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半句

2025-04-03 05:15:31

车子在白马弄堂口停下。

江添付了钱先下车,却迟迟不见盛望出来。

他绕到另一边才发现,这祖宗抱着一袋子药,正安安静静坐在里面等人开门,俨然是被司机给惯的。

江添没好气地拉开门,他才斯斯文文伸了一条腿出来,还很有礼貌地笑了一下说:谢谢。

他单肩挎着书包,手里又有药,下车并不很方便。

江添扶着车门有点看不下去了,伸手说:药给我。

盛望非常客气地说:不给。

江添:……他只好换了个提议:书包背双肩。

盛望说:丑。

江添服了。

盛望固执地保持着单肩搭包,一手抱药的姿势,下了车便自顾自往巷子深处走。

他没有像其他醉鬼一样拙态百出,要是被附中一些女生看见,可能还得红着脸夸一句赏心悦目。

……就是有点孤零零的。

有一瞬间,江添有点怀疑这人其实没多醉,只是借着酒劲撒泼耍赖,要真醉了哪能这么注意形象。

结果已经走远的盛望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原路退了回来。

江添以为对方是在等他一起走。

谁知盛望冲他一抬下巴说:你手机呢?干嘛?拿出来拍一下。

拍什么?江添皱着眉疑惑不解,但手还是伸进了裤子口袋,略带迟疑地掏出手机。

他划了一下屏幕,界面跳转成了照相机。

镜头里,盛望站在路灯下,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他用脚尖踢了踢凹凸不平的地面,说:这破路坑坑洼洼的,但我刚刚走得很直,你看见没?可能是感冒特有的沙哑鼻音太能骗人,江添顶着一张我并不想搭理你的冷脸,默然片刻说:看见了。

说完他回头确认了一下——谢天谢地,送他们回来的司机早已离开没了踪影,整条弄堂就他和盛望两个,这傻x对话没被别人听见。

光看见有什么用。

领导又发话了,拍下来。

……江添默然无语地看了他好半晌,拇指拨了一下照相模式,嗓音轻低地说:我信了你是真醉了。

弄堂口到盛家祖宅距离不过三百米,他们走了20分钟,某人往返了三次,江添半辈子的耐心都搭在这里了。

他们进院子的动静有点大,屋里的人应该听见了。

很快大门打开,江鸥披着一件针织衫从门里探出身:总算回来了,怎么两个人都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举着手机干什么?谁知道呢。

江添低嘲了一句,把手机收回了裤兜。

他应邀跟拍了全程,这会儿多了一人,他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赶紧进来吧,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我听小陈说小望跟同学聚餐去了。

江鸥侧身让开路,江添和盛望一前一后进了门。

尽管盛望一举一动都很稳当,除了蹲下换鞋的时候晃了一下,基本看不出大问题。

但江鸥还是第一时间闻出了不对劲,她扭头瞪着江添低声问:你带他喝酒了?可能吗?江添说。

也是。

江鸥对自己儿子再了解不过,那种聚餐他连露面都不一定,怎么可能带着盛望在那儿拼酒,他自己喝的?嗯。

盛望蹲着解鞋带,他手指干净白瘦,看不出醉鬼的笨拙,只显得过于慢条斯理。

装了药的塑料袋搁在他脚边,江添弯腰要去拿,却被他眼疾手快捂住了。

我拿点东西。

江添说。

盛望抬起头看他。

可能是距离太近的缘故,他只扫了一眼便垂了眸,噢了一声,手让开一半。

江添从袋子里翻出两只墨绿色的小圆罐,直起身递给江鸥。

之前烫伤的时候,孙阿姨给她抹的就是这个,她印象深刻,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盯着小圆罐看了好一会儿,抬头温声说:特地买的?江添扶着门框换鞋,头也不抬地说:顺路。

嘴硬。

江鸥咕哝了一句,又一脸发愁地看向盛望:说到药,早上出门我就说他肯定感冒了,你听听他这鼻音。

我找了药呢,但他喝这么多酒,也不能现在吃啊。

算了吧。

江添瞥了一眼盛望,说:酒醒了再说。

盛望趿拉着拖鞋站起来,还不忘把袋子拿上。

江鸥看到袋子上附中校医院的名字,有些讶异地问江添:你给他买的?他自己买的。

江添提了提书包带子,抬脚就要往楼上去。

诶?别跑啊。

江鸥没跟他细究,只拽住他说:把小望带去沙发上坐一会儿,我去冲杯蜂蜜水。

厨房里的东西都是孙阿姨摆的,江鸥刚来没多久,还不太习惯。

她下意识拉开最左边的柜门,伸手要去拿蜂蜜瓶,却发现这个柜子里放的是闲置的电磁炉和锅。

她震愣片刻,在柜前站呆站了好一会儿。

她其实能理解江添的种种不适应,因为就连她自己都还没能完全适应这里。

她15岁遇见季寰宇,18岁跟他在一起,22岁结婚,34岁离婚,然后又过6年才搬离那个住了很久的地方。

那么多年的生活习惯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但她其实又很幸运,离婚只是因为观念不合,不至于伤筋动骨。

江添稳重得几乎不用人操一点心,盛明阳对她尊重有加,就连季寰宇也依然在尽他作为生父应尽的义务。

至少这40年她没有白活。

江鸥在厨房找了一圈,这才想起来孙阿姨提过一句,蜂蜜她放在冰箱顶上了。

厨房里有晾着的水,她设定过温度,一直保持在40℃,原本是留给盛望吃药用的。

她冲了一杯,抽了根长柄匙一边搅拌一边朝客厅走。

客厅顶灯没开,只有沙发边的落地灯亮着,暖光洒了一圈,那两个男生就坐在灯下。

江添曲着长腿,膝盖远高过沙发和茶几。

他躬身从腿边的书包里抽出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着,宽大的校服前襟耷拉下来,露出里面的T恤。

盛望就坐在旁边,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他盘着腿,膝盖上放着随手拿来的抱枕,一手压在抱枕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无聊地揪着抱枕一角。

他看着厨房和阳台交界的某处虚空,正发着呆。

自打他们搬进来,盛望第一次在人前这么放松。

江鸥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这种放松绝不会是因为自己,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盛望习惯于这样盘腿坐在沙发一角,长久地等着什么人。

江鸥脚步顿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过去了。

还是江添余光瞥到她,抬起了头。

他垂下拿书的手,问道:好了?嗯。

江鸥这才又抬起脚,搅着蜂蜜水走过去。

长柄匙磕在玻璃杯璧上,发出叮当轻响。

盛望终于从长久的呆坐中回过神来,他转过脸来的一瞬间,眼底是红的。

就连江添都有些错愕。

小望?江鸥轻声叫了一句。

盛望匆匆垂下眼。

他穿上拖鞋,拎着书包和那袋药咕咕哝哝地说:我很困,先上去了。

诶?江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已经上了楼梯,脚步声忽轻忽重延伸进房间里,接着门锁咔哒一响,没了动静。

江鸥端着杯子,片刻之后叹了口气:估计想妈妈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江添才从楼梯那边收回目光,他嘴唇动了一下,却没什么也没说。

但是蜂蜜水还是要喝的呀,不解酒明早起来有他难受的。

江鸥嘀咕着,要不我给他拿上去吧。

但她又有些迟疑。

这个年纪的男生格外在意自我空间,总试着把自己和长辈分割开。

门不能随意进,东西不能随便碰,楼上楼下是两个独立的世界。

她正发着愁,手里的杯子就被人拿走了。

江添端着玻璃杯,把书包挎在肩上:我给他,你去睡觉。

*盛望换了个地方盘着。

他坐在床上,盯着敞开的书包和装药的塑料袋看了很久,想不起来自己要干嘛了。

就在他盘到腿麻的时候,有东西贴着腿震了一下。

盛望消化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微信上多了一条新消息。

江添:。

盛望按着发送键,懒腔懒调地说:干嘛——他怀疑对方在确认他是不是活着。

很快,下一条消息又来了。

江添:门锁没?罐装:没有——江添:那我进了。

盛望:?他盯着聊天界面,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有人敲了一下卧室门,然后拧开锁进来了。

这应该是江添第一次进这间卧室,但他没有左右张望,没有好奇屋内布置,只径直走到床边,把玻璃杯搁在了床头柜上。

把这喝了。

江添说。

也许是夜深了周遭太安静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离得近。

他嗓音很低,却能清晰地听出音色中轻轧而过的颗粒。

盛望揉了一下右耳说:噢,过会儿喝。

结果江添不走了。

盛望跟他对峙片刻,因为眼皮打架犯困,单方面败下阵来。

他拿过玻璃杯,老老实实一口一口灌下去。

这什么水?太甜了。

喝完他才想起来嫌弃。

刷锅水,解酒的。

江添蹦出一句回答。

盛望:?算了。

江添伸手说:杯子给我。

不。

盛望让过了他的手,抓着杯子皱眉说,你等一下,我还有个事要做。

什么?不知道,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盛望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思良久,余光里,江添伸着的手收了回去,搭在桌边的椅背上,正耗着不多的一点耐心等他。

盛望忽然轻轻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

说。

江添抬了一下下巴。

你之前在车上是不是有话没说完?有么?江添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是不记得了,还是故意反问。

有。

醉鬼这时候脑子就很好使,还能复述细节:我说别人都以为我们很熟,实际上我们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你说了一句其实,然后没了。

盛望手肘搁在膝盖上,杯子就那么松松地握在指尖。

他看着江添,眼珠上镀了一层台灯的光,又给人一种没醉的错觉。

其实什么?他问。

江添撑在椅背上的手指轻敲了两下,他垂着眸子,像在回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说其实可以试试。

试什么?试试熟一点。