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救室外面等待的时候,姑姑和柳钧都担心得面无人色,尤其是柳钧,有生以来第二次感受到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慌,第一次是听到妈妈跳河的那次。
他的手足都无处放,站不住,也坐不住,只会傻傻地盯着姑姑,听姑姑几乎是神经质地反复唠叨一句话,厂子是你爸命根子。
厂子是你爸命根子。
……过会儿,一个头发花白,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妇女过来,拉着姑姑靠墙坐下。
安抚了好一会儿,姑姑才稍微镇静,告诉柳钧这位是傅阿姨,以前与柳钧妈妈一起在乡下做代课教师,后来柳钧妈妈抽调回城,傅阿姨一直没上来。
眼下请来帮忙晚上看护柳石堂。
柳钧即使脑子几乎空白,看着这位与妈妈有关系的傅阿姨还是觉得亲切,尤其是傅阿姨说话时候吐字清晰,嗓门洪亮,都与过去也是做老师的妈妈相符。
傅阿姨只是简单地说句客套话,让他坐下,他就乖乖地坐了。
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来了,眼睛也能半睁,不同的是手上挂了吊针。
柳钧很担心爸爸的状况,坚持要陪在医院,与傅阿姨两个在黑暗的病房里一起默默守了一夜。
一夜有惊无险,柳石堂睡得很好,还扯起鼾声,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过来换班时候还没醒,一张脸白里透红。
见此,柳钧才敢放心离开。
让柳钧没想到的是,走到一楼,竟会看到裹着羽绒服站在门厅的钱宏明。
没等柳钧昏头昏脑地想清楚是怎么回事,钱宏明抢先道:昨晚跟护士了解了一下,知道你会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会回家休息。
去我家吧,你家冷锅冷灶的,连吃饭都没人照应。
柳钧都不知钱宏明在楼下等了多久,心里非常温暖。
多年前的惯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他没什么客气的,跟以前一样,两手抓住钱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
钱宏明笑了,也是小时候那种开怀的笑,为自己能帮到柳钧,为昔日重来。
但柳钧走到车边,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带我去我爸工厂看看,听说情况很不好。
先睡一觉再去,你这会儿不在状态。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睡觉,我爸心病还需心药医。
不怕,我经常熬夜。
钱宏明没再反对,载着柳钧稳稳上路。
中途还特意拐进一条小路,细心地替柳钧买来一包生煎包子。
穿出小路,没想到前面道路自行车川流不息,一致如流体般汇入一座大门,场面端的壮观。
柳钧看清,那儿是从小熟悉的市一机。
不是说国内国营企业日子不好过吗?看样子市一机还挺健壮。
市一机早不是国营了,你离开后,市一机足足换了三手。
先是让省里来的一个高干子弟买去和日本合资,后来经营不下去,转手给在本市挺有势力的女华侨,再是刚去年底,两家私营企业合资全盘吃下市一机。
这两家私企据说是看中市一机在市区的地盘……啊,国外也有少许报道,预测中国推行按揭后,可能催热房地产市场。
这两家私企真有眼光,也真有实力。
钱宏明摇头,房地产市场能不能热,不知道。
那两家私企是不是真有眼光,也要看他们能不能笑到最后。
我最佩服的是那女华侨,才不到一年时间,据说在国外用借贷的钱通过跨国操作,这么一买一卖,转手就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赚到的钱。
在国外,是不是金融才是最佳挣快钱的行当?但亚当斯密说,金融不创造价值,不会增进社会财富。
钱宏明只是一笑,没与争辩。
这也是惯例。
他从小用功读书,心无旁骛,不像柳钧涉猎广泛,谈吐旁征博引。
柳钧从小到大稀奇古怪主意不断,钱宏明则是任其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
虽然经常跟着柳钧跑,可大主意都是自己捏着。
他只想到,可是大家在买卖中谁都没有重视市一机那些新添的日本机床,可见财富的着眼点应在哪儿。
到了,你还认得出这儿吗?柳钧大惊,这是他无数次进进出出的前进农具厂?不仅是厂子的门面变了,新大门用红色花岗石贴得喜气洋洋,厂名变为前进机具厂,而沿街围墙变为两层楼的店面房,连外面的路也变了,不再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而是平整宽阔的水泥双车道,路边种着整齐的行道树。
他呆了半天,才道:只有那条水泥电线柱子没变。
但等柳钧走进大门,看见一长溜的车间,才算松一口气,还好,里面依旧如故,连堆放边丝的水泥围子也还在原地,依然是围子前面一潭阳光下泛着七彩的油污泥水。
仿佛那排店面房将时间的脚步隔断在外面,因此里面的时间被神奇地凝滞。
但是让柳钧惊讶的是,车间大门紧闭,里面没有记忆中热火朝天的样子。
一会儿门卫挽着一串钥匙跑来开门,柳钧一拉钱宏明,两人一齐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