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的钱,亦不要你的鸽子。
沈甄含着哭腔道:我不要,我都不要。
只要她能出门,肯定可以养得起沈泓。
陆宴一愣,蹙起了眉。
沈甄将手上的匣字推还给他,隔了好半晌,才让呼吸变得平稳,大人明日还要上值,早些离开吧。
四周阒然,忽明忽暗的烛火投在他的脸上。
男人轻笑了一声。
沈甄抬眸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
清瘦的轮廓,疏离的双眸,略略上翘的嘴角。
他还是这幅薄凉的样子,一丝一毫都没变。
也不知怎么,沈甄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他念过为数不多的——甄甄二字。
声声入耳,让人眼前跟着模糊,豆大的泪珠子蓄在眼眶中,一个没忍住,便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既让我快点走,你又为什么哭?嗯?男人哑声道。
我舍不得棠月和墨月,她们两个对我很好。
沈甄哽着嗓子道。
是么?那清溪离开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哭?沈甄被他一噎,心口生生发疼。
怨他绝情,怨他最后都不肯哄哄自己……未几,陆宴抬起手,用拇指覆上她的眼底。
他每拭一下,她的眼泪便落一滴,每落一滴,他的心口便疼一下。
真是要了命了。
沈甄暗自深呼吸,躲开了他的触碰,随后用力捏了捏指尖,对自己说:沈甄,摆脱了那样见不得人的身份,不该哭的,真是不该哭的……况且泓儿明日就要回来了,安嬷嬷和清溪也回来了,以后她想见姐姐便能见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沈甄。
陆宴沉声打断了小姑娘的自我催眠,等等我,也不必太久。
等什么?沈甄抬头看他,眉宇轻蹙。
便是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蹙眉的样子,已是像极了对面的男人。
陆宴拉过她的手,不急不缓道:三姑娘不妨猜猜?沈甄抽回手,脱口而出道:我没有大人的精明,猜不出。
陆宴品了品她口中的精明二字,下意识挑了挑眉,知道她这是对自己存了怨气。
外面忽地下起了雨,房檐之上,噼啪作响,微风拂过,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我若想养个外室,大可将你一直放在澄苑,何必要大费周章送你来此?陆宴倾身凑近她,沈甄,你是真傻,还是给我装傻?他的话音一落,沈甄的脑中嗡地一响。
在他灼热的审视下,小姑娘十根脚趾暗暗蜷缩在一处。
我想接你回陆家。
男人掌住她的后脑勺,侧头去亲她,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复又退开,一字一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沈甄怔住,失语一般地看着他。
大人。
她的声音极轻,这怎么可能呢?她是罪臣之女,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地位之悬殊,显而易见。
镇国公,靖安长公主,绝对不会允许她做陆家的宗妇。
她心知肚明,高门嫁娶,最重不过是四个字——门当户对。
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好像比上一刻,还要难过……沈甄睫毛低垂,隐隐发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的。
陆宴轻声道。
若不是深思熟虑过,他也不会轻易许下承诺。
大概每一个傻透的姑娘都会如此,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忍不住发酸……陆宴看着她再次红透的眼睛,心口又跟着泛疼,他不禁自嘲一笑。
她简直是自己的克星。
一哭起来,真当是治他治的死死的,丁点办法都没有。
三姑娘又哭什么?不乐意嫁?陆宴咬牙道。
沈甄双手却环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细细软软的发丝,抵在他的下颔处。
几不可闻地嗡嗡了两个字,愿意。
陆宴漆黑的双眸划过一丝笑意,又道:本官本以为,沈三姑娘多少会矜持些,没成想,你就这么想嫁……陆宴还没说完,沈甄照着他的腰就狠掐了一把。
陆宴笑着把话咽下去,转移了话头:我不在,记得照顾好自己,不许吃凉的。
东宫那边若是问起你这段时间去了哪,你就说是扬州,将楚旬的名字报上去。
我知道了。
陆宴想了想,又咬着她的耳朵道:你实在想我,还可以去京兆府门前击鼓。
听了这话,沈甄的耳朵刷地一下就红了。
谁想你?沈甄反驳道。
陆宴轻笑,随手捏了捏她不堪一握的细腰,将匣子放回到她手上,我走了,这个拿好了。
沈甄仍是推还给他,大人,这些我真的不要。
为何?我能养活自己和沈泓。
沈甄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大人不记得了吗?我在西市,还有一家香粉铺子。
陆宴一怔。
是啊,她确实能养活自己。
他们初见那日,她便是坐在香粉铺子里拨弄算盘。
她人虽天真了点,但算数却是极好,账册记的也清楚,就像去扬州的时候,也帮了不少忙……合着我都白折腾了,你什么都不要?陆宴掂着手上的匣子,眸色稍暗。
要。
沈甄勾了勾他的手心,你的鸽子留下。
外面宵禁的鼓声响起,鼓声锤耳,好似催促着人赶紧离去,陆宴摸了下她的脸,缓缓起身。
他行至门口,刚撑起伞,沈甄就拽住了他的袖口。
四目相对,她低声道:大人,慢走。
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得不说,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比如沈甄这个认床的毛病,一换地方,她就不习惯,天几乎都快亮了,才阖上眼睛。
堪堪睡了半个时辰,就坐起了身子。
日头高升,云层静移,郁郁葱葱的树影洒落在地上,忽闻一阵辚辚之声,有辆马车停在保宁坊的一处宅子前。
沈甄趿鞋下地,急匆匆去开门。
当自己所念所想之人,皆出现在眼前时,她忽然有种走在云端的感觉。
沈甄吸了吸鼻子。
清溪热泪盈眶地喊了一声,姑娘!三姐姐!你先低头看我。
沈泓在下面拽着她的裙摆。
沈甄低头看他,无奈地笑道:好,看你,看你。
沈泓太久没见亲人了,一见到沈甄,就开始喋喋不休,恨不得把他们在扬州每天的事迹都讲一遍,沈甄听得发困,不一会儿就打了呵欠。
泓儿。
沈甄揉了揉眼睛,你平时也这么和楚先生说话吗?沈泓摇了摇头,先生不许我说太多话,说对嗓子不好。
沈甄没憋住,轻笑出声,摸了摸自己的弟弟的脑袋,你留些力气,等大姐姐来,你去讲给大姐姐听好不好?沈泓点了点头,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趁着小孩子睡午觉的功夫,沈甄同清溪去了一趟西市,开了百香阁的大门,取了十几贯银钱,和两个珠钗。
虽然沈甄已经离京数月,但她这张脸,到底是不容易被人遗忘的。
她梳着乐游髻,身着一袭鹅黄色的容纱曳地裙,脚踏一双软底珍珠绣鞋,头上斜着一支蕾花妆白玉簪,容貌昳丽,身段也更胜从前,就几步路,也好似带着华彩,溢着流光。
这惹眼的模样,一出现在众人眼前,立刻掀起了波澜。
沈甄走进一家当铺,将珠钗放进铜盘中道,掌柜的,我有东西要当。
就这两支珠钗?是。
这支一贯,这支三贯。
沈甄接过,多谢掌柜。
西市孟家当铺旁边,是一家首饰铺子,外面站着好几个贵女,许家的许意清,王家的王蕤,孙家的孙宓都在,还有几个,沈甄便不大认识了。
王蕤道:欸,那是不是沈甄吗?她怎么回来了?孙宓道:我听说她被一个年逾五十的商户老爷买去,做了第七房小妾,那老爷十分疼她!受宠的话,按说不该缺钱啊,怎么会来当东西?王蕤捂嘴笑,你们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五十岁?那岂不是能做她阿耶了?天爷,你快别说了,说这样的污秽话,也不怕回家挨骂!我记得,沈甄曾经对你们也是极好的。
许意清缓缓道,她也许只是另有难处,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孙宓小声道:清清,我们也只是说实话罢了,你也不想想,她阿耶让咱们大晋死伤多少人……许意清睨着孙宓,冷笑一声。
心道:若不是沈家一朝没落给你爹让了位置,工部尚书的位置还能由你孙家人来当?孙宓的父亲,便是现任的工部尚书,孙正荃。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谣言,更不缺对落魄美人的谣言。
沈甄清楚,她们口中的第七房小妾,兴许都算是能入耳的……许意清朝着沈甄的方向走去,孙宓在后面道:清清,你快回来,你干嘛去!三姑娘。
许意清站到沈甄面前,三姑娘什么时候回的京城?就在今日。
沈甄笑道。
许意清道:她们胡说话,我代她们跟你赔个不是。
不必,你是你,她们是她们。
沈甄一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三姑娘若是有难处,可以同我说。
沈甄回头道:多谢七姑娘好意,我心领了。
离开当铺那条街,清溪气得手腕颤抖,姑娘方才为何不让奴婢去解释?那孙宓简直欺人太甚,全然忘了以前是怎么眼巴巴在侯府门口等着姑娘的,现在竟这般诋毁姑娘名声……沈甄笑道:她们爱说甚便说甚,嘴长在他们身上,我们如何管得了?她们便是当面不说,背后也一样还会说,你去解释了也是无用。
清溪愣住,低声道:姑娘好似变了些。
在清溪眼里,她家三姑娘是个很较真的人,一是一,二是二,是非好坏,泾渭分明。
沈甄低头看了看脚下,忽然觉得,长安还是那个长安,但她,确实变了些。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家族的倾覆之祸,经历了给人做外室的屈辱挣扎,又经历了在扬州时的尔虞我诈、被下毒、被追杀……回头再看小姑娘家的这些个心思,又怎会轻易生出难过气愤的感觉?沈甄头一次,连骂许意清一句虚伪都懒得骂了。
能让她难过的人,已是屈指可数。
傍晚之前,沈甄雇了几个工匠,在宅院门前挂了个匾额——沈宅。
沈甄抬手摸了摸,嘴角挂上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