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林木簌簌,散落的黄叶,散落在青石板路上,层层叠叠。
沈文祁将周述安的户籍备案放入袖口中,从大理寺走了出来,一路上,心情颇为复杂。
晚膳过后,沈文祁敲了敲沈姌的房门,姌姌。
门缓缓打开,阿耶找我有事?沈文祁点了点头,进了屋,坐下,对身边的婢女挥了下手,你们先下去。
清丽带头躬身退下。
待屋里人走空了,沈文祁叹口气道:我竟不知,你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沈姌一怔,等着他继续说。
缓了缓,沈文祁道:今日下朝,我先去了刑部,又去了一趟大理寺。
沈文祁盯着沈姌道:我说你怎么拒绝的那般干脆,原来如此……闻言,沈姌的眉心不禁突突地跳。
心道:这才是那男人最最可恶的地方。
你说他昨日说的那些全是鬼话吧,偏偏证据又都在这儿摆着。
只要有心去查,皆对的上。
沈姌对上亲爹这万分痛心目光,忽然生出了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沈文祁从袖口将那户籍备案抽了出来,交到沈姌手里,看看吧。
沈姌打开后,心里不可抗拒地揪了一下。
耳畔响起了李棣的嗓音,姌姌,你查我?她叫何婉如是吗?你的表妹?是,她是我的发妻。
有些旧事,就像旧伤,明明已是不痛不痒,可一旦触及,还是会想起那被捅了一刀的滋味。
思及此,沈姌捏着份分户籍,颤声道:这若也被动过手脚呢?这回,阿耶定会找人查清楚。
沈文祁看着沈姌蹙着的眉头,轻声道:姌姌,没人会逼你的,阿耶瞧他对你用情至深,绝非是……李棣二字刚要脱口而出,沈文祁就将嘴里的话咽下去了……当年沈姌落水,只堪堪过了一夜,就闹了个满城皆知,那些所谓的文人墨客,借此不知做了多少首诗。
李棣整日游走在云阳侯府门前,瞧着情深意切,可这沈文祁眼里,无异于是在逼他嫁女。
再一比周述安昨日那句——晚辈知她囿于世人眼光、种种礼数,也不忍逼她,思忖再三,只好将备好的聘礼,放回了库房中。
也难怪沈文祁会说出用情至深四个字来。
沈文祁以拳抵唇,轻咳了一下,姌姌,朝朝暮暮易,两情相悦难,你自己考量,阿耶都听你的。
说罢,沈文祁拍了拍沈姌的肩,走了出去。
用情至深、两情相悦难。
沈姌看着桌案上户籍彻底语塞,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的父亲,果然是凭着真才实学爬到工部尚书一职的。
清丽瞧见自家主子扶额叹息,不由低声道:此事闹到这个份上,娘子心中可有打算了?沈姌侧头看向支摘窗。
她心里清楚,周述安把事做到这份上,就是铁了心要娶她,可她……沈姌倏然站了起来,道:清丽,备马,随我出去一趟。
清丽道:娘子这是要去哪?沈姌道:去周府。
与其思来想去没个结果,还不如直接了当说个清楚。
清丽惊讶地张了张嘴,娘子这是要亲自登门?这……这不合礼数吧。
沈姌勾了下唇角,几不可闻道:我与他,本就没什么礼数好讲。
清丽没听清,又道:娘子方才说甚?沈姌道:无事,走吧。
秋风骤急,不一会儿便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马车穿过街巷,雨势越来越大,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水花,车夫高抬缰绳,道:到了。
不远处的匾额上赫然写着周府二字。
清丽将油纸伞横在沈姌头上,低声道:奴婢这就去敲门。
沈姌拢了拢身上的连帽大氅,道:咱们不走正门。
二人绕了一圈,找到了周府的小门,沈姌抬手敲了敲,隔了好半晌,才有人拉开了门。
于管家一见是名女子,不禁吓了一跳,娘子是……工部尚书沈文祁之女沈姌,有事要见周大人一面,劳烦通传一声。
于管家连忙侧过身子,娘子请进。
这位娘子,他是不敢拦的,毕竟周府东华苑库房里锁着的,都是本该送往沈府的聘礼。
穿过悬廊,清溪低声道:这周府……怎么除了这管家,一个人都没有?沈姌也在好奇此事。
朝中三品大员的宅院,怎会如此清冷?陈设简洁便罢了,怎么下雨天,连个洒扫的婢女都没有?须臾,他们来到了书房门前。
于管家回身道:娘子稍等。
于管家走进去,低声耳语一番,周述安眉宇一蹙,沉声道:当真?自然是真的。
周述安起身推门。
只见沈姌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雨滴打在她头上的伞面上,激起片片涟漪。
周述安怔住,道:快进来。
门吱呀一声阖上,周述安看着沈姌,轻声道:怎么这时候过来?沈姌道:有话想说。
周述安下意识错开了她的目光。
虽说他有无数种方法让她嫁,也不介意多试几回,可听她亲口拒绝,还是会生出挫败之感。
周述安沉声道:说吧。
周大人想娶我,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周述安目光坦荡,直接回了她的话:蓄谋已久。
见他没拐弯抹角,沈姌心里的一股闷气反而顺了不少,便又道:周大人已过而立之年,却一直无妻无子,我可否知其缘由?周述安道:我出身不显,祖辈无荫,是外祖父一人将我养大。
我朝律法规定,没有一官半职的平民,必须要服徭役或兵役,外祖父不想我舞枪弄棒,一直与我说,学而优则仕,身无官位,不可成家,故寒窗苦读十余年。
沈姌又道:周大人可是圣人钦点的状元郎,入仕不久便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正三品的官位,还不足以成家吗?读书人,人人都想捧紫绶金印衣,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周述安又道:成家立业,我不是没想过。
可这是长安,大街上随便抓一个,都是惹不起的高门子弟,我得时刻知道,那个位置为何会轮到我来坐。
我刚被任命为大理寺卿的那一年,共被刺杀过七次。
除此之外,还有人劫狱、有人逃狱,稍有不妥,便会有人到圣人面前参我一本。
沈姌目光一怔。
她心里清楚,周述安能走到今日,绝不会是旁人那般容易。
她的心颤了一下,复又停下。
不论如何,她总算抓到了自己想听的字眼——封妻荫子。
多谢周大人以诚相告。
周述安提眉看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周大人手上的权利,早已今非昔比,封妻荫子,也指日可待。
沈姌缓了一口气,抬眸道:只是我,并无这个福分做你的夫人。
为何?沈姌一字一句道:我与李棣虽说早已绝了夫妻情分,但曾经,也算得上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我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却迟迟未曾有孕。
沈姌承认,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这八个字,还有那句想要个孩子,皆是刻意而为。
可这便是她的人生,改不了的人生。
她以为,今日这些话,足够叫周述安死心了。
却没想到,那个伟岸挺拔的身躯,朝她走了一步。
他抬起双臂环住她,柔声道:无妨。
并未多问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