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日融融未央宫,碧瓦朱墙下,宫道上廖然安寂。
苏世誉蓦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自远而近,音调微拖长了些,携了笑意,谙熟至极。
苏大人——他回身看去,楚明允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果然来早些就能遇见你。
苏世誉困惑道:楚大人找我有事?我就不能是想多见你几面吗?楚明允反问道。
每月这日你我都要去御书房回禀事务,早晚是要见的。
苏世誉淡笑道。
那提早见了又有何妨,楚明允微挑了眉梢,难道还不准我多看你两眼?苏世誉无奈地笑看他一眼,声音却忽然压低下去,提醒道:西陵王。
楚明允转头望去,果然见有身着藩王蟒袍的中年人迎面走来。
李氏皇族封侯众多,而其中最为安稳服顺者,非西陵王李承化莫属。
况且他为人和气慷慨,结友众多,在藩王中非但不曾遭过轻视,反而是颇有声望,甚至连当初的淮南王也能与之来往一二。
作为推恩令的牵头者,的确是再适合不过。
相逢一礼,楚明允与苏世誉客气道:参见王爷。
好好好。
李承化连连抬手,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两人,难得入京一次,我还打算得空拜访两位大人,这下可巧。
他看向楚明允,楚大人,还记不记得我?当年西北疆场上你以断剑杀了数十人,最后一击捅穿了敌方将领的喉咙,那时领将嫌你下手狠辣打算罚你,可还是我替你说的情。
楚明允想了想,没印象。
他略微一顿,又道,不过我隐约记得那个领将是恨我抢了他军功。
对对,就是那人。
李承化笑道,他本就行为不端,后来忽然出事死了也没人觉得可惜,你又恰好替上了他的位置,听说营中士兵都乐意得很。
他不由感慨,当时我就觉得楚大人殊于常人,是要成大事的,如今来看,我的眼光还真不差。
是吗?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多谢王爷赏识了。
李承化笑着连声应了,目光转而停在了苏世誉身上,这许多年不见,苏大人可真是越长越俊俏了啊。
苏世誉皱了皱眉,略微一顿又忍下,淡声笑道:王爷倒是一如当年,还是这般风趣。
哪里话,终究是老了啊。
李承化长叹一声,远望苍穹透碧,几许怅然,一转眼苏将军走了,你孤零零一人撑着苏家,就连彻儿,也都及冠几年了。
苏世誉笑道,世子还好?还是老样子,做事犹犹豫豫的下不了什么狠心,李承化摇头道,彻儿要是能像你一分半点,我就省心多了。
苏世誉敛眸轻笑,语气温和,世子重情,自然有他的好,何必要来像我。
李承化随着笑笑,没有多言。
他并不多叙旧,又问候了两句便告辞离去,身影转而隐没于拐角绿荫后,青石板上剩一地碎影斑驳。
苏世誉转回视线,正撞上楚明允的目光,……怎么了?没什么,楚明允勾起唇角,慢声道,想仔细看看俊俏的苏大人啊。
苏世誉无奈笑了声,远不及楚大人俊俏。
哦——?楚明允偏头瞧着他,弯眉一笑,既然我生得俊俏,年岁又正好,那大人你打算何时把我收到府里去呢?尾音渐而压低,话末的一点浓笑,勾得心头微紧。
苏世誉凝眸深深看他一眼,复又移开视线,顿了顿,才笑道:我苏家贫简,只怕是收不起楚大人的。
……楚明允沉默一瞬,忽而懂了苏世誉言下之意,……苏大人,我也不是时常都在吃的。
苏世誉不禁笑了出声。
御书房内,李延贞正专心端详着木雕,漫不经心应允了宫娥禀报后他猛然想到什么,转身正望见楚明允与苏世誉进入殿中,当即笑开:爱卿来的正好!楚明允一眼望见那木雕女子,半隔了殿内重重纱幔,日光透过纹路错落的窗格落在木雕上,轮廓隐约模糊。
莫名感觉倏然而至,却一时捉摸不透,他不觉蹙紧了眉,仔细打量起来。
苏世誉看到等人高的木雕也正微愣,随即就见李延贞快步到了近前,……陛下?爱卿可否将手伸出一看?李延贞近乎恳切道。
苏世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与楚明允对视一眼,将手缓缓抬起,摊开。
李延贞盯着他的手,思索着又道:爱卿抚琴时的指法是如何的?刻刀还握在手中,话至此他们也明白李延贞想做什么了。
苏世誉屈指,凭空拨弦两声,骨节俊秀的手指一勾一翻,风雅自成,恍惚间指下有琴音如流水潺潺泄出。
李延贞盯着苏世誉的手,暧暧日光下如生了光一般,他凝视半晌,不由得缓缓伸出手去。
楚明允轻咳了声,上前一把握住苏世誉的手将他轻按了回去,侧身就横插入两人之间,对着未回过神的李延贞笑了,陛下既然是想刻女子,自然要找女子的手来看。
哪怕苏大人琴弹的好,可男人的手又有什么好看的?说是如此,他自己倒是将那只没什么好看的手握得极紧。
苏世誉默然无语地挣了挣,未能挣开,所幸被楚明允身形遮挡着无人看见。
李延贞怔怔地看着楚明允,正欲开口,却被他直接截了话:陛下方才可是见了西陵王?李延贞这才醒过神,回位落座,朕方才确实是见了皇叔。
苏世誉闻言拉下楚明允的手,从他身后走出,陛下可有向王爷提及推恩令的事?已经应下了。
李延贞道。
已经应下?苏世誉道,臣先前呈上的推恩令草拟,陛下是否给王爷看了?他没有提出什么条件?楚明允道。
这……李延贞避开他们的视线,略显犹豫,推恩令的内容皇叔看过了,并无异议。
答应的条件呢?楚明允直直看着他,语意笃定,陛下应允给他什么了?李延贞看了他们一眼,道:朕将淮南王原有的封地给予他了。
楚明允不带情绪地笑了声,先前匈奴的割地盟约陛下有意,如今西陵王一到长安便得了淮南封地。
看来那九皇子说的不错,陛下果然慷慨。
他话音微顿,只是如此大事,臣以为陛下还是等明日早朝后再决断,莫要独断为好。
沉默片刻,李延贞道:爱卿所言朕明白,但推恩令终究就是削藩之举,若非如此,恐怕皇叔也要心生不满。
淮南国地域之广陛下应该清楚,推恩令是削藩之举陛下也清楚,那陛下觉得西陵王的势力是增还是减了?楚明允语气微冷。
李延贞无言以对。
殿中一时静下,几近僵持。
罢了。
苏世誉轻叹了声气,君王一言九鼎,绝无反悔之理。
事已至此,楚大人也不必多言。
楚明允别开眼不再出声。
……苏爱卿?李延贞看向他。
王爷会有所求这点臣早有准备,陛下所为也并非全无道理。
苏世誉敛眸,沉吟道:淮南王伏法后诸侯王隐有动荡之态,推恩令一下必会引发哗然,他的态度便至为关键。
如今肯爽快应下,终究是好的。
言既至此,多说无用。
简单将政事禀报完毕,他们告退离去,苏世誉先行在前,已出了殿门。
忽然轻若叹息的一句话随细风而起,拂帘而过落入了楚明允耳中,几不可闻。
苏爱卿若是女子就好了。
他脚步一顿,回身看去,目光越过李延贞的背影落在那尊木雕上,终于明白那轮廓里隐约透出的熟悉之感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