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郊外野岭寂寂,暗夜里一点灯火幽微。
杜越放下小铲子,低头专注研究着手中那株药草。
秦昭随他半蹲下身,提灯凑近了些,以便他能看得更清楚。
一番来回打量,杜越笑了出声,哎,终于找到了,不枉我三更半夜跑来刨山。
他起身,边小心抹净了根茎上的泥土,边对秦昭抬了抬下巴,谢啦!没事。
秦昭跟着站起,看着毫不起眼的碧草,你费力找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杜越压着嗓子学他平板的语调,你知道这有什么用吗?秦昭摇了摇头。
我师傅独门秘方!就这一株,制成了药我就能把你和姓楚的都放倒几个月!杜越得意洋洋地摇了摇药草,怕不怕?叶师傅的确厉害。
秦昭点了点头。
靠,秦昭,你再这样我真的跟你聊不下去了。
杜越翻了个白眼,把药草包好,正要收回怀里却被秦昭拉住,他纳闷道:干嘛?秦昭一手握着他手腕拉到眼前,一手取出了方净帕,仔仔细细地擦起了他沾满泥尘的手。
杜越便摊开手掌,心安理得地让他伺候。
山间虫鸣隐隐,杜越百无聊赖地盯着秦昭低垂的眉眼,半晌,忽然开口道:秦昭,你这样倒是忽然让我想到我表哥了。
握住他腕子的手顿时收紧,秦昭及时定神,才克制着没捏痛了他,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他也这样对过你?差不多吧。
杜越想了想,不过我表哥一般只是把手帕递给我,没帮我擦过。
我娘交待过他不能惯着我,不然就揍我。
秦昭一言不发,极是认真地将他指缝里的一点沙尘揩净。
我靠这么一想我小时候真是整天挨揍,哪像我表哥,字写的好,书念的好,脾气也好,我娘老是说让我学学他。
杜越陷入回忆,猛地道:哎,不对,我表哥好像也被打过一次,还特别严重。
按理说我表哥明明自小听话,可那次舅舅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用家法,生了好大的气,打出满背血痕还罚去跪了几天祠堂,我舅母心疼的哭了好几天呢。
我娘那时候就吓我,说我再不听话就把我送到舅舅家。
好了。
秦昭收回帕子,松开了他的手腕。
嗯。
杜越捞起地上的小铲子收拾好,回去吧!秦昭点头跟在他身后,夜色中山林晦暗如魅。
风过树摇,一阵簌簌生响,秦昭陡然目光一凛,将灯笼塞给杜越,抬手便将他挡在身后,戒备地盯向远处。
不明所以只是一刹那,紧接着杜越就听见了仓皇的奔跑声,伴着愈加粗重的喘息声,一声紧促过一声,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依稀听得出是女子的音色。
杜越探头去看,树影交叠下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这边跑近,还不住地往后惊恐张望着,转头间看到前方有人,不管不顾地疾赶了上来,救我……救救我……!杜越一把按下秦昭欲拔剑的手,挤上前仔细察看跌扑在地的人,果然是个女子,只是形容狼狈至极,瘦弱的身躯剧烈起伏。
她抬眼看见杜越,急忙抓住他的袍角,……求求你,救我,救救我!话说的太急,猛地偏头咳出一口血去。
杜越脸色顿时变了,摸出个小瓷瓶倒了一粒药,蹲下身给她喂了下去。
秦昭收回视线,抬眼看向远处,折下一截树枝反手掷出,瘦枝如箭,带出一道凌厉风声,狠扎入树中。
半隐树干后的人影大惊,稍一犹豫,随即闪身撤离。
那女子一阵猛烈咳嗽,竭力开口:……多,多谢,求你们……求求你们……你想做什么?秦昭问道。
吸气。
杜越把着她的脉,提醒道。
长安——!女子哑声道,我要去长安,求你们……长安……还有多远?这就是长安。
秦昭看着她。
……已经到了?……终于,终于到了。
女子闻声挣扎地要爬起身,眼中隐约有亮光闪烁,带我……去官府,去进宫,去找皇上!她不住咳嗽起来,杜越帮她顺气,眉头皱的死紧。
她固执地提声,一双眼紧紧盯向远处,救救我们,皇上,京城的大人们!……我们淮南……已经变成炼狱了啊!秦昭俯下身去,淮南怎么?不是正在打仗?不是打仗,那不是打仗,那是恶鬼在吃人!他们不打,他们抢,他们烧了房子,他们都在杀人啊!一字字像是从齿缝中咬出,女子不住地咳血,点点殷红溅开在草色上,那群狗官的良心都被他们自己吃了!……我爹不肯答应,不肯跟他们为伍,他们就一路追杀我全家!他们怕,他们不敢让我们到长安来!可是……可是我还是到了……秦昭神色凝重,正欲再问,女子突然攥紧了杜越的衣袖,手指用力到痉挛颤抖,你是不是大夫?你是不是大夫?……你,求求你!救救我!……大夫,我家人被杀光了,只剩我了……我不能死……我还没见到皇上,我还没……话音卡在喉中吞吐不出,戛然而止。
杜越只觉袖上一松,便见到女子瘫软地倒在地上,声响沉闷。
他瞪大了眼,怔了一怔,随即在身上不停翻找起来。
秦昭伸手探了探,果然已无鼻息,却不肯瞑目。
视线扫过女子的腰腹,他不禁微诧,轻按过后起身叹了口气,却见杜越动作利落地抽出卷袋,一手抚开铺展在地,泠泠寒光中抽出几根银针便要刺下。
秦昭拦下了他的手,够了。
放手!杜越手腕用力,却挣而不脱。
秦昭放缓了声音,杜越……放开我,你他妈放开我!杜越恼了,扭头瞪着他, 她刚才还在叫我大夫,她求我救她!她肺腑被震裂过半,能撑到刚才已是罕见,你还能怎么救?我能救活,我手下就从没死过人!杜越喝道。
……医者也终究会有不能救回的。
秦昭低声道。
杜越狠狠地甩开他的手,上前半跪在女子身旁,冷光一晃而闪,施针处处精准,收手时却清晰触到那具身体凉了下去。
他手指一颤,似是被冰到,杜越呆愣愣地盯了半晌,竟不知所措起来。
杜越。
秦昭道。
我手下没死过一个人,一个都没有。
师傅医术那么高明,我全部都学会了……杜越声嘶,忽而无力,瘫坐在地上埋首抱住自己。
一线线的月光透过枝叶漏下,山林幽邃。
秦昭在他面前蹲下,生死无常,我们应当习惯。
我不想习惯。
他声音闷闷的,半晌,道:小时候,我娘本来想让我跟表哥一样当官儿,我也觉得挺好的。
后来我跟邻家小哥哥跑去池塘玩,他染了风寒,没几天就死了。
我觉得那个大夫真没用,就是个小小的风寒怎么可能要了命,肯定是他用错了药才害死了小哥哥。
那个小哥哥家里人也这么想,去找那个大夫讨说法,可那个大夫被堵在房里也不肯说什么,然后就搬离了金陵,我更觉得是他的错。
那之后我就天天缠着我娘说,我不想当官儿,想要学医,我成了大夫后绝对不会成为那种人。
灯盏方才被搁放在一旁,在他青衫上晕染单薄暖色。
秦昭无端恍惚,不由地伸出手想去触那衣上灯火。
可是师傅总告诉我,我不应该以为医术无所不能的,他也救不了所有人。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很难受,而且大夫忘不了死在手下的病人,哪怕那些人的亲人都忘了,可大夫是没办法忘记活生生的人命在手里没了的感觉。
杜越道,所以我师傅说看我这样就做不好大夫,因为我肯定受不了。
那时候我听了这话特别不高兴。
她说自己不能死,可是我救不了她。
秦昭,我从来没有眼睁睁看着病人在我手底下断气。
沉默半晌,杜越忽然开口,……原来是这种感觉。
秦昭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分分柔和深沉下去,手揽过他的肩,将他抱在怀里。
杜越埋头在他怀里,伸手抱紧了他,手指青白冰冷,死死抓在他的肩头,终于无可抑制地哭了出声。
脖颈一片滚烫潮湿,秦昭慢慢收紧了手臂。
秦昭,他压下抽泣,低低道,今晚哭过,我就习惯。
好。
秦昭应道。
弦月西下,天光破晓。
楚明允斜倚着窗,远望黑羽鸟振翅飞远,复又收回目光看向推门而入的秦昭,怎么了?秦昭几步上前,一眼看见他手中握了张纸,哪里又有消息了?楚明允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你先说你怎么了。
他将昨夜里那女子的话仔细复述了一遍,楚明允盯着手中信纸,唇边浮现一丝笑意,似是饶有兴致。
待秦昭话音落下,楚明允点了点头,才道:朝廷派洛辛征讨淮南的军队,眼下如何了,你猜猜看?秦昭想了想,他们出发已过半月多,应该是抵达淮南与叛党交战了。
楚明允笑了声,猜错了。
他将信纸递给秦昭,那支军队在抵达淮南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同淮南王叛党一起,一夜之间就凭空消失了。
他们消失的毫无痕迹,被叛党所占的城池,也成了空城。
他直起身,边往内屋走去边脱下外袍,信手抛到一旁桌上。
秦昭见他动作,诧异道:师哥,你干什么?更衣,楚明允一手松开衣襟,头也不回,进宫。
秦昭把信放下,走出了屋还不忘回身将门关上。
回廊下仍点着灯,禁军统领疾步走上前来,对他恭敬道:劳烦首领通报一声,陛下命主上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