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
陆宴压着她的身子,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端的是她不语便不罢休的架势。
见沈甄一直不吭声。
男人落在她腰间的手,便从冷冷的钳制,变成了缓缓的摩挲……轻轻重重,既像是爱抚,又像是逼迫。
委屈吗?跟了他,其实她不该委屈的。
若没有他,即便那日逃出了长安城,她也只能带着泓儿四处奔波,想求偏安一隅,都是痴人说梦。
她既受了他的恩惠,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点道理,她应该懂。
可道理归道理,真要她说出不委屈这三个字,却也很难。
毕竟她活了十六载,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做了别人的外室……沈甄努力地张了张嘴,竟是一个音都发不出。
见她如此,陆宴的心不禁一沉再沉。
三个字,当真就这么难以启齿吗?真好,极好。
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长安城里天之骄子,从小到大,受的都是旁人争先恐后的巴结,何曾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过?看着她眸光里难以抑制的水色,陆宴那双幽暗深邃的眼里,骤然涌入了一丝愤怒,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慌乱。
他喉结微动,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哑着嗓子道:歇了吧。
从此以后,她不想说,他亦是不想再问。
沈甄看着他的背影,也知自己方才惹了他不悦,思忖片刻后,便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道:承蒙大人恩惠,沈甄没齿难忘。
她的声音丝毫未改,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他四肢百骸都跟着发麻。
果然,只有恩吗?——夜色已沉,沈甄的呼吸渐渐转匀。
陆宴侧头看她,又看了看她放于床侧的香囊,终是长叹一口气,阖上眼睛,缓缓入梦……时间一晃回到了十月初九的那天。
那是沈家该还债的前一个晚上。
那日,京兆府有个棘手的案子。
暮鼓响起时,陆宴正低头写着呈文。
这时,外面几个正要散值回家的皂隶大步跑了进来,陆大人,昭兴坊那边起火了。
另一个人道:金氏钱引铺的掌柜方才来击鼓,说沈家三姑娘欠债不还,畏罪潜逃,现已出城了。
陆宴挑眉,沈家三姑娘?又是她?陆宴撂下笔道:叫金氏的人进来。
那金氏钱引铺的掌柜一进来,便拿出了手里的证据,道:大人,沈家欠的可是整整八千贯,她人若是跑了,在下把命搭上都是不够赔的。
见陆宴不语,掌柜的赶忙又道:除此之外,在下还有另一桩事欲告!沈家三姑娘出城,用的乃是篡改的户籍,和假冒的文书!此事,衙门不会置之不理吧?大人,这怎么办?杨宗低声道。
陆宴转了转手中的狼毫,长叹一口气,叫上司兵参军,出城。
篡改户籍,假冒文书,这可不是小事。
陆宴带了一批人马手执火把寻人,南北各一方,最终,于子时三刻,抓获了不慎坠马的沈甄和沈泓。
人赃并获,并无任何抵赖的机会。
陆宴翻身下马,走到沈甄身侧,用极冷的声音道:通关令文,谁给你的?沈甄低着头,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她的鬓发已乱,残留着点点血迹,小脸煞白,胜过他手上的银灯。
回本官的话。
陆宴道。
沈甄的指尖均在颤抖,娇生惯养的三姑娘,一没被人审问过,二没有当过逃犯。
只是事关长姐,她什么都不敢说。
陆宴但笑不语,也不再同她废话,只回首对杨宗道:将她带走。
陆宴将她带回京兆府狱之时,已是二更天。
他将沈甄、沈泓和受贿的城门士兵关押在不同的牢房,然后道:分开审。
就在这时,沈甄突然起身道:大人,他才五岁,他什么都不知道。
陆宴行至她身边,步步紧逼,皱眉道:把文书和户籍拿出来。
沈甄抬手压了压胸口,泪水就在眼窝里噙着,她想开口求他放过自己,却也知道,求人是没用的。
镇国公府与沈家并无交集,即便有交集,他一个朝廷命官,也不会徇私。
陆宴见她久久未语,又道:你不自己交出来,本官便只能搜身了。
像沈甄这样深居闺阁的女子,怎能扛得住陆宴胁迫的语气,拷打的目光……半晌过后,她终究还是将手里的文书递到他手中,大人,今日的一切皆是我一人所为,假冒文书是,篡改户籍是,自私纵火亦是,我都认。
说完这句话,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眸,便刷地一下,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子。
陆宴看了看手里的令文,确认无误后,抬眸轻斥: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吗?你一人?你一人是如何拿到户部专户的纸?这样的问题,沈甄并答不上来。
陆宴看了她一眼,冷嗤道:京兆府向来秉公执法,该你认的你认,不该你认的,亦是轮不到你认。
沈甄双拳握紧,颤声道:真的是我一人所为。
陆宴出了牢房,上锁时,对她道:本官劝沈姑娘明日升堂时实话实说,免得还得落个包庇的罪名。
就在这时,杨宗从不远处走来,对陆宴道:主子,今儿还回府吗?陆宴用中指揉了揉眉心,明早还得升堂,不折腾了。
翌日。
陆宴这一夜又是伏案而过的,天将明时,他起了身子,左右活动了下肩胛。
一想到今日公务之繁冗,不禁用手压了压太阳穴。
他瞧了一眼外面刺眼的阳光,道:那守城的兵认罪了吗?是谁买通的他?杨宗摇了摇头,是个能忍的,四十个重板子下去,没说。
假冒文书,贿赂官员,没有一个罪名是轻的,陆宴沉声道:提审沈甄。
陆宴念她身份特殊,又是女子,不好公开审理,便亲自去了京兆府狱。
才十六岁的名门贵女,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见到两个拿着板子的衙隶,和一个长杌子的时候,整个人腿都软了。
陆宴反复忖度,道:沈姑娘,笞刑不是闹着玩的,这文书是谁给你的,本官劝你如实招来。
沈甄似没听见一般,一步步地走过去,自己趴到杌子上,红着眼,小声道:大人便是问我一万次,我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京兆府同县衙和刑部相比,权利更大,且不受逐级上诉的约束,所以,只要证据确凿,便可以当堂审判,死刑亦可。
陆宴的手指若有若地轻击着桌案。
给一个姑娘家用刑,且他大抵是不忍的,陆宴难得在行刑前劝了一句,你受不住的。
沈甄未应声,只用小手攥住了一张帕子。
她有些害怕,下唇都在抖。
这几项罪名只要判下来,她是怎么都活不成了。
若能保住长姐,这顿板子也不算白挨。
陆宴看着她,衡量再三,同一旁的衙隶道:三个。
像沈甄这样的身板,三个板子下去,她应是什么都肯说了。
说实在的,自打他接任京兆府少尹以来,这样的场面,数不胜数。
可他审的囚犯,大多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才触犯刑律,比如偷盗入室,奸人妻女,杀人放火。
像沈家这个状况的,他也是初遇。
三板子下去,沈甄一声未吭。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又道:再三个。
板子照落。
陆宴看了她良久,眼里到底是落了不忍,再次道:你早些承认,本官算你自首,一切从轻处罚。
依照晋律,诸犯罪未遂而自首者,免罪,被捕后而自首者,则减二等罪。
沈甄的刑法能判多重,大抵都在他一念之间。
她还未开口,杨宗便跑到陆宴身边,悄声道:主子,宣平侯世子说有急事找您,正在京兆府外候着。
陆宴眉眼微挑,随钰?正是。
杨宗道。
陆宴的友人不多,随钰算一个。
随钰同他年纪相仿,又一同长大,可谓是情同手足,三思之后,陆宴便让衙隶停了手,转身而去。
随钰被陆宴引至后苑。
这时候来找我作甚?看着随钰急切的目光,陆宴恍然想起,宣平侯府与云阳侯府关系向来密切,若不是三年前沈二姑娘沈瑶被圣人派去和亲,随钰便是沈家的女婿。
想到这层关系,陆宴心里一沉。
沈家三妹妹,是不是在你这儿。
随钰急道。
陆宴点头道:是。
时砚,你听我说,昨日那封文书,是我交给沈姌的。
陆宴眉宇微蹙,低声道:你可知道你再说甚?陆宴一边质问他,一边给了自己答案。
是啊,随钰就在户部任职。
时砚,她是沈瑶的亲妹妹,我也是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我做不到见死不救,真做不到。
陆宴目光一沉,厉声低斥:你过几日便要成亲,宣平侯夫人和太傅家若是知道你和沈家还有往来,他们会怎么做?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沈家眼下,根本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谁也救不了。
片刻之后,陆宴便看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红了眼睛,是我欠了谣儿的。
陆宴不明所以,只道:我知你与沈家二姑娘情谊深重,可她是被圣人送去和亲的,你何错之有?随钰低头苦笑:我同她说过,这辈子非她不娶。
不论是何缘故,我到底是食言了。
说罢,他抬头道:总之,沈甄出城的文书是我叫人做的,与沈姌无关。
陆宴眉心突突地跳,低声道:随佑安!这是逼我徇私?!随钰不敢。
随钰拱手给他行了个大礼,咄咄道:沈甄若是签了那卖身契,你觉得她会被卖哪里?教坊?还是平康坊?还是落到云阳侯的死对头手里?我劝你慎言!陆宴一字一句道。
随钰笑道:眼下朝堂波诡云谲,太子重病,三皇子六皇子虎视眈眈,云阳侯这个太子党,当真是因为城西渠坍塌而入狱吗?时砚,朝堂之争!沈家女何其无辜!今日受人磋磨的若是换成陆蘅、陆妗,你当如何?党争,那是天家的忌讳。
陆宴的言外之意便是:云阳侯为官数十载,从他站队的那一刻起,就该做好一切准备。
既是在赌,哪有只能赢,不能输的道理。
随钰又道:陆时砚,云阳侯府不是镇国公府,沈甄的母亲也不是靖安长公主,不是谁都有选择的权利,也不是谁都有你那么好的命!听完这话,陆宴神色晦暗不明,一言未发。
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宴突然哑着嗓子道:你走吧。
随钰抬眼怔住。
说完方才那些话,随钰也后悔。
镇国公府与沈家毫无往来,毫无情分,他秉公执法,何错之有?随钰道:时砚,我不是那个意思……今日,你没来过这。
说罢,陆宴拿起了搁置在一旁的乌纱帽。
转身离去之前,陆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保下她。
原路返回时,陆宴对杨宗道:你即刻回府,从我的私账里抽八千贯出来,如果不够,就把京里的宅院拿到文氏当铺去当。
今日酉时之前,定要把这笔钱送到金氏去。
一听八千贯,杨宗自然明白了其中的暗喻。
他想出言劝阻,可自家主子的脾气他也是知晓的,他一旦决定了何事,便不会再由人左右。
任何人都不行。
须臾过后,陆宴再次回到了京兆府狱,看了看趴在杌子上一动不动的沈甄,对一旁的衙隶道:你们先出去。
随后行至沈甄身边,轻声问:还能起来吗?沈甄抬起小脸,十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人?陆宴去扶她的手臂,才刚一动,沈甄便喊了一声,疼。
他眉头紧皱,对着她道:稍忍忍。
当晚,沈甄便被陆宴带回到了澄苑。
那时的澄苑,只有他们两个人。
六个板子看着不多,但长官监刑,底下的人下手只会重不会轻,像沈甄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便是连第二个板子都受不住。
陆宴拿出个药瓶,递给她道:记得擦药。
沈甄接过,对上陆宴的眼睛,小声唤了一句大人。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甄的手微微颤抖,双目接连不断地流着泪,哽咽道:今日承蒙大人恩惠,沈甄当没齿难忘。
话音甫落,陆宴心口一疼,瞬间睁开了眼。
他环顾四周,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侧,她正睡着。
他睨着她的眉眼,一时间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他长臂一勾,将沈甄揽入怀中,低声道:沈甄。
沈甄本已睡着,被他这么一弄,自然是醒了。
她上下睫毛都偏长,半睁半闭之时,不免显得有些迷离,她低声喃喃道:大人。
沈甄也不知眼前的男人抽了哪门子的邪风,竟是把手伸进了她的里衣,按着她的腰部,问道:疼不疼?他这动作一出,沈甄不由更懵了,什么疼不疼。
陆宴以为她没听清,便又问了一次。
沈甄摇了摇头,道:不、不疼啊。
话音坠地,陆宴便将高挺的鼻梁挤到她的颈窝深处,细细密密地,极其轻柔地吻了起来。
沈甄以为他是想行那事,便绷着个身子,红着脸道:大人,我小日子来了。
陆宴抬手搓了搓她的脸颊道:我知道。
他的心里一片茫然,突然感觉整个思绪都乱了,前世的,今生的,好似正如破镜一般,正在一片一片地,回到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