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派去了七千士卒征讨淮南叛党,如今却兵戈未动地踪迹全无,何况还是同叛党一齐凭空消失。
一时间千万种揣度盘亘在众人心头,唯有一种猜测在触不到底的朦胧空白中反复闪过,渐而清晰,呼之欲出。
洛辛叛变!殿中一语笃定,岳宇轩出列,继续道:陛下,这一切再显而易见不过。
我大夏军队训练有素,从来都是见虎符行动,如果不是持有虎符之人下令,怎么会出现全军都失踪的情况?百官多是点头附和。
陆仕也认同道:的确,哪怕是夜里遭到突袭,七千多人,也总该有几个生还的。
更别说那叛党,消失的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是洛辛叛变的话,那就没什么摸不着头脑的了。
岳宇轩道,他在长安的这些日子辛苦伪装,说不定就是为了博取信任,好从朝廷偷走机密和军队给淮南叛党。
几个臣子忍不住道,早就说他是淮南王余孽,带回来任用就是引狼入室!正是,况且我们兵部里尽是军密,也不知道被他给知道了多少。
一旦被叛党掌握了,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怎么就全都认定洛辛反叛了呢,兵部侍郎许寅忽然开口,再怎么说,洛辛可是苏大人亲自从淮南带回来的人。
他语气不阴不阳,言辞中偏生出一种暗示来。
苏世誉神情淡然,毫无波澜地看去了一眼,并不开口。
几个苏党官员急忙替他辩白,陛下明鉴,洛辛那副样子实在蛊惑人心,苏大人也只是无辜受骗啊!有楚党官员冷笑了声,苏大人这般的人物,也是会跟我们一样轻易看走眼的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仕大为不满,提声道:你是想说苏大人是存心放洛辛入朝的?是不是还想再说洛辛的事苏大人也有责任?陆大人稍安勿躁。
许寅道,他看向楚明允,兵家之事,这朝堂上谁也不如楚大人清楚的,不知楚大人如何看呢?他这话抛的巧妙极了,眼下两方虽针锋相对,可苏党毕竟是受累处了劣势,苏世誉又默然不语,此时只消楚明允的一句打压,苏党必然无力相抗。
可楚明允闻言却蹙了眉,不耐烦地瞥去一眼,出征讨伐的人是我选的,你觉着我能怎么看?许寅顿时变了神色,张了张嘴答不上话,只得讷讷地退回位上。
捉摸不透这两党大人的态度,百官中无人敢再擅自开口。
适才还激烈争执的殿上转眼安静,御炉香雾无声缭绕。
李延贞端坐上位,头疼无比地扫视其下,半晌,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许爱卿所言也有道理,楚爱卿不妨说一说吧。
臣没什么看法。
楚明允干脆道,见众人面面相觑,复又开口道,淮南到底境况如何谁都不清楚,与其白费力气来争执猜测,还不如尽快决断应对。
他话音方落,苏世誉轻叹了口气,走到殿中跪下,洛辛既然是臣所举荐,而今事出如此,臣自然难辞其咎。
臣愿亲往淮南,查明事由,还望陛下准许。
楚明允转头看向他,眸光浮沉不定。
思索片刻,李延贞只得点了点头,好,如此朕也就安心了,只是要辛苦苏爱卿再奔波劳碌。
臣职责所在。
苏世誉平淡道。
楚明允忽然出列,撩袍挨着苏世誉跪下,道,既然淮南局势动荡不稳,叛党又行踪不明,还望陛下准许臣同苏大人一同前往,整顿南境兵事。
苏世誉诧异地偏头看他,楚明允仍望着上位,神色自如,只是在得了应允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朝会散去,他们才走出金殿,苏世誉便开口问道:楚大人手下良将众多,为何忽然想要亲自去淮南整兵?你不也是要亲自过去吗?楚明允笑道,他看了眼身旁的人,忽而似是感慨,只是没想到,苏大人还真是半句都没有要维护洛辛的意思。
苏世誉淡淡一笑,岳大人所言本就是最有可能的情况,我为何要维护他?哦——?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早知事必躬亲的人难以信任谁,只是没想到苏大人会连自己择选委任的人都信不过。
殿外薄雾初散,御柳濛濛。
苏世誉微敛眸,笑道,坦白而言,我识人的眼光算不得多好。
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不过说来淮南之事,终究也有些好的方面。
叛党隐蔽不动,战事暂休,西陵王得以喘息自稳,局势安定下来,但愿直到我们抵达淮南前都不会再出什么动乱。
楚明允似笑非笑道:哪怕之前没有动乱,我们到淮南后也该有了。
苏世誉看向他,楚大人所言何意?苏大人还打算随车队上路吗?苏世誉不解道,不然要如何?车队抵达时有兵卒开路,官府相迎,能见到的也不过是个旁人想让你见的表象。
楚明允慢悠悠道。
那楚大人有何打算?你先答应我?楚明允笑吟吟道。
你先说说看。
苏世誉道。
楚明允停步,转身正对着苏世誉,让车队照常上路,而我们隐蔽身份先行启程。
他倾身凑近,抬手搭上苏世誉的肩头,素白指尖绕过他肩头一缕墨发,勾着唇角低声道,只有你和我两人,如何?语带浓笑,尾音暧昧绵长。
苏世誉抬眼,正对上他眸光潋滟。
宫廊下,宫娥小心翼翼地轻唤了几声‘娘娘’,姜媛才迟缓地将视线从远处那双身影上收回。
神色晦暗不明片刻,她无声一笑,抬步继续往宣室殿走去。
殿中纱幔重掩,安静无声,李延贞放松身体后靠在椅上,神态疲倦,见她来了只招了招手,并不说话。
姜媛心领神会地绕到他身后,动作轻柔地帮他捏着肩,亦是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李延贞纳闷地回头看她,笑道:朕是烦恼淮南不得安宁,可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有比朕更烦恼的事情?姜媛犹豫一瞬,慢慢地摇了摇头。
究竟怎么了?李延贞道。
姜媛看了看他,复又低垂下眼,臣妾也只是妇人之见,不知当讲不当讲……李延贞彻底被勾起了兴致,温和道:但说无妨。
微一沉吟,她谨慎开口:……陛下,是否觉得苏大人与楚大人走得过近了些?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两人并肩跪于金殿中的画面,李延贞皱了皱眉,没有答话。
姜媛偷瞥了他一眼,便慢慢续道:臣妾方才来时,不经意望见苏大人与楚大人在讲些什么,他们两人离得极近,臣妾看不分明楚大人是不是果真揽着苏大人脖颈,也不敢多看。
方才,又不觉想起京中传言说楚大人断袖于苏……你的意思朕明白了。
李延贞打断她的话,语气仍是温温和和,姜媛忙噤声。
片刻沉默,他轻叹了口气,苏家多年扶持于朕,苏爱卿更是如朕兄长一般,他的忠心恐怕无人能望其项背。
何况苏党多年为朕制衡朝野,与楚党有私对他而言无异于叛君,他绝不会如此。
可是……姜媛还欲再说什么,李延贞忽然伸手覆上她的手,问道:那次冬至大典天禄阁钥匙失窃的事,你可还记得?心头猛地一跳,姜媛垂眼掩去那丝慌乱,……臣妾自然记得。
那时诸位爱卿都对你生疑,朕说信你,便绝不再追究。
李延贞握了握她的手,因此,朕既然说了信苏爱卿不会有叛君之嫌,往后就不要再提起了。
姜媛低声应道:……是。
公子为何要答应他?管家苏毅盯着正收拾书籍的苏世誉,难以接受,那楚太尉行事诡谲难测,他要跟您单独前往淮南,难保会有阴谋啊!苏世誉将莹润棋子一枚枚收捡回盒中,淡然一笑,我自有分寸。
车队那边有苏白跟着,你无需过忧,朝中若有事照旧联络即可。
这语意已然是不容更改,苏毅也不便再说,只得无奈应声。
隐隐约约的人声嘈杂过窗,苏世誉侧头望去,不远处池塘一顷碧水,几个人正忙碌,那边是在做什么?苏毅随着看去一眼,答道:公子也知道,原先种的那些稀奇花草都是夫人亲自寻来照料的,夫人过世后下人们不懂诀窍,养不出之前的灵巧样子,到了今年,实在是活不成了,属下就差人清理了。
苏世誉颔首,凝望那绿波荡漾,忽然道:这方枯塘清理后就不必再费心寻找先前的了,种些别的也好。
那公子想要换种些什么?苏毅问道。
……莲花吧。
苏世誉蓦然想起一点檀香幽然,不觉露出一个笑来,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