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启军,邻近京城,天己如幕覆盖,陷入黑夜,他们在半路遇见一队死尸,横尸堆山,分肢断头。
这队傀儡军,是原先沈知梨发现埋伏君辞的暗侍,当初给君辞提信,述说的便是此军。
今早君辞特意派人前来探查,发现早已身亡,死亡时间在昨夜。
北疆军的探查兵不知这种毒杀法,君辞却再熟悉不过。
年少入谷,便是为有朝一日学来江无期的毒法,助自己翻盘,让药谷为己所用。
谢家之事,让江家与永宁王府决裂,昔日手足不再来往,于是他拜师学艺,江无期也愿助他一臂之力,推他上皇位。
只是没曾想,谢故白先毁了药谷这最重要的一粒棋。
药谷要名牌才能行动方便,是因名牌也分药、毒两等。
多年情意,药谷对君辞来说已不再是粒棋子,江无期对君辞不是利用他报复永宁王的存在。
是真正的师徒情深。
所有人都不明白江无期所谓何意,但大伙心底也明白,他没了生的念想。
他只是觉得这个天下斗了大半辈子,世间未见一位明君,也该榨干自己最后一点价值做点什么。
殿下,城中诡阵有变。
前军回报京中情况。
君辞攥紧剑,冷冽的面容嵌在黑夜之中,陷入悠久的沉默。
堆积成山的傀儡,破坏无法再用的红木棺,已血除的血咒。
北军昨日一战,剩余的兵不多了,是救人还是杀人,破城还是夺城。
分军皆败,整军只能二选一。
鹤承渊看出他的犹豫不决,你想清楚。
沈知梨咬紧唇,她无法替他们决定,也无法提议她的决定。
鹤承渊入城本就危险,会不会有下一个魔阵等着他,尚且不知。
他只能和北军共进退。
君辞沙哑道:夺城,杀人。
以杀谢故白夺京为目的,会牺牲寻江无期救他出来的机会,会让他变成人质。
他转身启程,一路上众人安静无言。
……厚重的古铜门反着冷月,在接应下从内打开,月色在泥地上长拖。
城中之人正背满伤,顶着最后一口气,打开城门。
城中是一片寂静,血纹忽明忽暗。
霎时,城外北军,旌旗齐立,金甲长枪,马蹄踏泥。
杀进去。
随着君辞一道令下,战马嘶鸣,重甲骑兵直闯血阵!一声震天巨响,血阵爆裂,木棺出现,无数傀儡杀了出来,兵马如潮,猩红旌旗狂舞不倒。
回头望时,背后的傀儡追了过来,骁勇善战的战士挥动银枪,生死之间无惧无畏,热血澎湃,气势磅礴。
一道又一道阵,拦不住他们誓死前进的步伐,高昂之声如厚浪翻滚。
城门在身后关闭,隔绝身后傀儡。
长相怪异的傀儡师悬吊四肢,飞身袭来,一场场诡异幻影,逐渐倒下的士兵,踏过的尸体。
滔天大火燃烧在夜幕中,为他们点起方向,沸腾血液,明辨真假。
烽火连天,他们要赶上那场黎明!隆隆巨响,如雷贯耳。
是被毁掉的一口又一口血棺,破除的一场又一场虚影,入目是尸山血海,低头是遍体鳞伤,以血破血。
鹤承渊此时正与君辞、苏钰破阵,破阵之法只有他们三人较为娴熟,为缩短时间,他们三人冲在最前端连破数阵。
沈大小姐!沈知梨猛然转过头去,一只悬头女尸正对她俯冲而来。
叶婉!她成了谢故白提炼的傀儡师!鹤承渊离她有段距离,此时未注意到她这方的情况。
锋利的白瓜近在眼前时,泠川从她身后闪来,半只眼溢出魔气,摁住她的肩膀把人往后一扯,他飞身而上,手中聚起魔气,骤然朝空中打去,稳稳接住叶婉的爪勾。
悬丝即刻缠上了他。
泠川眸色一暗,魔气化剑贯穿她的身体,斜上划动,直将人碎尸万段!他冷漠看着地上残骸,区区傀儡。
正要转身时,沈知梨惊呼道:当心!血光刃刀飞速旋转穿过人群,打在叶婉身上,击退数尺。
待沈知梨捕捉刀影轨迹,回眸时,鹤承渊玄紫衣袍飘扬,已经站定在她身后,扣住她的腰,拉到了身后。
他几乎在泠川动用魔气的瞬间,赶了过来。
叶婉脖颈两道悬丝斩断,月色下可见她头身轻微分离,七窍流血,四肢诡吊,笑容更是骇人。
阴风卷过,沈知梨顿时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缩在鹤承渊身后。
叶婉红唇白齿,嘴中不知念叨着什么,更是从怀里取出一条床卷。
卷呈石色,如刻字石上,那上面是一排排名字,长卷滚来,垂在他们脚边展开。
她呵吱呵吱傻笑,鲜血一挥,两个名字突然浮现。
鹤承渊凝起眉,挡在沈知梨面前。
我们的名字?!血光一闪而过,沈知梨余光瞧见了他们二人的名字流淌鲜血铺在长卷上。
叶婉哈哈大笑,歪着个脑袋,指着她自己的名字,你看你看,死了的人,都会在上面,你看你看。
她不断用手指点着上面的字,悠长的卷轴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了上面,叶家、江无期、谢故白……这就像一卷阎王铺,究竟是已死之人在上,还是将死之人在上。
连谢故白的名字都被她写上去了?!沈知梨!叶婉大喊她的名字,声音尖锐刺耳。
你这遭邪祟的魂吃起来,不知道什么味啊!鹤承渊把沈知梨藏到身后,不多言一句,快刀掠影,斩断长卷。
漫天碎片随飞飘舞。
渊字碎片飘落在她手心,他们不知何时,入了叶婉的影场。
长卷化成金色虚影,血色手印扒在上头,沈知梨低头一瞧是婚书,再转过眸是休书,回头望去是封遗书。
所有的东西都只写了一半,一半拼一半,以遗书落尾。
鹤承渊正在集中精力破影场,影场灵气不稳,虚实交替,她看见了两个名字浮现在卷轴上,随后抬眸瞬间,虚界外这两名字的士兵,背后受敌,倒地死绝。
!!!将死之人,名定亡卷?!阿渊!沾她的血!写她的名!叶婉扬手一挥,卷轴换了样式,沈知梨!你为什么签了婚书!那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沈知梨蹙眉,下意识看向鹤承渊,他并未受到影响,手起刀落,刺穿叶婉手腕,用她的血在卷轴上刻上她的名字。
咻——!一支飞箭从远处射来,在影破刹那贯穿叶婉的身体,箭尾挂丝,将叶婉拉上宫墙,订死在高墙上。
沈知梨放眼望去,火光之下,血色降魔阵开启,谢故白与江无期并肩站于高墙。
叶婉在城墙上抽搐,夫君、夫君……要、要再杀我一次吗?谢故白睨视,厌恶道:没用的东西。
叶婉傻笑着,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她的头颅高挂,长箭贯穿心脏,尽管是个没有意识的傀儡,仍记得她的夫君,与夫君忘不掉之人,刻在了骨子里……谢故白抬指,无数支箭穿破云霄,刺入叶婉身体,以她的血为谋画卷。
君辞破阵赶来,五千精锐闯到此地,剩余不足千人,几乎抱着与傀儡师同归于尽之势,拼死一搏。
苏钰:江谷主。
江无期银月从飞舞的白发上倾泻,他垂下眸子淡淡看着历经万苦赶到此地的人。
君辞,你的选择是对的。
君辞心中不安,咯噔一下,谢故白!众阵皆破!谢故白嗤笑一声,外面的是活死人,景宣王惦记朕的皇位!滥杀百姓!这高位你坐的稳吗!他能坐稳!江无期掷地有声道。
你闭嘴!谢故白眉眼猩红,剑架在江无期脖子上,妄我轻信于你!狂风而过,江无期双袖在风中乱摆,白袖染血,袖中无臂!!!!沈知梨忍不住怒道:谢故白!这一路来,江无期以身入局给他们开路,她不知他用了何方法,但最后武力天下第一的江谷主双臂遭活生生砍断!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救谢故白,想掰正他,到最后不得不留一手提防他。
谢故白对她温柔一笑,招了招手,阿梨,你站错队了,到我身边来。
沈知梨凝眸道:不。
谢故白立剑用江无期的命威胁她,我让你过来!!!沈知梨手垂身侧攥紧衣侧,死死盯着他。
谢故白眉骨抽动,悬丝横飞向她袭去。
铮——!刃刀弹开悬丝。
鹤承渊抓过沈知梨的手腕,用身子挡住她,对谢故白道:你可以试试。
江无期忽然仰头大笑,是该如此是该如此!他的笑意一如往常,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没有江无期出手,就算援军赶到,他们至少要伤万人,用尸体堆砌才得以入城。
君辞:谢故白,除了京城,你还有哪座城池?江无期噗嗤笑个不停,双肩不停颤抖,谢故白……解药给我!谢故白怒道。
江无期望向血色的天际,除了大火染红,它仍是一片黑暗。
禁药,无解。
谢故白:不可能!无解便是无解,你的身体开始腐蚀了,这是快速成丹的代价。
江无期:你要的太多了。
鹤承渊看准谢故白失神的时机,飞刀刺去。
瞬时,晶莹剔透的雪叶与他的刃刀相撞!在半空炸开花。
当年在赌场二楼射出的雪叶!果真是他!灵气不稳,金丹在身体里碎成几瓣,谢故白一口乌血喷溅,江无期!江无期淡定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故白……你陷的太深,没有回头路了。
禁药,无解。
他可以加快禁药反噬,只要能靠近谢故白,他就有办法。
谢故白鲜少与他靠近,连叶婉也不许他见,不许他入府饮茶喝酒,药到手,寒暄几句就打发他走了。
每次给谢故白送药,他都有留意,谢故白很聪明,只找药谷收集难寻的药材,借叶婉之名,收集许多看似无异的药材。
蛰伏十多年,尝试十多年,他不断食用禁药,以操控傀儡。
……谢故白的计谋天衣无缝,可他太急了。
急在沈知梨身边出现了一个人,急在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他不想再站在黑暗里……他的目的变了,从觉得自己是个明君为国为民,到执迷不悟。
可他还是信任江无期的,从杨邶死后,从江无期自觉踏入京城之后。
他以为江无期为谢家鸣不平,来助他坐稳江山。
可他一再背叛,甚至在无形中给他下毒,谢故白败就败在,他对所有人警惕,唯独对江无期没来由的信任,许是母亲那层缘故,他总觉得江无期不会逼死他。
直到,前不久江无期留下一句话,吃下了,谢故白最后一瓶禁药出了城,孤身一人杀了城外埋伏的最后一支暗侍。
谢故白知道,再没羁绊,于是将奄奄一息之人从尸山里翻出来,斩了他引以为傲剑客的双臂。
江无期嘴中鲜血狂流不止,嘴角依旧挂笑,阿白……这个江山你是坐不稳的……他开玩笑似的说道:你爹行军无败绩,在早先,他可不如我……谢故白咬牙切齿,一年来他算是领教过,暗中有人屡破他的计谋,江无期假意与他站在一起,反破短胜,再一击即溃!直到发现是江无期所为!他把京翻了个底朝天!杀了不少暗侍,断了江无期一臂,可惜发觉时已晚!他一步步下子,一步胜,君辞在外追击,于是城池步步后退!江无期转眸向鹤承渊,杨邶杀的很对。
杨邶若没死,江无期的计谋走不到现在。
谢故白:仙首大人?!不试试我的降魔阵吗?!鹤承渊丝毫不惧,君辞横剑拦住了他,摇了摇头。
君辞:谢故白,你已无路可退。
谢故白:你又干净得到哪里去?!手刃百姓!杀害无辜!江无期!你最厌恶的不是先皇吗!如今你要辅佐他!辅佐他!他难道就没沾血?他难道就是好人了?!江无期:我没辅佐任何人,路该怎么走,是你们自己选的。
阿白……江叔有想过助你的,可你已不同往昔。
谢故白狂笑不止,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是因为谁!是谁害我如此!是你们!是你们计划的夺权!是我要变成这样的吗!他疯了般,一股同归于尽的架势,放纵金丹爆裂,打开降魔阵!血色光芒夹杂无数尖锐的雪叶密密麻麻飞射而出!每一片叶,都足矣取他们性命!泠川带着魔军护住沈知梨退后百米,鹤承渊等人在前方与魔阵最后的傀儡师对决。
谢故白面色转变,他怒视着降魔阵对鹤承渊只起到细微影响。
他还没堕魔?!江无期的笑声早已在混乱中戛然而止,高墙之上,寒风刺骨,他望着远方感受着双臂空落落的。
是谁害的这般境地……是他啊,年少轻狂,无知无畏,口无遮拦,是他在阿音生辰那夜醉酒,无意提了一嘴,才害得这般境界,把所有人堆向了深渊……君辞:师父!江无期话语破碎,在雪叶飞出时,找准一片刺破自己的脖颈从高墙越下,重重摔死在众人面前!他一双无神的眼,在血泊之中朝他们望来。
留下的那句话语,随风而来。
她死了。
他竭尽所能,还是没能救下她。
灵丹……没有用,他的药没有用。
沈知梨傻在原地,完全没反应过来,叶婉铺开的死卷再次在她面前浮现,江无期的名字……在卷轴上。
鹤承渊杀了几只傀儡师,魔阵像一只只无形的黏爪钳制他的内力,用费大量的劲才能破除。
谢故白此时趴在围栏上,显然他也没想到轻功了得的江无期,自由如鸟的人,早把自己困死了,没了活下去的念想。
谢家娘子死在他怀里,在他怀里快速腐败,他救不活她,永远都救不活。
他们的结局注定如此。
他顶着罪恶,试图赎罪……该怪谁呢,怪永宁王把玩笑当真,怪谢家为永宁王鸣不平,还是怪他开了那句玩笑……他其实早该死了,这般死了也好。
众人破阵,杀完傀儡师,北军剩余不足百人,一片尸海,残破不堪。
大火滔天,赶到江无期身边时,他已经没了气,灵气灌不进去,他自己封了筋脉,他生怕自己活下去。
他死的很决绝。
谢故白没了踪影,京中一片混乱。
没人知道谢家娘子的墓在何处,他们甚至不知该把江无期葬在何处。
或许他早就想好了,不再打扰谢家娘子。
破晓将至,君辞枯坐在江无期身边。
江无期的棍杖,他的酒壶,什么都找不到,他还是身着一身布衣,只是死后尸体不全。
沈知梨拖着步伐来到他身侧,江无期走时并不解脱,也不平静,他紧皱着眉。
依稀记得,余江谢府外见到的怪老头,拐杖挂个酒壶,乱糟糟的胡须,嘴里神神叨叨,还怪罪她偷他的酒。
大吵大闹,嘴里不饶人的怪老头。
会教她熬药,给鹤承渊治眼解毒的怪人。
他给所有人都铺好了路,唯独没给他自己。
这几人也不知怎么想的,就着肮脏的地面,盘腿而坐,在所有百姓不受悬丝控制,恢复理智后,他们还是这般坐着,没有人先言,保持默契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