低的军将和普通战士,仍会选择这等衣物,军汉皆是粗人,也不甚在意这些。

秦缨眼瞳一亮,那便对上了!他长袄上的破口,像是尖锐的刀剑划出来的,若是军中之人穿着自己的常服演练刀枪,致使衣袍被划破,岂非合理?谢星阑微微眯眸,若是军中之人,那范围便广了,且凶手不仅杀了人,还打算将他伪造成被冻死的灾民,足见此人极有筹谋,但动机为何?秦缨道:凭如今的线索看,凶手知晓京城局势,还知道抛尸之地冻死过人,他想藏叶于林,想令此人悄无声息的死掉,动机我看不透,但死者身上并无多余伤痕,给人一种凶手对死者居高临下,而死者不敢反抗之感,但凶手又怕事情闹大,牵扯出什么,要弄清楚动机,先要弄明白,死者为何出现在京城。

二人对视着,目光皆是深重。

谢星阑看向岳灵修,此案由金吾卫接手,稍后我会派人来将尸体与其他证物带走,你与周大人知会一声,就说事关忤逆童谣,我们来办。

岳灵修看出事情不简单,但他自不会多言,点头道:是,近日衙门忙得脚不沾地,交给龙翊卫是再好不过,小人待会儿便去转达。

谢星阑吩咐谢咏,你留在此候着。

谢咏应好,谢星阑又看向秦缨,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秦缨道:回衙门罢。

去后院净完手,秦缨出门上马车,谢星阑则御马在侧,同回金吾卫。

车轮滚滚而动,未走几步,谢星阑看向车窗,侯波之死虽是令他措手不及,但今日好容易见到秦缨,还未说上一句私话。

正想着,便见帘络忽然被掀起,正是秦缨朝他看了来。

谢星阑眉眼正阴着,见状有种心想事成之感,容色顿霁,又催马靠近些问:今日怎可出府了?这几日可是为着你母亲之事?秦缨颔首道:那夜归府,我爹爹已经回来,我还未开口,他却已经知道我瞒着他查丰州之事,我猜他是不是与岳太医碰上了,后来……他十分断然地不许我再查,见我心志坚定,便说不许我出府,我们吵了片刻,直将他气病了。

谢星阑蹙眉,秦缨叹道:不过没有大碍,但见此,我也不敢再与他争执,便自己回去禁足了,这几日爹爹也不好受,直到今天早上,终于不再拦阻我,此间说来话长,他这会儿出城去祭拜我母亲了,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事实与谢星阑所料也未相差太多,他迟疑道:侯爷定要阻止你,是因为——秦缨目光复杂起来,应是爹爹知道什么,等他今夜回来,我才有机会再问,但不管他愿不愿告诉我,至少他不再阻止我查下去,这已足够。

谢星阑放下心来,又仔细打量着她,秦缨一阵莫名,怎么?谢星阑道:似清减了不少。

秦缨有些哭笑不得,哪里的话,只十日功夫罢了——话音落定,她心弦微微一紧,她将日子记得颇为清楚,这十日,谢星阑来为她吹曲子便有七日,若今日她未得出府,他必定还要来第八次。

谢星阑闻言,也想到二人已有十日未见,目光又深切了些,秦缨被他幽幽望着,像要被他看透似的,她心旌有些不稳,眨眨眼道:回衙门再说。

说着,便刷地垂帘,谢星阑欲言又止一瞬,有些流连滋味蔓开,但望着那严丝合缝的帘络,只得深吸口气收拢神思。

二人一路回了金吾卫,一进内衙,谢星阑便召谢坚。

没多时,谢坚从外快步而来,一入院门,先看到了白鸳,他惊得脚步一顿,又往正堂看去,下一刻惊喜道:县主!你们怎么能出来了?!白鸳莞尔:有差事呢,快去办差吧。

谢坚应一声,快步入门与秦缨问安,秦缨看他两瞬,见他鼻子红彤彤的,嗓音也哑了,便狐疑道:怎么,你染了风寒吗?谢坚看了眼谢星阑,嘿嘿笑道:小人这几日在牢里审那两个随从,牢里阴冷太过,有些着凉,不打紧的——谢星阑面无表情的,侯波死了。

谢坚一愣,谁?他眼瞳瞪大,您说侯波死了?谢星阑便将适才去义庄之事道来,又吩咐道:谢咏在义庄等着,你安排几个人过去,就说他与忤逆童谣有关,案子由我们接手,将尸体和证物一并带回来。

这片刻谢坚还难以消化,面上也再无半分笑意,他利落应是,转身便朝外走,谢星阑见他离去,便起身将堂门掩了上。

屋子里燃着炭盆,门合上方暖和些许,屋内只剩二人,秦缨便道:上次见谢咏,他说侯波跑了,又说他身形瘦高,眉上有道刀疤,今日验尸时我看到刀疤有过片刻怀疑,但想着他多半跑回睦州,怎可能出现在京城?直到岳仵作说他身上有张护身符,供奉的财神是睦州的五显财神,我这才觉得此人或许真是你要找的船工——道明原由,秦缨又问:他跑的时候可有异样?谢星阑眼底黑沉沉的,他是在距离京城只有两日脚程时跑走的,谢咏说,他一路上都在打探是谁在查当年旧事,谢咏为了周全,说是当年船老板的亲人在调查此事,若能帮上忙,必有酬谢,之后他未再多问,但没两日便跑了,我派了诸多人手四方搜寻,在五日前,因发觉他没有半点回老家的迹象,我才想他说不定来了京城,但他之死我实未料到。

秦缨眉眼肃重,谢星阑略作沉吟,道:他当年收取银钱后,回乡开了饭馆,生活还算富足,但两年前,饭馆倒闭,他们一家只靠余财过活,而他十多年未回京城,却在我们找他的途中跑回来,他的目的,必与当年旧事有关。

秦缨想起了那道平安符,岳仵作说他带的平安符,乃是消灾求财之用,此人必定是重财之人,而谢咏告诉他,查探之人乃是当年的船老板家人,即便有些银钱,却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那他会否想求更大的财富?谢星阑点头,我亦想到了此处,这样一个求财之人,远赴京城是为了酬金,既是如此,何不找那最大的主顾,他一定是记得当年找他之人的模样。

他语声微冷,若真是如此,那足以说明当年谋害我父亲母亲的凶手,就在这京城之中,侯波出现,他们多半猜到当年之事露了破绽。

他唇角紧抿,面色也难已掩饰地发寒,但于我而言,这是机会,抓到谋害侯波之人,便等于抓到谋害我们全家上下的凶手。

秦缨一听,心底暗道不妙,那我不该喊你们过来,如今的动静,说不定那幕后凶手已经知晓,若是把尸体也带过来,那岂非明摆着你在探查?谢星阑摇头,我适才已想到这点,但无妨,到了如今,不怕将此事闹至明面,一来,我要堂堂正正为全家上下昭雪,二来,亦不怕打草惊蛇,时隔多年,他们越是害怕,便会露出越多的破绽,这便又是机会。

到底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谢星阑本就发愁如何挖出凶手的线索,却没想到侯波自视过高,千里赴死,也逼得凶手乱了阵脚。

秦缨明白期间道理,却担心道:但你在明处,凶手在暗处,当年他们能对你们全家下死手,今日便还能对你不利,而你还是唯一一个死里逃生者。

她眼底满是忧切,谢星阑语气微缓道:我会小心防范,也不会大张旗鼓揭发旧案,先按普通命案论处,彻查侯波来京城后的行踪,有了线索再做定夺,若真牵出了那幕后之人,我必不会再手软——他心有谋算,但这最后一句的语气却有些骇人,那乌黑的眼仁深处,更有厉色浮现。

秦缨明白二十多条人命的血仇有多沉重,但看他如此,她不禁想到了原文中他执着于权势与仇恨的模样,而在那时,他还不知至亲家仆乃是被人谋害。

秦缨迟疑片刻,忍不住道:这确是极好机会,这般查法我亦赞同,但……亲生父母与仆从的仇恨再重,你亦要先顾全己身,倘若一个人眼底心底只有仇恨,那他便只会被戾恨蒙蔽,为心魔所累,到那时——秦缨言自肺腑,可话未说完,谢星阑忽然轻笑了一下。

秦缨说不下去了,蹙眉道:我说的不对?谢星阑摇头,眉眼间沉凝半日的郁气散去,眼底也滑过了两分笑意,你说的很对,若一人心底眼底只有仇恨,那必定面目全非。

见他明白,秦缨纳闷道:那你笑什么?谢星阑眼底仍有明彩,却又语气深长道:你似乎很担心我变成满心仇恨之人。

秦缨眼珠儿动了动,镇定道:因你肩负仇恨本就重,我有此担心也是寻常,就好比我母亲与兄长的旧事,我时而也有些往极坏处想的念头。

谢星阑一默,那倘若我真的变成面目可憎之人呢?秦缨眼瞳微瞪,怎会?你往日那些传言我都知晓,虽不知几分为真,但在我看来,你与传言早已大不相同,我也不会叫你变成那样!秦缨不知怎么有些着急,最后一言脱口而出,话音落下,她自己也是一愣,而这时,谢星阑深深看她一刹,抬步朝她走近了些。

他倏地迫近,像有何话要说,秦缨心一跳,先找话道:但你骗了我,你那首曲子根本不长,看在你来了七日的份上,我——将琴代语,以写衷肠。

谢星阑定定看着她,秦缨一愣,什么?谢星阑目光不移,神色也逐渐郑重,这是埙曲原有诗词,叫《凤求凰》,这两句词,便是我为你吹曲子的意义——秦缨呼吸都屏住,她再不通文辞,也知那八字是何意,看着谢星阑墨玉般的眼睛,她深吸口气,问:你为别的姑娘吹过曲子吗?秦缨是明知故问,果然,谢星阑蹙眉道:自然不曾。

秦缨眼睫眨了眨,亦专注地看他,像在琢磨重大决断,谢星阑见她未语,不知想到什么,语声艰涩了些,我不会为别人吹曲子,但我如此,也并非强求你做何应答。

秦缨一听,不满道:为何不强求?如此,轮到谢星阑微愣,秦缨下颌微扬,双眸灿然,似团着一簇火,若不想强求,又何必夜夜为我吹曲子?难道你的衷肠,都是假的吗?谢星阑扬声,当然不是——秦缨又道:那便是不够坚定!谢星阑忙摇头,起誓一般道:坚若磐石,绝无移转!他呼吸紧促起来,目光亦急迫地落在秦缨脸上,像在确定她之意是否为真,几番逡巡后,谢星阑情愫难抑,秦缨,你这是——秦缨眨眨眼睛,我不能白听你的曲子呀。

谢星阑气息一重,终于确信她竟在回应,他忍不住近前,双臂微抬,但将触的刹那,又迟疑地定住,而秦缨目光雪亮地看着他,笑颜若画,不躲不避。

数月的惦念与十日未见的牵挂齐齐涌上,谢星阑再难忍耐,倾身过去,将她缓而重地拥入怀中。

他动作小心,透着珍视,而真正抱入怀,才知她竟如此纤瘦,他收紧臂弯,一时只觉如梦似幻,缓了片刻,他才心潮难平道:若是从前,我或可被仇恨蒙蔽,但自数月前起,我心里眼里便只有——公子!都吩咐好了——随着高声,谢坚一把推开了门——他倒吸一口凉气,双眸瞪似铜铃,又眼疾手快将门一合。

门扉合紧后,他才彻底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面色一变,他连声告罪: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小人什么都没看见,天爷哎……白鸳守在偏房,听见动静出来,便见谢坚求爷爷告奶奶地作揖,像闯了大祸,她上前道:怎么了?你惹谢大人不高兴了?谢坚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之状,一时指门内,一时指自己,他我、我他半天,却是说不清楚,这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了开。

秦缨站在门口,噙着几分笑,谢星阑站在她身后,面色黑如锅底。

白鸳好奇地看着二人,秦缨径直跨出门槛,谢大人还有差事要办,爹爹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我们回府吧。

白鸳应是,与秦缨一同朝院门走,谢星阑相送,谢坚耷眉丧眼地跟在最后。

直等到了马车旁,秦缨才道:明日我再过来,倘若得了消息,又或是要我再行验尸,便让人来寻我,我倾向他是在城内遇害再被抛尸出去,且近日能掩藏踪迹,必定已经认识了其他人,独身不太可能,可顺着此方向找一找行踪。

说至此,她又越过谢星阑肩膀看了一眼鼻头通红的告罪之人,叮嘱道:不准罚谢坚。

谢星阑抿了抿唇,应好,又上前为她掀起帘络。

待秦缨上马车,车轮走动起来时,谢星阑方才回身,见谢坚一脸陪笑,他大步入衙门,调集人手,去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