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点头,让妻子回去睡觉,他再想一会儿。
但杨巡感觉得出妻子跟他心照不宣,只是没有揭穿而已,但把话都扔给他了。
比杨逦的更管用。
那么,是不是也一样可以用到解决所谓涉外问题上面?柳钧外籍,是杨巡没料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会被上升到什么高度,这是杨巡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
杨巡长夜难眠的时候,柳钧麻药过去,痛醒过来。
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两颗人头,这一看清,让他忘记身上的痛楚,惊讶于两个王不见王的人凑在一个病房。
在柳石堂激动悲愤庆幸惋惜的各色情绪化语言中,柳钧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明,他相信,是钱宏明去电叫来他爸爸。
从爸爸夹枪夹棒的唠叨中,柳钧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现状。
其他犹可,唯独手指——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残缺了。
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状完好,依然是残缺了。
但是面对爸爸不依不饶的愤怒,面对爸爸地头蛇欲缠斗外来强龙的愤怒,柳钧发现反而他没那么多愤怒,而且他也不愿看到爸爸鸡蛋碰石头去。
有他碰一次,已经足够,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无法承受的祸。
他现在已经清楚杨巡这个人无视规则。
爸爸,愿赌服输而已。
不能你儿子打赢了喊友谊第一,你儿子输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么?有种姓杨的跟你单打独斗,别叫一帮民工打闷棍……爸你再生气也不能跟杨巡这种人烂苹果比烂,比得兴高采烈。
这事我说了,愿赌服输,自己做事没考虑周全结果中招,没什么可怨的。
柳石堂被儿子软磨硬泡撺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钱宏明。
柳钧这才垮下脸来,七情六欲全流在脸上,痛就唧唧哼哼,绝不装好汉。
柳钧因为伤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着躺,反正怎么躺都是痛,钱宏明将床调整了半天,才算调对一个稍好的角度,已经额头见汗。
连涵养好的钱宏明都骂,妈的,不让杨巡放血,我誓不为人。
我死也不会放过杨巡,但我们不能打泥浆战,他本来就是泥浆里打滚的人,我们跟他混战不是对手……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了,已经把信息传递过去。
见柳钧一脸纳闷,钱宏明解释道:国内为优化投资环境,对外籍人士额外照顾。
我们这儿还有一句话,外交无小事,你挨打往大里说,算是涉外事件了。
公安局怎么都不可能压着不管。
柳钧惊愕,又是差点儿忘记疼痛,脑筋转了好几个弯才道:悲哀,专利问题也是在国外解决,刑事案件还是用外籍才能解决。
如果我不涉外,那么从专利被侵犯起,是不是一直得对着比我强的忍气吞声?这也是一直以来杨巡肆无忌惮对待我的原因所在?因为他已经习惯国内的无序竞争?国内也不能说无序,但不是你以为的序。
是的,又被你说中,你之前也说我用专利截断国外买家用市一机的货太冒失。
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墙。
然后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吗?那几个袭击者能被抓获,供出背后主使者吗?钱宏明犹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态度。
但背后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来,都由不得你我。
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说的正好是你的真正想法。
退缩?不,忍。
柳钧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说话。
钱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给他解析。
钱宏明对本城的掌故几乎了若指掌,而且钱宏明说话很有逻辑,一一剖析下来,柳钧没话了。
再捡起话头,是与受伤全不搭界的事。
柳钧告诉钱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见到钱宏明,不方便进去打招呼。
钱宏明解释有朋友行将脱离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贸的大伙儿照国外不知哪个规矩陪朋友彻夜狂欢,没大麻没迷幻药,大家都自律得很。
柳钧依然不解。
柳钧痛得没有睡意,钱宏明就陪着说话,不知不觉,曙色从没拉窗帘的窗户透进来,照得房间越来越亮。
有晚间值班护士进来测量血压温度,走廊也渐渐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柳钧的病房。
当杨巡捧着鲜花水果进来的时候,不仅柳钧呆了,钱宏明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杨巡开门见山,我来道歉。
昨晚得知情况后睡不着,怀疑跟我的兄弟们有关,连夜查下来,果然是。
既然是我的兄弟为我干的,我必须出来承担一切责任。
趁早送上门来,任杀任剐。
柳钧几乎无言以对。
钱宏明退开,走到窗边,摆出不参与、不掺和的样子。
杨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对柳钧,他也不问柳钧情况,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里的眼睛看。
柳钧道:民警等会儿要过来给我做笔录,我会将情况转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
听说你爸爸的工厂打算出手,几家公司的报价我有所了解。
我也有想法,我给你报个价,阿民大眼的报价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报价,不过我有两点优惠,一条,我全数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们全部工人。
另一条,是现款一次性全付。
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阿民早年是渔民,后来渔船出海夹带私货,闷声大发财。
而今开一家三星级宾馆,三教九流来往如云。
阿民到前进厂视察的时候,身后马仔前呼后拥,都是称呼一声马哥,谁敢挖出阿民微时的阿民大眼称号。
阿民走后,爸爸曾告诉柳钧,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几个人敢对阿民不敬,又抢阿民看中的货色。
眼前这个杨巡就是有限之一。
再者,柳钧新厂的设备已有规划,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遥远的郊区上班,处理原先工人是个大包袱,起码以工龄计算的遣散费就不是小数目。
再加现金一次性支付,杨巡的开价不菲。
但是柳钧深知他需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开价。
如果决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着手办理移交手续,我先把一百万定金开支票过来。
柳钧闭目良久,才能吐出两个字,成交。
杨巡微笑,也没什么客套,旋即走了。
柳钧再次睁眼,艰难抬起包扎着纱布的手,叹息道:半枚德国手指的卖价不错。
见钱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强笑道:你看,我这只手伸出去,人们会以为我是吸毒的,还是以为我是滥赌的?别瞎说。
你说,后半辈子这个手指都不会变了。
人一生有那么多的不可逆,伤疤,皱纹,白发,让人无法不怀念青春。
喂,你才几岁,你后面还有长长的寿命,你想干什么,别瞎想。
我想用长长的寿命赞美生命。
去你的,吓我。
可钱宏明想了想还是道:你不愉快还是说吧,尽管跟我说。
柳钧茫然很久,让杨巡这么一闹,我什么愤怒都没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不愉快需要表达。
大少,忍并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钧没回答,过了会儿,推说睡觉,给爸爸打完说明电话,又昏睡过去。
柳石堂小睡过来接了钱宏明的班。
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杨巡派来的律师请去办手续,病房留下傅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